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是与非，谁能判定？只有时间！
啊！历史无情！
——题记
1
1978年12月22日。成都机场。
候机室里笼罩着一片哀怨气氛，男女乘客们都失却了耐性：上手表弦，来回走动，再不就是眼巴巴瞧着停机坪上那架银灰色客机。民航局长的娘老子早不知给骂过多少遍了；可不顶用。虽然起飞时间已过去了二三个小时了，那架客机仍丝毫没有起飞的意思。
决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机场上方蓝宝石一样晶莹的天空里不见一丝儿云彩。那是为什么呢？人们猜疑着。
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开进了机场。两位中年军人走进了候机大厅。大家明白过来，等了几个小时，都是因为这两个小子的关系。奶奶的！顶破天是个团级干部，有啥了不起？早已等候的不耐烦的乘客们一齐向那两位军人投去不友好的目光。他俩置若罔闻，只是默默地守护着一只黑色提包。
客机终于起飞了。
机翼下闪过一幅幅游动的油画；滔滔的嘉陵江，逶迤的秦岭，奔腾的黄河……
机仓里乘客们嗑着瓜子，嚼着糖块，有说有笑。那两个军人仍是那么正襟危坐轮流抱着那只黑色提包。
飞机掠过华北平原，临近了北京上空。
突然，一位年轻的机组人员走了过来。在两位军人面前停住了：“请问，你们两位是成都军区来的吗？”
“是！”军人疑惑地点点头。
“你们身边带着什么东西吗？”
“带了，都是洗涮用具和换洗衣服。”其中一位军人平静地回答。
“没带别的什么？”
“没有。”
乘客们的目光一齐向这儿集中过来，那眼神分明有些幸灾乐祸：活该受审，谁叫你们惹我们干等？
“怎么？你们没有护送彭德怀同志的骨灰？”年轻的机组人员瞪圆了疑惑的眼睛。
“你？……”
“噢，我们刚接到北京的电报。”
机组人员的声音很轻，那威力却无异于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机上的乘客都被震撼了。
彭德怀——这个一度从国家的报刊、电台广播中消失的名字，此时此刻听起来是多么响亮！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今天就坐在他们中间。嗑瓜子的停住了，说笑声停止了，全体乘客都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能再隐瞒了。两位军人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普通的骨灰盒从提包里请了出来，端放在座位上。
“这就是彭德怀同志的骨灰？”
“嗯。”两位军人点点头。
那位机组人员望望这只再普通不过的骨灰盒，轻声地说：“北京有指示，飞机到首都机场后，请你们不要下去，飞机还要起飞，到西郊机场降落，军委的领导同志在那儿迎接彭德怀同志的骨灰。”
两个军人的眼睛湿润了，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全体乘客的目光向这儿聚拢，没有人说话，机舱里一时显得那样的静寂，望着座位上那个普普通通的土灰色的骨灰盒。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全体乘客一齐脱帽肃立……
2
首都机场。
客舱里只留下了綦魁英和景希珍。他们在守护着彭德怀的英灵。
有人登上了舷梯。是彭德怀的亲属。彭德怀的夫人浦安修，侄女彭梅魁、彭钢、侄子彭康白和他们的子女。他们望见了座位上彭德怀的骨灰盒，一齐发疯似地扑了过去。
哭声在机舱里回荡。
“整整四年了，伯伯，你到哪里去了呀？”梅魁哭喊着。彭钢、康白也哭喊着。
四年前，冰冷的冬季。
梅魁正在工厂上班，有人喊她接电话。电话里传来专案人员粗声恶气的噪音：“告诉你，彭德怀死了，是下午三时三十五分死的。要来赶快来。”
晴天霹雳，天旋地转。梅魁像兜头挨了一棒，头脑里一片苍茫。她想找康白、彭钢，告诉他（她）们这个噩耗，可急切中又上哪儿找呢？她丢魂落魄，跌跌撞撞独自赶到医院。
她终于看见了日牵夜挂的伯伯。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张泛黄的白布单盖住了他的全身，没有党旗，也没有军旗，更没有苍松翠柏，那戎马终生、历经百战的身躯静静地躺在旧白布单下，带着没有来得及倾吐的冤屈躺下了。
梅魁似乎又听到了几天前伯伯悲怆的喊声：“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瘫了，自己不能料理自己了，可我的案子还没有搞清楚呀！”伯伯的冤屈太重了。梅魁想哭，想喊，但她忍住了眼泪，时间不允许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要尽快地料理伯伯的后事。专案组人员只给了她二十分钟时间呀！
二十分钟后，她被送回了工厂。从此一别就是四年。
整整四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浦安修曾多方打听彭德怀灵骨的下落，但毫无结果。彭德怀元帅的骨灰被运到哪儿去了呢？
元帅的骨灰在成都。
有关专案组的一份报告上写着：
“受审人员彭德怀，因患直肠癌，经治疗无效，于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死。”
“彭德怀是里通外国、阴谋夺权的反党分子。我们意见，将其化名王川，尸体火化后，骨灰存放成都一般公墓。”
为何化名王川？笔者揣测：可能与他建国初期曾化名“王校长”有关。
