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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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头的话
  男的在抽烟,抽的是莫合烟;女的在卷烟,卷的也是莫合烟。抽烟的人抽得惬意,半眯缝着眼在尽情地吐纳。卷烟的人卷得舒心,嘴角上漾着淡淡的笑纹。女的低着头,一双丹凤眼,宛若清泉,掩映在密置的睫丛之中。男的见女的渐之稀疏了的青丝还夹杂着几根白发,万般感慨一下袭上心头来,把心事儿梭织得密密匝匝,渐渐地涌动起一个热乎乎的“亲”字来。他忍不住想使个打情情的“坏”来,便别过脸去把一口浓烟吐成一个很见功夫的烟圈儿,喷到女的脸上。女的没提防,被呛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布满细密皱纹的脸庞,立即绽出一朵不减成色的花儿来。女的急忙扭过脸去,用手扇去烟雾,随即做了个举拳要打的凶势样儿。看似高高举起,但却轻轻落下,落到男的身上时,拳头已化作散掌,拂去了男人身上一根柴草。临了,在男的天门梁上似狠却亲地点了一指头。两人相视而笑,眉眼间满溢着亲和。
  男的说话了,老伴儿,今天人家来,咱可得容着点儿,啊!
  女的盯着男的嘴,她看懂了。她把目光收回去,做沉思状。
  得饶人处且饶人么,男的做了个宽胸的动作。
  女的先是摇了一下头,又不情愿似的点了一下头,但脸上仍漾着愤愤不平。
  明天中秋节了,中秋节其实就是个月亮节。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圆又大,那男的就是在这一天出生的,可偏偏遇上了个云遮月。那片云就一直窝在母亲的心里,整整窝了二十年才慢慢退去。儿女们张罗着要给老爷子过八十大寿。老爷子是过来人,他夹着尾巴做人惯了,他不愿翻腾那不堪回首的过去。
  过寿意味着盘点人生的大账,他给老伴儿扎了两个指头。
  老伴儿回了他两个指头,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
  所以,他打心底里说,不愿过这个寿。可是拗不过儿女们,特别是那些心尖尖上的孙孙们,抱着他的脖颈撒娇,要过要过地嚷个不停,他还能说什么呢?
  大儿子自懂事起就不愿念书,他呛白老子说,我害怕书念多了像你一样受治。老子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大儿子还是很有出息的,他跟媳妇开了一家沙场,钱是没少挣,日子过得舒心着呢。
  二儿子是教师,他爱好文学,有一帮子合得来的文友。寿词、寿联、寿匾都请文友中的高手写好了。
  三儿子做官做到了邻县的副书记,是今年上任的,他的势头很强劲。邻县的县长正好也是他们乡出去的,还是他二哥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常遥。异地遇同乡,都觉得特别亲切。
  他们还有三个女儿呢,都已为人妻,生活、工作都不错。中秋节都要傍夫携子来给老爷子贺寿。
  说到贺寿,这“寿”字是一个很郑重的字眼儿。六十花甲子,是个槛儿,未过槛儿的,叫岁,过槛儿的才称得起寿。其实,他六十岁退休时,儿女们就要给他过寿。他虽不是党员,但他一直在党委的统战部门工作,而且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原因很简单,那是党组织为了他便于做统战工作而让他屈尊做党外人士的。他的内心里,他就是党的儿子,他始终以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所以,他向儿女们说明原委,也就作罢了。
  七十岁时,儿女们又要张罗,而且呼声很高,要求比较强烈。他只是不表态,一声不吭,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小腿扭不过大腿,儿女们也只好偃旗息鼓,做了又一次的让步。
  这一次,看来是势头很猛,特别是小孙孙们的不依不饶。还有一点,就是他的老伴儿,以往都是顺着他的,他说啥是啥,他说咋办就咋办,他们一致得像一个人似的。这次,老伴站在了儿女们一边,她举起两个大拇指,表示赞同。其实他也想通了,给我过寿,儿女们尽了孝道,他们那颗感恩的心就放安稳了。一辈影响着一辈,这不正是咱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吗?再说,八十啦,可以说,老天够照顾的了,人生的路走到此处,也该认真梳理下自己了。
