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马贼”白德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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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跟上师父学盗马
  在松花江南岸的山沟里,有一处小屯叫懒汉子沟。懒汉子沟有一家地主,掌柜的叫马福。其余的七八户人家都是他家的长工和佃户。
  马福养马发了财,雇了两个小马倌为他放马。他的马最多的时候有二三百匹,每天早晨马群放出大院如同大军出征,骒马、儿马、大马,小马,马蹄嘚嘚,汹涌澎湃,像河流一样顺着懒汉子沟流泻。两个小马倌背着火药枪,威风凛凛地招呼着马群,甚为得意。其中的一个小马倌姓白,都叫他白小子。其實他脸蛋黑不溜秋,一点儿也不白。掌柜的马福说:“你这个白小子该有个大号啦,总叫小名不是回事儿。我送给你一个名字,叫白德富吧。”
  白小子忙跪在地下磕头:“谢谢马爷,我就是白德富啦!”
  这年夏天,几十匹骒马先后产下五十多头马驹儿,把个马福乐得啥是的。美中不足,其中有一头小马驹生下来瘦小枯干,倒在地上一天多没爬起来。第二天,东家来看这头小马驹儿,禁禁着鼻子说:“算啦,当马骝子皮卖了吧。”
  “马骝子”就是骒马流产的死马驹。早年,马骝子皮是做高档服装的皮料,能卖上不菲的价钱。白德富听东家这样说就有些舍不得,对东家说:“马爷,把它送给我吧。我想把它养大!”
  “好哇,你能把它养大?”
  “试试看。”
  “好,养大了算你的。”
  白德富给这匹小马驹儿喂马奶,上心伺候。一个月后,小马驹儿就变得溜光水滑,各处乱跑了。一年后就长成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这匹马与别的枣红色马不一样,它信门儿上长出来一撮黑毛,白德富给他取名叫黑盖儿。他真的以为黑盖儿就是自己的了,常常招呼:“我的黑盖儿,我的黑盖儿!”
  东家听了当然不高兴。这年深秋,马爷叫白德富白天铡草喂马,入夜又叫他赶着马拉磙子碾黄豆。一整天连轴转,他实在是太累了,就躺在谷草堆上睡着了。这一回可被东家逮着了。马福操起连枷把子,劈头盖脑打得他爹一声妈一声地嚎叫。
  打完了,东家说:“结账,你给我滚蛋!”
  白德富跪在地下磕头求饶,掌柜的毫无所动。白德富见东家没有丝毫回转余地,站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东家,我给你当半拉子四年,实在不要我了,我也不强求。谢谢你老人家的关照,给我结账吧。黑盖儿我要带走。”
  “什么?好大的口气,就你这样的,十年也挣不来一匹马。何况我每年都给你工钱!”
  “是你亲口说送给我的,是我把它照看大的!”
  “我什么时候答应送给你的,在哪儿写着,拿出文书来给我看看!”
  白德富一听这话,不由得怒火上升,差一点儿没背过气去,瞪着眼睛站在东家面前,一时无话可说。半晌,回过气来说:“马爷,我服你了,这一刻你教我学懂了好多事。请给我结账吧!”
  结了账,他没有正眼看马爷,甩甩袖子,夹起小行李卷儿,撅达一下走了。
  到了屯外,夜色一团漆黑,不远处的山比没有星光的夜更黑。他坐在懒汉子沟山脚下生闷气,感到这个世界什么都是黑的,黑沉沉的天,黑乎乎的地,四周没有一丝发亮的缝隙。思虑多时,他咽不下这口气,决心设法把黑盖儿牵走。可是马家大院是个响窑,护院的长工都有枪,夜里有人值更,很难将马赶出去。
  天放亮时,他起身想走,却见一个戴着牛毛毡帽的人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面相差不多有五十岁了。他疑惑:这老头子干吗跟我一样坐在这儿?他没有多想,起身跑到邻村去卖小工。
  后来的几天,他夜里就去懒汉子沟。那个戴牛毛毡帽的老人在懒汉子沟的僻静处压了一座小窝棚,两个人很快就熟了,很自然地就住到了一起。唠起嗑来白德富毫不设防,把自己在马家大院的经历和盘托出。
  那老人精明透顶,说:“小子,我明白了,你想把黑盖儿偷走!”
  白德富理直气壮地说:“这不叫偷,黑盖儿本来就是我的。若没有我细心照料,黑盖儿早就死了”
  老人说:“怎么说都一样,这事儿你一个人干不了,跟我干吧。”
  白德富一愣:“你,你是什么人?我怎么跟你干?”
  “不要多问,我叫你怎么干就怎么干。”
  转天后半夜是个月黑头。懒汉子沟黑雾蒙蒙,马家大院悄无声息,别说是人,连狗都睡过去了。一捆点着了火的茅草从后大墙院外扔了进去,落在房后的干柴垛上。干柴是烧炭剩余的下脚料,都是硬木的干枝丫,沾火就烧起来了。柴垛距离房檐不远,房子又都是茅草苫顶,即使有颗火星飞上去,眨眼之间就烈焰腾空。
  马家大院的火光照亮了窗棂,人们炸了窝,立时一阵大乱。长工们纷纷跑出屋去,甚至来不及穿衣服,操起钩杆铁具、水桶、瓦盆,泼水的泼水,扒房草的扒房草,忙得不亦乐乎。
  老掌柜的马福挂心着他的心肝马群,急忙拿钥匙打开大院的大门,将二三百匹马轰赶出去。受惊的马群从没见过这番情景,不知道主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你争我抢,拼命夺路出逃。冲出大门,千多只马蹄像突发的暴风雨,叩响着懒汉子沟的河川山地,发出一派惊天动地的“嗒嗒嗒嗒”声。
  白德富兴高采烈。尽管是黑夜,火光还是照亮了马家大院和院外的一小片山沟,还有马头攒动如同流水的滚滚动人风光。
  那老爷子——老盗马贼却异常冷静,他隐身在山沟一旁,说:“小子,别看啦,咱们不多要,各自选一匹好马,走吧!”
  白德富如梦方醒:“我也不想多要,只要我的黑盖儿。”
  他打了一声唿哨,招呼一声:“黑盖儿!黑盖儿!过来!”
  那匹年纪轻轻的小黑盖儿听到呼叫,心里十分喜悦,惊恐的心情安静下来。从众多同伴的空隙中挤了过来,靠在白德富身边,用它的马脸蹭着白德富的胸部,像是在说:“你叫我吗?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那老盗马贼选中了一匹母马,看出它已经揣上了驹,能卖个好价钱。
  白德富对黑盖儿说:“跟我走吧,咱们不待在这儿了。”
  老盗马贼在前,白德富在后,各自牵着自己的马,向黑洞洞的懒汉子沟外走去。   走出山外,到了平原上,天刚蒙蒙亮。白德富突然对老盗马贼说:“师父,我知道你是干这一行的了,你收下我做徒弟吧!”
  老盗马贼态度很冷,一声没吭。
  白德富又说:“我跟定您老人家啦!”
  老人闷闷不乐。
  “反正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老人仍然默不作声。
  天亮了,老人没回头,问:“为什么不回家?”
  白德富反问说:“我牵走了黑蓋儿,还放了一把火,东家肯定想到是我干的,他很容易就能找到我家,那个家我还能回去吗?!”
  老盗马贼又沉默了。
  过了多时,他终于回过头来说:“你不能老跟着我。”
  “我无处可去啦。”
  老盗马贼又不说话了。
  白德富哀求说:“师父,告诉我,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
  老盗马贼大怒:“混蛋,不许问我的名字!”