一九五二年四月间，彭德怀头部长了个瘤子，周总理派陈赓去朝鲜战场，“逼”他回国治疗。因当时他任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行踪需要对外保密，所以，住进北京医院后，化名“王校长”。担任护理工作的护士王春玲打量面前这位病号，咋看咋不像个校长。于是，冲陪同前来的卫生部副部长问：“他是哪个学校的校长？”副部长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什么校长？傻丫头，这是彭老总，志愿军司令员。”“我说嘛，怎么看都不像个校长！”姑娘挤眼妩媚地一笑。望着王春玲滑稽的样子，彭老总诙谐地说：“哎，小同志，你说我怎么不像校长？我是毛主席派去教育美帝国主义的校长嘛！”一阵爽朗的笑声在病房里响起。
这是姓氏的由头。那么那个“川”字，自然是指骨灰存放的地点四川了。不过，要证实我的揣测，就需要去问当时彭德怀专案组的办案人员了。我曾努力过，但毫无结果。在今天，有谁会傻乎乎地承认“我曾是彭德怀专案组的成员之一”？
专案组的报告送到了新贵王洪文的办公室，因此留下了下面一份记录：
“中央秘书处电话告，王副主席在彭德怀死亡、骨灰处理情况报告上批示：‘照报告上所提办法办’。”
从那时上溯三十年，当彭德怀叱咤风云在抗日战场上指挥百团大战的时候，王洪文还穿着开裆裤子。而谁能想到，三十年后的一天，一代开国元勋的生死竟然操在这么一个小子的手中！
1978年11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为彭德怀同志平反。会议快结束时，邓小平同志对所有到京开会的各省、各大军区的负责同志说：“开完会，谁也别走，一道参加彭德怀同志的追悼会！”
开追悼会需要骨灰，可找遍北京市所有公墓，也没见彭德怀的骨灰。原四川省委一位知情的领导同志听到了消息，来见彭德怀的夫人浦安修，说：“彭老总的骨灰在成都。”
中央军委办公厅的长途电话摇到了成都。彭德怀当年的秘书綦魁英，警卫参谋景希珍被从下放地点找回来了。他们一同走进了四川省委四号楼的一间会议室。
省委书记杜心源指着桌上用党旗覆盖的一个骨灰盒说：“同志们，这就是彭老总的骨灰。”
先是惊愕的目光，继而是难以遏止的泪水。是喜？是悲？谁又能品味出其中的滋味？
3
望着骨灰盒上覆盖着的那面鲜红的党旗，景希珍恍惚记起了十二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
196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发狂的年代；12月25日，一个让景希珍终身难忘的日子。黑夜，山城成都在冷风中索索发抖。黑夜中，他被爱人推醒了：“快起来，彭老总屋子里的灯全亮了。快去看看！”
一个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不好，彭老总出事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边披衣服边向彭德怀的住室跑。然而，一切都晚了，彭德怀的住室里已一片凌乱，空无一人。
“彭老总！彭老总！”他大声地喊着。黑夜茫茫，孤独的喊声在寂寥的夜空中回荡。
彭德怀被绑架了！一个共和国的元帅被人随意绑架了！一个敢于在百万军中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被一伙鸡鸣狗盗之徒绑架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诅咒的年月。
事情应追溯到半月之前。那个患有子宫颈糜烂的“第一夫人”对着她的爪牙煽动说：“你们这也能，那也能，为什么连个彭德怀也抓不来？”
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戚本禹心领神会，立即召开北京航空学院的造反派头头韩爱晶：“‘海瑞’还没斗吗？他现在躲在成都，是三线副总指挥，直到现在还是修正主义的一面黑旗。要消除这个‘隐患’，把他这个‘海瑞’揪来北京批斗。”
于是，发生了彭德怀被绑架的一幕。
景希珍激愤难抑，追到了建委办公室负责人的家，彭德怀的秘书綦魁英正被一帮造反派围困在那儿。
“你们把彭老总弄到哪里去了？！”景希珍一腔怒火，冲造反派的头目吼道。
“彭德怀是现代‘海瑞’，是反党分子，我们要把他揪到北京批斗！”造反派头头理直气壮地说。
“放你娘的屁！保卫彭德怀同志的安全是党交给我的任务。快把彭老总放了！”景希珍一把抓住了造反派头目的胳膊。
“你要怎么样？告诉你，揪彭德怀到北京，也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造反派头头似乎也有些上火。
一个要揪，一个要保，双方都喊着是执行党交给的任务。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一个执政党——中国共产党呀！
建委办公室的负责同志站出来了：“彭德怀到大三线来是毛主席批准的，周恩来总理专门为此在怀仁堂召开了会议，指示：对彭德怀的工作要给以方便。现在，要揪彭德怀到北京，需打电话请示总理。”
总理办公室的长途电话拨通了。周总理得知此情，当即向成都军区、北京卫戍区并绑架者作了三点批示：
一、由成都军区派出部队与红卫兵一道护送彭德怀同志到北京。沿途不许任何人截留，不得对他有任何侮辱性的言行，绝对保证他的安全。
二、不坐飞机，由成都军区联系火车来京。
三、由北京卫戍区派部队在北京车站等候，并负责安排彭德怀同志的住宿和学习。
同一时刻，戚本禹在一封密信中得意洋洋地向江青报告：“彭德怀现在已经被红卫兵抓住，一二日内即押送北京。北京的学生已做好了斗争的准备。”
第二天夜晚，月更冷，风更厉。彭德怀被押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名噪一时的北京地质学院红卫兵头子王大宾在车厢里安排了一百多人的押送队。“红袖章”在车厢里结成了一道结实的匝。綦魁英和景希珍也被限制行动。
