不羡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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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书店,在童年胡同里,存一点对生活小物的执着。如此,便可江山不羡。


   父亲说,一角钱可以从街角旧书铺带回一本小人书。
   父亲还说,一分钱可以在胡同里石阶旁书摊借阅一本小人书。
   这是父亲的,带着仲夏青蝉气味的,老北平城旧事。
   童年的我希望活在父亲的童年里,在一角一分的硬币叮当中,挑一册夹裹着新鲜油墨气的小书,捡一份大大的便宜。
   是何时开始欢喜一本书的重量?不会很重,像一颗西瓜,不会太轻,像一粒细砂。仿佛一抔尘土,软腻,有温度,红尘深绝处,一骑扬尘。
   一册书,所能承的太多,所能载的又太少。读完了整架的书,也不觉得自己知道了很多,若此,便可创造些什么新的。
   于是持续不停地读。究底一般,想要从土壤隐秘处追出一条根。
   读书,遂买书。从店厅敞亮的新华书店带走厚薄不等的书,连走路都跳着,揣在懷里。回家妥放于书桌,洗净手,仔细地拆开透明封套,用指尖轻轻地抚在书口,托起一页,缓缓俯下身,将面颊贴近,嗅行行墨字。一瞬,大约百千万种虚空之中,天花散落。
   佛也拈花一笑。
   中华书局几十年前的出版物大抵是繁体竖排,现在仿佛古董一般。旧朝的书,封底无标价,无二维代码。
   这些价格只需从店主口中伴随着软糯一笑吐出的大书小书,似乎并不需要一个代码以标价它,衡度它。它静躺在老旧了吱嘎作响的木架上,安眠在尘色中,等待一位快乐的伯乐,取下它,穿过书铺昏暗的走道,终于递与坐在门前,观花猫玩闹的店主。
   用来等值交换的那枚硬币不再重要,似而真正交换的,不过是主客双方一句问候家常。在夕阳下,有人问:“散学啦?”有人答:“回家去!”
   就这样普通。
   现在复杂得多。
   再也买不到父亲一角钱的小人书。


   孩童时借住祖母家。
   祖母家临山。有水有山的地方,往往有故事。
   日落时分,我倚在藤榻上,透过木格窗棂,望见童年的残阳如血,关山莽苍。
   六岁,祖母从落地橱柜的最下层抽屉,翻到一件檀香木小匣。宣统制物。
   为一只藕色绣帕极为熨帖地包着,落在屉柜深处。匣里几本线装连环画本并一柄木棍类小物,依稀朦胧,散出隔过半个世纪的气韵吞吐。
   帕帛尾端,绣有一字小楷——“云”。
   谁要乘云驾鹤去?
   这一些小物品,深得我喜。
   画本是一套《聊斋》故事小人书,不甚详全。选的大约都是小孩子喜欢的内容人物。有“画皮”,“胭脂”,“小翠”,“红玉”,“席方平”。是父亲还是个孩子时欢喜看的。
   读文看画,常想着古代进京赶考的书生,匆匆行过破败的驿馆,系马解绳,点一盏残灯,倏忽幽冥中看到什么,痴想跨过庭院深深而邂逅某缕如烟情魂。
   物质上极端贫穷,臆想出来的“美人”,便不管怎样都美了。
   我那时还是很怕的,不久便扔下《聊斋》小画本,去玩另一个直辊状戴小翅的玩意。
  祖母语重心长,“那是竹蜻蜓。”
   这“竹蜻蜓”可飞。
   “名字不好听。”我说。
   午后抓着可飞的名字不好听的“竹蜻蜓”,到山上去。山间林木多,间有祠堂。有时飞得过高了,挂在林叶上,山风一拂,而滑落。
   时间日久,我与它起了新名字,唤“云”。
   灵感来自祖母藕色绣帕上的小字。
   北冥大鱼,可化而为鹏,其翼若垂天之云。颇响亮的名字。实则它翱翔数仞蓬蒿之间都不足。
   然而正若“竹蜻蜓”三字表形,我这“云”字,亦不过写意罢了。
   后来深夏也不独自山里去玩,一来是《聊斋》看太多,心里怕被山鬼抓去磨牙,二是开始了义务教育第一年,实无闲时。
   祖母家渐渐不常去了。
   只是有一天听祖母说起我的“云”,彼时祖母独自立着,神情甚严,不发觉我在身后。
   她读手中泛着黄渍的书笺信札,唤“小云”。方知祖母口中之“云”,不是那件“竹蜻蜓”。
   祖母小字“云”。
   旧朝某位大家小姐的闺名。只在远方亲人家书中切切而唤。
   自此,连带着祖母檀木匣子里的竹蜻蜓都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意味。在我心下,几乎神圣。
   历史依然更替,兴亡尽入渔樵。不过时空的缝隙里,残存一件东西。双手合十,念一句“愿君”,摆手悠旋,即腾空而起,兜兜转转,喊一声“珍重”。
   梦里山间的云,时常流转卷落,浮浮沉沉。
   一抹决绝的,坚韧的语气,仿佛悠然,仿佛淡漠,带着孤寂的悲伤和明媚,然而透出刻骨的高贵繁华,是祖母念读信笺的嗓音。
   使我能够闻到半个世纪前人世间的烟火味。