  他气势汹汹地翻身上马,催马向前跑去。白德富也飞身跨上黑盖儿,一步不落地尾随着。两个人都没有鞍辔,骑着光溜溜的马背颠颠地奔跑。
  老盗马贼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这小子的骑术不错,甩不掉他。他使坐骑慢了下来,变得心平气和,等黑盖儿与他的马拉齐,二人并辔而行。老人说:“我师父叫什么名字我从来不敢问。江湖上的朋友都叫他‘草上飞’。他告诉我,干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单打独斗,最多是两个人,不许三个人以上合伙。做完活儿立地分手。一旦失手宁可做滚刀肉,决不咬上合伙人。还有,在方圆百里之内不许接连做两次以上……”
  “师父,我明白了,你老人家这是在教我,是收下我了!”
  老盗马贼没有承认收下他,却又说了一条规则:“干我们这一行,师徒分手永不再见!”
  “谢谢师傅,我跟谁都不说你是我的恩师。”
  老盗马贼没有赶他走。师徒二人到邻县一个骡马市场,老人卖掉了偷来的骒马。他劝白德富卖掉黑盖儿,白德富舍不得。他想带着黑盖儿去找个绺子,但这话他不敢跟师父说。
  他跟着老盗马贼跑了半年,做了几次“生意”,学了不少本事。一天,师父说:“小子,我这两招没有什么特别的,要紧的是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不贪多,适可而止。咱们就此分手吧,此后我们互不相识,各奔东西。”
  说罢,头也不回,催马扬长而去。
  师父走了,白德富没有再去追赶,心中似乎有些失落。但是几分钟之后他就把师父忘记了,失落感被眼前的困境代替。往哪儿走呢?他不知道。
  二 一顿鞭子打得他同意当伪军
  正是青纱帐起的季节,他牵着马走进一片苞米地。这是甩手无边的大片庄稼,苞米正在拔节,个别的已蹿出红缨。他心里骂道:不知这是哪个王八蛋东家的财产,都是我这样的鳖羔子替他卖命得来的。不由得仇恨之火升上鬓,他撒开黑盖儿让它吃个饱。鲜嫩的苞米棵子正好做饲料,黑盖儿高兴极了,放量大吃大嚼。
  太阳升上头顶,变成了一团烈火,炙烤着绿葱葱的大地,苞米棵子里闷热难熬。白德富的裤褂湿透了。他对黑盖儿说:“伙计,咱们往山根儿那边去,那里有树,还有柳毛子,长得那么茂盛好像有一条河。”
  黑盖儿不反对,一边掠食比青草还甜的绿色棵子,一边向碧绿的庄稼地深处行走。走出长长的地垄头儿,山根儿下果然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条荒草萋萋的小道。黑盖儿不想离开绿棵子,就在地头上掠食。白德富蹲在河边捧起清凉的河水喝了个够,然后洗了把脸,躲到一棵高大的老椴树下,边乘凉边打开小包裹吃煎饼卷大葱,这是他从一家山东大煎饼铺买来的。
  吃饱了,上来一阵困意,他倒在树下睡着了。
  后来,蚊子把他咬醒了,他听到有人说话:“真是匹好马,是咱们的啦!”
  他一翻身爬了起来,看到几个当兵的,都骑着马。黑盖儿被一个骑马的大兵牵走了。他大叫:“站下,那是我的马!”
  一个大兵说:“什么是你的,我们征用啦!”
  几个大兵催马跑了起来。白德富急了,捏起嘴唇打了一声唿哨,大叫:“黑盖儿,回来!”
  黑盖儿不喜欢这几个大兵,听到唿哨,立即挣脱缰绳,回头向白小子跑来。白小子抓住马鬃,翻身跳上马背放颠儿猛跑。后边的大兵急追,跑过荒草小道,前边就是大路。几个大兵见这个骑着光溜溜没鞍子马的小伙子身手如此灵敏,知道撵不上他,一个军官说:“好小子,连马带人咱们都要啦。”
  说着,他举起枪朝空中开枪,伴随着枪声大喊:“站住,再跑可就真往身上打啦!”白德富害怕打中黑盖儿,也怕打中自己,不得不停了下来。
  几个大兵赶到跟前,白德富问:“你们要干什么?”
  那个戴大盖帽子的军官说:“小伙子,跟我们当兵去吧。”
  白德富说:“不,谁知道你们是什么兵!”
  “我们是大满洲帝国的国兵,吃得好,穿得好……”
  “我不当兵,你们的好,我不稀罕!”
  又一个大兵说:“还是当兵吧,当兵没人敢欺负你。”
  “不,我不想当兵!”
  那个当官的勃然大怒:“捆起来,带回队部去!”
  白德富被扭过两只胳膊捆绑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带去了军营。进门就被毫不客气地摔下了马背,那军官吩咐说:“先给他一顿鞭子!”
  一个小兵扯下他的衣服,将他绑在拴马桩上。过来个膀大腰圆的家伙,提着一杆皮绳拧成的马鞭子,二话不说,抡起鞭子就打。这家伙力大无穷,一鞭子下去虽然没有皮开肉绽,却像杀进肉里,震得内脏翻滚,倒海翻江一般疼痛。几鞭子下去白德富就挺不住了,大叫:“别打啦,我当兵还不行吗!”
  那个彪形大汉住了手,得意地讪笑着,右手握着鞭子杆,左手撸着鞭子梢,“呵呵”地乐。白德富仇恨地剜他一眼,暗说:你他妈的打我,还觍着脸笑!等着有那一天的,落在我的手里,我先一枪崩了你。
  那军官得意地说:“怎么样,服不服呀?”   白德富“唉呀唉呀”地叫着,从心口窝里往外喘气。
  “过来,登记个名字,填个表!”
  白德富就这样当了兵。几天后才知道,这支军队不是纯粹的伪军,是投降的东北军焦景彬旅长的队伍。这位焦旅长想当伪满洲国兵的师长,拼命扩大队伍,号称麾下有两千雄兵。可是日本人不信任他,不给他军饷,一切军费都是他自己张罗。拿枪杆子四处伸手要钱,因此商家、粮户、地东都恨他。
  几个月后这支敌军部队遭遇抗日联军。这样的部队哪能打仗,交火后一触即溃。那个擅长拿鞭子打人的家伙腿部负伤,看见白德富在身边,大叫:“白德富,救救我!”
  白德富走过来,拿枪指着他的脑门儿。这个力大无穷的家伙瞪大惊恐的眼睛,面色如土,连叫:“小兄弟,小兄弟,对不起,饶了我吧!”
  这伙伪军动不动就拷打士兵,每次行刑都是这个家伙,士兵们背地里叫他“刽子手”,被他打过的足有几十人,所以人人都恨他。
  白德富扣动了扳机,看也没看他,拿着枪转身走了,向抗日联军缴了枪。
  三 黑盖儿的故事有了下文
  一位抗日联军干部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打日本的军队。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不想当兵的,可是他不敢回家,不光是害怕东家马福找上他,还听说屯里抓劳工,邻家年轻人被抓走的不少了。没被抓走的都得当自卫团,跟日本兵搜山,有被山里抗日联军打死的,拉回来挖个土坑,埋成个黄土包子了事,连抚恤金都没人给。
  犹豫片刻,他如实地说:“我想回家娶媳妇。”
  那个抗日联军干部乐了:“好啊,祝贺你新婚快乐!你走吧。”
  不料,他又说:“可是我不敢回去,害怕东家报复,又怕自卫团抓我!”
  那个抗日联军干部正是江水宽连长。他忍住乐,问:“你在家惹了祸吧?”
