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派最后一位诗人

来源 :书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ongliong44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刘心武在《蟾宫明星俱乐部》里有这样一段描述:
  我记得街上有不止一家书店,有售卖新书的,更有售卖从线装书到民国时期石印、铅印的形形色色的旧书刊的。我那时年纪虽小,却已经很爱泡书店,卖新书的书店我当然爱去,也买些适合我那时心智发展的新书,比如从苏联翻译过来的童话《哈哈镜王国历险记》,从意大利翻译过来的童话《洋葱头历险记》……记得我还买到过一册冀访的长诗《桥》,他是当作儿童文学来写的,对当时的我在诗歌审美上有着启蒙作用。后来我知道出了个“胡风反革命集团”,冀访也是“胡风分子”,但我将那本《桥》一直保存了十几年,直到一九六六年夏天,出于恐惧,才将它抛弃。我不知道冀访的《桥》在他平反后重印过没有,能不能买到,冀汸先生还健在吧?我希望,如果他本人读不到我这篇文章,那么,有读到这篇文章而认识他的人士,能将我这段文字转述给他,我要向他致谢,我十几岁的时候,在隆福寺的书店里买到过《桥》,而这座“桥”,也是我那个时期心灵获得的养分之一。
  日瓦戈医生的哥哥说:“如果人们热爱诗歌,就会热爱诗人。”
  二○一三年元宵节,我前往位于西子湖畔的浙江医院,再次拜访松龄鹤寿的七月派诗人冀汸先生。
  在来之前,我心里有着诸多的不安。大概是两三年前,我在无患子的新浪博客读到《(冀、访文集)编后语》一文,我立马以电子邮件形式把文章的电子稿发给在江西的父亲,让他了解老友的近况。
  “编后语”中有这么一段:“今年,冀汸已整九十岁了,身体越来越蠃弱。四月一日那天,我去医院看他。他正坐在书桌前用放大镜专注地看报。他又比一个月前瘦弱了些,饭也吃不下,只吃点营养汤,但精神还不错。他跟我说,上海的耿庸和湖北的彭燕郊最近逝世了,他的许多朋友都走了,他也快走了。”
  从一九九六年始,冀老几乎每年都住进医院“冬眠”,总是住在三号楼第十一病区。冀老住的是一间窗子面对香樟和玉兰树的病房。
  此刻是上午十时,冀老坐在计算机前的椅子上,像在思忖着什么。照顾冀老十年之久的蒋甘郎阿姨引我走向前,与冀老握手。
  阿姨告诉我,冀老现患有重度心衰,但仍坚持“早餐吃得饱,中餐吃得好,晚餐吃得少”的饮食原则;每天刷牙五次(此习惯坚持了半个多世纪),所以牙口尚好;定期打营养针,效果明显;只要天气允许,每天下午四点借助轮椅在楼下适度活动,呼吸新鲜空气,这已突破了数年前冀老所说的病房这“方寸之地”是我的“全部活动范围”的空间局限。我听到冀老近半年多来情况较为稳定,感到由衷的欣慰。
  我拿出带去的一册父亲的诗集《人淡如菊》,把扉页上的照片翻给他看。这是十年前我陪来杭小住的父亲去浙江医院拜望冀老时,让他们俩背靠白墙楼宇和婀娜绿柳,坐在池潭边的岩石上拍下的一张合影。冀老借助放大镜,端详照片良久,然后把目光移至“作者简介”部分,长时间一声不吭,似乎陷入某种沉思之中。
  此时,我有时间关注老人的面容,有意将之与阿垅数十年前对他的描写加以印证:“贝多芬的脸型,亚热带的性格,热情然而蕴蓄。鬈曲不整的头发,排列不美的牙齿,隆凸的额和深陷的眼睛对称,突然会射出明亮的光来……”(《阿垅诗文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一头鬈发,虽然已经斑白;一双鹰眼,虽然已经老花……”(这是冀汸在一篇文章中对自己外表的描述)当年的精、气、神尚在,而经过历史尘埃和风暴的洗礼,更具沧桑感和人格魅力了。
