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林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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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杉林,位于古都南京玄武湖公园正门内左侧,紧贴古城墙,活化石“曙光红杉”——水杉为其唯一树种,人称“杉林氧吧”。每日上下班行走其间,浸淫于杉林四时晨昏变幻莫测的物象天候,于时断时续的微博、微信中,记录行走于这“早已不止是一个物质存在”的林间所见景致、所闻声响,以及睹物闻声之所感所思,日积月累,竟得三万余言。这些文字,许是受吉尔伯特·怀特、玛丽·奥利弗、苇岸等中外自然写作大家们影响,与他们有一丝契通之处:隐约中“宣示对笔端一草一木的主权”。今以季为纲,略加筛择整理,也算是我对自然与“地方写作”表达的一份心意。
  春
  【与杉林作别,喜见野花簇簇】又要离开南京数日,昨晨不顾一时忙碌脱身不易,照例走进杉林,算是道别。每回远行,几乎都这么做,倒不是怕什么。终极的东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凶险的疾病以及类似凶疾的瘟或疫,它轻易就可剥夺生命的尊严。正想到这儿,一簇野花贴着墙根欢笑着,驰目四顾,又一簇,又一簇……莫非昨夜春风异常多情,一宿吹得千花开。选了墙根那簇蓼花,又随眼选了木栈道边杉根那簇疑似苔花,留下花影,以备日后回眸。好了,将百鸟的吟啸之音一一装进心里,出发。
  【充盈的空】空,其实是另一种充满。比如此刻的杉林。默立的水杉与水杉之间,我们无法称其为空地。映照朝阳的水,水里葱翠着的春草,春草之上氤氲的气息,这气息弥漫着,甚至注满空气的每一个细胞。水杉感受到了簇拥的力量,超然地享受着,或动情地应和着,全不顾那边栈道上行人的脚步。腾空自己,享受至美的充满。
  【春天来了】那一抹闪着金黄的嫩绿将我从湖边拖进杉林。轻的水草醒了,那四溢的英气,烧亮了林间的积水,连散落的石头也圆润起来,貌似怀着几许春意。此刻,雀鸟放声鸣唱,比远处的唢呐更响亮,更动听。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城墙——春天,真的来了。
  【动情的植物】今晨,冷得猝不及防,似乎气温在凌晨遭遇了一场意外。目光顺着城墙望去,起伏的健步道循着墙身蜿蜒开去,仿佛冷静而执着的波涛,直逼铅灰色天幕。地平线上,一只乌鸫的幻影停泊在半空,像是等待。湖畔林间,行走的或打拳的人,一律峻然无声,你不由得惊叹冷的威严。险些与一长者在木栈道上撞个满怀,一眼瞥见杉林深处一簇植物被晨光击中,那动情的样,叫我恨不能找J.A.贝克来描摹一番。英国自然文学之所以能独步世界,因为诗意、激情、洞悉、渊博学识已成为它的基因。远望间,不由自主回转身,拍下两张小景。
  【流浪者的足音】那群流浪猫静立在栈道边的草地上,毫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心情比它们身后昏黄的灯光还要散淡。夜幕无可抵挡地垂落,我几近飞奔的健步也拖不住一个边角。忽地一阵欣喜拂来,前方葱翠的野草丛里,一簇花儿正放肆地开心着,兴许是野花吧,居然能让人看清她们暮光里的粉色。五只猫蹓跶过来,俨然一副主人姿态。是啊,在杉林待了这么些日子,谁还敢呼它们流浪者?我不敢,生怕它们从我的脚步声听出,原来这才是流浪的人。
  【如今的桥这么糟糕,经不起姑娘们的梦】昨日出门上班,惊看春意自小区院内一直盎然到玄武湖畔。城墙边一地的落英告诉我,错过了一个玉兰花季。似乎所有的花都在怒放着,只有杉林仍几无春的消息,树梢仍旧跟去前一样,草色遥看近却无。莫非在等待什么?自然就想到塞纳河边读到的诗,说一位四十岁的小个头女人,托人给情人写封信。写字的文员反对女士将自己的婚姻梦装进信里,说:你不能把这些话写到信里/那会分量太重,要花太多的钱/那会压断邮差的包带/压断他的锁骨。如今的桥/都这么糟糕,要把那般重量扛过去/邮差注定跌跌爬爬,断不会活着把信送到。这位爱尔兰女诗人,令人想到“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易安居士,我最爱的词人。
  【毕竟春气已动】灰蒙的天空,铅一般充满裸秃的杉林,叫你双眼无法清朗,恰似喉头梅核气那咳不尽的痰。你行走的劲头有些滞涩,脚步像是应付差事。想到下午就要去另一座城,你不甘心,说好的春天呢?皮呀诺,皮呀诺,一个声音说。你四下八方搜寻,谁在用意大利语说“且慢,且慢”,忽见几许春色正孕在水杉枝头。你喜出望外,放眼纵目,杉躯上扣附的青藤格外喜乐。古墙角的那朵,是苞?是蕾?一副不想含羞的模样,你不由得感慨:毕竟春气已动。
  【在这苟且的人生,唯有诗与山水不可辜负】今天,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指定的世界诗歌日。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死了,或已然沦为笑谈。它活着,活在清风里,活在杉林里,活在日常生活的尘嚣之上。它已沉入尘世的深处,躲在角落,只有当个人或群体,突然面对或置身猝然之境,詩才现身,驱策你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或干脆长歌当哭,以此保全你的身心。到那时,诗是关不住的,一如铁网关不住花开。许久未译诗,趁着诗歌日,译首美国诗人凯莉·拉塞尔·阿格顿的诗,《与读者一起的自画像》:
  仅仅创作还不够。
  我们活着,还得将心
  捧在手里——就像玛利。
  我们得捧着血
  红的心,不能失望
  当别的人移开目光。
  说“好”,这是最简单的
  方式。要说:我特地
  将生恐吓着你的
  东西给你,却仍将它
  捧在手心。
  如果不得不消失,就消失。
  消失到世界的
  缝隙里,就说那是
  一场地震。恐惧震洒
  在我们身上,我们决定
  有多少我们可以承受。
  看官,我想告诉你
  我们捧着的心会继续
  跳动,即使当我们离开这里。
  做仪表板上那尊塑像吧,满怀希望地旅行
  纵使你捧着的
  滴到了地板上,
  纵使你对去路一无所知。
  【春风不识趣,遗梦在杉里】杉林,一如荒野的苏格兰松,是的,就是他们或你们说的欧赤松,不属于某个时辰、某个日子,甚至某个季节。她属于晨昏属于四时属于所有的日子,春花只是一时之欢,夏风只是一时之爽,秋月只是一时之兴,冬雪只是一时之娱。夏风吹过,不留痕;秋月对影,不留形;冬雪映照,不留踪。唯有春梦,遗花作凭。真是物界似人间,会作色者留其形,得其名。夫形色声名,尽如春花。奈何若何,若何奈何。   【趁杉林春光正好,随手译首诗吧】窗外欲晴还阴,一副了无定数的模样,不知关乎霾否。等着也是等着,索性随手译首诗吧。《回声湖,亲爱的》,C.D.赖特:
  那滩光里的那个女人
  是真的在看书,还只是盯