车厢里，红卫兵们轮番向彭德怀进攻。
“说，你为什么反毛主席？！”
元帅并不激动，和颜悦色地解释：“毛主席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还不知要吃多少亏，还要在黑暗中摸索。但是，我不赞成高喊那么多万岁万万岁，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领袖，不是皇帝。毛主席也不赞成喊那么多万岁。你们说我这是反毛主席，我不同意。你们没有事实呀，我希望你们不要毫无根据地妄加罪名。”
“彭德怀！你要老实交待你的罪行！不然，我们革命小将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望着一张张充满稚气又横眉竖眼的娃娃脸，元帅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也是受害者呀！瞧他们满脸的神圣，光荣感、使命感充满着胸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坚信，他们是在完成“无产阶段司令部”交给的光荣任务，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对这些孙子辈的孩子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夜深了，守护在过道里的景希珍猛然觉得有一只大手扶着他的肩头，他心里一颤，是彭德怀，“老总，我……”
“你们两个到底还是跟来了！”彭老总喉咙里像有个东西在发颤。
怎么能不跟来呢？打从朝鲜战争爆发那年我就跟着你了。那时候，我嘴巴上刚开始长毛，现在都胡子拉碴了。整整十七年，看着你为打胜仗的部队喊万岁；看着你对战场上怕死的同志骂娘；看着你为挨饿的群众流泪；也看着你为国防建设操劳；跟着你搬出中南海，又跟着你到了大西南。现在，你又倒霉了，成了批斗对象，但在我眼里，你仍是共和国的元帅，我的好首长……景希珍一肚子的话在打旋，说出口来却变了样：“老总，您就少说几句吧！您吃亏就在嘴上。”
那颗坚强的头颅摇了摇，仿佛在说：“不！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嘴了！不抓紧时间说，恐怕机会不多了！”
元帅和警卫参谋的两双大手紧握在一起，两代人缩短了距离，彼此间听得见心跳：“老总，你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别的都没有了，我就是惦记我那些书……”
“放心吧，我会替您保管好！”
“咣当”一声，列车在北京站停住了。“呼啦啦”卷过来各式各色的“战斗团”、“造反队”的旗帜。各路“诸侯”为争夺彭德怀这个“战利品”打起了派仗。“我们是江青同志派来的！”“我们是奉了林副主席指令来的！”景希珍护卫着彭德怀，满耳朵充斥着嘈杂的喊叫。最后，北京地质学院的“东方红”人多势众，大获全胜，硬是将彭德怀拉回了北京地质学院。
“周总理有指示，把彭老总交给北京卫戍区部队。”景希珍拼命喊着。又经过一番交涉，王大宾一伙才不得不将彭德怀交给了前来接应的北京卫戍区部队。
卫戍区部队派来了一辆大型交通车。彭德怀被两个战士携扶着登上了车门。景希珍快步赶了过来，但被一只无情的手拦住了。“我是他的警卫参谋！”景希珍喊着。“你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回成都去吧！”现场负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跟了他十七年，难道不能让我跟他告个别么？”话语已近似哀求。他终于被同意上车了：“首长，我走了，你还需要什么……写信来，我给你送……”三十大几的人了，眼泪止不住朝下掉。“好！好！谢谢你，我谢谢你啦！”彭德怀抬起头，深深向景希珍鞠了一个躬。一位共和国的元帅向一位大尉参谋深深鞠了一躬。
谁能想到，这竟是景希珍同彭德怀的最后一别，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这一天，周恩来再次作出指示：对彭德怀“不许武斗，不许游行，不许逼供信。”
这一天，林彪、江青一伙作出了逮捕彭德怀的决定。决定上没有写明他所犯的罪行，因为实在无法说。
这一天，是1966年12月28日。
景希珍回到成都后，将彭德怀的东西一一登记造册，收藏在阁楼上。不久，成都军区派人来告诉他，要他转业。景希珍不客气地顶撞说：“我是中央派到这儿来的，你们没有权力叫我走！”经不住三天两头催逼，景希珍狠狠心说：“让我复员吧！我要给彭老总保管东西。”来人倒也爽快：“彭德怀的东西不用你保管，交给成都军区后勤。”于是，景希珍被下放到四川一个县的人民武装部。
4
整整过去了十二个年头。秘书和警卫参谋终于又同老首长重逢了。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彭德怀元帅的骨灰盒。
綦魁英揭开了盖在骨灰盒上的党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土灰色的骨灰盒，正面贴着一张已经变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姓名：王川；性别：男；年龄：三十二岁；籍贯：本市；死亡原因：病故。
“这是彭老总的骨灰？”綦魁英和景希珍疑惑地相互对望着。
杜心源看出了他俩心中的疑惑。四年前的一件往事顿时涌上他的心头……
一九七四年那个寒冷的冬季，时任四川省革委会办事组组长的杜心源被省委书记段君毅找了去，告诉他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彭老总的骨灰要在重庆殡仪馆存放。这任务交给你，对外要绝对保密。”段君毅面色凝重。