  他点了点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江连长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跟我当抗日联军吧。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回家娶媳妇。”
  他看这个抗日联军干部和蔼可亲,不大甘心地点点头同意了。
  就在西征路快走到头的一天,部队与大批敌人遭遇。首长命令后卫连拖住敌人,大部队继续前进。在遭遇战中,后卫连溃不成军。连长带着几个人成了收容队,一路收容打散的战友。让他们深感为难的是,掉队的女同志在这冰天雪地中竟然生下一个女婴。她丈夫穆青山也掉队不知生死。继续前进很危险,敌人已被惊动,肯定步步拦截。连长决定派肖万才、朱腊八、白德富、皮占祥四个人,将产妇蓝达雅和女婴送回家乡去。肖万才任班长。江连长给他们二百发子弹,允许他们打猎。
  五个人,外加一个女婴,返回身重新走上了来时的西征路。一天,風雪弥漫,肖班长派白德富和小皮子趁着大雪天去山下不远的村庄讨些吃的。
  二人来到村外,看到风雪中的村口没有人站岗,大门是树条编成的。两个人商量好了,小皮子进村,白德富在村外距离村口约一里远的路边等着。
  这天,风雪迷茫。白德富一个人站在风雪交加的路旁,感到不太妥当,离屯子不远,担心被屯里的自卫团看见。就把步枪放在了雪地上,不一会儿大雪就把枪掩埋起来了。刚才走路身上发热,可是一站下来,冷风就透进破棉衣里来了。他系紧了狗皮帽子的帽耳扇。帽耳扇的毛很长,简直跟狐狸皮一模一样。冷风夹着雪花打在皮帽子上,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只顾盯着屯里,不想身后走来一队伪军骑兵。北满抗日联军从1937年春到1938年年底,漫长的整整两年时间,有多支部队进行了三次成功的和不成功的西征。敌人惊恐万分,频繁地调集部队,四处堵截。我军打的是游击战,队伍频繁出击,随时撤退,双方的遭遇战能少得了吗?
  这一次是白德富一个人第二次遭遇敌人。待他发觉,敌人已来到身旁,想躲已来不及了。多亏他的枪已被大雪掩埋,他站着没动。敌人拿他当成讨饭的叫花子,没理他。
  他正在庆幸敌人没看出来他是个抗日联军战士,眼前突地一亮,那不是黑盖儿吗!一个身穿毛呢军服的军官,猫着腰,偏着脸避开风雪骑在黑盖儿身上。从这一拨子伪军的服装来看,他们不是焦景彬的队伍。焦旅已被分散改编,可那分明正是我的黑盖儿啊!尽管黑盖儿已被伪军掠去三年多了,可自己绝不会看错。他怒火中烧,头脑里只有一句话:“那是我的黑盖儿,那是我的黑盖儿!”
  他的意识全部集中在黑盖儿身上,别的什么都没有想,连肚子里没食也忘记了。他跟着伪军队伍后边跑,很想发一声唿哨,喊一声:“黑盖儿,回来!”
  接受上一次的教训,他强迫自己没出声。但他不能放弃,紧紧跟随。伪军没有进屯子,顺着大道向远处走去。即使不是这样的风雪天气,步行也是跟不上马蹄子的。他被落下来,而且距离拉得越来越远了。很快伪军骑兵无影无踪,最初还能看出雪地上杂乱的马蹄印,渐渐地马蹄印越来越依稀难辨,直到完全被风雪埋没。可他还是不死心,反正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就顺着道往前找吧。
  一直走到天黑,大路还在向不知什么地方延伸。他站下来,向周围观望。夜色四合,只有西南角有些亮光,像是有人家。此时他并不想找村屯,找到了也不敢进去。饿就饿着吧,坚持到明天早晨再说。他只想找到那伙伪军的驻地,找到了又该怎么办,他不知道,也没想。
  听到花轱辘车碾压雪路的动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吆喝牛,来了一个赶牛车的。他终于盼到了人。他等待着,牛车走近了,上前去问:“老人家,这么晚了,你是回家吗?”
  “不是,”那个苍老的声音回答:“我给营里送猪去。”
  “什么营呀?”
  “兵营啊!”
  一听“兵营”二字,白德富心里一动。说:“老人家,我帮你送猪去吧!”
  “怎么好劳烦你呀!”
  “实不相瞒,老爷子,我两天没吃饭了,想跟你老人家讨口饭吃。”
  “啊,这不难,上车吧!”
  白德富饿得浑身瘫软,吃力地爬上了老牛车。牛车四平八稳地往前走,缺油的车轴“吱吱扭扭”地呻吟着。路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低诉着,实在是走不快。   他搭讪着说:“老爷子,怎么这么晚还出车呀?"
  “不是我出车晚,是他们来号我的猪晚了。明天是礼拜日,出征的大兵开回来就要解馋。”
  老人说着话,摸摸索索拿出吃食,说:“荞麦面菜包子,都碎了,手捧着吃吧。”
  白德富接过屉布兜子,打开,抓起一把破碎的菜包子吃了一大口。哎呀,荤油酸菜馅儿,真香啊!他顾不得再说话,大口大口地吞吃起来。老人带的口粮被他三下五除二吃了个精光。吃完了,抹了抹嘴巴,抱歉地说:“对不起,老爷子,我饿坏了,一丁点儿都没给你留!”
  “没关系,看得出来,你是真饿了。”
  照实说,白德富现在的行为,对于一名共产党领导的抗日联军战士来说,他是犯了个大错误。他的任务是去为同志们讨吃的,怎么可以擅自走开呢?可是,别忘了,他是个盗马贼,还当过伪军,自由主义与生俱来。不错,他参加了抗日联军,可他眼下真的还不够资格。此刻他心里只有黑盖儿,别的暂时都忘在了脑后。
  白德富有意与老人套近乎,搭个着问:“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老擓,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
  “有地吗?”
  “有一垧半地。”
  “养几口猪啊?”
  “养两口猪。这不,卖一口,还有一口。”
  “为啥要卖给兵营?”
  “兵营给现钱。屯子里乡亲们没有现钱,不是赊账就是拿谷子、苞米换。”
  “兵营在什么地方,还有多远?”
  “没多远了,就在罗圈镇。”
  “我听说过,是罗全镇吧?”
  “是吧,乡亲们都叫罗圈镇。”
  说起兵营,可就说到了白德富最想知道的话题。他向老人详细打探兵营的方位,以及他需要知道的一切。老人与兵营来往较多,常去送菜,送小豆、芸豆之类的小杂粮,以及活鸡、活鸭什么的。
  他们没走到罗全镇,天就快亮了。
  四 黑盖儿,你等着
  老人看清了白德富这身衣服竟是这样破烂,很是吃惊,不由心中生疑,问道:“小伙子,你这是从什么地方来?”
  白德富张开胳膊,看了看自己,的确,太不雅观了,自我嘲笑地说:“穷人,没家没业,没法子呀!”
  善良的老人不免产生了深切的同情:“是真的没有家吗?”
  “哪敢跟你老人家掏瞎话呀,房子叫日本人烧了,只活下来我一个。”说到这儿,他想起来日本兵对乡亲们的奸淫烧杀,不免悲从中来,真的潸然泪下。
  “别难过,不说这个啦,愿意不愿意跟我去扛年子啊?”
  “好啊,我愿意。可是我還有些小伙伴,我得去告诉他们一声。”
  “是不是有了相好的?”
  “也算是吧,不过都是男的。”
  “啊,那好办,先跟我回家换身衣服,然后去见他们。”
  守卫城门的岗哨听老人说是给兵营送猪的,没有拦挡,让他们进去了。老人将牛车赶进兵营,停下车,打开草料袋子扔在地上让牛吃着。见到司务长,卖了大肥猪。士兵们还没起床。礼拜日嘛,起床比平日晚得多。司务长看着白德富产生了疑心:“这位小兄弟,怎么平时没见过呀?”
  老人说:“是我新雇来的长工。”
  “哪儿的人呀?”
  白德富信口回答:“兰西县的。”
  “没有妈,也没有媳妇吧?”
  “母亲去世了,穷人说不起媳妇。”
  “怪不得的,衣服破了也不知道缝一缝。会不会喂马呀?”
  “我给东家喂牛。”
  “留下给我们喂马吧。”
  白德富最不想当“国兵”,不假思索地说:“不行,我不想当兵。”
  “不让你当兵,就是当马夫,给工钱。”
  “不,我正给老人家扛活呢,哪好半路换主人啊!”