  着书上的字出神
  细雨中走着的那个男人
  是赤身裸背,还是雨
  淋得他的衬衣透明
  铁摇床里的那个男孩
  他是睡熟了,还是仍在
  用指尖戏弄身下的清泉
  你是否真诚地相信
  三生可以完整
  窗台上绿色液体的
  那个瓶子,是不是真的
  油漆剥落的窗台上那只瓶子
  它是盛满了绿
  还是液体不过是圆满的
  幻影
  夏天的孩子怎么就成了
  鱼,雨又怎么柔化了男人
  夏夜的雨露怎么就
  叫我们彼此躺下
  在未刨平的地板上
  这感觉真是痛得美妙
  不论是否
  会改变世界一滴滴
  这个世界,凡俗如某,不能改变它的一滴滴。且收起幻念与痴心,多走路,近杉林,庶几不负来此人世一遭。万事可负,莫负光阴。
  【杉林,漾在夜色里】从办公室回来,半途上还是决定再走一趟杉林,顺便看看春夜里会有什么样的意外发生。哪知进得林中,瞬时忘却了做决定时的念想,就这么空着心思放任身躯在林间游荡,不知不觉在杉林中心环形栈道上盘桓起来,仿佛肯辛顿御花园圆潭那只了无心思的老天鹅。他的旋转,受着别人卿卿我我的牵引,自已的心空了,没有压重的分量,只得旋转盘桓盘桓旋转……
  【触目便沉醉】顺着阳光指引,我的目光与城墙上的桐花相遇。我未见过如此美的桐花,桐花未必见过如此轻松的我。我们彼此久久注视,任阳光成为目光,目光成为阳光,温暖地打量。水杉,草,和一些喜阴植物,让杉林沉浸在翠绿里。百鸟鸣唱,低沉,或尖厉,其声波仿若五彩线谱,切分这整一的绿,教我沉醉不得,舍弃不得。
  【春雨里,光阴丢了自己的轮子】午后,為反抗难得一遇的短暂抑郁,决定上城墙,仰天一啸。不料,啸声未作,竟与古城墙相视莞尔,彼此心照不宣,就这样,雨丝,也许叫雨絮更恰切,悄悄卸去了光阴的轮子。刹那间,一切都慢了下来。正敞开的花不再张大,雨丝从叶子上缓缓滑过,不急着溜下去,连荆条嫩枝肘弯那滴雨珠,也一下子愣在那儿,等了许久都不见落下。杉林,在这段多出来的“编外”时光里,漾作一注墨绿的碧波。要是有阵风就好了,你心说。霎时,一阵风从湖上飘来,懒懒地。
  【读杉林,是读一部充满无穷链接的书】树木花草,飞鸟迷兽,雷电风雨,日月星辰,这些有助于我们阅读风景的线索,全在杉林一一遇见。因此,杉林是一部浓缩的书,顺着这些目录的引领,可以读出一部吉尔伯特·怀特的自然史。每一页,每一章节,都可乘以不同物象、天候,包括四时晨昏,一切所见所闻所触所感,其实只是某一时刻某一物候在某一枝头叶间发生的,也正是这些小小的发生,像小确幸似的,垒构起那叫作永恒的……
  【从杉林进入一首诗】这方狭长的苍翠世界,你若自北端进入,左侧为水所偎,右边是屹立六个世纪的古城墙。光在葱暗的林间显出身形,斜斜地射下来。它的箭矢,想必出奇地散漫,击中寥寥几簇杉叶的,该是触击。杉叶的喜悦,亮了林子,却静寂无声。你舒了一口气,听针叶在清风里低吟。你全身所有的细胞,被你吸纳的静一一去噪,都在寂然地倾听,倾听静谧……就这样,进入《一缕冷光》……径直倾听“滴滴时光”没入草丛,对那沉落入青草的金苹果,发出一声轻叹:
  一缕冷光裹着
  这只水果
  托在手里,妥帖却
  并不完美
  让枝头低
  垂,让金色的
  苹果沉入
  草丛——一如
  滴滴时光,一如
  天鹅,滑润而清凉
  【小杉林】这片水杉林,栖居于玄武湖西北角,毗邻规划中的沈万山庄园,与南京站隔马路相望,因树龄年青,我称之为小杉林。这小杉林,因独特的地理优势,吸引了多少南来北往的旅人。从南京站出发的,见时间尚早,偏偏又有点那什么气息,定会来到这里。他们若是悟到,人生中憩息往往比旅程重要,庶几不亏待小杉林。
  【依然杉林】昨日一早上班,边走边想着秋天的事,不觉间异样的沁凉让我惊回现实,原来已置身杉林。绿意浸眼,鸟啭悦心。关于这小杉林,曾有亲打趣:还写呀,都写成瓦尔登了。可不,微博微信里,写这个小林子的,怕是有三四十篇了。别说瓦尔登,至今也写不成“我杉林”,即便这杉林从未呈现过同一姿态,每一天,每一夜,每个月下,每阵风里,每缕飞絮,每筐雪花,每声啁啾……
  【后湖杉林】傍晚,走在杉林里,晚归的鸟啁啾着细雨中的空寂。杉叶上,一滴雨水在召唤。走上前去,仰面对空,关闭视觉采集系统,静静地候着。不知等了多久,那滴水珠轰然砸在脸上。过往的记忆瞬间如闪电疾飞,蓦地暂停并定格在某个清晨,我以同样的姿态迎接悬在杉叶上的那颗露珠。彼时,当我睁开双眼,朝阳的红轮正好滚到两棵杉树之间。回到家,急忙搜索微博,写或提及杉林者,达一百又二篇。我将择时整理,或可一集,虽不敢称《我杉林》,就名之《后湖杉林》。一笑。
  【在杉林邂逅母亲】多少次,在这里与母亲相遇。即便是幻影!某年2月12日:下雪了。我迎着微尘似的雪花,急步赶到湖边杉林。笔立的水杉,任洋洋洒洒的纳米雪粒,拂击着裸露的身体。一袭蓝雾,飘在林间,缥缥缈缈,似有若无。恍惚间,母亲的身影浮现在薄若蝉翼的蓝雾里。母亲,昨夜的梦里,你没说一句话!我赶紧闭上双眼,聆听。许久之后,睁开眼,母亲不在,唯有雪花,和寒冷。2月12日,母亲,那边一切安好么?
  【暮春午后,与小伙伴自柴门步行回班上,走过杉林】一早从杉林穿过,想起昨日午后,在柴门茶社与客人商谈之后,一路经杉林步行回办公室。彼时,杉林清风醒人,阳光酥心,不亦欣快哉。晨光虽不及午光朗澄,毕竟湖光映趣,便不由自主停步弄手机,戏成长短句,调戏一下自己:   女茶师正襟就位
  四位茶客危坐于桌前
  水声鼎沸
  茶客的目光 越过
  茶师恍惚的身影
  飞向雪山
  在南墙撞了个闪回
  窗外,蕉影扫地
  不落丝儿踪迹
  咕噜噜的目光
  再次催沸已然平静的水
  交谈,推杯换盏后
  与目光一齐安静
  静,在杉林滋长
  拂面的清风
  唤醒茶的味道
  北头的那簇阳光 是“单枞”
  古墙脚的那汪 是“老白”
  阳光之上
  藤梢挂着一羽杉叶
  将落未落
  【黄昏,猫头鹰之光】一早从小区东门出发,沿城墙,穿杉林,到得班上。午后,从左凤凰广场出发,至北京西路开会,而后“之”走颐和路,重逢先锋书店,过四卫头古巷,穿新模范马路,沿金川河,从小区西门回到寓所楼下,如此一日一万三千余步,在南京城内画了一个不算规则的小圆。正赶上夜幕匆匆降落,急急的样子,像是夜来不及梳妆就赶来了。我也是烦不了,照例凝望楼道门前黑色树干上这朵新芽。看着因雨水而湿黑的树干渐渐隐没于夜色,一下子明白了英伦盖尔语何以称黄昏“猫头鹰之光(eawl-leet, 用英语说,就是owl-light)”。
  【等待,不如守望】踏进杉林,以为踏进自己家门,连羁尘都未及掸拂,一股僵陌的气息迎面撞来,弄得措手不及。怔立仰望,少顷顿悟,杉林竟因等候而生疏了。也难怪,别说身外物事,即便自心,若某一隅久疏省顾,也是会尘蚀斑锈的,所以佛家劝训要勤于拂拭。莫道明镜本非台,唯有拂拭脱尘埃。
  【救救杉林】向晚的光里,痛出人意料地刺穿双目,直击心底,新伐的水杉桩恰似新创的伤口,对着渐沉的黑暗诉说……自觉察到开始,某在暮光里拍下了四棵新树桩,自杉林对公众开放以来,四五年间可能有数十株枯死。园林部门砍去死者,却不补植,也许因为技术原因吧。照此下去,十年后,杉林估计不复存在。你们这些天天捶树、拍树、吊树、荡树、晃树的人,那时候到哪里找杉林、找水杉去捶去拍去吊去晃去荡!