  我在《芳草地》发表的《我们家的“七月派”情结》一文中有这么一段文字:
  家父桂向明是诗人,中国作协会员,是胡风麾下“七月派”诸多诗人和作家的挚友。他发表过一些关于友人的文章,如《黄金合铸胡风身》(《山西文学》),《绿原,诗之骄子》(《黄河文学》),《两个路翎》(《炎黄春秋》),《曾卓,不羁的诗魂》(《纵横》)等。在他的友人中,我有幸与现年已九十三鹤龄的冀访先生见过面。那是我来杭州工作不久,家父来了,我陪他前去西子湖畔的浙江医院探望久违的老朋友冀坊先生。
  晓风在《“小”人物·大尊严》一文中写道:“桂向明、胡显中、刘振辉,曾不同程度地受到‘胡风案’的牵连,且相互之间有着关联。桂向明这个名字,当今的文艺界并不陌生,是著名诗人和散文家。胡显中则是著作甚丰的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只有刘振辉早逝,已离世二十多年了!”家父桂向明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我唯一不后悔的,是我选择了诗,选择了贫寒和正直。”(《如果我十九岁》)“诗,是我赫赫的胸徽”(《涛,我赫赫的胸徽》)。“终于,荆棘化为桂冠,和你对视。”(《致李白》)他于二○○九年荣获中国文联授予的“新中国六十周年文学艺术奖”。
  那次见面后不久,冀老给我父亲去信,说第二天是星期天,本以为我们还会去聚谈一次。其实,我父亲一直是个不太愿意打扰人的人。他也多次提醒我不要去打扰冀、访和绿原等老作家。
  二
  “冀伯伯,您应该是七月派硕果仅存的了吧?”我担心他耳背,放大嗓门问道。“还有牛汉。”他的反应速度极快。也许有人会把林希也放进去,其实,林希是“胡风分子”,算不上七月派成员。
  我注意到冀老的书桌上有一份报纸和一本书。书是邵燕祥写的,是他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五八年的自述,它让我联想到“胡风案”与主人公的关系。
  胡风在行将告别人世前,有一次这样回答长子晓谷的提问:“他老先生不愿意听不同意见,不喜欢别人不佩服他。也许他觉得我不尊重他。”据清华大学蓝棣之教授在《症候式分析:毛泽东心中的鲁迅什么样》一文中披露:“中央档案馆里面有这样一篇文献。解放初期,江青出席文艺界一个会议时说,新中国文艺的指导思想是毛泽东文艺思想。胡风当场表示,在文艺上的指导思想应当是鲁迅的文艺思想。江青回家给毛泽东说了之后,毛泽东很不高兴。”邵燕祥在书中指出:“毛泽东关注的是政治,是各界的政治倾向,政治思想动向,即使看文艺界的问题,也是从政治着眼。”世纪之初,诗人彭燕郊的一部新作里面透出一个来自高层的信息,毛泽东对人说:胡风是反革命,他的人有三千,要镇压。   三十七岁的冀汸也背负“胡风骨干分子”的罪名,成了一只“囚鸟”,整整二十五年。在《纪念黄老》一文中,他告诉我们:“反胡风运动正式开始后,起初我隔离在机关里反省,随后把我移交给省公安厅,隔离在旅馆里反省。二十多天后关进了监狱。七个月后宣布逮捕,成了正式的犯人。从此脱离了文艺界,脱离了社会生活,处于另一种生存状态下了。”艾伦·金斯堡在《嚎叫》一诗中说他“看见一代最杰出的精英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拖着自己走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寻找狠命的一剂”。冀汸在劳改农场劳动时,什么活都干过:木工、水泥工、农民、营业员……但他仍然写下“我不怨恨,写诗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接受它带来的一切”。他愿意为理想主义受难,为诗受难!