  老人当即表示:“这话好说,马司务长要你我可不敢说个‘不’字!”
  即使为了黑盖儿,他也不想留下来,他害怕再次当伪军。更何况他还有护送一双母女的任务。他说:“谢谢司务长,我还是不想干。”
  马司务长说:“小伙子,你是不是有点儿傻呀,给咱们大营干活儿吃得好,挣钱多,还没人敢欺负。回去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来找我。”
  老人磨过牛车正要走。白德富蓦然想起了黑盖儿,心里一阵疼痛。他不忍心就这样走,对老人说:“大爷,我想看看这里的马棚。”
  老人含笑地点头,以为他活了心要来当马夫。
  司务长说:“去吧,马棚在后院,可不许划火点烟啊!”
  白德富说:“我都穷到这份儿上了,哪有钱抽烟啊!”
  这座兵营坐落在小镇的后大墙边,一长溜马棚紧挨着大墙,墙外是荒地。马棚的一面就是城墙,三面是苞米秸秆加大泥巴围起来的挡风墙,有门,有门扇。他走进去,听到一派战马牙齿嚼草的“沙沙”声。小白稍加留神就在众多的马中看见了黑盖儿。他心里惊喜地说:“没找错,正是这里!”
  他热泪盈眶,我的黑盖儿啊,真的是你吗?
  他走近前去,悄悄地叫了一声:“黑盖儿!”
  那马立即竖起了耳朵,嘴巴从槽头移开,扬起头靠了过来。由于缰绳还在槽头的横梁上拴着,它不能靠近他。白德富展开双臂抱住马头,人脸和马脸磨蹭在一起。白德富泪眼模糊:“黑盖儿,我的黑盖儿啊!你是怎么来到这里啦?”
  黑盖儿懵懵懂懂,它怎么能说得清,谁知道是怎么来的,反正是来了。白德富说:“黑盖儿,你等着,我一定把你救出去,咱们不能在这个地方,打起仗来,子弹可不长眼睛啊!”
  他摆手向黑盖儿告别。黑盖儿挣扎着,拴马杆子被马笼头拉扯得摇摇晃晃。白德富一阵心酸,不忍回头,快步走出了马棚。
  他爬上牛车。老人发现他的神情有些异常,问:“兵营的马棚怎么样?”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还好。”   “马多吗?”
  “有上百匹马,一栋马棚里拴这么多的牲口,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真想来喂马呀?”
  “不!”
  老人以为他嫌牲口多,不好伺候。说:“马太多招架不起呀!”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还好。不管多少,给‘国兵’当小支使,我不干!”
  说完,他发现自己说走了嘴,正自后悔与担心。那老人却展露出笑容:“好样的,这话对我的心思。”
  白德富微微一笑,不再多说。
  镇内街道上的积雪无人打扫,那么大的一场雪都踩在了地上。牛车“吱吱扭扭”来到了城门口。站岗的认识老人,说:“卖一口大肥猪,发财啦!”
  老人说:“一口猪呗,吃我多少糠菜,零钱儿凑整钱儿吧。”
  出了城门,老人说:“跟我去家里吧。”
  白德富说:“谢谢,不过我的几个小兄弟还在等着我呢,给我几个干粮,让我给他们送去。”
  “他们在哪儿,有几个人?”
  “四个人,都在上边的一间破房里。”
  “上边”是哪儿,老人不想问。察言观色,他有些怀疑,别是什么部队领头儿的吧?看他这身衣服,又没带枪,不像抗日联军。听自卫团说抗日联军都已被日本人消灭了,剩下少数几个都跑到老毛子那边去了。在老人想来,抗日联军都是人高马大,威风凛凛,手使双枪。这个小伙子怎么看都不像。反正自己已经说了,要给他一套衣裳,就不要食言。至于他当不当长工,回不回来,任凭他吧。
  白德富真的跟着老人去了他家。那里是一个被日本人集中起来的几十户人家的屯子,一样有围墙,村口有大门,有自卫队站岗。不过,都是熟人,车上坐着个生人也没人当回事。
  白德富换上了一身棉衣棉裤,虽然也是旧衣服,可比他那身麦穗棉衣好多了。还换上一双旧牛靰鞡,背着多半面袋子窝窝头,还有一捆靰鞡草,走上了进山的道路。
  还是那条雪路,不过这已是过了一个冬夜。待他走到与朱腊八分手那个地方,看到路上厚厚的积雪,寒风已在路旁修建起高高的雪岭和深深的雪壑。他用穿着牛皮靰鞡的脚蹚着路面上的雪,寻找自己留在这里的枪。雪中没有他的枪。他抬头打量不远处的小村落,心里画魂儿:是这个地方呀,怎么没有了我的枪?是什么人捡走了,还是朱腊八出了事,枪被自卫团收去了?他站下来,默默无语,猛醒自己做错了事,不该为了黑盖儿去追逐那伙伪国兵。现在怎么办,等着受处分,还是就此脱离抗日联军?
  他丧魂落魄,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山根那儿才看见一冬没有离开过的森林。他产生了某种亲切感,这冬天的森林,沉甸甸、静悄悄。当抗日联军就跟这大树林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他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离开队伍,他想念剃头匠朱腊八,也想念陈班长、江连长,甚至也想念常常拌嘴的穆庆山。他心里骂自己:混账东西,领导给你的任务是护送女同志和她的小女孩,谁叫你去追那匹马!他一阵沮丧,扔下背着的干粮,一屁股坐在雪中,挥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压抑地哭着说:“连长,对不起,我没有完成你交给的任务;穆庆山,对不起,我是个王八蛋,没能把你媳妇和孩子送回家!还有皮占祥,我撇下你,没有等你回来,还有妈个蛋的剃头匠……”
  附近没人,他呜呜哭了一场。哭够了,又骂自己:“混账,猪狗都不如,哭有什么用?你倒是找一找,看他们还在不在这片林子里呀。”
  他抱着极大的希望,盼着能找到他们。树林里无风,雪中的足迹没有被破坏,他找到了他们夜宿的位置,査看了篝火燃烧后的痕迹。雪地上有吃窝窝头遗落的渣滓。还发现了树枝上挂着的一小撮狼毛,他判断是晾晒过狼皮大衣袖子的结果,那是包裹婴孩用的,常常尿湿,也常常晾晒或用火烤。他的判断无比准确,但是他并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是别的什么人来过这里,也许还有猎人进山。
  他追踪几个进山的人,发现他们向山边走了,后来就失去了踪迹。他不死心,继续在林中寻找。他强烈地希望他们还是奔回家的方向走了,因此他也向回家的方向追踪。他时而进入原始森林,时而又回归浅山区。这样一来,他的直线距离并没有走出多远。
  十多天后,白德富又一次从密林深处钻出来,登上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包。放眼四下眺望,观察得远些,面积大些。如能看见哪里有人,还可以去问问,打听打听见没见过一女三男背着一个小女孩。
  五 三个人心里空荡荡的
  荒山野岭,白雪皑皑。冷风吹拂着枯干的波力蕻子(小柞树)“沙沙”地响。四野三面是雪国山丘,一面是平川。雪原上有动物翻食草根的痕迹,露出一块块如同木炭般的黑土。那边,跑过来一条大黄狗,不对,那可不是狗,那是一只狍子!
  早年,有过一首歌谣:关东家,三件宝,人参,貂皮,靰鞡草。其实黑土地上可不仅仅是这三宝,狍子也是一宝。狍子皮做褥子,隔凉又隔潮。
  白德富看见狍子,想起自己丢失的枪。老人给的干粮快吃没了,这要是有枪在手,哪里会挨饿呀。正在他遗憾不已时,听到一声枪响。他并没有看见人,那头棕色的狍子已经应声倒下了。
  白德富一愣,高兴地暗想,好啦,这里有人打猎。
  那个猎人慢慢腾腾从落了叶的灌木丛里走出来,向那只被射杀的狍子走去。
  白德富一看,那身要饭花子穿的衣服,乐得跳了起来。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踏破铁鞋在寻找的战友中的一个——剃头匠朱腊八。他没命似的喊着:“朱腊八,我的爹呀,老祖宗啊,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呀!”