“彭老总？哪个彭老总？”杜心源满心疑惑的问。
“还有哪个彭老总？彭德怀。”段君毅轻声说。
像一个炸雷在杜心源心中炸开，他的心怦怦在跳。
段君毅信任地拍拍杜心源的肩膀：“说不定什么时候用的着，你一定要办好！”
从段书记那儿回来，杜心源找来四川省革委会办事组副组长张振亚商议，决定把这件重要的任务交给办事组行政处副处长杜信具体落实。并向杜信反复交待上面的三点要求：一、不要问是什么人的骨灰，但一定要保管好，不能遗失；二、把它放在普通人的骨灰存放架上，不要引人注意；三、今后没有省委革委会的介绍信，任何人不得取走。杜信一一答应下来，并立即赶去东方红宾馆，从一个叫李若萍的军人手中接过了那只简陋粗糙的化名王川的骨灰盒。
“不会弄错的。”杜心源望望景希珍，肯定地说。
此时，飞机已在机场等候多时，北京明天还等着骨灰去开追悼会，时间不容许再耽搁。再说，要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又谈何容易！笔者翻阅资料，发现被迫害致死的中央高级领导人都有着与彭德怀差不多相同的遭遇——
国家主席刘少奇的骨灰存放证：
骨灰编号：一二三
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现住址：××××部队
与亡人关系：父子
死亡人姓名：刘卫黄
年龄：七十一
性别：男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中办专案人员竟在刘少奇的遗体火化单上写着：姓名：刘卫黄，职业：无业，死因：烈性传染病。
无独有偶，中央政治局常委陶铸火葬时也被说成是“烈性传染病患者”，并被化名王河。
他们肃立在彭德怀骨灰盒前举行了简短的哀悼仪式，便匆匆向机场奔去。途中，景希珍突然想到，这次进京搭乘的是民航班机，在客机上端着个骨灰盒子是不太妥当的。于是，綦魁英匆忙将提包腾出来，小心地将骨灰盒放了进去。
綦魁英和景希珍坐在机舱里，向元帅的亲属讲述着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哭声停止了，只有四周沉闷的空气，挤压着他们难以平静的感情：一代功勋卓著的开国元戎，骨灰盒上竟然不能写上自己的真名实姓，这该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呀！
5
飞机向八宝山方向飞去。
两鬓斑白的浦安修望着丈夫的骨灰，欲哭无泪。从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沉重的政治压力已将她的眼泪榨干了。
此刻她在想什么？
是想在延安她与彭德怀的第一次相识？那可是个喜剧。都是陈赓这家伙捣的鬼。
记得那是个下午，刚打完女子排球赛，回到驻地，她便被陈赓喊了去：“小浦，有个人要见你！”
“谁？”
“彭副总司令啊！”
“副总司令找我干吗呀？”
“他看上你了呗！”
陈赓这位首长就是这样幽默诙谐，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管别人能否接受。
浦安修白皙的脸早已臊的绯红。她转身要跑开。
“别跑，别跑，我说的是正经话，我是你们的介绍人呢！”陈赓一把扯住了她。
原来，陈赓见彭德怀四十岁了仍孑然一身，便自告奋勇当红娘，他说：“总不能让彭老总当一辈子和尚吧！”
陈赓深知彭老总的脾性，严肃庄重，特别对女同志，更是保持距离，令人望而生畏，别说谈恋爱，平时女同志接近他都很困难。因此，他别出心裁地组织了八路军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女子排球赛，把彭德怀硬拽去观战。陈赓对彭德怀说：“老总，部队开展体育活动你要支持，有好身体才能打胜仗嘛。”彭德怀拗不过他，只好去观战。赛场上，别人看球，陈赓看彭德怀的脸，他发现彭德怀特别注意一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心中暗暗高兴。
球赛完毕，陈赓问彭老总：“老总，你看哪个队员好？”
“那个戴眼镜的细高个不错，打的有水平。”
“噢，她叫浦安修，北平师大学生，读书期间就入了党，前年投奔延安，现在陕北大学教书，学问、人品样样都好。老总，你的眼力不错呀！”
就这样，在陈赓的安排下，浦安修同彭德怀见面了。这年年底，他们在延安的窑洞里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不！浦安修绝没想这个，她想到的是同彭德怀的最后一次见面。
深秋。万木萧瑟。大字报的残片裹着秋风漫天飞舞，令人毛骨悚然。
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浦安修又一次被拉出“牛棚”陪斗。多次的挨批陪斗，她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闭着眼，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然而这一次却不行了，扭着她胳膊的造反派抓着她的头发，厉声喝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今天批的是谁！”
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拼命挤进耳朵：“打倒彭德怀！”
啊！是他？！她不由自主睁开了眼睛。从一年半以前他去“大三线”至今，两人这是头一次见面。但谁能想到这次见面竟是永诀。
他被几个大汉拖上来了，“扑通”一声，摔倒在台上。她与他近在咫尺，却不能上前扶他。她的心在颤抖，在下沉，然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又一次被人揪醒了。