  男的竖起一个食指在女的眼睛上涂抹了一下,女的知道男的说的是一只名叫乌眼子的小耕牛,是只小母牛。乌眼子是啥意思呢?乌眼子是全身毛色呈红黄色,也叫褐背子牛,说白了就是红黄色的黑脊背牛。它的最显著特点是两只眼睛乌青的,像故意把眼圈染得黑黑的姑娘一样,带点儿羞涩的样子,很好看。乌眼子是一头非常可爱的小牛,那是他背时遇到的头一个哑巴朋友,可惜它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他一直不肯原谅自己。
  男的又用手在自己的眼眶上方各指了一下。嗯,他说的是四眼,四眼是多好的一只狗啊,就跟他们家的孩子一样,护羊、看瓜,可惜被工宣队的干部宰杀吃掉了。
  男的将手揣进自己的口袋里,做个样子给女的看。女的扑哧地笑了,提起这个人来,你不由得不笑,他就是“阿娃子队长”。说谎话应该是件不好的事,可特殊年代,说谎话反而挣来了好名声,阿娃子队长就是这样一个人,总也忘不了他。
  男的将抽完了的莫合烟蒂扔到炕沿下,又要续上一支,女的用手挡住了。女的做了个咳嗽的动作,男的歉意地搔了一下自己的头,不再强求。
  女的要掀开男的衣襟,要查看他肩上的伤疤。男的摆了摆手,摇摇头,鼻腔咐息了一下,眼睛里有点湿润……
  一 路边的马兰花
  那男的名字叫柳杰,三十岁时当了右派。准确地说,应该是被划为右派。柳杰是1959年给戴上帽子的,所以有的人又把他称后补右派。咱先从柳杰被贬谪到沙窝碱泉村说起。
  沙窩碱泉村在琼吉县城的北面,县城北面就是有名的准噶尔盆地。盆地南缘有个大沙窝,沙窝里面有块不大的绿洲,那块绿洲就是沙窝碱泉村。柳杰是琼吉县委宣传部的文化干事,用当地人的赞语说,这人朝尻子捣了一扫帚——百眼眼开呢,是个特别日能(有能耐)的人。柳杰画山水画是一把好刷子,经常背着写生板到水磨河一带去写生。水磨河畔柳绿水清,磨转轮行,他画的鸭鸭浮水,你看着看着,那画面上就像是流水被鸭掌划拨着流起来了似的。他画的鸟儿,在柳林里啼鸣,乐感稍强点儿的人都能听到从画面里透出的呢喃来。他还是有名的拉家子,一把板胡到他手里,拉得是出神入化,百听不厌。虽然是业余的,可正式的秦腔班子来,经常拉票,头把胡胡的位置非他莫属。由于年轻气盛,难免清高,这就招来了不少嫉妒的眼神。而最伤筋动骨的是他有一位漂亮而又风骚的妻子,说不清挑不明地从最阴暗处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而他自己却还蒙在鼓里。   跟他谈话的应该是主持反右运动的组织部长。这组织部长是他上师范时的同学,为了避嫌,组织部长让宣传部焦部长跟他谈的话。焦部长是位女同志,做人比较低调。她语重心长地说,右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么,到农村去,拜贫下中农为师,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帽子,再回到革命队伍中来。焦部长一席话,是冤,是怨,是感激,是心酸,欲哭无泪。他一咬牙,认了。
  他本可以留在县剧团担任乐队队长,戴罪服务,这是爱好秦腔戏曲的老陕王书记的意思。可是,禁不住组织部长的暗中使劲儿,他被安排到离县城较远的跃进公社劳动改造。组织部长的暗中一腿,当时还不为人知。
  柳杰毕竟年轻,当然,后来事情的曲折发展也是不可预料的。他怀着彻底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回来参加革命工作的美好愿望,走在去跃进公社的路上。
  被安排到跃进公社,正合柳杰的心意,因为跃进公社的社主任马乃比是柳杰的好朋友。反右运动的头一年,他俩被派到区党校学习,马乃比文化程度低,解课文、抄笔记,考试答题都少不了柳杰帮忙。马乃比视柳杰为最要好的朋友,他甚至提出要与柳杰金兰结义拜兄弟。所以,柳杰觉得去马乃比主持的地区劳动改造,心里就有点儿像落水的人抓着了一根木头似的感觉。
  马主任何许人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贫贫的贫下中农。他胖墩墩身子,身高不到一米六,站在那里不动的话,就活脱脱是一截山地里的白杨树茬桩。他坐在那儿,简直就是一尊弥勒佛。两道蚕眉,随着说话声一上一下地交替活动,像苍蝇的两片翅膀扇动着。嘴陷在两侧胖乎乎的脸蛋里,发出的声音像蹲在大瓦缸里的嗡嗡声,讲话不停地抠鼻孔。大大的耳廓,圆圆的鼻头,黑乎乎的胡髭,窝窝的嘴巴,而最显著的特点是有一个比西瓜还圆的脑袋。由于面部肌肉的堆积,蚕眉下的眼睛陷在丛生的睫毛里,你无法看清他瞳仁的运转。