  他像打冲锋似的往山下跑。因跑得太急太快,收不住脚,一个前趴摔倒了,像车轮一样滚下去。积雪的小山包冲起一股白衣天使降临凡间般的白雾。
  这个景象把朱腊八吓了一跳,不知道从山上冲下来个什么东西。直到雪雾散尽,才看到那是个人。那人吃力地坐了起来,揉揉脚,扳扳脖子,大喊大叫说:“快把我扶起来,我要成残废啦。”
  朱腊八走过去,没等到跟前,他自己站起来了。一看,这不是自称“盗马贼”的白德富么!他吃惊不小:“白德富,你这个小坏蛋,鳖羔子,妈个蛋的我拿你当开小差啦,已向肖班长报告了,你干吗回来!”   白德富嘻嘻地笑:“老干妈(老椴树)有眼睛让我找到了你,不然的话,我可就真成了开小差的啦。”
  “别说了,帮我扛着狍子。”
  这是一只雄性的大狍子,没有三十斤也有二十八九斤。两个人换着班儿扛,踏着没膝盖的积雪,扛到了树林中的临时宿营地。营地也是用积雪围起来的。篝火就在白雪包围着的小小城池里燃烧。
  肖班长看见白德富跟朱腊八一起回来了,意外地高兴。白德富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举手向班长敬礼,说:“班长,我回来了!”
  肖万才说:“回来好,回来好!”
  朱腊八说:“白德富,你那天干什么去了?让小皮子一个人扛着粮食,还有两支枪,差点没把他累死!”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枪呢?”
  “你的枪没了。”肖万才说,“人都饿倒了,枪被我寄存在树洞里了。”
  “离这儿多远,我能不能去取回来?”
  “少说也有二百里,取不回来了。”
  白德富心疼他的枪:“那可是一把好三八大盖儿,烤蓝都还没掉呢,是西征路上缴获的!”
  蓝达雅听着他们对话,微笑地看着白德富,说:“事情都怪我,要不是来了这个孩子,咱们不是都还跟着队伍么!
  肖班长说:“不怪你,孩子是咱们的后代,打日本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们吗!”
  白德富说:“不错不错,我多日没见小侄女了,来,给我看看。”
  蓝达雅把孩子抱了过来。孩子包在狼皮大衣的袖筒里,头上蒙着衣物。
  肖班长说:“别看了,孩子感冒刚好。”
  蓝达雅说:“没事儿,不怕的。”
  她打开蒙头,露出来一张粉红鲜嫩的小脸蛋儿,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惊奇地看着人。白德富说:“哎呀,好精明的一个大姑娘呀。看呀,她笑了,她会笑了!”
  孩子还没满月,真的咧了咧小嘴,确实是在笑。
  他们走走停停,讨饭、打猎。女孩感冒发烧,朱腊八用他剃头匠的方法给孩子扎针。春天来了又不知不觉地走了。青纱帐起,他们终于回到了阔别多日的故乡。不料家乡变成了险境,在已被烧毁的老宅与日本人和自卫团发生一场战斗。肖班长不幸牺牲。天亮后敌人搜山,强迫老百姓搜查庄稼地,蓝达雅搂着孩子藏在大豆田里,幸遇上自己的老父亲。当天夜深人静时,老人赶着牛车带些吃食来到野外接女儿和小外孙女。大家洒泪告别。
  老人赶着牛车走了,三个男子汉感到空荡荡的,像是丢失了什么。多日来为了护送一个女同志和她的千金,大家事实上是在以这对母女为中心而战斗,不论是行军、吃饭、打猎、取暖,甚至看护孩子,都是为了这一个中心任务。现在任务完成了,同志们反而失去了重心,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肖班长牺牲了,同志们选朱腊八为班长。小皮子问:“朱班长,咱们往哪儿走啊?”
  朱腊八说:“吃饭,吃完饭再说。”
  解开面袋子,朱班长给两个战友每人俩肉菜包子,自己也是两个,其余的扎上口袋嘴,留着下次吃。
  白德富咬了一口包子,吃着,咽下去第一口就说:“我的妈呀,还是有个家好,这包子真香啊!”
  朱班长说:“天快亮了,这里不能久留,咱们还是进山里去吧。”
  白德富说:“班长,我不想跟你们去找留守部队,我要回海伦县去找江连长。是他收留我参军的,我想他。”
  小皮子说:“其实,我也想他。不过,我真害怕再走一次原始大森林。”
  朱腊八没言语,思虑片刻问:“白德富,你说实话,是真的去找江连长,还是想回家?”
  “哎呀班长,你想啥呢,我怎么回家?那里人人都知道我火烧东家后参加了抗日联军,我那个家还能回得去吗!”
  朱腊八说:“那好吧,见到咱们连长替我向他汇报,就说咱们完成了任务,我和小皮子很想念他。别说你们推我当班长的事!”
  白德富说:“那怎么能不说呢,你当班长很称职嘛!”
  “不,不要说,这是临时打个掌子,不算数。”
  “好吧,班长,皮占祥同志,咱们再见。”
  朱腊八说:“不要叫班长啦,你多拿些干粮走吧。”
  白德富拿了几个包子,将肖班长的步枪背在背后,举手向朱班长和皮占祥敬礼,转身大步离去。
  白德富一心只想早些回到罗全镇。即使不能将黑盖儿牵走,也想看它一眼,然后再去找江连长,找到江连长就能见到季排长和全班战友了。
  他带着步枪,无法走大路。他想走林区老路,但是,那条路山高,路远,人稀,吃住困难,衣服很快就会剐零碎了,会引起人的疑心。可他已经丢掉一支步枪了,他实在舍不得扔掉这支枪,没有了枪还算什么抗日联军战士。
  六 快速回到了罗全镇
  想来想去,他有了主意。他躲入无人的密林里,将步枪拆卸开,将木质枪托和钢铁的枪管分开,打进背包里。可是枪管还是有些长,背包太长看着可疑。他掂对多时,又有了主意,找来一段树枝,插进枪口里,让枪管变得稍长些,从背包里找出一条绑腿,缠上枪管和树枝挑起背包,这样看露在外面的是树枝,看着是用树枝挑着的背包,就不可疑了。
  他走上大路,遇到農民的大马车,就搭讪着说上几句话,拉拉关系搭个脚。他没有证件,路过城镇不敢进城门,看到城外有人家,就前去讨饭,“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地叫着,嘴巴那么甜,又会诉苦,自然引起同情,不求好伙食,窝窝头大饼子,咸菜大酱总能填饱肚皮。
  这天,走在一条黄土路上,刚下过雨,低洼处黄土泥泞。后边赶来一辆大汽车,上面坐着一群伪警察。汽车很快越过了他,跑到前边打了误。白德富走到跟前看了看,是一段翻浆的路,汽车前轮陷进了泥里。
  伪警察们都跳下来。一个伪警察到路旁的人家拿来一把铁锹,叫住他:“小子,过来!”
  他把铁锹交给白德富:“给我挖开!”
  白德富只好把背包放在路边,拿铁锹去挖汽车轮子。挖了一阵儿,警察狗子们上前推,司机上车踩油门,发动机“轰隆,轰隆”响一阵,飞溅的泥水甩在警察们的身上、脸上。白德富和警察、司机鼓捣了有俩小时,才把汽车弄出来。大家去路边的水沟子洗手洗脸,白德富也去洗脸。之后警察们纷纷上车。白德富把铁锹、背包扔上车也跟着跳了上去。汽车开动了,警察这才注意到白德富。一个警察问:“小子,你他妈的怎么敢跟我们上车啦?”“你们耽误了我的路程,我不该搭个脚吗?”   “唉耶,你倒怪硬气的!”