“现在由彭德怀的臭老婆浦安修交代、揭发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大声宣布。
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她立定了，大声地喊着，用整个心灵喊着：“我说，我要说，这些年，我气他，恼他，怨他，那是因为我不理解他。但我从没有发现过他有一点反党的言行，没有，没有！……”
一阵拳打脚踢，浦安修又一次昏了过去。昏迷中，她隐约听得有人说：“你们不要这样对她，她没有责任……”那是他的声音，是他，是他！然而，她却没有力量再次睁开眼睛。
谁能想到，这次批斗会上他俩见面竟成永诀？
“老彭，这一切终于过去了；现在您在九泉之下的不屈冤魂安息吧！”浦安修在心里默念着。
舷窗外，苍天一色，飞机载着彭德怀的英灵向蓝天深处飞去。
魂归来兮！八宝山！
啊！历史无情！
——题记
1
1978年12月22日。成都机场。
候机室里笼罩着一片哀怨气氛，男女乘客们都失却了耐性：上手表弦，来回走动，再不就是眼巴巴瞧着停机坪上那架银灰色客机。民航局长的娘老子早不知给骂过多少遍了；可不顶用。虽然起飞时间已过去了二三个小时了，那架客机仍丝毫没有起飞的意思。
决不是因为天气的关系。机场上方蓝宝石一样晶莹的天空里不见一丝儿云彩。那是为什么呢？人们猜疑着。
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般开进了机场。两位中年军人走进了候机大厅。大家明白过来，等了几个小时，都是因为这两个小子的关系。奶奶的！顶破天是个团级干部，有啥了不起？早已等候的不耐烦的乘客们一齐向那两位军人投去不友好的目光。他俩置若罔闻，只是默默地守护着一只黑色提包。
客机终于起飞了。
机翼下闪过一幅幅游动的油画；滔滔的嘉陵江，逶迤的秦岭，奔腾的黄河……
机仓里乘客们嗑着瓜子，嚼着糖块，有说有笑。那两个军人仍是那么正襟危坐轮流抱着那只黑色提包。
飞机掠过华北平原，临近了北京上空。
突然，一位年轻的机组人员走了过来。在两位军人面前停住了：“请问，你们两位是成都军区来的吗？”
“是！”军人疑惑地点点头。
“你们身边带着什么东西吗？”
“带了，都是洗涮用具和换洗衣服。”其中一位军人平静地回答。
“没带别的什么？”
“没有。”
乘客们的目光一齐向这儿集中过来，那眼神分明有些幸灾乐祸：活该受审，谁叫你们惹我们干等？
“怎么？你们没有护送彭德怀同志的骨灰？”年轻的机组人员瞪圆了疑惑的眼睛。
“你？……”
“噢，我们刚接到北京的电报。”
机组人员的声音很轻，那威力却无异于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机上的乘客都被震撼了。
彭德怀——这个一度从国家的报刊、电台广播中消失的名字，此时此刻听起来是多么响亮！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今天就坐在他们中间。嗑瓜子的停住了，说笑声停止了，全体乘客都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不能再隐瞒了。两位军人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普通的骨灰盒从提包里请了出来，端放在座位上。
“这就是彭德怀同志的骨灰？”
“嗯。”两位军人点点头。
那位机组人员望望这只再普通不过的骨灰盒，轻声地说：“北京有指示，飞机到首都机场后，请你们不要下去，飞机还要起飞，到西郊机场降落，军委的领导同志在那儿迎接彭德怀同志的骨灰。”
两个军人的眼睛湿润了，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全体乘客的目光向这儿聚拢，没有人说话，机舱里一时显得那样的静寂，望着座位上那个普普通通的土灰色的骨灰盒。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全体乘客一齐脱帽肃立……
2
首都机场。
客舱里只留下了綦魁英和景希珍。他们在守护着彭德怀的英灵。
有人登上了舷梯。是彭德怀的亲属。彭德怀的夫人浦安修，侄女彭梅魁、彭钢、侄子彭康白和他们的子女。他们望见了座位上彭德怀的骨灰盒，一齐发疯似地扑了过去。
哭声在机舱里回荡。
“整整四年了，伯伯，你到哪里去了呀？”梅魁哭喊着。彭钢、康白也哭喊着。
四年前，冰冷的冬季。
梅魁正在工厂上班，有人喊她接电话。电话里传来专案人员粗声恶气的噪音：“告诉你，彭德怀死了，是下午三时三十五分死的。要来赶快来。”
晴天霹雳，天旋地转。梅魁像兜头挨了一棒，头脑里一片苍茫。她想找康白、彭钢，告诉他（她）们这个噩耗，可急切中又上哪儿找呢？她丢魂落魄，跌跌撞撞独自赶到医院。
她终于看见了日牵夜挂的伯伯。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张泛黄的白布单盖住了他的全身，没有党旗，也没有军旗，更没有苍松翠柏，那戎马终生、历经百战的身躯静静地躺在旧白布单下，带着没有来得及倾吐的冤屈躺下了。
梅魁似乎又听到了几天前伯伯悲怆的喊声：“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瘫了，自己不能料理自己了，可我的案子还没有搞清楚呀！”伯伯的冤屈太重了。梅魁想哭，想喊，但她忍住了眼泪，时间不允许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要尽快地料理伯伯的后事。专案组人员只给了她二十分钟时间呀！
二十分钟后，她被送回了工厂。从此一别就是四年。
整整四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浦安修曾多方打听彭德怀灵骨的下落，但毫无结果。彭德怀元帅的骨灰被运到哪儿去了呢？
元帅的骨灰在成都。