  柳杰是被限期离开县城的,由于未搭上车,他只好背着行李卷儿走了一上午赶到跃进公社。他满怀信心地要见马主任,可是,马主任正在召开全公社大小队长会议,让他在外头等着。八月里的天气,过于热情的大太阳直戳戳地朝头上洒下来,撵得人没处躲。柳杰窝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沙枣树下,一等就等了小半天,眼看夕阳快要落山去了。
  马主任的会终于开毕了。柳杰急不可耐地快步向出会场的马主任走去。可是马主任尿憋了,他用手示意柳杰不急,便慌慌忙忙一面走路一面解裤带,走不多远,对着一面墙就掏出家伙来滋开啦。这人能吃能喝,尿尿也尿了一大工夫。柳杰伸出手来要和马主任握手,却见马主任脸冷冷地,不仅没有伸出手来,反而把两手背在了身后。柳杰一脸的诧异。马主任官腔十足地盘问,你就是宣传部那个有名的黑笔杆子柳杰吗?柳杰圆睁双目,看着眼前这个如此熟悉又如此生分的人,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等薄情寡义之人。他看着马乃比那一副鼓鼓的嘴脸,觉得有些闹心。他心想,咋会是这样的世道啊。马乃比叫来公社俞秘书,安排说,把柳杰分配到沙窝碱泉村劳动改造。并说这是县委组织部长的意思,那里艰苦边远利于他的改造。柳杰心里在渗血,他在这等小人面前再连一分钟都不愿待,他转身就要离去。马乃比接着说,你到那里后,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这一下把柳杰惹火了,因为他肚子里窝火窝得够多的了。他反唇相辩,哎,老兄,你把嗉子甩清楚(这是他俩平素里爱说的一句本土方言),右派是人民内部矛盾,和地富反坏不是一回事,你懂不懂?正在这僵持之时,有个人走过来说,好了,好了,这太阳都快落山了,你公社连一顿饭都不安排,我们这肠先生和肚先生打着架呢。你知道这是何人?他就是沙窝碱泉村的掌门人,有名的“阿娃子队长”海哈儿。
  柳杰骑着海哈儿队长的白嘴巴黑叫驴儿,走在了去沙窝碱泉村的戈壁荒道上。说它荒是满戈壁除了芨芨墩就是黑蒿子,再就是一坨螺一坨螺白花花的盐碱地。柳杰是第一次进沙窝去碱泉村的,过去只知道那里特偏远落后,干旱缺水,小麦产量低,多的年景吃回销粮。他还知道那里的社员差不多有半数是甘肃、河南、山东等地逃荒来的盲流,不仅有维族、回族,还有哈萨克族。汉族都是老几辈子打拼在沙窝里的老户儿家。
  海哈儿队长听说柳杰被下放到他们队的消息,十分地高兴,那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桩好事。沙窝碱泉村要说缺什么也都缺,但最缺的是识字人。一条子猪肉请人写封信,还拿拿作作的,不那么痛快。海队长每年到县上开三干会,柳杰是会场上的忙人,他见识过柳杰那一表人才的风度。柳杰多的时候是筹备大会秘书组的组长,可见他的文字功夫了得。他中等身材,白净的面孔,浓黑的秀发搭在眼上方,一甩一甩地。会议期间,办个舞会、演个节目的,都少不了他,能拉能弹也能唱。海哈儿思谋着,他可能就是太日能了惹的祸,不是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吗!
  公社距碱泉村足有二十多公里路程,若叫这么个文弱书生徒步走着去,那非累得趴下不可。如果走岔了路,很可能是野狼的一口肉。海队长说,他正好到城上办一些事,骑驴进城没处拴,就叫柳杰顺便把驴骑回去。常言说,老马识途呢,这老驴也识途呢,你骑上它,闭上眼睛做个梦,它端端地把你驮到碱泉村了。
  柳杰是夕阳还剩一竿子高的时候进村的。一路上,他哪儿敢闭眼呢,这驴不仅走得快,骑着也特别地舒服。这二十公里路,先是黑蒿子戈壁,接着是高低不平的沙丘,越走沙丘越高越大,最后翻过一个大沙坡,前面豁然开朗,是一片绿茵茵的开阔地。里面有水有树有麦田有农舍,四围是高耸的沙丘,沙丘上长着梭梭和红柳。但最惹眼的是沙门子泉水溢出带处,有一大片马兰花开得正旺。他见过的马兰花多了,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茂盛的马兰花,而且是在沙漠深处。马兰花蓝茵茵的,不仅感觉特别地清爽好看,还因为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它多的时候是生长在路边,车砸马踏,一任碾压,仍然顽强地生长着,为路人献上芳姿,送去清香。望着那生机盎然清秀如美女般的马兰花,他忘却了马乃比给他带来的不快。
  二 疯婆子姜腊月