  夏
  【有条路,从清晨走到黄昏】人的一生,或许要走很多的路,重复最多的,走着走着,就成了你生命甚至身体的一部分。路的气息,透过你的双脚,进入你。我有两条这样的路,一条在家乡,从半岛上的烟岭到全镇最高的坡地许岭,约摸九公里,少年时代大约走了三百个来回。另一条,从许府巷到湖南路,全长仅二点六七公里,一路有花草树木,有湖有古城墙有杉林,可惜全是人为风景,不像少时的那条,举目野趣。两条路,都是恩主,一条磨炼少年心智,一条熨帖老之将至的心灵。莫道路上无芳草,最是低眉触花时。
  【点亮杉叶的黑鸟】黄昏的杉林,一只黑鸟栖于枝丫,正端详着暮光在林间嬉闹,不知是貌似燕子的乌鸫,还是貌似乌鸫的燕子。用十三种方式注视,史蒂文斯在耳边说。良久,我正要以另一种方式打量,黑鸟许是不屑与我做技术交流,乜了眼我手里的器物,“噗”地飞走了。身影瞬間点亮了水杉的叶子。
  【关于那片杉林,被若予兄的文字撞了一下腰】通常,那片杉林是我天天走的,当一见倾心遇上日久生情,便是叶芝所谓的“深盟”。有此在心,便日见日新,即便朝朝暮暮。玄武湖杉林,早已不只是一个物质存在,某朝去暮还,每见翠思莽、闻鸟听寂时的絮絮叨叨,据说过了百则,也不只是一个行将老去赶路人的痴言妄语。说真的,写下那些随兴而起的文字,仿佛是甩一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诱惑有缘心会的同路人,停下脚步,听一听遗留或回响在杉林古墙角的南朝清音。晚饭后,读若予兄写杉林的文章,美得叫我好一个踉跄,就这么被若予兄的文字撞了一下腰。
  【在城墙上看见杉林的肚脐】昨天是南京入梅第一日,下午照例步行去办公室,刚到新模范马路隧道口,一时兴起,决定登古城墙,看看墙顶上能见到怎样的杉林风景。许是过于溽闷酷热,且挪来挪去拍个不停,不到五分钟已浑身汗透。好在杉林不负淌汗人,风光哪与平常同。只是那棵新伐的水杉桩,仿佛大地的肚脐被某只粗暴的手掀开,叫人好生心疼。
  【湖面,美如纸】再一次惊喜于湖水的美,却得益于一个偶然:杉林栈道一大早几乎全被少年们占领了。他们前来亲近水杉,我自然退让至湖边。湖面一平如纸,视不同区域内在气候,或呈现为宣纸,或为铜版纸。微飔如兔毫,在宣纸湖面随兴挥洒,可要在铜版纸水面作出美如杉林的画,却非一般功力所能为,说不定只能是走笔无痕。
  【我见杉林多妩媚,料杉林见我】标题写到这,指尖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似在问:何来自信,敢说“应如是”。些许雨水,溜过杉叶遮挡,扑到脸上。凉意瞬间穿透皮肤,闭上眼,一座绿得深深浅浅的森林摇曳在“眼”里。长舒了几口气,Whose woods these are I think I know…(谁是这林子的主人我想我知晓……),像此刻吐纳的气息,在口中挤挤撞撞,朗朗作声,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还要走数英里的路才能安睡/还要走数英里的路才能安睡),最后一个音尚未落定,三声鸟鸣砸碎幽寂,激起一个寒颤。睁眼送目,渺无人踪,唯一片杉叶贴在木栈道上。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个想法蓦然间凝结成一个愿望,倘若许多年后,我还有幸生活在我所挚爱的这座城市,在此老去,愿我的至亲将我最后的灰烬,悄悄洒在这个林间。若彼时,也下着这微茫的烟雨,那再好不过。此刻,脚步却不能停,千米之外,有个菲尼克斯。
  【杉林听雨】梅雨时节,在杉林听雨,需要撑把雨伞。枝丫上那密密匝匝的杉叶,林间空地葳蕤的青草,分明是铺天盖地的绿毯,消弭了雨的声响。从叶间溜下的雨滴,碰巧打在伞上,端的仙子在琴键上跳跃。你若不想打伞,这杉林的雨,你就不能用耳听。打伞,或不打伞,其实并无分别,杉雨乃仙曲,只在心里荡漾……   【流浪的一家】这个悠闲却沉闷的早晨,我想到了杉林那一家流浪猫。发现它们是一家,还是昨天傍晚。一月来,天天看见一只猫或在晨光里漫步,或在暮色中恋恋望着行人。某个黄昏,一对母女半跪在地上抚摸,它四脚朝天地享受着也许是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昨晚见时,发现身边有只不过五寸小猫。果然在北边尽头,见到了做父亲的。
  【只想去杉林听暮雨,却邂逅一场完美的吻】雨,急急缓缓下了一天,下班时打理好一周的细碎,急欲奔向杉林,去听暮雨。今晨,豪雨中的杉林,雨歌如诉如泣,向晚的雨,温婉许多,当暮光入驻杉林,不知雨会生出怎样的情景。期待,似雨光,铺满小径。林间空寂如晨,偌高的杉景,偌深的绿,全留给了我。正美滋滋神驰思飞,脚步也轻快起来,蓦然见一对紧拥的恋人挡在栈道正中。悄然走过,右眼余光触及姑娘仰着的脸庞。双眼,闭着……某无法移开目光,连一只脚也挪不动,仿佛被一个精彩电影桥段深深吸引。如此完美的吻,想必是演不出来的,正像一位詩人感叹的,一个完美的吻,在当今,不仅难得,也很难见。它取决于诸多因素。我不敢拍摄,且用“晃镜法”记录下这对恋人动情的一瞬。女孩儿,想必真是传说中所谓的great kisser。雨,暮光,杉林,也许还有蛙鸣,成就了一部精美的文艺片。
  【豪雨中,在杉林听雨】昨日一早,南京玄武湖的雨,不知是极度欢悦,还是极度怆愤,又像上元夜自天而下的炮仗,落地开花,又像大屠杀遇难者亲属胸口射出的复仇箭矢,杀得血花飞溅。冒着这样的雨,不清不楚进了杉林。好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雨烟,雾霭,浊黄的积水,湿黑的树干,以及空寂的栈道,这些你能看见的,姑且这么略过。雨,裹挟着风,也许还有云,占领了这里,将杉林变作了“行在”音乐厅,正演奏豪雨交响曲。主旋律,无疑是伞上的雨柱。因着水杉疏密不同、杉叶健康或情绪有别,伞上的雨声,随着脚步的挪移,恰似浔阳江头江州司马听到的嘈嘈切切的琵琶。林间空地本草或积水上的雨声,该是断续的和声。一向聒噪的蛙们,此刻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识趣,始终将复调克制在背景调下。一直纳闷,那一路伴随的沙锤声来自哪里,直到走出杉林,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的鞋上裹着的防雨套。八百米的交响听完,全身湿透,雨淋漓,汗淋漓,心也淋漓。
  【无奈蛙鸣】夏天的杉林太喧嚣了,尤其在梅雨季第一场暴雨过后。湿地积聚的雨水,在闷热作用下,蒸腾了蛙们的骚动。他们一唱千和,各声部纵情恣肆,直把杉林当作“金色大厅”。一夜风雨折断若干大树,它们覆盖在栈道上的断枝和叶子,可消弭足音,却无奈蛙鸣。欢叫的蛙们,你们就尽情闹吧,这是你们的时节,我且退隐。
  【你要在门口擦净你的脚】想起了谁的一首三行诗。顺便说说,这类二至四项短诗,因着社交网络的兴盛,已成全球热门诗歌类别,美国等举行了相关大赛,中国叫截句,似乎正如火如荼。诗大约是这样的:我让你进入/我的心灵/但你要在门口擦净你的脚。杉林是公共空间,我却在此安顿自己的心灵。想起这首小诗,不为别的,只求你走进杉林前,将你的脚擦擦干净。
  【对抗,或交融】风在听,树有话说;树在听,门有话说;门在听,影有话说;影在听,云有话说;云在听,雨有话说;雨在听,风有话说。细叶的叹息,框线的位移,影子的碎步,云朵的呢喃,雨的絮语,风的忽哨,路过的眼和耳,一一录入。一早徒步经杉林、水畔樟荫道,穿解放门,到得南京图书馆,与徐小跃先生商谈中国学术国际传播。一路上,难免见景乱思胡想。现实中,为什么有太多的硬需要硬去克服,而非软能消弭?要知道,硬与硬是对抗,硬与软是消解,甚至交融;而对抗是失,是减,是损;交融是得,是增,是长。
  【被亵渎的杉林】进入杉林时,夜已充盈其间,几乎找来全部的亮,仍得不到一张清晰的照片,索性晃动手机镜头。蓦地意识到,所有的人都在寻找,只是不知所找何物。恰此时,一位女士领着一条狗,走过取景框,论趾高气扬,白犬不让巾帼。人、狗和水,也许还有不在视境的什么,成了最显眼的光源。当这些消逝,想必杉林便就此睡去。到了清晨,优酪乳瓶,酸奶盒,矿泉水瓶,便漂浮在林间水面,还有那在水里浸了一夜的安全套,与不远处的塑料袋相辉映,景状刺痛人心。其实,栈道上每二三十米,就有一对垃圾筒。是的,一对。
  【暮色里的猫】杉林湿地,一对情侣躺在木凳上,讨论身边水生植物的名字。我也叫不出这紫花植物,但见晨光异常柔美,一时初夏痛失十余株参天水杉的记忆,如水气一般漫开。恰巧几只野猫走过,尤其那只白色的,虽身在草野,光洁的毛发却透出贵妇气质,与她的步态协调。贵为猫后,就不侵犯她的肖像权了。暮色正苍茫。
  【暮雨杉林,最合独自行走】雨的声音,充盈林间万物,因万物虚实空满不同,或落实,或落空,尤其落实,更是千差万别,比如草叶有肥有瘦。因此此刻杉林的雨声,尽情或抑情做出音阶不一的声响。光,应和着雨的心绪,或泼或洒,多半是洇浸,甚或点点、滴滴。一只白猫溜过,又一只黄猫溜过。你只是让耳开着,眼也开着,每每半关耳门,虚掩眼帘,该见的,尽收眼底,该听的,悉纳耳中。走了许久,你才意识到,你正在反复走同样的路,似乎不急着回家,也忘了饥饿。既已觉察,快步出林,走到尽头,豪雨如注,饥饿借机袭来,塞入两块巧克力,继续回家的路。浑身湿透,秽浊涤尽,不亦快哉。
  【一切就是这么淡去】晨光照进杉林,改变着一个绝对绿色世界。你置身其中,看着阳光无论怎样使劲,也无法将红色嵌入,甚至那一团团的金色,也正像洇在绿宣纸上的墨痕,悄然淡去。你端详着深深浅浅的阳光,嗫嚅着:一切就是这么淡去,岁月,功名,恩怨,理想,得意,失意,喜乐,苦痛,更别说激情;什么样的激情比得过大阳!