有关专案组的一份报告上写着：
“受审人员彭德怀，因患直肠癌，经治疗无效，于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死。”
“彭德怀是里通外国、阴谋夺权的反党分子。我们意见，将其化名王川，尸体火化后，骨灰存放成都一般公墓。”
为何化名王川？笔者揣测：可能与他建国初期曾化名“王校长”有关。
一九五二年四月间，彭德怀头部长了个瘤子，周总理派陈赓去朝鲜战场，“逼”他回国治疗。因当时他任中国人民志愿军总司令，行踪需要对外保密，所以，住进北京医院后，化名“王校长”。担任护理工作的护士王春玲打量面前这位病号，咋看咋不像个校长。于是，冲陪同前来的卫生部副部长问：“他是哪个学校的校长？”副部长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什么校长？傻丫头，这是彭老总，志愿军司令员。”“我说嘛，怎么看都不像个校长！”姑娘挤眼妩媚地一笑。望着王春玲滑稽的样子，彭老总诙谐地说：“哎，小同志，你说我怎么不像校长？我是毛主席派去教育美帝国主义的校长嘛！”一阵爽朗的笑声在病房里响起。
这是姓氏的由头。那么那个“川”字，自然是指骨灰存放的地点四川了。不过，要证实我的揣测，就需要去问当时彭德怀专案组的办案人员了。我曾努力过，但毫无结果。在今天，有谁会傻乎乎地承认“我曾是彭德怀专案组的成员之一”？
专案组的报告送到了新贵王洪文的办公室，因此留下了下面一份记录：
“中央秘书处电话告，王副主席在彭德怀死亡、骨灰处理情况报告上批示：‘照报告上所提办法办’。”
从那时上溯三十年，当彭德怀叱咤风云在抗日战场上指挥百团大战的时候，王洪文还穿着开裆裤子。而谁能想到，三十年后的一天，一代开国元勋的生死竟然操在这么一个小子的手中！
1978年11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为彭德怀同志平反。会议快结束时，邓小平同志对所有到京开会的各省、各大军区的负责同志说：“开完会，谁也别走，一道参加彭德怀同志的追悼会！”
开追悼会需要骨灰，可找遍北京市所有公墓，也没见彭德怀的骨灰。原四川省委一位知情的领导同志听到了消息，来见彭德怀的夫人浦安修，说：“彭老总的骨灰在成都。”
中央军委办公厅的长途电话摇到了成都。彭德怀当年的秘书綦魁英，警卫参谋景希珍被从下放地点找回来了。他们一同走进了四川省委四号楼的一间会议室。
省委书记杜心源指着桌上用党旗覆盖的一个骨灰盒说：“同志们，这就是彭老总的骨灰。”
先是惊愕的目光，继而是难以遏止的泪水。是喜？是悲？谁又能品味出其中的滋味？
3
望着骨灰盒上覆盖着的那面鲜红的党旗，景希珍恍惚记起了十二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
196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上一个发狂的年代；12月25日，一个让景希珍终身难忘的日子。黑夜，山城成都在冷风中索索发抖。黑夜中，他被爱人推醒了：“快起来，彭老总屋子里的灯全亮了。快去看看！”
一个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心：“不好，彭老总出事了！”他一骨碌爬起来，边披衣服边向彭德怀的住室跑。然而，一切都晚了，彭德怀的住室里已一片凌乱，空无一人。
“彭老总！彭老总！”他大声地喊着。黑夜茫茫，孤独的喊声在寂寥的夜空中回荡。
彭德怀被绑架了！一个共和国的元帅被人随意绑架了！一个敢于在百万军中横刀立马的彭大将军被一伙鸡鸣狗盗之徒绑架了！
这真是一个令人诅咒的年月。
事情应追溯到半月之前。那个患有子宫颈糜烂的“第一夫人”对着她的爪牙煽动说：“你们这也能，那也能，为什么连个彭德怀也抓不来？”
中央文革小组的成员戚本禹心领神会，立即召开北京航空学院的造反派头头韩爱晶：“‘海瑞’还没斗吗？他现在躲在成都，是三线副总指挥，直到现在还是修正主义的一面黑旗。要消除这个‘隐患’，把他这个‘海瑞’揪来北京批斗。”
于是，发生了彭德怀被绑架的一幕。
景希珍激愤难抑，追到了建委办公室负责人的家，彭德怀的秘书綦魁英正被一帮造反派围困在那儿。
“你们把彭老总弄到哪里去了？！”景希珍一腔怒火，冲造反派的头目吼道。
“彭德怀是现代‘海瑞’，是反党分子，我们要把他揪到北京批斗！”造反派头头理直气壮地说。
“放你娘的屁！保卫彭德怀同志的安全是党交给我的任务。快把彭老总放了！”景希珍一把抓住了造反派头目的胳膊。
“你要怎么样？告诉你，揪彭德怀到北京，也是党交给我们的任务。”造反派头头似乎也有些上火。
一个要揪，一个要保，双方都喊着是执行党交给的任务。而中华人民共和国只有一个执政党——中国共产党呀！
建委办公室的负责同志站出来了：“彭德怀到大三线来是毛主席批准的，周恩来总理专门为此在怀仁堂召开了会议，指示：对彭德怀的工作要给以方便。现在，要揪彭德怀到北京，需打电话请示总理。”
总理办公室的长途电话拨通了。周总理得知此情，当即向成都军区、北京卫戍区并绑架者作了三点批示：
一、由成都军区派出部队与红卫兵一道护送彭德怀同志到北京。沿途不许任何人截留，不得对他有任何侮辱性的言行，绝对保证他的安全。
二、不坐飞机，由成都军区联系火车来京。
三、由北京卫戍区派部队在北京车站等候，并负责安排彭德怀同志的住宿和学习。
同一时刻，戚本禹在一封密信中得意洋洋地向江青报告：“彭德怀现在已经被红卫兵抓住，一二日内即押送北京。北京的学生已做好了斗争的准备。”
第二天夜晚，月更冷，风更厉。彭德怀被押上了去北京的列车。名噪一时的北京地质学院红卫兵头子王大宾在车厢里安排了一百多人的押送队。“红袖章”在车厢里结成了一道结实的匝。綦魁英和景希珍也被限制行动。
车厢里，红卫兵们轮番向彭德怀进攻。
“说，你为什么反毛主席？！”