  柳杰是当天晚上掌灯时分来到碱泉村的。晚上隊务会上派活儿就把他打在账里了。倒不是这里的队干部故意跟他过不去,实在是人手缺,三夏任务太重,加之倒歇地的一个壮劳力又不知吃了啥不贵气的东西,跑肚拉稀上吐下泻地病倒了,他只好顶替上岗。柳杰刚来没处住,就暂时安顿到场房子里,等海队长回来了再另行安排。倒歇地组的组长灶宝子怕他初来乍到,摸不着锅灶,就让老宁爸多关照着些。老宁爸是官宁爸,全村人,不论男女老少,也不管回族维族还是哈萨克族,都叫他老宁爸。老宁爸是甘肃民勤县,也就是古来的镇番县来的。人们也不知道他的根底,大约是新疆刚解放时来的,是随上当年互助组去县城卖瓜的瓜车来的。来时病蔫蔫的,跌倒了爬不起来,是海哈儿队长的父亲背到场房子住下的。老宁爸刚来时,他孤身一人,就安顿到食堂里架火,也就吃在食堂。羊肉臊子拌拉条子让他紧饱里吃,他一顿能吃五个大刀把子(大馒头),一个月没有出去,他就吃得白胖流星的了。从此他就恋上了沙窝碱泉村的大白刀把子,他说啥也不离开碱泉村了。老宁爸为人和顺勤快,派啥活干啥活,就像一头老黄牛。   柳杰是老宁爸领上来安顿到场房子的。所谓的场房子就是夏收时打麦场上临时搭建的简易房舍,供打场的社员休息或守夜用的。那时没有电灯,只用墨水瓶装上石油,穿个捻子点着供照明用,社员们叫鬼灯灯子。老宁爸安顿好柳杰,临走时诡秘地一笑,說,这里有狼,有时来公狼,有时来母狼。这里的母狼比公狼还老到,你要留心些。柳杰听得一头雾水,他心想,一个大男人,狼有什么可怕的?就没放在心上。再说赶了一天的路,也着实累了。他解开行李,铺在厚厚的新鲜麦草上,就和衣睡下了。
  由于太累的缘故,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中他觉得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而且闻到了一阵肉乃乃的女人味儿。他可是很长时间过着形单影只的僧侣般的清淡生活。老婆一直吊着个黑风模样,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根本不让沾身。他这个人除了看书写文章,再就是画画拉琴,也懒得理婆姨的扭扭捏捏。但他对女人的气味还是很敏感的。他毕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么,况且他在正当年,是火炮子一点就发的年龄段。柳杰懵懵懂懂,他的潜意识里在告诫自己,是不是自己在想好事的呢,他觉得好笑。不过,奇怪,一个人睡的地铺,咋这么挤呢?莫非是打场的社员睡进来了,可是老宁爸分明说是再无他人,还叫我留心狼呢。他想翻个身要调整一下睡的姿势,但却翻不动,使劲儿将两肘往两侧一拄,马上觉得不对,像按到了绵软软的馒头上了似的。他还未待想明白是咋回事,一个女人喊叫起来,哎呀!我的妞妞!死鬼,你不会轻一点吗?接着突然爆发出咯咯咯的女人的大笑声,而且从他的两侧坐起来了一伙婆姨,原来是疯婆子导演的一场闹剧。这疯婆子,也叫苕婆姨,是队上的妇女队长,有名的谝传客。她没大没小,谁的玩笑都敢开。
  一伙女人笑罢,抖掉身上的麦草,一拍屁股嘻嘻哈哈地走掉了。这究竟是咋回事呢?反正不是啥正经事,就是个穷开心,找乐子。晚上柳杰一到,就由副队长周博领到了办公室。周博已经知道了柳杰的情况,只说是新来个下放社员,大家相认一下。现在农忙阶段,明天他就得跟上大家出工干活。柳杰往那儿一站,大家的眼睛都瞪直了,这么白净的书生,怎么弄上来当社员呢?柳杰虽然过三十周岁了,可是看面相也就二十刚刚出头。特别是一伙女人,目不转睛地瞅着。其中一位姑娘看得出神了,情不自禁地念到,还有这么漂亮的男人。那姑娘只不过把心里的话儿说给自己听罢了,没防着声音大了些,就让好担红火的女人们逮着不放。其实女人们就是借这个茬儿闹腾一下,红火红火。尤其是疯婆子,哪能放掉这样好机会呢,非得好好乐呵一下。说那话的姑娘叫春花子,姓牛,叫牛春花。这姑娘也长得不赖,只不过沙窝里的人,受沙热风烘烤,皮肤普遍地黑一些。可牛春花不认这个命,她赌咒发誓要找个漂亮男人。过了好多主儿了,人家看上她的,她看不上人家;她看上人家的,人家眼里没她,都耽搁成了二十四五的老丫头了。在农村,用农民的话说,丫头已过二十五就不值钱了。疯婆子说,春花子,你先来个单相思,我们先试试你心中的漂亮娃到底是个啥货色?是不是个金包求儿银卵子。春花子羞得脸红赤赤地抓住疯婆子就挠她的腋窝,把疯婆子痒痒得只是个告饶。疯婆子说,开玩笑呢,也是为了对你负责,别当真啊,今夜我们试试,看这家伙老实不老实。如果他胡抓乱摸,见了女人不规矩,你就趁早死了那条心。结果就有了这场并不伤大雅的闹剧。
  三 乌眼子小乳牛