  【光流淌的声音】晨光似水,暮光如霜。某日黄昏,疾行于杉林,惊见向晚的光顺着古城墙流下,淌到翠葱葱的草上。草们一律向城墙俯身,好让光尽可能多地覆盖,温顺得反常。此刻,所有声响消隐了:杉林歌咏沙龙大妈旁若无人的吼唱,雀鸟时高时低的啁啾,甚至欲断还续的单调“知了”。只有光流淌的音韵,光渗进草间的声响。   【阳光也选择自己的伙伴】在林间嬉戏的光,总是叫我着迷。比如今晨,在杉林疾步的你,原本见不着阳光,只有当它在某个地方显出踪影,你才发现,它的作为原来让你如此吃惊。就像高贵的心灵,阳光也选择自己的伙伴,某个植物的某片叶子,某棵树下的某株青草,某段墙体的某片古砖,古砖上攀缘的某簇青藤。即便累了,也不随便歇身。
  【以行走之姿攀登】一向厌恶一切攀缘的,包括杉林里的植物。今晨,就在随手拂去渍痛眼睛汗珠的当口,蓦地瞥见水杉上的这棵青藤。一朵朵藤叶,分明是向上延展的天梯,在晨光里等待攀登者。肉身沉重,唯有灵魂可以拾级而上,在某个高度审视凡尘。在我取景的目光里,青藤不是以匍匐的姿势攀缘,而是以攀登的姿势行走,是walk-climb。它们的站立,成就了天梯,与那些只会爬行的软体生命,有着“仙那都”与“上都”之别。那些只是climbing crawlers(攀爬者),而非真正的climbers(攀登者)。
  【仿佛思念,荡起】正要撩起低垂的窗帘,望眼杉林后湖然后回家,但见红云一缕浮在山巅,一缕飘在湖上。莫非谁掷彩练,欲揽明月于金陵。安知月虽念恋故园,如今世态炎凉,便纵有千种风情,何处堪系?你看,鸡鸣寺轮廓依稀,暮色漾着,眼看就要荡起来的样子,仿佛思念。突然间,很想念友人。
  【让细胞奔跑的文字】暮色围合,拧开台灯,进入艾丽的ARTFUL。进入的过程,是久违了的欣悦控制有度地裂变。文字在艾丽手里,恰似魔方在魔术师的手里。这位语言魔术师,词语在她的笔端,会思考,能走路,时而调皮,做个鬼脸,时而严肃,却冷不丁叫你忍俊不禁。文字简直是另一个艾丽,更仪态万千。未及二十页,铅笔、朱笔已划或圈得字里行间透不过气。难怪,有行家称艾丽的文学才能无可匹敌。仅就文字而言,是这些年读得最过瘾的作家。我几乎所有的细胞都激发了情绪,非起身不可。Ali's words set me moving. Going for a walk. For THE walk. 于是杉林、台菱桥、鸡鸣寺、北极阁……得万又五千步。一天的极度不适,连同那些疑似坏细胞,料已灰飞烟灭。
  【在喧嚣里想念一棵树】这是昨日清晨的杉林,七时许的光线任性地澄澈着,一如不顾周遭的清泉。此刻,在等待开始的会场,无端想念一日不见的杉林晨光。清泉似的晨光。料杉林此刻亦在纳闷:为何不见那人。在喧嚣里想念一棵树,或被一棵树想念着,是好的。
  【路边拾草·七夕地沟油】一夜风雨遣远兴,八月游丝若清明;墙边梅断谁堪寄,杉林闲鸟仄仄平。
  【杉林钓客】杉林虽小,迷人处颇多,你若够专注,谜自然也不会少。第一幅照片,是近两月里每日清晨所见情景。头天夜里,必定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何事无暇考,但知主角不是人。是人的,倒是这一两月里不时遇见的垂钓、速钓、独钓、群钓等各色行为。一直不知所钓为何,昨晨途经杉林,总算从他们的欢呼中听出了。他们将杉林湿地践踏得不成样子,原是为此等俗物。为此物,他们真够豁了出去,老人钓,孩子钓,男的钓,女的钓,借用易安居士说法,无论晴,无论雨,无论风。白天日光里钓,夜晚手电下钓……怎么称呼他们?钓叟不可,钓翁不可,钓者钓客亦不可,只得命之“钓客”,却呼不出口。杉林清风不钓,六朝古音不钓,他们的钓得物,只配我的“地沟油”来烹。烹得“梦里杉风吹箫还”。
  秋
  【杉林之小,或大】有从未涉足后湖杉林的朋友问,你的杉林到底有多大。每每张嘴无措,不知如何作答。若论占地面积,实在很小,曾测得南北长八百米许,反正不足千米。但若论气候,就拿昨晨今晨说吧,北端的水杉,秋色已在枝叶显露端倪,南面呢,仍见阑珊夏意。南北相距约半个季节,至少呢,盘桓林间,你不会失去南,还能找得着北。
  【杉林的欢悦】一走进杉林,心一下子悦亮起来。少顷,心绪由欢鸟而变作羽状杉叶,感受光的浸润。那忘情的潜沉,仿若历经了几世的黑——不,几世的阴——暗。九月了,连叶子都开始本能地向泥土沉落,万物开始偎依,唯有人心,仍浮荡着,拒绝落锚,不思泊系,四处无事生非。他们的帆,鼓满了欲望的风。大地本清明,令其苍茫者,潘多拉。竖一炷清香,不点燃,烧浊世。
  【杉林,我的格拉斯米尔,我的瓦尔登】晨曦将露未露之际,鱼肚刚刚翻白,一日里这最静寂的时刻,我在异乡思念杉林。一个人的一生,健全的心智和成熟的人格,需要一汪湖一座山一片林子,比如格拉斯米尔之于少年华兹华斯,瓦尔登之于成年梭罗,“那片树林”之于漫漫人生长路里的弗罗斯特,去启迪,去确认,去坚守。于我,古城墙和玄武湖之间的那个林子,可谓三者结合。若是没有这个人称“杉林氧吧”的林子,这两三年,我何止霜侵双鬓。顺便说说,Walden Pond(瓦尔登湖),我私心里总是唤作“渥灯潭”。
  【令鸣蝉们胆寒的寂静】细雨迷蒙中的秋晨,許是杉林最令我慰藉的时辰。你望着真切,却无法用语言或器材捕捉的岚气,充盈林间,那么缥缈地紫着,柔和了杉叶的憔悴。此刻的寂静,令鸣蝉们胆寒了,不敢出声。流浪猫踩在枯叶上,足音谨慎可辨。想起艾略特的诗句:this is the way the world ends / not with a bang, but a whimper(世界就这么终结/不是砰然一响,而是一声呜咽)。
  【月,圆圆地憔悴着】夜色里的杉林。晚上去加班,穿过杉林时,于昏暗中见木栈道上汪着几许微光。初以为是月,抬头却见月在湖上,这光是从园灯漏下的。园灯身后,湖上的月,正圆圆地憔悴着,毫无盛开的意思,直教等着吟哦月华如水的行吟诗人不得不断了念想。最伤心的,怕是守在水边的苇花,它们等在这里,原是为那一袭银装。
  【埙声起,惊鸟飞鸣】昨夜下班途中,行至合欢树下,奇香涌来,一阵阵仿若静水兴波。几树桂花,就在不远处。夜色迷离,正合赏月。闻香而望,月正满,管他阴晴圆缺。津渡既失,且信步游走,莫问何处,处处皆非乡关。杉林树影憧憧,埙声起,惊鸟飞鸣,正是:秋虫未响,乐鸟先唱。   【却是人家父亲】烟柳拂水处,立着一位白衣长者,竟是你。我冲出杉林,奔向湖边,正要呼喊,却是人家父亲。嘴闭上了,另一种水却破窗而出,恣意流淌。你大半辈子出没风波里,却从容淡定,不怨不怒,从不见你着急。雨天是你伙伴们的假日,你却得双倍出力,因你削出的卡子,好得不是之一。看你削卡,刀起刀落,仿佛庖丁。
  【中秋夜,请来杉林听雪】在五十米开外停下脚步,怯怯的感觉蓦然间春藤似的爬上心头,两周不见的杉林,在秋雨里黄着,透着几许萧瑟,不肯前来相迎,想必也在怯怯着。居然一种冲动袭来,直奔过去。秋风毕竟不是春风,虽微弱,却吹得黄叶轻飏,收起伞,倾听叶落之声,在这空寂无人的杉林。睁开眼,又一阵风起,杉叶飘飘洒洒,疑似暖雪,销声迹,隐人踪。这次第,怎个好字了得。难怪今个中秋无月。如此良宵,杉林这般,哪堪明月共度?不如抛却红尘,到杉林听杉叶飘落如雪。
  【虚步烟波里】停步了两周,一天公务下来,打开计步器,居然得八千余步,尽管去时公交回时地铁。当然,如此悠然的碎步算不得走路,至多可计作走路GDP。再翻看白天随手摄取的几幅小景,香樟脚下的青藤,江南印象手工布艺,丝瓜与电缆缠结的墙头,三希堂珍藏,更有神交有时、初次幸会的苗德岁先生……如此说来,这一天过得实在,至于那几千虚步,且待慢慢补实,说不定十三四天的缺失,也能走回。因为,杉林在等着,残荷在等着,烟波在等着。
  【今晨杉林,连秋风也不敢萧杀】在“后湖映月”作别因问湖于某而被某向导的那对外地情侣,疾疾奔进杉林,舒悦的气息漪轮似地轻泛,盈盈漾来,仿若某哪天储存于斯的气息正嗅闻它的主人。小鸟碎叫,鸦雀行吟,枝梢微动处,不闻风语,但见一羽杉叶飘零,正中花心。光,许是倦了,许是调皮,斜倚于青草之上,打量中分出明与暗。本想俯身看个究竟,望望林梢,也罢,这次第,连秋风也不敢萧杀。