  冀老记不清是六岁还是七岁的时候,祖父、祖母刚过六十大寿,即怀着“落叶归根”的游子心情,带着他从荷兰殖民地爪哇岛的首府巴达维亚(今雅加达)回到唐山,又于一九三一年辗转到武汉。冀汸为“一二一九”运动鼓与呼的诗歌《昨夜的长街》发表在当时的《武汉日报》上。而“一二·九”运动的斗志和精神一直激励着他的创作。
  记得二○○七年,在第七十二个“一二·九”运动纪念日前夕,浙江省作协曾为冀汸举行专题座谈会。那是一场特殊的创作座谈会:省话剧团的专业演员应邀朗诵诗歌,而这些诗歌的作者
  当时八十八岁的老作家冀汸躺在浙江医院的病床上,遥想这场以他为主角的座谈会。冀老在书面发言中说:“战士和诗人是一个人的两个化身,只有无条件地作为人生的战士,才能成为艺术中有条件的诗人。人生的战士是正直的人、勇敢的人、说真话的人。”他总说自己只是个文学爱好者,“倘若在诗的花园里还能绽放几朵独具色彩和芳香的小花,给这伟大的时代留下一星半点的喜悦,也该算我的幸福吧。”
  绿原在《冀汸文集》“序”中写道:“他的手一直在写自己的心,他的诗心一直在随着时代之钟的齿轮跃动。”“纵观他七十多年的写作生涯,他先写诗,后写小说、散文、评论等,一生笔耕不辍;在这套成绩斐然、有目共睹的《文集》中,他把自己一生的悲欢离合与成败得失,同时代与世界的风云莫测和阴晴变幻联系起来,熔铸成比铁还坚硬的文字,除给读者提供审美价值外,还留给后人作为知人论世的根据和借鉴。”
  三
  冀老是一位在火与剑、血与泪、斗争与希望中始终歌唱着前进的老诗人,他一生的命运无疑就是一首跌宕起伏的诗篇。
  冀老不仅有阿垅所说的“贝多芬的脸型”,他更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钟爱之人!据他的同事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们同住一幢简易楼。“冀汸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开录音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震天响,把整个三楼的人都吵醒。录音机打开后,就整天开着。休息时听,吃饭时听,写东西时也听。而我们对他每天的《命运交响曲》的习惯也慢慢培养起来了,听着,听着,那悲壮激昂的旋律,使人的血液都会沸腾起来。”
  贝多芬《命运交响曲》所表现的如火如荼的斗争热情,具有强大的感染力。舒曼认为:“尽管你时常听到这部交响曲,但它对你总是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正像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却总教人感到惊恐一样。”
  冀老虽经历九死一生,却依旧坚守信念而无怨无悔,用生命和青春呼号,传承着中国知识分子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在解放前最黑暗的日子里,他曾写下了只有四行的小诗《今天的宣言》,其中的两句是:“我可以流血地倒下/不会流泪地跪下的。”
  冀老坦言,胡风的理论至今仍在影响着他,为此,他宁愿“死不改悔”!他的战友阿垅在数十年前写过一首诗,后来成了“七月诗派”的二十人合集《白色花》的集名。那句著名的诗句,悲壮得像诗谶:
  要开作一枝白色花——
  因为我要这样宣告,我们无罪,
  然后我们凋谢。
  这,也许可以成为冀、访或冀汸们在精神上“死不改悔”的最好注解!冀老是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在一九四七年就写下这样的文字:“我们,总要再见的!在这块呼吸过仇恨也呼吸过爱情的土地上,拥抱,大声笑。”
  他在八十六岁时经历了一次心脏大手术:安装心脏起搏器,有排异反应,只好进行二次安装,之后不小心撞到头,又经历了开颅手术。然而,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却是手术结束后老人的大笑。黄亚洲回忆说,“冀老被推出手术室时,望着天花板大笑:‘哈哈,我又回来了!’我们心里明白,冀老不是冲着走廊笑,不是冲着医院笑,也不是冲着死神笑,他是冲着自己的生命笑,冲着他生命中的诗歌笑,冲着中国历史笑,他在热烈地庆贺诗歌又一次战胜了非诗歌的东西!”
  冀老八十岁开始操弄键盘(此时我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八十岁还谈恋爱的歌德老人来),已在计算机里存了一两百万字的作品。近三十万字的回忆录《血色流年》就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如今九十六岁鹤龄了,除了写诗,写杂文,还坚持写日记。
  “一息尚存,仍要歌唱”。冀汸这位行走在键盘上的年龄最长的文学老人,有一颗永远躁动着的灵魂。松柏风骨灵芝寿,龄逾夕阳正华年。他依然如此憧憬:“我听到了田园交响乐,我有了对于这季节的爱情,我在透明蓝天下写我的赞美诗!”