元帅并不激动，和颜悦色地解释：“毛主席对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没有毛主席，中国革命还不知要吃多少亏，还要在黑暗中摸索。但是，我不赞成高喊那么多万岁万万岁，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领袖，不是皇帝。毛主席也不赞成喊那么多万岁。你们说我这是反毛主席，我不同意。你们没有事实呀，我希望你们不要毫无根据地妄加罪名。”
“彭德怀！你要老实交待你的罪行！不然，我们革命小将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望着一张张充满稚气又横眉竖眼的娃娃脸，元帅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从另一个角度讲，他们也是受害者呀！瞧他们满脸的神圣，光荣感、使命感充满着胸膛，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坚信，他们是在完成“无产阶段司令部”交给的光荣任务，是在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对这些孙子辈的孩子们又能说些什么呢？
夜深了，守护在过道里的景希珍猛然觉得有一只大手扶着他的肩头，他心里一颤，是彭德怀，“老总，我……”
“你们两个到底还是跟来了！”彭老总喉咙里像有个东西在发颤。
怎么能不跟来呢？打从朝鲜战争爆发那年我就跟着你了。那时候，我嘴巴上刚开始长毛，现在都胡子拉碴了。整整十七年，看着你为打胜仗的部队喊万岁；看着你对战场上怕死的同志骂娘；看着你为挨饿的群众流泪；也看着你为国防建设操劳；跟着你搬出中南海，又跟着你到了大西南。现在，你又倒霉了，成了批斗对象，但在我眼里，你仍是共和国的元帅，我的好首长……景希珍一肚子的话在打旋，说出口来却变了样：“老总，您就少说几句吧！您吃亏就在嘴上。”
那颗坚强的头颅摇了摇，仿佛在说：“不！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一张嘴了！不抓紧时间说，恐怕机会不多了！”
元帅和警卫参谋的两双大手紧握在一起，两代人缩短了距离，彼此间听得见心跳：“老总，你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别的都没有了，我就是惦记我那些书……”
“放心吧，我会替您保管好！”
“咣当”一声，列车在北京站停住了。“呼啦啦”卷过来各式各色的“战斗团”、“造反队”的旗帜。各路“诸侯”为争夺彭德怀这个“战利品”打起了派仗。“我们是江青同志派来的！”“我们是奉了林副主席指令来的！”景希珍护卫着彭德怀，满耳朵充斥着嘈杂的喊叫。最后，北京地质学院的“东方红”人多势众，大获全胜，硬是将彭德怀拉回了北京地质学院。
“周总理有指示，把彭老总交给北京卫戍区部队。”景希珍拼命喊着。又经过一番交涉，王大宾一伙才不得不将彭德怀交给了前来接应的北京卫戍区部队。
卫戍区部队派来了一辆大型交通车。彭德怀被两个战士携扶着登上了车门。景希珍快步赶了过来，但被一只无情的手拦住了。“我是他的警卫参谋！”景希珍喊着。“你已经很好地完成了任务，回成都去吧！”现场负责人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跟了他十七年，难道不能让我跟他告个别么？”话语已近似哀求。他终于被同意上车了：“首长，我走了，你还需要什么……写信来，我给你送……”三十大几的人了，眼泪止不住朝下掉。“好！好！谢谢你，我谢谢你啦！”彭德怀抬起头，深深向景希珍鞠了一个躬。一位共和国的元帅向一位大尉参谋深深鞠了一躬。
谁能想到，这竟是景希珍同彭德怀的最后一别，从此天各一方，再难相见。
这一天，周恩来再次作出指示：对彭德怀“不许武斗，不许游行，不许逼供信。”
这一天，林彪、江青一伙作出了逮捕彭德怀的决定。决定上没有写明他所犯的罪行，因为实在无法说。
这一天，是1966年12月28日。
景希珍回到成都后，将彭德怀的东西一一登记造册，收藏在阁楼上。不久，成都军区派人来告诉他，要他转业。景希珍不客气地顶撞说：“我是中央派到这儿来的，你们没有权力叫我走！”经不住三天两头催逼，景希珍狠狠心说：“让我复员吧！我要给彭老总保管东西。”来人倒也爽快：“彭德怀的东西不用你保管，交给成都军区后勤。”于是，景希珍被下放到四川一个县的人民武装部。
4
整整过去了十二个年头。秘书和警卫参谋终于又同老首长重逢了。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彭德怀元帅的骨灰盒。
綦魁英揭开了盖在骨灰盒上的党旗，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土灰色的骨灰盒，正面贴着一张已经变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姓名：王川；性别：男；年龄：三十二岁；籍贯：本市；死亡原因：病故。
“这是彭老总的骨灰？”綦魁英和景希珍疑惑地相互对望着。
杜心源看出了他俩心中的疑惑。四年前的一件往事顿时涌上他的心头……
一九七四年那个寒冷的冬季，时任四川省革委会办事组组长的杜心源被省委书记段君毅找了去，告诉他一个惊心动魄的消息：“彭老总的骨灰要在重庆殡仪馆存放。这任务交给你，对外要绝对保密。”段君毅面色凝重。
“彭老总？哪个彭老总？”杜心源满心疑惑的问。
“还有哪个彭老总？彭德怀。”段君毅轻声说。
像一个炸雷在杜心源心中炸开，他的心怦怦在跳。
段君毅信任地拍拍杜心源的肩膀：“说不定什么时候用的着，你一定要办好！”
从段书记那儿回来，杜心源找来四川省革委会办事组副组长张振亚商议，决定把这件重要的任务交给办事组行政处副处长杜信具体落实。并向杜信反复交待上面的三点要求：一、不要问是什么人的骨灰，但一定要保管好，不能遗失；二、把它放在普通人的骨灰存放架上，不要引人注意；三、今后没有省委革委会的介绍信，任何人不得取走。杜信一一答应下来，并立即赶去东方红宾馆，从一个叫李若萍的军人手中接过了那只简陋粗糙的化名王川的骨灰盒。