  【午后,所做所见】昨天中午,将琳达的《九月》读了五遍,自以为找到了汉语的腔调,于是一气呵成。今天午后,见到竹子正脱去笋衣。昨天所做,也许并不成熟,反正竹子是成熟了。这便是天工与人为的区别。这首诗,让我想到杉林,雨中的:
  雨落在我的睡眠里
  清晨,田野一片潮湿
  我梦见炮声
  万马奔腾的雷鸣
  清晨,田野里树枝和叶子
  交错纵横
  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战斗
  或一段仓促的旅程
  我在夏天入睡
  梦见雨声
  清晨,田野一片潮湿
  这是秋天
  【可惜湿地干涸了】入秋的杉林,久违的熟悉里蒸腾着陌生的气息。那位挂在向空中横伸着的树枝上荡秋千的大嫂,鲜绿的衣装艳得刺眼。湿地干涸了,已无水面,否则我想请她前走几步。林间照例人来人往,吹吹唱唱,与往日没什么明显异样。湖正门前的两排木子树,你就叫乌桕吧,青绿的正中现出了点点新红。再过十天半月,她们就会成就我去年记录的美风景。
  【嗅觉系统沸腾了】雨中杉林,恰似出浴的美人,你无心顾及她妩媚的情态。你全部的心思被泥土散发出的气息所吸引。和着嫩草或芋蕉或杉叶或辣蓼体味的泥土味儿,让你鼻不暇接,两个鼻孔忙得非时时开交不可。你的嗅觉系统沸腾了,竟回到了童年。你和小伙伴们,挎着篾篮子,在雨中的草地上捡拾地木耳,贫乏时代的复合维他命。
  【反正此刻都在梦里】这杉林,并不总属于城里人。我一早看见城墙边木条凳上,睡着一位穿迷彩服的乡村大姐。她身子前倾,几乎趴成了七十度。我注视许久,见她一动不动,想必在这里找到了暂时的归宿,睡得很熟。不知跋涉了几千里,不知遭遇过多少格格不入,反正此刻都在梦里。连凳子底下的蛇皮袋也那么善解人意,安静地等着。
  【萧瑟,不过是个中性词】这是杉林教给我的许多新知之一。这么些年,朝朝暮暮穿行其间,看了太多的杉叶飘落,或轻盈,或沉迟,乃至急急,乃至犹疑;甚至驻足凝神,听那叶落无声,间或从那无声中听出几许浮沉迟索,不禁欣喜得几乎不能自已。乍见杉叶零落,不免喟叹,及至风急,或雨骤,每每唏嘘;看林间草色,一日日淹没于黄叶,比如眼前此景,某些先入之见、约俗之成便渐渐褪去日积月累的浮尘,直至昨日清晨,我在仲秋的清风里,把萧瑟念成一个中性词。
  【杉林,我与自我交谈的所在】这个标题,受特丽莎·戈达德启发。发觉特丽莎是一位爱树林胜却我的作家,真是欣喜。她自小嬉玩其间,漫步其间,思考其间的那个林子,她将它界定为一个英伦符号。她日日穿行于斯,所走所思所想,居然与我在杉林的作为一模一样。她也说,树就是我的庙宇,我拨开荆棘,为这样那样的忧烦缠绕,但我敢说,等我到达溪边,我会不由惊叹,所有这一切乱七八糟,算个什么名堂。然后,当我抵达对岸的绿地,我便有了解决之道。
  【曙光红杉的身体】九月的最后一天,杉林里的秋雨,不急不慢地飘着它的存在感,全不理会穿行其间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情,是特意前来,還是碰巧或不得不路过。受着落叶的蛇诱,收起伞,干脆将自己交给兴致。就这么一一定睛于曙光红杉,是的水杉,那黑里透红的身体。你这才听见了充盈林间,尤其那些附着于残叶背面的,各色各响的呻吟。当你专情于一株株湿漉漉的杉身,你发觉,它们也是美得如此性感。杉肩枝头一只黑鸟,冷不丁露出雨亮的头,朝我挤了个鬼眼。猛回神,撑起伞,继续赶路。那根白铁钉,还钉在水杉上,仿佛钉在我的心头。不堪拔。
  【昭明太子步道】起始于玄圃的步道,较杉林段以外的环湖路,多了几多意趣,许是得益于昭明太子在此编定《文选》。我留心光在林间嬉玩的踪影,对如织的游人了无觉察,一边追念太子的功德,几番险些撞了满怀。秋光如此之好,连城墙也透着英气,不如将这还给市民的环湖路改个名字,就叫昭明太子步道,庶几不负这番风光。
  【那汪赩色】昨晨穿行于杉林,一种陌生的薄雾让我停下脚步。那雾漾在绿叶之上,或红叶与绿叶之间,凝滞不动,仿若固体。待我走到跟前,果是固体雾霭。不同光或树下的雾,情态纷呈,最可爱的那汪,面露赩色。我曾谓杉林之美,四时不同,晨昏有别。其实,杉林之美,还在一草一叶、一气一息、一尘一色,与你随心相互点染。   【回到杉林,回到后湖】休整了整整一天半,没有借口抑制对杉林的渴望了,于是起身冒雨前往。急切想分辨杉叶飘落之声与雨的声响,收起雨伞,倾听。雨声依然是主调,杉叶的声音只是偶尔飘然入耳,成为副歌。听得神清气爽,索性迈开步,绕湖一周。久违了,精气神一如情侣园蜜花园的桂香,渐渐在身心里弥漫,不由得欣慰:完全康复了。
  【雨中去杉林,一只蟾蜍挡住我的路】从鼓楼医院出来,雨开始扬扬洒洒,杉林看来是非去不可了,不仅是活动一下僵硬了整整六天半的筋骨。正要踏上木栈道,一只蟾蜍跳到栈道正中。我于是往左闪,它却跳向左,我只好朝右躲,它又跳到右边。虽忍让是某一贯美德,这蟾蜍也太过了。若是别的地方倒好说,在杉林岂容它如此张狂。我俯下身,说:蟾蜍,您老几个意思?它一鼓一鼓的,一副要跳到某头顶的架势。就这么僵持着,不一会儿,它总算跳进了草丛。其实,我是等着它跳上头顶的,还刻意倾下了身子。只要它敢跳,我就敢供着它。这把伞,便是它的“莲花”座。
  【杉林,漾在夜色里】昨日下班,照例坚持步行回家,走至杉林,夜色早已笼罩。到底深秋了,寒露滤出几许苍白,点染在夜色里,不知是添了还是减了夜的凉意。除了有个“阿喀琉斯之踵”,不太在意环境冷暖的某,倒是蓦然意识到,都说露从今夜白,何况人在江湖,此后当日夜小心,以免邪气侵身。
  【在三个维度中醒来:疼痛,蚊咽,诗】说是尘世如斯,唯诗不可辜负。既然触碰到,醒得再早,也不肯回头睡去。《阿尔卑斯人》,作者竟然如此陌生,斯塔芙·坡勒格。好在自己读诗,向来不先读诗人。这首诗,让我抑制不住地想念秋晨密阳下的杉林。她在另一种语言里说,我且用自己的母语为你转述,只是你要原谅,生来五音不全,何况近染喉疾。对这个标题,坦白说,我没有十足把握。好,你听:
  这个清晨,她吸纳轻烟,
  注视云如何开出
  雨花。
  她的周遭,树木生长,像一瓶瓶
  威士忌。
  月亮是一枚磁北的
  羽毛,
  正要飘走
  离开那面镜子。
  此刻,
  在等待。
  收音机开着,电视开着,词语纷落
  仿佛叶子落在森林地面的
  雪上,
  公交车在户外游荡,就像大型猫科动物,
  邻居
  朝他的女友喊叫,
  一扇门
  关上。
  噪音哪里都有,哪里
  都有安静。
  她的眼睛是层层梯田,
  悬在水上
  在烟里
  野外,雪褶藏在
  雪豹雾的
  身下。
  钟声
  响起,恰似渐渐展开的雷声。
  她打开门。
  【公知农民的诗:10月10日】文德尔是私心里极为钦敬的诗人,曾译过他《有负于农民》之类文章。作为公知型农民诗人,他著作等身,获奖无数,是美国全国书评家协会终身成就奖、国家人文捐助会(基金会)贡献奖得主。他有思有行,是环境保护和传统农业活动家。今日走在杉林,想起他的《10月10日》这首诗,很喜欢,随手译出:
  此刻周遭不绝于耳的这声响
  比雨声轻悄
  是叶子在飘落
  它们正撒开手的明亮的
  金色,西克木的肢体
  给漂得更白
  此刻,蜂草和紫菀是唯一的
  花朵,它们的白和
  薰衣草般的紫
  洒在棕黄的叶上
  那声乌啼响起
  嘹亮—仿若地标—既然
  夏天的生命寂然
  无声,从此夜夜生长
  【秋昏,一个脚注】夜幕合上了,冷在外面游荡,孤落了的天空,被黑暗接管,也许只有杉林聊以慰藉。真想学学斯塔芙,朝夜掷去一枚扁石,看它如何受伤。草药的气味,借着火势弥漫。鸟,栖在树上,所有的色彩隐匿在夜色里,无所谓谁的羽肥,谁的羽瘦。一颗流星划过夜空,祝福和愿望一起生长。