  冀老从不忌谈生死,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医院多次给他开出了病危通知单。冀老“关于死的思考”:“生、老、病、死:人生四部曲。目前正在上演的是第三部曲:《带病延年》。剧情已经发展到高潮,随时准备谢幕。接下去的一幕就是第四部曲《回归自然》。我的前三部曲都是别人编剧,别人导演,我表演,大多数时候还算不得真正的演员,不过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由别人在牵线;但现在我可以宣告:《回归自然》这最后一幕,除了当然是自己当主角,还由自己编剧、自己导演。我从来都是被动的,这一回我要采取主动了。我从来就是接受支配的,这一回我决定自己支配自己了。有兴趣的观众(自然只有我的朋友们)等着看戏好了。”(《文学自由谈》2001年第6期)
  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的晚年。日本友人鹿地亘写道:“鲁迅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的死,不时地为‘死’的阴影所追迫。”但先生把他的生命发挥到了极至,在生命中穷尽生命。他“用小跑步走完了他的毕生”(许广平语)。
  二○一一年五月四日七月派著名诗人徐放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岁;二○一一年六月二日《钱江晚报》刊发消息《七月梦醒,留驻长风——中国最后一位“七月派”诗人孙钿走了》;二。一三年九月三十日《北京青年报》报道《“七月派”最后的著名诗人牛汉逝世,享年九十一岁》。如今,真正的“七月派”最后一位诗人冀汸仍然健在,让我们向他致敬!让我们为他祝福!
  冀老说过:“我不是共产党员,但我是个真正的科学社会主义者。我死后,墓碑上就要写‘科学社会主义者冀汸’。”
  编者手记:就在编辑这份稿件时,传来噩耗,《钱江晚报》等媒体报道,老诗人冀涝已于二。一三年十二月十七日逝世
其他文献
2014年4月24日至25日,“多民族文学与回族文学研究”研讨会在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市举行。本次会议由《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北方民族人学文史学院、宁夏大学人文学院联合主办,分别在两所高校举行。
现行高中教材《代数》下册 12页 2题 ( 1) :设x ,y都是正数 ,求证 :xy +yx ≥ 2 .将此不等式变形 ,得xy - 1≥ 1- yx ,( )等号当且仅当x =y时成立 .应用 ( )可简便地证明一类分式不等式
李清泉先生上世纪50年代初担任《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1957年被打成“右派”。1978年后曾主持《北京文艺》(后改为《北京文学》)、《人民文学》,并发表文学评论、散文,是文
本文先给出三角形的外接圆半径、内切圆半径与面积之间的一个不等式 .定理 1 若三角形的外接圆半径为R ,内切圆半径为r,面积为S ,则Rr≥2 39S .证 设△ABC的三边长为a、b、c,由S =abc4R ,得
在20世纪世界文学的话语系统中,延安文学以自觉的人民本位、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创新了“五四”文学的成果,秉承了中国文学的精神。作者张器友是中国解放区文学研究会副会长,
高考前的化学总复习,是高中化学教学的最后阶段。在总复习中,教师要根据《高考化学科说明》的要求,制订和实施总复习的教学目标。通过总复习,要使学生的化学知识得到巩固和有序贮
Quantitative trait locus(QTL) mapping is frequently used to understand the genetic architecture of quantitative traits.Herein,we performed a genome scanfor QTL
左翼剧作家阿英以南明史剧为代表的戏剧创作一直颇受研究者的重视,但迄今为止,学界对其戏剧思想的研究却非常零碎和鲜见。事实上,阿英在多篇文章中曾对自己的戏剧思想有过较
新年伊始,本刊隆重推出河南实力派青年作家乔叶。在七零后作家中,乔叶无疑是一位佼佼者。她先以散文成名,先后出版了十几本散文集,乔叶也被多家媒体评为“十佳青春美文作家”
能够流利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并能使对方领会或大体会意是学好英语的重要标志之一,这也是“四会”技能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科技知识及信』息交际的传递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