“不会弄错的。”杜心源望望景希珍，肯定地说。
此时，飞机已在机场等候多时，北京明天还等着骨灰去开追悼会，时间不容许再耽搁。再说，要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又谈何容易！笔者翻阅资料，发现被迫害致死的中央高级领导人都有着与彭德怀差不多相同的遭遇——
国家主席刘少奇的骨灰存放证：
骨灰编号：一二三
申请寄存人姓名：“刘原”
现住址：××××部队
与亡人关系：父子
死亡人姓名：刘卫黄
年龄：七十一
性别：男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中办专案人员竟在刘少奇的遗体火化单上写着：姓名：刘卫黄，职业：无业，死因：烈性传染病。
无独有偶，中央政治局常委陶铸火葬时也被说成是“烈性传染病患者”，并被化名王河。
他们肃立在彭德怀骨灰盒前举行了简短的哀悼仪式，便匆匆向机场奔去。途中，景希珍突然想到，这次进京搭乘的是民航班机，在客机上端着个骨灰盒子是不太妥当的。于是，綦魁英匆忙将提包腾出来，小心地将骨灰盒放了进去。
綦魁英和景希珍坐在机舱里，向元帅的亲属讲述着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哭声停止了，只有四周沉闷的空气，挤压着他们难以平静的感情：一代功勋卓著的开国元戎，骨灰盒上竟然不能写上自己的真名实姓，这该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呀！
5
飞机向八宝山方向飞去。
两鬓斑白的浦安修望着丈夫的骨灰，欲哭无泪。从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沉重的政治压力已将她的眼泪榨干了。
此刻她在想什么？
是想在延安她与彭德怀的第一次相识？那可是个喜剧。都是陈赓这家伙捣的鬼。
记得那是个下午，刚打完女子排球赛，回到驻地，她便被陈赓喊了去：“小浦，有个人要见你！”
“谁？”
“彭副总司令啊！”
“副总司令找我干吗呀？”
“他看上你了呗！”
陈赓这位首长就是这样幽默诙谐，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管别人能否接受。
浦安修白皙的脸早已臊的绯红。她转身要跑开。
“别跑，别跑，我说的是正经话，我是你们的介绍人呢！”陈赓一把扯住了她。
原来，陈赓见彭德怀四十岁了仍孑然一身，便自告奋勇当红娘，他说：“总不能让彭老总当一辈子和尚吧！”
陈赓深知彭老总的脾性，严肃庄重，特别对女同志，更是保持距离，令人望而生畏，别说谈恋爱，平时女同志接近他都很困难。因此，他别出心裁地组织了八路军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女子排球赛，把彭德怀硬拽去观战。陈赓对彭德怀说：“老总，部队开展体育活动你要支持，有好身体才能打胜仗嘛。”彭德怀拗不过他，只好去观战。赛场上，别人看球，陈赓看彭德怀的脸，他发现彭德怀特别注意一位戴眼镜的女同志，心中暗暗高兴。
球赛完毕，陈赓问彭老总：“老总，你看哪个队员好？”
“那个戴眼镜的细高个不错，打的有水平。”
“噢，她叫浦安修，北平师大学生，读书期间就入了党，前年投奔延安，现在陕北大学教书，学问、人品样样都好。老总，你的眼力不错呀！”
就这样，在陈赓的安排下，浦安修同彭德怀见面了。这年年底，他们在延安的窑洞里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不！浦安修绝没想这个，她想到的是同彭德怀的最后一次见面。
深秋。万木萧瑟。大字报的残片裹着秋风漫天飞舞，令人毛骨悚然。
北京师范大学副校长浦安修又一次被拉出“牛棚”陪斗。多次的挨批陪斗，她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闭着眼，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然而这一次却不行了，扭着她胳膊的造反派抓着她的头发，厉声喝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今天批的是谁！”
一阵惊天动地的口号拼命挤进耳朵：“打倒彭德怀！”
啊！是他？！她不由自主睁开了眼睛。从一年半以前他去“大三线”至今，两人这是头一次见面。但谁能想到这次见面竟是永诀。
他被几个大汉拖上来了，“扑通”一声，摔倒在台上。她与他近在咫尺，却不能上前扶他。她的心在颤抖，在下沉，然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又一次被人揪醒了。
“现在由彭德怀的臭老婆浦安修交代、揭发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大声宣布。
她完全清醒过来了。她立定了，大声地喊着，用整个心灵喊着：“我说，我要说，这些年，我气他，恼他，怨他，那是因为我不理解他。但我从没有发现过他有一点反党的言行，没有，没有！……”
一阵拳打脚踢，浦安修又一次昏了过去。昏迷中，她隐约听得有人说：“你们不要这样对她，她没有责任……”那是他的声音，是他，是他！然而，她却没有力量再次睁开眼睛。
谁能想到，这次批斗会上他俩见面竟成永诀？
“老彭，这一切终于过去了；现在您在九泉之下的不屈冤魂安息吧！”浦安修在心里默念着。
舷窗外，苍天一色，飞机载着彭德怀的英灵向蓝天深处飞去。
魂归来兮！八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