  【一个中介时间】清晨的杉林,暖阳斜斜地照着,你感觉不到深秋的寒意。但你知道,这只是一个中介时间。水杉的叶子大多黄了,性急的早已偎进蓬松的土里。某些倔强的叶子,坚定地挂在树梢,不仅不肯飘落,且照例绿着,宣示自己的另类。某踏进林子,举目凝望,继而朝林子深处走去。
  【从池杉林眺望无名岛,我的茵尼斯弗里】这么多天,真是太久了,再淡定的心,想必也会长出烦来。烦,是忧伤的近亲,必须尽早断它的丝藤。从杉林走到池杉林,徐步轻缓,一路所见,虽多萧瑟秋意,却看到残荷们,于凉浊的水面,时而呈现出审美的身姿,并不一味颓废,令人想到“答案在风中飘”。不觉间,进了池杉林,一回头,望见那座无名的小岛,我的茵尼斯弗里。微微闭眼,竟有一波绿色的涛声越水而来。
  【要有点光,在杉林】秋,已在杉林驻扎下来,日甚一日地抹去水杉的英气,给这秋晨的林子萧瑟姿容。这个时候,能叫杉林振奋起来的,最是阳光。你看,有了阳光,古城墙上便印下了蕉影,林间杂草和藤萝洋溢着欢喜。连玄妙之门的圆铜钉,也自告奋勇地牵引你的目光。祥云在前方。云之下,是菲尼克斯总部楼宇。
  【杉林间,人憩鸟散步】后湖杉林,这些年人扰渐多,各色人等怀着各色目的或心机进进出出,堪称人患,不时有活化石曙光红杉水杉相继萎顿,直至死去,留下越来越多的虚空。林间空地,可植绿被而蔓之,那些原本为曙光红杉所矗立的所在,当杉亡而空生,是无法弥补的。水杉的魂灵,依旧在虚空里游荡,引来众鸟行吟或漫步。至于偶尔驻足的旅人,他们枕着羞涩的行囊和衣而卧,最叫我羡慕。他们目睁目合,全不受经过的路人影响,就是享受这杉林的一切,也无动,也无静,也无暖,也无冷。
  【黄叶遍地如斯】这杉林,今晨妩媚得那么特别,我起初以为是多日不见的缘故。满心欢喜奔去,只見人行栈道上,铺了层细细的针叶。飞絮似的雨丝,或哼着轻快小调儿飘到行人脸上,或径直轻飏着落进针叶毯里,默不作声。哪得黄叶遍地如斯,许是昨晚一夜秋风秋雨吧。   【沉寂的清晨】昨晚回家,想到杉林被流浪猫占领,些许有些迷信的我,对夜间的野猫是有些寒怯的,便取道杉林与湖水夹着的林荫道。还是撞见了猫。彼时,一对恋人不知想要与猫作何互动,反正我的闪光似乎坏了人家好事。歉歉地走开,任它“拉丁”借广场舞之名在十米之外任性,恣肆若情色之花绽放于夜色。喧嚣终归沉寂,一大早推窗,又见雾霾。霾静霾寂。寂。
  【我虚弱的肉身,有杉林足以充盈】到底秋快深到尽头了,七点不到,夜幕早已垂落。以较平日慢三分之一的步速行走,刚进杉林,已是冷汗涔涔。索性歇下脚步,听久违的杉影在水窟里涨盈的声音,一如充盈我虚弱的肉身。温暖缓缓渗进骨头,驱走寒凉。
  【只走自己的路】清晨上班,路过湖边,见些许晨练者簇拥水边,全不顾凛冽的秋风。又在捕捞奄奄一息的鱼吧。决定去好言相劝:放弃晨练,不利健康;这污染的鱼,吃了双倍损害健康。正待开口,一想,万一人家回说:子不渔,安知渔之乐,如何是好。遂退入杉林,走自己的路。心里一笑,不禁健步如飞。
  【哥,你,读的,是,什么?】昨夜,刚步入杉林,灯光蓦地全灭,把黑暗留给我,和一对对恋人们。林子一片寂静,鸟儿也都睡了,什么声音都听得那么真切,鸣虫的吟唱格外嘹亮。差点一脚踏空。正庆幸,见木凳上,斜倚着一成年男子,正借着电筒的光,在看书!要不是有过不逮耗子不说话的承诺,真想走上去,问:哥,你,读的,是,什么?
  【称呼一种植物的方式】你称呼一种植物的方式,不仅透露你的认识,更泄漏你的态度。比如这陪伴着杉林石头的开着粉白碎花的植物,我每次见着都回到童年。辣蓼子,该是这么写吧。读起来却很徐缓绵长,给人稀疏辽阔的感觉,仿佛面对湖水,那么珍惜。其他的植物,大多也是慢慢说出: 无冠皮,猫茵苞,土虾子。你这么呼着它们的名字,不由得不珍惜。
  【声声句句像人话】天阴沉着,杉林的雀鸟们或欢唱,或高吟。其声纯净透亮,从湖上刮来的淫风无法湮灭,听上去声声句句像人话。因为,当它们放声,不像那些眼睛鼻孔朝上的同类,它们注视着泥土里的花花草草。百步以外,一中年男子对一坤包捶胸顿足,其怒也哀,其切也凄。我不忍探问究竟,拔腿走开。
  【光与暗,让你如此不同】杉林的照明灯,许是全撤了,不见一星灯影,只有玄武湖水边路灯,勉强将光线有一搭没一搭地闪向林子,但几乎没给杉林一许亮。黑地里,随着刺溜儿刺溜儿声起,什么东西不时跃过栈道,只感其动,不闻不见其音、影。冷森森,想到白天的路遇。一只花猫在路边阔步,我好奇一声招呼,“喵”音未落,它一个箭步跃上栈道,在我面前又是洗脸又是翻滚,以撒欢求欢喜。我并未弯身抚摩,歉歉地望着它,白日的精灵,黑夜的幽影,心说:还得赶路呢。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bend to love/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bend to love。(化用前引弗罗斯特诗句,bend,既为“俯身”,又含“扑身,投身”之意,如飞蛾扑火。)
  【海有岸,夜无边】夜,一如墨色的海,无形地注满杉林,将这些曙光红杉浸在无明里,幽影幢幢。一位年迈的老人,手脚迟缓地挪来挪去,走近才发现,他在侍候几只流浪猫晚餐。下班路过的我,也许仍旧一身职场阳气,令老人和猫寒觉而止住手脚或嘴的动作,静滞的空气里唯有地上收音机的电波在动。试图想看清老人的脸,屡试无果,许是因着这张脸比夜色更黑。正要放弃而转身,蓦地瞥见那只大猫端坐在木条凳上,注视着我,它的左眼闪着的幽光,竟如此明亮,仿佛吸走了杉林全部的光亮。心底一阵寒意骤起,夺路而逃。
  【杉林夜雨声】踏进杉林,踏进一片空寂。陪伴我从南走到北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如诉,打在疏枝;如泣,跌落枯叶;似汤,从那蓬褐黄的草间汩出。腾空了所有的负累,人影,猫踪,破嗓啸,膨缩的空间月光似地舒展,为杉林自身填充。感觉得到,我每进一步,都在穿入杉林的身体,每离开一步,杉林的身体在我身后弥合。噗哧,一只夜鸟飞过,惊醒杉林和我,掀起的气浪,若山洪,自头顶泻来……
  【一场雨,看来无可避免】杉林清晨,朝阳沉到浓雾底下,斜斜地铺展在林间草地上,此刻露珠格外晶莹,宛若澄净夜空里点点繁星。抬起头,弥漫在水杉枝丫间的,既非蒸腾的紫气,亦非缭绕的岚霭,正是人吸人恨的雾霾。你无法躲避,虽恨却无奈,正纠结,忽闻斑鸠声声。看来,一场雨,无可避免。
  【路遇拾荒哥】杉林附近,路遇一拾荒哥。棕色短大衣,虽破旧邋遢,拜伦式领子照例半竖半耷拉着。油腻的头发有几许花白,一簇簇矗立着,雕刻出来似的,仿若马鬃。一手拉着斜搭于左肩的蛇皮袋,一手握着星巴克咖啡,正顺着阳光的方向彳亍前行,时不时咂摸一口杯中物。目光与脸上的神情,恰似他身周的阳光,温暖而惬意。
  【杉林形影】走过杉林,见人影三双。一双卧于木凳,一双一卧一坐,一双相拥而坐。另有形单影只者二。形单者,背一行囊踟躇于林间,疑似前次夜读哥。影只者,本我也。
  【挺立着,像一棵树】当音乐抵达高潮,我正进入杉林深处,从未体验过的敬畏从心底直冲头顶,我的脸此刻想必红了。这些树们,无论凄风苦雨、丽日和风、雪霜雾霾,总是默然而立,不出一声,照例将绿荫、翳护和敬畏留给你我,提醒从它们身边走过的人,要挺立着。我曾选译过某诗人笔记,添了标题,之一是:挺立着,像一棵树。
  【小雪,在杉林】同事告知,客人尚需等待,于是顺着木子路回到杉林,依着一棵满身茧光(人之手,真狠!)的水杉,空望小雪刚至的杉林。林梢婆娑的叶影,在微风中摇曳,或不摇曳,令人顿生疑惑。某株水杉静若处子,从顶尖到脚根,纹丝不动,周遭的树梢却此低彼昂,让我顿生疑惑,究竟是风在动,还是杉心在动。将目光投向枝丫间的鸦雀,久久久久,没闻些儿回音,连那碎嘴子也不给个答案,哪怕是八卦,一味装作不曾听见。罢,埙声起,且听南朝清音。