  一夜无话。公鸡叫头遍的时候,老宁爸来喊柳杰起床套牛。柳杰懵懂着边穿衣服边跟上老宁爸来到了牛圈。黑灯瞎火的,倒歇地的社员都在抓牛,一对一对地拿缰绳连起来拉出牛圈,架上担格子,又架上犁头,谁也不说话。柳杰是第一天套牛,由老宁爸指导,抓来的是一头缠腰花牛和一头乌眼子牛。老宁爸安排柳杰说,你看好了,这一对牛就是你的搭档,乌眼子是里架,缠腰花是外架,可不能套反了。柳杰瞪大了眼睛认清这两个新结识的朋友。缠腰花的毛片好认,它全身红的底色,腰上斜斜着裹了一圈黄色,很像喇嘛的袈裟。乌眼子小牛就不好认了,关键是它的特点不明显,说它是黑牛不像黑牛,说它是红牛又不是红牛,说它褐色也不对,它是介乎于三色之间的一种颜色,当地人称它蒿背子。这种颜色的牛多的是黑脊背黑眼窝,所以人们称它乌眼子。
  老宁爸领着柳杰和牛来到歇地里。天才麻麻亮,地面上还辨不清柴皮子,别的社员已经犁了一个来回了。柳杰不明白,为啥要黑灯瞎火地犁地呢?老宁爸给他说,早起天凉,犁地出活。再说呢,这太阳一出,有一种叫瞎蠓的昆虫,很像蜜蜂,所以也叫蜇蜜蜂,天热起来,它特别活跃,专咂牛和马的血。牛只要一听到它的嗡嗡声,就会惊厥,扎起尾巴没命地跑,再疲软和再听话的牛,也会没命地逃走,所以犁地要套早架。特别是倒歇地,都在伏天,伏天倒下的地,是倒一掺一碗油,倒两掺两碗油,倒三掺三碗油。而伏天大热,也是瞎蠓交配产卵的季节。瞎蠓要把卵产到牛的脊背的皮里面,借牛的体温保暖孵化。第二年春夏之交,牛的脊背两侧就翻起一溜的疙瘩,瞎蠓的孩子就成熟了,它吃牛肉喝牛血,还要咬破牛皮往出奔,所以又叫奔虫。你想想,伏天倒歇地该不该套早架呢。人虽辛苦一点儿,但来年的丰收就有保障了。
  柳杰头次驾牛犁地。虽然他是城里人,但参加工作以来,也常常下乡,虽没吃过猪肉,还是听过猪哼哼的。所以,犁地的常识还是懂一些的,自认为不是外行。可是,当他拿起鞭子,扶着犁头,走在犁沟的时候,才体会到犁地也不是好干的活计。犁头不能插地太深,太深了牛拉不动;也不能太浅,太浅了瞎子点灯——白费蜡。头掺倒的歇地,讲究的是搬疙瘩,疙瘩搬得越大越好。搬疙瘩那就要扶好犁把,他缺乏这方面的实践经验,几乎是搬一个疙瘩他就要拐倒一次,前栽后跪的,赶到一架地犁下来,他被折腾得汗流浃背、四肢无力了。晌午天热要收工了,到时候了,人知道,牛也知道呢。你必须手脚麻利地拔犁栓,盘起抛绳,利索地把犁头架在担格子上。不然,牛一见别的牛开始往回走,它们也不耐烦了,它们会不告而别,飞奔而去。柳杰第一天就险些放脱了牛,他紧叫慢叫的,牛已经走出好一截路了。只是乌眼子小牛比较听话,尽管缠腰花死命里要挣着跑,可是乌眼子小牛听主人叫站,它硬是杵着不动,才使柳杰把犁头架在了担格子上,否则,那沉重的犁头只好由他自己扛回来了。从此,乌眼子小牛就成了他顶要好的朋友。   第二天他起了大早,老宁爸不可能天天来叫醒他啊。他来到牛圈,其他犁地的社员都还没来,他想早早地把牛连好,把犁头架好。他这人一向争强好胜,他这次招祸,也与这性格有关。但大凡人都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柳杰也一时半会儿地冲不出这个怪圈。他進得牛圈,两眼抹黑,找自己的牛。缠腰花一眼就认着了,而乌眼子小牛却认不的确。折腾了半天,其实呢,乌眼子小牛的屁股正好对着他。柳杰赶忙过去把缰绳套在乌眼子小牛的门楼角上。乌眼子小牛回过头来,伸出舌头在他的手上舔了一下,和他套近乎。啊,他明白了,说不定小牛早就认出了他,主动到他跟前来的,他不由得生发出一种莫名的感激来。
  四 莫合烟情结
  柳杰原来是不抽烟的,一般来说,摇笔杆子的,不抽烟的是少数。圈儿内有格言:文章没根,全凭烟熏。甚而至于,有的堪称烟鬼。后来的柳杰,就变成了一个十足的烟鬼。他不仅买着抽,讨要着抽,自己种着抽,在六七十年代各类物资紧缺的时候还偷着抽。用他自己的话说,这一辈子,有三样东西支撑他度过了那恶梦般的二十年。哪三样呢?就是老婆、胡胡(胡琴)、莫合烟。
  柳杰离开亲人,离开革命队伍,能不痛苦吗?来到四面沙丘包围的流放地,看不上报纸,听不上广播,能不焦急吗?犁地一旦歇缓下,社员们除了吃腰食,再就是抽烟。