  “我可不敢硬气,只不过讲个理儿。”
  “嘿,你敢跟警察讲理!”
  “大哥,警察更应该讲理。你们常说是皇帝陛下警察官,怎么能不讲理呢?”
  另一个警察端详着他,疑心地问:“你小子是干什么的?是个逃兵吧?”
  白德富心里一惊,随后稳住神说:“我倒是真当过国兵,后来连长不要我了?”
  “因为什么?”
  “因为我有病。”
  “你有什么病,我看你体格不错嘛!”
  “我,我尿炕。”
  —句话说得满车的伪警察都笑了。
  一个伪警察问他:“你要上哪儿去?”
  “你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吧,穷人,卖小工走哪儿是哪儿。”
  汽车跑了好几个小时,走过了许多村屯和城镇。天黑了,汽车停下来,车上有个大油桶,司机给车加了油,开起来又往前跑。警察们没吃饭,都饿了,心情不快,有的骂了起来:“他奶奶的,这叫长途行军,不带给养,让老肠子老肚子打架!”“谁他妈的知道走这么远啊!”“找个吃饭的地方停车!”
  天蒙蒙亮,来到一座城镇停了下来。一个警察说:“小王八蛋,你下车吧,我们快到地方了,不许你再跟着。滚吧!”
  白德富问:“这是什么地方?”
  “快滚蛋,下车问去!”
  白德富先把铁锹扔下去,又提起小行李急忙下车。下了车他四下张望,街道平展展的,两侧都是土坯房,苫草房跟家乡通江镇一样,街道看不见树木。他感到很陌生很荒凉,心里不安,有些惊惧,暗道:“这是到了什么鬼地方啊!”
  一个老头儿担着两个八股绳挑筐,两头装的都是西葫芦。他累了,把担子撂在路边休息。白德富走上前问:“老大爷,这儿是什么地方啊?”
  老人感到好奇怪,这人是怎么来的,都到地方了,还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老人很热心,说:“你不知道么,这里是双岔河呀。”
  白德富摇摇头,他真的不知道。又问:“双岔河是哪个县啊?”
  “是绥棱县哪!”
  “这里离罗全镇多远?”
  这一问倒把老人问住了,他摇头说:“没听说过。”
  白德富在西征路上听说队伍要去海伦县,就问老大爷:“你老人家听说过海伦县吗?”
  老人乐了:“海伦县啊,不远,往西走。”
  白德富一听,不仅是乐了,简直是吓了一跳。西征千辛万苦,走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我冒冒失失放大胆子搭个脚,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日行千里呀,这是真的么?这汽车真是好东西啊,将来赶跑了日本人,朱腊八还要去当剃头匠,我就去开汽车,黑盖儿我也不要了!
  白德富肚子瘪瘪的。他不知道是该找饭吃还是去海伦县。他想海伦县既然不远,就去海伦县。他坐在路边思来想去,意识到自己是个傻小子,去海伦县找谁,部队怎么能在县城里呢!
  旁边一家的院门开了,—位老大娘出来倒洗脸水。白德富赶忙站起来,向老大娘躬身作揖说:“老妈妈,给点儿吃的吧,我两天没吃饭啦!”
  老大娘瞅了瞅他:“等一会儿吧。”过了不久,又在门口招呼他,“小伙子,进屋来吃饭。”白德富迫不及待地进了屋子。
  炕上坐着一位老大爷,慈眉善目脸上爬满了皱纹。
  白德富很吃惊,不敢坐下。老大爷说:“坐吧,出门在外,这就是到家啦!”
  一句贴心的话,打动了几年没回家的抗日联军小战士。他想起了松花江南岸小山村里那个家,想起来比这对老人年轻些的父母,眼泪就止不住了。他用衣袖擦抹着,把脸背过去面对着纸糊的墙壁。
  老大娘说:“孩子,这是怎么啦?”
  白德富擦干了眼泪,回过身子说:“对不起,大娘,我想家啦。我爹我妈岁数也不小了。”
  “想家就回去看看呗!”
  白德富不敢将自己的身世奉告老人,敷衍着说:“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老大爷说:“吃吧,别外道,就当是到家啦。”
  白德富坐在炕沿上,老人叫他把腿拿上来,盘腿好好吃。
  咬一口黏糕饼,心里“唉呀”一声,是苏盐馅的。这可是他小时候妈妈常做的,他最喜欢吃的东西,多年没有吃过了。
  白德富吃饱了,下地说:“谢谢啦,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二位老人家。”
  “别这样说,萍水相逢也是缘分。”毫无疑问老人喜欢上了这小伙子。
  白德富想起来,该向老人打听打听去罗全镇的道儿,说:“老大爷,你老人家知道有个罗圈儿镇么?”
  老人说:“知道,是罗全镇。”
  白德富喜出望外,说:“我想知道,去那里怎么走。”
  老人笑笑:“你算问正道啦。要去罗全镇就看你怎么走,要坐車走大路,二百里地只多不少。要是穿屯子走山沟,也就不到百来里地。”
  白德富说:“我哪有钱坐车呀,就走山沟吧。”
  老人告诉他怎么走,由哪个屯到哪个屯,走哪条道,从哪个山脚奔哪个沟口,有什么标志,说得十分详细。这一来可把白德富难住了,光是十来个屯子名他就记不住。
  白德富看出来他是个可以信赖的老人,决意孤注一掷,说:“老大爷,跟你老人家说实话吧,我没有国民手账,怕连这里的城门都出不去,更别说一路上的村屯了!”
  老人认真地深深看了看他,停顿片刻,说:“我明白了,你,你八成不是个小白人(普通百姓),是扛枪的吧?”
  白德富紧张,担心,惶恐,又抱着一线希望,点着头,承认老人说得不错。老人又问:“是王明贵的队伍?”
  白德富揣摩老人脸上的表情,发现老人对王明贵显然是赞赏的。他点头承认说:“是,是抗联三军的。”
  老人脸上皱纹聚拢,露出会心的笑容,问:“就你一个人么?”
  “暂时就我一个人。”
  “好吧,今天你就住在我这儿,明天我叫人送你。”   白德富深感意外,连忙跪倒向老人叩拜:“谢谢你老人家!”
  当天晚上老人的儿子和媳妇回来了。老人什么也没问,就吩咐儿子送白德富去罗全镇。翌日早晨,太阳还没冒红,两个人就出发了。一路上二人成了好朋友,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当天晚上就走到了罗全镇。二人在小煎饼铺吃了一顿豆腐脑大煎饼,然后就分手各自走开了。
  这么快就回到了罗全镇,他认为这么顺利就是天助,牵走黑盖儿的信心就更足了。
  七 敌营夺马
  他不顾长途跋涉的劳累,背着背包提起那把半路得到的铁锹,立即去兵营查看路径。他不能进兵营大院,无法得知黑盖儿是否还在马厩里。就算是还在那里,也不知拴马的位置变没变。
  他在兵营外走了走,什么也没看见。经验告诉他,不能在镇子里流连,得设法到城外去。城墙修建的时候据说是一丈高,现在看没有那么高,可能是草泥拉合墙根部潮湿腐烂的缘故,顶多也就七八尺。别看白德富个子不高,他跟老盗马贼学艺期间爬高、上树、翻墙都练过,这里的城墙不在话下。趁着黑夜他找个荒凉无人、没有房子的地段,将铁锹和行李包绑在一起,搭在墙头上,随即退后十几步,助跑后一个箭步蹿上去,胳膊挎住墙头,翻身到了墙外。
  他沿着墙根走到马棚处,前边说过马棚是就着城墙搭建的,这一段城墙也是马棚的墙。白德富记准了从前拴着黑盖儿的位置,他估算着来到了黑盖儿的槽头位置。天黑,墙外蒿草树木并不能干扰他这个盗马贼的判断。他打了声唿哨,叫了声:“黑盖儿!”伏在墙上聆听。他分明听到了马蹄的踏动声,马笼头挣得拴马杆子“吱吱嘎嘎”响,还有黑盖儿鼻息发出的声音。是黑盖儿,这就是黑盖儿。从冬天到夏天,它就拴在这里,肯定它有出征,可它出征回来依旧拴在这里。老天爷有眼,给他保留着机会。
  今夜暂不能动手,白德富决定离开这里。他太累了,想早些休息,养精蓄锐。他走上城土路,到了野外。路两旁都是茂密的庄稼地。夜色迷离,苞米叶子被夏夜的和风揉搓得沙沙地响,像是有人在交谈着什么。这里距离城墙不远,他跨过路边的排水沟,进入苞米地,走出不远处发现高棵的苞米没有了,前边是苞米地中间的—片瓜园。还没到瓜熟的季节,没有瓜香,但瓜秧和生瓜蛋儿还是与青草气味有别,是一种夹杂着清香的苦味。瓜地里有一座小窝棚,是最近支巴起来的,没有住人,什么设备都没有,地面潮湿。
  他小时候跟他爹也睡过瓜窝棚,此时唤起了他童年的记忆,像回到了家。他知道,这个季节瓜园主人不担心有人偷瓜,不会来到瓜地。他要趁主人不在好好睡上一觉。他打开小行李包,先把狍子皮铺在地上,然后躺上去。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他一翻身爬起来,连说:“坏了,坏了!”