  【鸟儿问答:杉林记梦】急匆匆向前赶,风裹着雨扑腾腾打来,整个杉林空无一人,黑漆漆有些瘆人。只听一个声音响起:你要去往哪里?驻足寻望,枝丫上立着一只湿淋淋的鸦雀。去往春天,我答道。就这身行装?够了,半个多世纪都这样。当心,你的前方是冬天,冬天的阳光也是冷的。谢过鳥尊,继续前行,摸着雨水在黑夜的反光。扑通!跌进深坑,一口陈年陷阱。忍着痛睁开眼,原来一只手撑在床上。四顾房间,确认此身果真在卧室,倒头呼呼睡去,直至东方既白。   【鸟,更熟悉森林】清晨走路上班,在城墙边被落英似的缤纷落叶挡住去路,索性站在风里让飘飞的叶子淋了个透。正要进入杉林,七八只鸦雀腾空飞起,欢叫着,待我注视它们,方安静栖落枝丫。我移步,它们飞起;我驻足,它们栖枝。就这么不由自主跟着它们,走到城墙边,见到不曾相遇的光景。光之景。在冬日,不要轻易走进一座林子,要进,一定得听鸟的指引。它们比你我更熟悉森林。
  【自有风流的流浪猫】尽管今晨寒气逼人,杉林却暖意融融,我正纳闷是不是朝阳造成的错觉,就邂逅了这只猫。它正惬意地梳妆,那专注的样子,旁若无他。它在杉林寄居很久了。一身落拓的气息,照例难藏高贵,较之那些侧身庙堂的同类,自有风流英气。你看它,流落荒野,却一袭洁白依旧。
  冬
  【仿蒲柏】作为杉林孤魂,小的我冲天一怒为红颜/您呢大人,求您告诉我,您怒为何脸?(红颜,只道颜色,非关其他;蒲柏诗:我是殿下丘园门前的一条狗/您呢大人,求你告诉我,您是谁的狗?据说这首精妙体现了奥古斯都式押韵双行体的小诗,是英诗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八首诗作之一,为英语讽刺文学的瑰宝。)
  【冬日看湖,最是黄昏】观赏冬天的玄武湖,最好是黄昏。不仅意趣相契,更有暮色给了易被忽视事物自我表达的时机。穿过那树竹交掩的小径,归窝的鸟儿被惊起,啁啾立时沸腾。古桥风景依旧,桥头多了一位钓风景的人。梁洲黄叶满径,你踏或不踏,都是细雨心绪。彼岸杉林,一片殷红在暗暗燃烧;黛色草地上,石头亮了,红叶亮了。
  【冬夜,一个老人】入冬以来,空寂无人的杉林,每晚七时许总能见着一位大爷,坐在中部的长凳上。抽烟。起初,以为他只是抽烟,自连续两晚见他坐在雨中,便从那明明暗暗的烟火得知,老人坐在这里,一定不是来抽烟。他有时坐在城墙边的长凳上,喃喃自语那次便是,有时坐在近湖的木凳上,有时坐在两者中间的那张。不过,坐得最多的,还是近湖的长凳。不论坐哪张凳子,身边一准有三只盒子,里面装满吃食。猫的吃食呢。老人和猫,默契得像是老来为伴的亲人,抽烟的默默抽烟,用餐的默默用餐,谁也不言语。唯一听老人出声,就是那次,冷雨斜飞,枯叶瑟瑟,老人独自喃喃,赶路的我加快了脚步……
  【杉叶如雪,梦见双亲】昨晨行至杉林中央,黄叶一片一片飘落,似雪花,故作款款。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双眼随之闭上,倾听叶落的声响,一扇门渐次打开。直到夜里,又和父亲母亲在一起,那些真切的生活场景,陌生得像是故事书里。一惊,眼角的冰凉激灵醒了自己,一摸,泪水犹在。原来梦里也知亲不在。不在。
  【猫的此在与彼在】前天傍晚,经过杉林时,见一姑娘跪在步行栈道边上,和贴在栈道内侧的流浪猫说话。姑娘温情的声音,差点引得我停下脚步。此刻,望着黑暗的夜空,我想到了那个姑娘;奈保尔最新访谈仿佛就在眼前。他家的猫走了,“这对我来说是灾难性的,我感到深深的深深的悲伤。”既然奥古斯都死了,我想在伦敦多待些时间。
  【不知如何转动自己的轮子】早晨走在杉林,厚厚的针叶消隐了所有的足音,鸟儿的歌吟便显得格外清亮。摩挲带回的三簇黄叶,想起昨夜译得很不满意的诗。《自画像:手握方向盘的裸体》这么开篇:四十五了,我还不知/如何开车/你却对我说我是文化人。之所以不满意,是没能用汉语还原出原诗那俏皮自嘲的反讽腔调。现代诗最难译的,就是声音。也有人说,这首诗有些情色,这就更不好译了。
  【海让他渴】中午从杉林走过,早熟的草们长出了新芽,那争抢阳光的样子,就像婴儿朝母亲挥动粉嫩的臂膀。两位长者正在习埙。我无端想到了远在俄勒冈的汉密尔。不知他近况如何。读首他的小诗《网》:某个地方某人在整理/沉重的欲望之网/在海边一个小火堆旁//他动作缓慢,指头流血/若思,若听,只知道/海让他渴。
  【鸟鸣声因此渐渐远了】杉林,不是扫叶楼!尽管玄武湖的雾霾今晨最重,我还是朝杉林奔去,等不及要聞那暖黄色针叶的味道。木栈道上,已看不到昨日的落叶,公园工作人员早早开始了清扫。连林间青草和绿植上覆盖的,也正在一片一片地清除。多么粗暴。不就是掀开熟睡草叶的被子说,不给盖了。在这寒冬。于是,人的脚步声又响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隐匿了。鸟鸣声因此也渐渐远了。
  【雪无声,梦无痕】雪是神洒在天空的诗,落到地上,就被人踩成泥泞。如今,可供雪落的处所越来越少了,城市不适合,乡村也不适合;还记得那条林间小径么。是的,始于杉林的那条,雪在它的尽头渐渐积聚,延伸,积聚,延伸……是不是一直伸向某个渺无人踪的湖,比如,天上的渥灯潭(瓦尔登)。洋洋洒洒地下吧,雪无声,梦无痕。安。
  【那缈忽不定的蓝】一踏进杉林,又见那缈忽不定的蓝雾。深知那若气若雾的蓝不可触摸,我目光锁定远远的一棵杉树,此刻就在蓝的中心,直奔过去。绕着水杉盘旋,全不见蓝意,哪怕零点零一度仿若游丝的蓝彩。这圣洁的色泽,如今的国画里绝迹了,只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画里(大陆收藏,我无缘一睹),留在国外美术馆里。
  【说到林子,还是那句老话,size does not matter】玄武湖大门左侧那片杉林,不知多少回写过,惹得不少友人特地看过,走过。友人不多,或气息相通,或情趣相投,或心地相澈,尽管他们不会不喜欢这个林子,但多少有些失望,只是真的将失望诉告于我的,不过一二。那片杉林之美,取决于你如何看她,甚至如何在其间行走。我之所以别有些许体悟,毕竟不仅春夏秋冬时时看她,更有风里雨里雪里雾里阳光里清风里……穿过她的身体,所谓日久生情,情至感触,触动而悟。友人的失望,大多与林子太小有关,其实,树林太大,未必就只是美。英伦的林子,之所以成为英伦风景不可或缺的部分,盖因其规模普遍不大,少有森林。关于这点,赫德森说过,譬如他将罕普郡人一副恹恹相,归咎于新森林吸干了他们的生气;贝茨就林子的规模,更是见解独到。某也自有私见一孔,只是此刻有点饿了,下次再聊。
  【想要点雪,在黄昏】总算等来一场冷风,将雾霾的气焰灭至一百廿许,脚渴望行走。于是,经神策门、万山园、南京站、情侣园、太平门、解放门、玄圃、杉林,绕湖一周。到得玄圃时,正华灯初上。气温又降了些许,本能地裹紧风衣,及至杉林,竟细汗微沁。十多日不见,所有水杉的叶子落尽,杉林赤祼着,留出太多的虚空。望着水杉与水杉之间一一为冷灰的夜色填充,心有戚戚,想:这次第,要是落场雪,多好。   【岁末的足音,在霾中静寂】我说的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雾霾竟这么嚣张,某再无惧也不敢冒霾前行,就像昨日傍晚;只好找一幅颐和路的灯影,尽管是前日黄昏,来安慰双脚对杉林的痒。写下这个“痒”字,一下子思绪汹涌,眼前出现的天空洁净而湛蓝,浮荡着悠悠的云影;道路蜿蜒于原野,简朴而苍凉……我们今天所享受的所经受的所忍受的,也许全因一个“痒”字。既如此,你的痒,我不挠。
  【寒意如丝针针暖】今晨走在杉林,人间两种截然相反的温度,冷和暖,我感受到了它们水乳交融。水杉的针叶铺满林间草地,寒意从湖面袭来,丝丝入骨,恰巧一汪阳光泼下,杉针瞬间兴奋,一针针改变着杉林寒冷的色调。(2014-01-09)