  歇晌后,吃过腰食,下面唯一的节目就是大烟杠冒地抽烟。有些年岁大点儿的就用锅子抽,多数都是用旧报纸卷莫合烟抽。他们还专门找维吾尔文的报纸来卷烟,这种报纸的纸质好,油墨少,抽起来味道特别香。卷的烟,根据各人的烟瘾大小,有的卷得很秀气,卷个喇叭口,吸几口就过瘾了。有的卷成大拇指状的烟棒子,抽起来鼻子里冒嘴里吐,那才像个抽烟的。起先,柳杰是别人抽,他在一旁看,看着看着觉得很带劲儿,特别是当抽烟的人饱饱地吸上一口烟,喉结一动咽下肚去,憋上些许时辰,再慢慢地从鼻孔和口腔里放出来,看着吸烟者微闭双目、尽情消受的姿态,该不知是何等消魂的一种享受啊。户儿家人抽烟是不分你我的,一人有烟大家抽,一直到抽完算了事。歇晌时,其他人抽烟,柳杰也不能闲着,都让着叫他抽。让的次数多了,也和大家混熟了,便带学手的抽上了。又恰逢他失意痛苦孤独无助的时候,这莫合烟的亲切劲儿,一下子就亲切到他的骨髓里了。抽了不长时间,他就成了行家里手了。一来这烟对他来说特别地对路,二来他是个特别灵醒的人,所以他很快就领教了这烟的真谛,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瘾君子了。他如法炮制,一口烟咽下去,憋上一会儿,那烟似乎在全身游转了一圈儿,特别是转到脑门盖子那儿,停上片刻,然后下行,再慢慢地从鼻孔里游丝般放出来,只觉得脑子里晕昏昏的,什么也不去想,真有点儿腾云驾雾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
  柳杰离不开莫合烟了,烟瘾越来越大。
  第二年他在分给他的自留地上撒上了烟籽儿,他成了真正的烟民。他在体验抽烟的诸多好处,比如说,烟能避蚊虫骚扰,避长虫(蛇)叮咬,烟可抵御瘴气,可以解困提神。这些都是社员们耳提面教传授给他的,在他身上,也一一都是灵验的。他不再往深处想了,情绪坏的时候,他就抽一支烟,或者连续地抽上几支。有时半夜里醒来,他就趴在被窝里抽,莫合烟颗粒大,掉下一粒就是一个火蛋儿,经常把衣裤烧得大窟窿小眼儿的。
  抽烟,他成了后来居上者。有时,没烟的时候,他甚至能揣起脸来在地上捡别人扔下的烟蒂抽。烟成了他须臾不可或缺的东西。人这种动物,只要把心放到哪儿,哪儿就会出成果。以前是他抽人家的烟,现在是人家抽他的烟,还抢着抽。那倒不是一还一报的,而是因为柳杰做成的烟特别地好抽。原来社员们抽的莫合烟,是把烟杆用斧头或切菜刀剁成大小不一的颗粒状,用报纸一卷,点着就可以抽了。柳杰经过反复研究,他动手做了一架铡烟机,铡起来既快且省力。他把铡碎的烟粒,用筛子分离出来,分成好几等。最好的一等,颗粒似若米粒,是由烟杆的最富烟质的根部做成,黄灿灿的一粒一粒均匀而饱满,那才叫精致呢。这还不算,他又用清油放在锅里微炒一下,烟粒就变得黄亮黄亮的,抽起来有一种淡淡的清香味儿。社员们开玩笑说,我们抽的烟能赛过赛福鼎抽的莫合烟呢。
  五 哑女黑翠儿
  柳杰被下放到沙窝碱泉村的第二年,也就是1960年的夏天,他就接到了妻子要求离婚的信件。柳杰的母亲在巴里坤,他家的根子就是巴里坤的。再早是在他太爷手里,左宗棠进疆平叛阿古柏叛乱,千余商贩跟随大军赶大营。他太爷是在兰州跟上,来到巴里坤扎根落户的。所以,他们的根脉在兰州。据说兰州人抬头高,板筋硬,宁折不弯,柳杰就是这种性格的人。他自从到沙窝碱泉村后,再没回过家,他实在是不想进那个家门。他妻子名叫张凤凤,原是政府干部招待所的出纳,人长得不错,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柳杰是在琼吉阿吾达上中学的。高中毕业,家境差,他就参加了工作。柳杰第一次到政府干部食堂吃饭,就被张凤凤盯上了。盯张凤凤的人也很多,但她眼头儿高,说这个土包子,说那个癞蛤蟆。她一眼看上柳杰就不放手了,豁上功夫猛追。柳杰去征求母亲的意见。母亲说,人差不多就行了,我离得远,你可征询一下周围老同志的意见。他把这事儿跟他的顶头上司焦副部长讲了一下。焦副部长为人实诚,把柳杰看得跟自己的弟弟一样,所以她说话也不避忌。她说,俗话说,抓猪娃子还要看看老母猪呢,听人们风言风语地说,张凤凤的母亲不太那个。但这又不是绝对的,这事任谁也说不好,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柳杰当时毕竟年轻,嫩嫩的情感堡垒就被张凤凤轻而易举地攻下来了。张凤凤本质上也不是胡来乱搞的人,她也想把这个家办置好。可是她的防线也被人攻破了,那是因为她的姿色太招人眼目了。张凤凤被组织部提拔到老干局当工会干事不久,柳杰就有所发现,一直到后来的变本加厉。他后悔没有认真对待焦部长的提醒。妻子一经有所表露,他就死了心了。他感到她特别龌龊,他就打心底里厌恶起她来了。他不愿声张,也懒得找那个男人算账。即使她不提出离婚,他也会提出离婚的。