  他的计划是后半夜起来去马圈墙外挖洞,天亮前把黑盖儿牵出来。由于昨天走了差不多—百来里路,夏夜又短,一闭眼睛天上的星星就都偷着跑光了。
  白德富下决心要在今天把黑盖儿偷出来。他将步枪和小行李卷塞进路边的柴禾码子里,提着铁锹就去罗全镇大墙外昨天看好的地方。整个罗全镇除了东西两座城门直通大路,四周都是荒草野棵子和茂密的庄稼地。接近城墙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还有一些不高的榆树、柳树。天时还早,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名叫烙铁背儿的小鸟在树趟子里喳喳地叫。白德富几步就越过了土路,隐身进了树趟子,城墙沟子挺深,但水不深也不宽,一步就迈过去了。过了沟子就到了墙根。他不能挖墙,墙上出现窟窿,墙里墙外谁都看得见。他遵照师傅的教导在墙下挖坑。黑土地下面二尺深是黄土,松软好挖,他把挖出的土撒进杂草树棵子里,很快就挖够了深度。他开始向墙内掏着挖。不大工夫就掏空了墙根。现在,事实上他已经进入了兵营的马棚里,只是头上悬空着泥土。他格外小心,—点儿—点儿地铲土,避免大量的泥土一下子塌落下来把自己埋住。他根据铲下来的黑土判断上边的土层已足够薄,便拿铁锹轻轻地铲,直到铲漏了,看见上面马厩的秫秸棚顶,才喘了口气,将铲下来的土打扫到墙外去。接着,他更加小心,把头上的土铲下来。头上的洞口越来越大,他的心也越来越紧张。他暗暗叨念:“师父保佑,老椴树保佑,我这是来取回我自己的马,理直气壮,并不是盗窃。可千万别进来人啊!”
  他这样叨念,是在给自己壮胆,打气。就在白德富掏开墙下的地洞,已经探出头正要进入马棚的一刹那,从马厩敞开的门外进来一个人。墙根地道扑面而来冲入一股夏日清晨的风,使进来的人很容易地发现了墙根下面出现一个洞。他是伪军雇用的老马倌儿。他登时大惊失色,丢了魂儿似的大喊大叫。
  伪军刚刚起床,正在洗脸刷牙。老马倌儿的喊叫惊动了丘八们,不少人拥进了马棚,司务长也跑来了。大墙外有几个起早的农民也过来了。墙里墙外人们议论纷纷。
  司务长说:“这他妈的是什么人干的,想干什么?”
  一个当兵的说:“是来偷咱们的战马吧?”
  另一個伪军说:“这是个拙不拉贼,不在墙上挖洞,费劲巴拉地掏地道。”
  司务长说:“不是来偷马的,马怎么能从坑里出去啊?”
  墙外也有老乡蹲下身子往墙里看,说:“哪有挖坑的盗马贼,没听说过。”
  司务长把就近的黑盖儿牵过来,叫它下坑里去,想试试马能不能出去。那马往一旁躲闪,不肯下去。司务长说:“看啊,我说不是来偷马的,牵不出去。”
  这时围在墙外的人里有个小伙子走上前来,猫腰探头说:“这马能牵出来!”
  司务长不相信,一瞪眼睛:“你怎么牵?”
  小伙子说:“让我试试。”
  司务长说:“你进来牵吧!”
  小伙子跳下土坑,伸出手说:“请你把缰绳递给我。”
  司务长毫无警觉,把黑盖儿的缰绳递了过去。
  白德富接过缰绳,打了一声唿哨,大喊:“黑盖儿,出来。”
  让墙内的伪军和墙外的老乡们大吃一惊的是,这匹马一双前腿迈进坑里,“扑噔”跪了下去,头部伸出,塌下腰,后腿也下了坑。小伙子扽了扽缰绳,又叫了声:“黑盖儿!”   一匹高大的战马转眼之间爬出了墙外。
  白德富向墙内扬了扬手说:“司务长,再见啦!”
  他将马牵过水沟,飞身上马,跑上村路。到路边的柴禾码子那儿,他没下马就俯身抓起了背包和步枪。
  路旁的田间小道上,伪军连长与一个马弁正在遛马。这位连长有个习惯,早晨起来就招呼马弁跟他出去遛马,见着什么打什么,冬天打狍子,夏天打野鸭子。听见军营里有人喊叫,他看见从大路上跑过来一匹马,骑马的人身手不凡,马上没有鞍子,他骑着光身子马从地上拿东西没有落马,足见不是个等闲之辈。连长命令马弁:“快上马,截住他。”
  马弁腾身上马,从小道赶上大路。连长大喊:“他有枪,笨蛋,快掏枪!”