  【真想添一把烈火,烧开它】杉林在右边,湖在左边,一条黑色柏油路是唯一区隔。右边的杉林,百鸟歌吟,连水草也在这么寒的天抽出翠嫩的叶芽。左边湖上,一轮红日照着,捉住了阳光的水像是熔炉里的金水。叫我着急的是,许是太阳过于温吞,抑或水质太厚重,那金水就是沸腾不起来。我真想走上前去,添一把烈火,烧开它。
  【错过一只飞鸟,当夜幕闭合】死寂,沉灰,枯裸,是此刻杉林的名字。行走其间,不见一影人踪,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除了错过一只飞鸟,那掠过林梢天空的。于鸟巢下伫立良久,想听听久违的歌吟,拂耳而过的,却是寒彻的阴风。夜幕落定,再从杉林穿行,以为会遭遇双倍的死寂或静冷,因为夜的黑,孰料隐约中竟有动静在木凳上颠出浪形,走近原是一对青年男女,心里竟不由生出宽慰继而喜悦。走着走着,又见那位杉林老夜客,他已在木凳上铺好三堆吃食,肃立在那儿木木地等着,播放器里传出那首吟唱草原的歌,待我走过,老人叹道:你们怎就还不来呢……音虽低沉,却响透这黑夜的杉林,料每一棵水杉听得真切,连肉长的心都不由得一阵颤栗……
  【当你步行,什么在走,什么在行】一早,冒着191的霾,步行去民国政府考试院旧址开会。行至杉林,林间草地上霜光似水,寒而不冷,一时兴致漾起,决定任心纵情于冬日景致。拐进环洲深处,见到叶落物出后那些不曾注目过的风物,竟忘记此身将老,居然喜不自禁。自知不可恋留,急步走过菱洲,驻足台菱桥,拜望古鸡鸣寺,继而向考试院奔去。有了这一路步急步缓,料此后发言应不会太离谱,因为说到步行,是足在走,心在行。
  【春天在哪里】向垂柳探问春天,垂柳正在冬里沉睡;向湖水试探冷暖,湖水说鸭子没来。退回杉林,只见春色正从地上苏醒,拖着冬的影子。
  【说到这第一场雪,有两个误会】清早推窗,雪果然就在小区院子里,在叶依然绿着的树和花草上温柔着。心里等待着的,是一场暴雪,气象预报不断发酵,不由得你不萌生厚白的期望。照例走着去做日课,因为杉林在等着,不知以怎样的雪姿。在林间听了好一会儿雪风,等心听暖了,才移步去问园丁,木栈道上的雪可否不扫。雪,是来温暖人间的,不用扫,也不该扫,等大地温暖了,它自会消隐。你看林间那一条小径,无一屑白。午后,对雪的想望又膨胀起来,因为要到山中开会。谁料到得山中,几不见雪影。只好在会场想象一场翻飞的大雪。
  【杉林,你在零下十度的冷里,可安好】五天没见杉林了,日日念着,以为念兹在兹,岂料昨夜九时许,空落莫名,渴望杉林居然超过了思恋一个人。于是穿衣戴帽,顶着酷冷出门,来到住地校园那个小林子,既然也是水杉,不妨假装在杉林。重温一过竹杖芒鞋、斜照相迎,一时兴起,迈步在校园走了四圈。谢谢杉林,给我?,让我在这最冷的寒夜,只身行走,借着雪光。料杉林在心,走遍天下都无有惧怕,也无坦途,也无坎坷,即便陷阱。
  【一叶责备都不落下】回到杉林,就像进了家门,舒坦恰似丝绒被,裹住你疲惫的肉身,却不觉有丝毫的负重感。杉林就是这样,伟岸中见亲切,疏朗处见包容,晴时雨时,风里雪里,性恒定、情笃一,任凭风动草动断不会有失态之举。你看,健身的大叔大妈,以锻炼之名,捶得水杉皮绽肉开,水杉默然而忍,将泪含在眼里,只当你们不懂事,一叶责备都不落下。
  【孤而不独,甚好】寒风从湖上吹来,虽萧瑟,却胜却人间冷箭无数。许是这清冷更兼细雨,将杉林留给斑鸠与我。每日徒步往返于菲尼克斯总部,得以在杉林小憩,孤而不独,甚好。
  【却见枯苇荒草】昨日近正午,许是看书看出了毛病,一时任性起来,执意要去寻觅荒村野地。车子送去保养了,不可能远足郊野,只好到惯常留连之地碰碰运气。遂奔赴神策门,一路步行至台城,再攀上鸡鸣寺,登临送目时,饥肠辘辘,正好享用斋饭。餐毕,经台菱桥朝菱洲走去。正速步前行,蓦然送目远山,却见枯苇荒草覆盖的野岛,静卧菱洲东边的水中央。喜不自禁,连声自问:玄武湖这厢,几时冒出这么个荒岛!湖水兀自潋滟着,默而不答。我静立许久,寒意早已侵透血骨,这才恋恋然挪动双脚。卸去盛妆的杉林在前方等着……
  【杉林一年:岁末暖足】在羊年压轴之日,赶在日落之前,走进杉林。一岁的喧嚣,随着远去或暂歇的足音沉寂。静之美,充溢于林间。索性放步,看夕辉如何装点湖光城色。在郭璞墩前回首,圆阳正衔在菲尼克斯总部楼宇中间,顿生“万物静美如斯”之叹。于是一路循水而走,白墙黛瓦,古木枯苇,凡我触目的,夕阳亦注目光。脚步不由自主轻快起来,穿过竹巷深处,一尊虬木仿若书圣狂草,默立水邊。从樱洲绕出环洲,灯笼那边,杉林仍在等着,沐一身余辉。杉林在,六时泰。
  【雪,兀自白着】静,是我此刻聆听的。寂然无声的办公楼,一如那空无一人的杉林。踩着冻结的雪,我莫名地想到改革。它的风险被夸大了,只要扎实脚步,摔跤定能留在或然世界。还想到兄弟说雪掩盖了太多肮脏,想对兄弟说,雪不掩盖什么,只是给予机会,让肮脏化腐烂为养分。至于肮脏珍不珍惜机会,雪并不在意,兀自白着。
  【暮光里的玄武湖】玄武湖,一如杉林,四时不同,晨昏有别。若说晨景暮景你从图片就能分辨,你看不出的,是两时的声响。晨光里的声响,渐次昂扬,仿若柴火烹水,益发热烈,倘逢万类兴致一般高,那一定是一场交响;至于暮色里的,其声响则渐次低沉,仿若呼唤,过不了多久便沉入寂静,像是给夜幕闷住了。万籁寂然无声,是向晚的典型征候,即便暮云从四面八方围合,也是悄无声息的。朝是开,是响,是亮;暮是合,是闷,是暗。管他朝朝暮暮,独爱这苍茫中的静,静则显出万物之美。所谓万物静美如斯。嘘,夜来了,踏着小猫的细步。
  【乍暖还寒,听雀唱莺啼】走进杉林,渐浓的霾漾着,教你分不清此刻到底是不是清晨。倒是雀鸟不表现出对雾霾多么敏感,照例雀跃欢腾。循声追影,有喜鹊、斑鸠、麻雀,八哥,灰喜雀,那俏丽的一抹,不知是画眉还是黄莺。装了一心的啼鸣,看什么都是跃然欲飞的样子。连攀附于水杉的青藤,无论新枝,无论绿叶,哪一个此刻安分。
  【裸秃的杉林,深冬的与早春的】早春时节,杉林仍旧裸秃着。你穿行其间,不经意间蓦然发觉,水杉此时的裸秃与深冬竟如此不同,尤其是过了立春一日。先看树梢。寒冬里的,虽一样光秃着,但安静,一副清净无欲的样子,你站在树下等上半天也不见丝毫动静,仿佛果真沉睡;而早春里的,虽然一样安静,就像一样光秃,你只要一踏进杉林,远远望去,你说不出有什么、为什么,总觉得它们的安静靠不住,生怕它们听到你的足音,随时做出什么反应。你甚至怀疑它们的光秃也是靠不住的。于是极力回忆它们在寒冬的裸秃模样。回忆令你吃惊。寒冬的祼,是向内的,仿若刚出浴的羞涩的美人,不经意间失手掉落遮身的浴巾,本能地以手相捂。这早春的,虽不能断定就是外向的,那梢头似乎盘桓着一股劲,一日比一日显朗,不像冬天里那么死沉,远远望去,仿佛躁动着不安分的气色。不知此色何名,也许叫春。
  【写与不写,就看花容】为不荒疏那份私爱,只要不是不可开交,每日总会锁定某一瞬时感悟,写几句话,一来权作杂记,日后当自己告老还乡,可回看曾胡思乱想过什么,二来算是在私家客厅,与若干兴趣相投的师友通通气息,毕竟自己是个不善联络的人。前日,某人对一个奔六的老男人天天一副风花雪月的模样爱心提醒。果断欣然接受,将一日的诸多感悟悉数忍作虚无。也就是昨日午后,疲惫之躯刚落回到椅上,杉林便在心里浮想联翩。恰此时,瞥见矮柜上的盆花,瞬时不能再忍,拿起手机拍下倩影二三。这盆花,本是春节前一月友人送给我过春节的,将它留在办公室,差旅纷碌,疏于料理,几近气绝。搬到B楼办公室,日日莳弄,很快便重现生机。每天午后,都摸摸叶子,一日比一日厚实,一日比一日富有弹性。这些文字,都因这盆花,以后写与不写,真不是下不下决心的事。忍得了写的冲动,忍不了花,就像那位狷狂的名士说的,一生只向花低头。于我,还包括杉林,和林间的清风、鸟语,甚至雨后或雪地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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