  离婚书是海哈儿队长带回来的,他交给姜腊月去处理。疯婆子拿到离婚书就嘎嘎嘎地笑开了,笑得是前仰后合。她说,正是瞌睡遇上枕头了,我们村好丫头多的是,让他挑。现成的就有一个呢。姜腊月说的是春花子,其实春花子早有小伙子盯上了,还不止一个呢。疯婆子是个没心肝的人,比较冒失,她把这事一嚷嚷出去,就招来了一些人的反对。有人高调喊道,我们贫下中农的球该没有孽掉吧,怎么把丫头给右派分子许,姜队长你的屁股坐到哪里去了呀?这是后话。   前面的事情是这样的:柳杰接到离婚书后,也是一阵笑声,不过他笑得很凄凉,很是无奈。尽管他将这段婚姻早已判为死刑,但他没有料到来得是这等急迫。你即使是再无情也罢,我到这等地步了,你也不能再在伤口上撒一把盐啊。不过,平心而论,她给过他毫无保留的愛,给过他一个女人最初的贞操,他恨不起她来。然而,人们前进的道路上布满了陷阱和诱惑。所以他能原谅她,但看不起她。他二话没说,就在张凤凤写的离婚书上签了字:同意,柳杰,1960年8月4日。
  他把离婚书递给站在一旁等候的姜腊月,疯婆子立即扎起两个大拇指,好!好!这才是儿子娃娃。我算佩服你了,这才是干大事的人。别怕,你又没有七老八十的,你媳妇就包在你苕姐我身上了,说一个比她更好的。但是现在,他的那颗心,放在这不足二十多平方公里的沙窝小村里,觉得空空荡荡,没得着落。他的莫合烟抽得更凶了。
  八月头上,瓜熟了。碱泉村的西瓜是出了名的,个大瓤甜,人见人爱。有红沙瓤的,也有黄沙瓤的,而且是黄沙瓤的为上品。瓜熟的季节,社员们以赌瓜取乐。隔皮挑瓜,谁能打出黄瓤瓜为赢,赢的瓜大家吃,输的人掏钱,当然也吃瓜。碱泉村的瓜地在离村子较远的一片沙湾里,种瓜的是郎三爷父女俩。郎三爷已过花甲之年,但他自幼习武,练得一身好拳脚。瓜熟的季节比较忙,要看瓜、摘瓜、卖瓜。海队长就派柳杰去瓜地上帮忙,负责收款记账。
  瓜地上只搭个简易的瓜棚,安两个地铺,只够郎三爷父女睡觉,柳杰就得来回地跑。刚好,海队长托人走后门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他就把自家的白嘴巴黑叫驴让出来,成为柳杰跨腿的脚程。
  这里应该交代一下啥叫叫驴。叫驴就是雄驴。只因为这种驴好一把子叫手,它叫起来能扎疼人的耳鼓呢。好叫驴一声吼叫能走出十里路来呢。叫驴使唤起来那是没说的,拉车推磨当脚程,它比草驴(母驴)抵当多了。
  驴这种东西,是凉骨头,天气越热越上膘,所以适合于沙窝里饲养。碱泉村的人,家家养驴,对驴有特殊的感情。养叫驴好处多多,就是有一点不好,怕遇见草驴。叫驴只要见到草驴,不管它发情与否,提上半截棍就直往上上,也不管那草驴身上骑着人没有。海哈儿队长的白嘴巴黑叫驴就温柔多了,也许是长时间跟顺了海哈儿的性格脾气,就驴脾气少了些,人脾气多了些。也许是海哈儿训养有方,白嘴巴黑叫驴就见得很有教养,显得温文尔雅,落落大方。
  柳杰对白嘴巴黑叫驴是呵护有加,以礼相待的。走瓜地上他骑一半路,拉着走一半路。驴喜欢叼地吃路边草,他也不忍心打断,还在草茂的渠梗上放它多吃一会儿。时间长了,也许是这小驴儿掂出了柳杰的分量,摸着了柳杰的秉性,看来他手里的鞭子似乎只是个摆设,并不像海哈儿那么威严,给你一家伙叫你一辈子记住它的疼。白嘴巴黑叫驴慢慢找回了原来它提一柄黑棍打遍沙窝无敌手的感觉。一开始它是尝试着叫,慢慢地放开里叫,以至最后叫得是酣畅淋漓,声震原野。柳杰看着黑叫驴一反常态、生龙活虎的样子,也很兴奋,骑上这样的乘骑才觉得威风过瘾。有谁知,事情往往是乐极生悲、悲中喜来的。有一天,天麻麻亮,柳杰骑着白嘴巴黑叫驴去瓜地,这天县供销社要来两辆汽车拉瓜,要赶车来把瓜摘好。他骑着驴赶路,黑叫驴一直叫个不停,很是亢奋。转过一个沙包嘴子,前面不远处,见有人也骑着一头驴相向而来。突然,黑叫驴四蹄一蹬,飞也似的迎了上去,而且不住声地高叫着。柳杰拽着缰绳不放,可他哪里是驴的对手,他只好一手抓鬃,一手扯缰,两腿夹紧,只怕摔了下来。对面来的驴,一看茬事不好,掉头就跑。它哪里跑得过黑叫驴呢?追到跟前,说时迟那时快,黑叫驴也不打招乎蛮不讲理地就趴了上去。前面驴上的人身手敏捷,来了个“张飞劈马”,飞身下驴,站在了沙路旁。而柳杰早已经魂飞魄散,双目无光,当黑叫驴跃起趴那驴的时候,他一个仰面朝天掉下驴去,好在是掉在了沙堆上,与伤无碍,只是虚惊了一场。原来那驴上骑的是黑翠儿。她爹郎三爷催她去队上找海队长要人的,怕人手少了摘不下瓜,误了装车。黑翠儿急忙过来把柳杰扶起来,柳杰觉得很不好意思。柳杰拍打身上的沙土,整理衣衫,趁这工夫,两头驴把该办的事也办完了。原来黑翠儿骑的是匹草驴,而且正在发情。柳杰对黑翠儿说,实在是对不起你了,黑翠儿红红的脸蛋儿,抿嘴一笑,给了他个背身,低着头去抓她的驴去了。
  六 又见前妻