   对于小时候祖母令我看《聊斋》画本,母亲至今耿耿于怀。
   其实我倒觉半为一件好事。
   可以说成从小接受古典文化的营养熏陶,胜过读安徒生童话。
   祖母颇为信神,这又是家中其他长辈微有不满之处。比如我的名字,是祖母上山寻一位道人赐取的。我个人则颇为满意,自觉连名带姓都蕴了些神秘意味,道骨仙风。
   但学龄后又因名字偏中性,常被老师同学认为男孩,心中不十分愉快。思索幼时给物件命名“云”字时,应亦然寻了一番工夫。想这万物之名,何以纠纷缠乱如此?
   自古儒家有正名之说,君臣父子,惟行为满足名分所求,方可称其为君臣父子。春秋名家以诡辩著称,有“离坚白”和“白马非马”之论。    名实之辨,前秦哲学多有讨论者。
   这百家众口中的名,逐渐超脱了语言学中单纯的符号表意,含具了不在其内的更深味道。
   事物前面的名字,似乎不止代了这个物事,更生了美学的联想。恰如“青碧”者,读来不仅令人想到一种颜色,更多想到的系“青”者山水透映,“碧”者月色竹林,合而一体,众生草木,惟你青山。又如“问天”,只是询问天吗?却又使得一丝幽玄叩首之意生焉。
   呼在口中心间的名字,如此而看着实重要。
   少时学画,只喜一所厂家的颜料。这并不名牌,质量亦平庸。当时颇爱,是由于这家生产商制作的每个颜色下边,以小楷字标注其名称:蓝色注以“天色”,淡绿色注以“浅葱”,正红色注以“朱雀”,深紫色注以“檀湘”……诸如此类。
   触目所及,皆是此般风华名目。
   日本电影《千与千寻》中说,失去名字的人回不了家。
   名字仿佛根本,失去名字,失去根本,琢炼名字,琢炼根本。
   处于情结与实体之间,是愿意欣赏美的人需得懂得的内容与形式的并重。
   我至今觉得,若我愿意去找,定能在祖母当年踏入的山里,寻到一位白袍仙长,或遇到他的徒弟,对我说:“师父采药去了,你待等着,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父亲常听相声。最喜“报菜名”。
   我说,我要是开一家餐厅,一定把菜名起得光彩夺目,与那颜料名字起得一样动人。
   但是我不做大菜,只供小吃。很杂的小吃,各地都有,比如几年前在成都吃到的桂花汤圆,重庆小面,还有广东的云吞面,烧麦。
  民怎不以食为天?
   谈到张季鹰的莼菜鲈鱼,台湾美学大师蒋勋言:“小吃,比大餐深刻,留在身体里,变成挥之不去的记忆,是可以让人连官都不想做的。”
   秋风起,张翰思吴中莼菜鲈鱼,故丢了洛阳司马家的乌纱帽,回了老家。
   果真乘兴而行。
   我的桑梓系北平。
   童年的胡同里,青衫老人将眼眯缝着,扯嗓喊“冰糖——葫芦喽”,中间贯着长长连音。
   糖葫芦山楂外层包裹蜜浆,咬一口,极甜,再尝,极酸,有苦味。流动的味觉,正合北平城的更替。
   还有雪花酪。
   祖母说,夏日里解暑最好。
   只需小钵里盛碎冰,浇上酸梅汤,便成。
   夕日在胡同的红瓦上想落不落,和檐间花色的猫儿纠结一处。三轮车嘎吱着颤巍巍晃,灰黑色堂前搭着朽了的木板。树下小木凳,立着老式收音机,嘈嘈杂杂,不知唱哪朝哪代的京剧。
   用小勺一點点舀雪花酪,戳开一口碎冰,将勺探入底部灌些汤汁,放在口里细细尝。我倚坐台阶上,来回摇晃着腿,望街角的旧书铺。
   父亲说,一角钱可以从街角旧书铺带回一本小人书。
   父亲还说,一分钱可以在胡同里石阶旁书摊借阅一本小人书。


   我的梦想是在回不去的故乡建一家书店。
   很简单地装修。卖书之外,还卖竹蜻蜓,卖有美好名目的小食品,酸甜苦辣。
   这里的书没有标价。
   这家书店唤做“不羡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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