  连长的话还没落音,枪响了。马弁一低头从马身上栽了下去。
  白德富跳下马,先从马弁身上扒下一对连体牛皮子弹盒,抓过匣子枪,抬手给了小道上的伪连长一枪。连长胳膊中弹,倒在庄稼棵子里不敢起来。白德富解下伪军的马鞍子,熟练地鞴在黑盖儿身上,跳上马背,催马向通往山区的大路跑下去了。
  镇里的伪军们从城门那边骑马跑过来时,一切都晚了,抢走黑盖儿的人已无影无踪。连长左手抱着右胳膊,大骂伪军是一群笨蛋,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伪军们把已咽气的马弁抬了回去。
  白德富骑着黑盖儿走进密林,别提心里有多么高兴了。他想起来了那个卖猪的老爷子,这里离那个小屯不远,真应该去看看那位热心善良的老人家。可是,他不能去,害怕给老人一家带去危险。
  八 旷野恢复了远古般的寂静
  一个人,一匹马,比四个人送一个女人一个孩子方便多了,他不用爬山钻大森林。他骑马走乡间小道,避开村镇。夜间,他专找大面积的苞米地、谷子地,那都是财主家的,吃不穷他们,让黑盖儿吃个饱。他就在黑盖儿背上睡觉。饿了,烧青苞米吃;渴了,就不用说了,有河沟、山泉、溪涧。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三天,也许是四天,他记不得了。他来到一处没有山的地方,看到一条大路,冷冷清清没有人影,像是个苍凉、寂寞的世界,更像是人都被日本鬼子杀光了。他觉得自己走的路够长啦,该到达西征的终点了,怎么还看不见队伍?江连长、季排长、关国立、穆庆山,你们都在哪儿啊?他深知自己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得设法找人打听打听。
  就在他寻找自己队伍的时候,有人却也在寻找他。那个被他打伤的连长是惯匪出身,是个投靠了日本的恶棍,他决不放弃报复那一枪之仇。他撒出三个一同投靠日本人的小兄弟,寻找,跟踪,一定要逮住那个明目张胆的盗马贼,抓住活的给大家发赏钱,死的只要把人头带回军营,就请大家喝酒。有一次他们在白天发现了那个小马贼,可跟到晚上却找不到他了。
  此刻,小马贼终于来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那连长派来的小头目是一个小矬个子赤红脸的家伙,带着的两个丘八,都是一把联儿的惯匪。他们骑着三匹军马,沾沾自喜地出现在距白德富身后不到一里地的地方。
  白德富发现了他们,催马快走。后边的马蹄声也加快了。白德富的长枪带着不方便,被他插进坟地一口腐朽的棺材里。他拔出从马弁身上缴获的匣枪,扭头开了一枪。子弹呼啸着贴近赤红脸的耳边飞过。那小头目打了个寒战,叮嘱两个伙伴说:“这小子枪打得靠!小心,拉开距离。”
  黑盖儿天生是一匹军马,枪声一响,它的勇气油然而生。它昂首探头,撒开四蹄凌空跃动,尖尖的耳朵抿抿着,马脖子在四蹄的跃动中一起一伏,平滑的身子上下颠簸,带起来的风撩起马鬃、马尾,还有骑手的一身单衣,呼啦呼啦地响。白德富将马笼头缠绕在马鞍的前桥上,左手扶着前桥,右手提着枪俯伏在马背上。他说:“黑盖儿,咱们遇上麻烦了,今天要是冲不出去,咱俩可就得死在这儿了!”
  后边的枪声爆响着追着马屁股。白德富又说:“他们不真打,想抓活的,这是咱俩的机会……”
  那个惯匪小头目果真在叮嘱两个同伙:“抓活的有赏银,他跑不了!”
  那两个帮凶呼喝喊叫:“啊哈,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小马贼,快尿褲子啦!”
  白德富对他的黑盖儿说:“小兄弟,稳当点儿,让我撂倒他一个!”
  这可能是通向某座县城的乡村大道,大路两旁除了庄稼地就是小树林,一马平川,无遮无拦。白德富踩着马镫夹紧了黑盖儿吃得圆滚的肚皮,忙里偷闲回头观察。后边,三头坐骑呈三角形紧紧尾随着,马蹄踢起尘埃,形成三股黄色烟雾,飘向马路的一侧。跑在前面那小子,头上戴着日本兵那样的战斗帽。白德富右手握枪指向他。飞奔的黑盖儿有规律地颠簸,使敌人那顶战斗帽在匣枪的准星前也一样上下攒动。
  “黑盖儿,咱们的子弹不多,必须一发命中,你稳当点儿,稳当点儿!”
  “叭!”
  镜面匣枪清脆地炸响,子弹出膛的剧烈挣扎使枪身猛地一跳。与此同时,那顶战斗帽像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一把抓了下去。那小子骑在马上的身子向后一仰,从马屁股后头折了下去。他好比一个大皮球在黄土大道上一连几个翻滚,横在道旁不动了。
  这一幕有了观众。在大路一旁的小树林里埋伏着两个人和两匹马,他们早就听到了枪声。先是看见一个骑马的跑了过来,接着是后面的三个骑马的紧追不舍。伪军的服装很明显,崭新的草绿色军装,战斗帽的防空飘带被风拉扯,在脑后呼达着。被追赶的人回首一枪,将最前面那个伪军击落马下。随后马不停蹄,“嘚嘚嘚嘚”,一溜烟尘疾驰而过。
  旁观者看清了跑过去的人,他大叫了一声:“白德富!”
  白德富什么也没听见。后面追击的剩下两个人,二人狗急跳墙马不收疆,乱枪齐发。子弹发出哨音,“吱溜吱溜”从白德富身旁掠过。他不想恋战,拨马离开大路,钻入路旁的树林里。
  路旁突然爆发的枪声,惊吓到了追踪盗马贼的伪军,他们不知道哪里来的对方援军,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呼叫白德富的人是穆庆山,另一个人是侯璧金。他们奉命去给另一支战友部队送攻打克山镇的通知回来,刚才他俩还是旁观者,此刻用不着任何人发布命令,二人主动拔枪参加战斗。穆庆山以两棵并列的青杨树做掩护,向马上的小矬个子开了一枪。那小子不愧是个惯匪,他从子弹贴身而过的声音判断,这又是个熟练的射手。他不想跟他迎面对决,扳鞍来个镫里藏身,让他的战马替他挡子弹。穆庆山看那匹马挺好的,想留下它,快步跑出树林去追击他。   侯璧金紧随其后,边跑边向另一个伪军开枪。那家伙连中两弹落马身亡。剩下的小头自己掉转马头,企图逃走。穆庆山怎能放过他,他又开了一枪,打断了他扳着马鞍子的那只胳膊,他撒开了手。但是一只脚还在马镫里,身子悬空着,头部拖在地上。战马吃惊地在路上前后左右乱蹦乱跳,拖得砂石路尘土飞扬。小头目右手抓着枪始终不撒手,几次用左手去抓马镫,企图翻上马背,可负伤的胳膊不听使唤,他有力气使不上。他的马停下来了。穆庆山跑到跟前,用抢指着他:“怎么样,还跑吗?”
  这惯匪一边翻弄着眼珠子想对策,一边哭丧着脸告饶地说:“大哥,饶了我吧!我也是上指下派,混口饭吃,养活妻儿老小啊!”
  说着,他右手偷偷反转过来,企图掉转枪口。穆庆山见他要下手行凶,毫不客气地对他的头部连开两枪。他全身痉挛,两只手同时耷拉下去,脚还在马镫上挂着。
  穆庆山踢了踢他的腿,他那只脚落在了地上。
  穆庆山对侯璧金说:“咱们需要伪军服装化装用。”
  两个人扒下三套伪军服,将死尸拖到路旁的荒草棵子里扔掉了。
  大路上没有了动静,旷野恢复了远古般的静谧。白德富来到一处茂密的野草灌木中下了马,心还在扑噔扑噔地跳。
  刚才,大路上响起一阵枪声,白德富似乎感到不像是对他的阻击,那像是另一场战斗。是的,是一场接应他的战斗。他摩挲着黑盖儿汗湿的鼻梁问:“黑盖儿,是谁解救了咱们?你这个不会说话的战友能告诉我吗?”
  黑盖儿亲昵地用它那张没有表情的马脸在他汗淋淋的怀里磨蹭着。白德富摸了摸它柔韧的马耳朵说:“咱们走,好战友,我要带你去参军!”
  穆庆山和侯璧金打扫完了战场,得到三匹战马,三支驳壳枪。二人走近小树林來找白德富。他们呼叫:“白德富,白德富!”
  白德富听到有人呼叫,没看见人就听出了是谁。他大叫一声:“穆庆山!”撒开黑盖儿,跑出树林,抱住穆庆山,抑制不住地挥泪如雨。
  他这一哭,可把穆庆山吓毁了。穆庆山知道他是护送蓝达雅回家的四个人之一,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一见面就这般模样,这叫他怎么想,不是明摆着吗?
  穆庆山也哭了,侯璧金看他们抱头痛哭,自然与他们想到了一起,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须臾,劝说道:“哭也没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说吧,蓝达雅和同志们怎么了?”
  白德富这才如梦方醒,说:“哎呀,是我的错,别误会。蓝达雅同志安全到家,是她爹和她小妹妹亲自把她和孩子接走的。不幸的是肖万才同志牺牲了,回到部队我再细说。”
  白德富回过头牵起黑盖儿,和两名战友一起,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向密林深处走去。
  责任编辑 郑心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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