  柳杰头一次来瓜地的时候,也就是和黑翠儿骑驴相遇、甩下驴背的一个月之前,他心情出奇地好。他看到瓜地碧绿的瓜秧,滚圆的西瓜,他就想到了鲁迅的小说《故乡》。鲁迅笔下那浓浓的乡情,润土童年时那天真可爱的形象,都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里,久久不能泯灭。想不到他也有与瓜地零距离接触的一天,他认为瓜农是一份有相当艺术品位的职业,是一份高雅的工作。它与画家一样,与雕塑家一样,与小说家一样,为人们奉献甜美和芬芳,使人们得到货真价实的艺术的享受,他们是美的天使。柳杰因为琴棋书画样样都行,不乏艺术丝丝缕缕地的熏陶,养成了无序迭进的连想癖好。正在他天马行空尽情地挥霍他半吊子文人的那点浪漫情怀的当儿,他的后腿上被一条狗重重地含了一口,结实地吓了一跳。他回过头来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领着一条四眼黑狗在笑眯眯地瞅他。显然,那狗含他一口,是有意逗他,他用手摸了一下后腿肚子,有点儿湿。见那姑娘用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狗,是说你那腿肚子上的湿是四眼狗含的。她又用摆了摆手,意思是说,不要紧的。她又用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说,有我呢,没事儿,别怕。柳杰第一眼看到这姑娘,就是一个十足的村姑,穿得宽袍大袖,精脚丫子捞的两只大鞋,唯一的是笑起来还较好看。他想这是队上谁家的姑娘到瓜地上寻瓜吃来了,就不去管她了。他倒是对那条四眼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柳杰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只犬竟在他漫长的落难生活里,演绎了超越人类想象力所能及的那种情感,而且又遭遇了那样不堪回首的悲惨下场。正在柳杰张口问话的时候,一个老者从瓜房子里走了出来,高声问道,你就是柳杰吗?柳杰急忙答话,就是,我就是柳杰。你是郎三爷吗?老者一声畅笑,说,不敢当,不敢当,鄙人姓郎名震,排行第三,担不起乡亲们的尊呼。好在岁数也不小了,年轻人叫声郎三爷权当呼唤名讳一样,也不折寿的。来!来!黑翠儿,光知道傻兮兮地笑,也不知道往家里让人的。柳杰这才知道,原来这是郎三爷的女儿。黑翠儿抱来了一个圆圆的花皮子西瓜,拿一柄单片子钢刀,把瓜切成两半儿,就低着头快步走进瓜房子没有再出来。只是四眼狗像跟他是老熟人了似的,围着他转,一圈又一圈的,还搭鼻子在他腿上嗅闻。据说,狗嗅你的时候是在盗取你的气味密码,多闻几次,是为了加强记忆。一旦你的气味被它盗取,它今生今世再不会忘记。   郎震郎三爷六十多岁快奔七十的人了,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他留板寸头,这在沙窝碱泉村还是独一无二的发型。
  不过,他头顶短发里有一些好似出家人受戒时用艾灸灸过的白点子,使柳杰感到蹊跷。再看到瓜房子北边有一棵足可以称为老寿星的大榆树下,有一块很平整的场子,场子上放着一个不下二十公斤重的锁子石,这就使柳杰更加感到新奇和神秘了。
  供销社来拉瓜的两辆瓜车,说来准时就来了,其中有一辆车上,负责押车的是工会干事张凤凤。张凤凤还是颇念旧情的,柳杰的人品和操守她最清楚。她现在是心窝里蓄满了苦水,只为了调一个好点儿的单位,由一般工人转为公务员,好处是得到了,可是失去的更多。她现在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被闪在了一边,晾在了干滩上。她知道柳杰被下放到了离县城最远的沙窝碱泉村,她心里愧疚得不行,所以想来看一下。没想到,直直地就碰到瓜地上了。
  张凤凤想的是,柳杰一定是咬牙切齿地恨她,不理会她,甚至会臭骂她一顿,她都做好了思想准备。她带来了几大包饼干和砂糖。她知道柳杰喜欢喝点小酒,带来了三公斤塑料桶装的杏林泉散酒。这些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是不容易弄到的。她知道,按柳杰的倔脾气,他是不会接受的。她想,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等车装好了以后,我放下,坐车一走了事。也许这样一来,我再不会亏心地暗自流泪了,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了。
  拉瓜的车是打队部门口经过的。海队长见来了两辆汽车,就临时决定:打场的先停下。叫灶宝子套起一辆四大套马的胶轮大车,由姜腊月带上打场组的婆姨们坐车去支援瓜地。这些婆姨们一听说是去装瓜车的美差,撂下杈把扫帚就争前恐后地往车上爬。灶宝子的大马车,不仅装了一车人,还装了一车的笑声。
  张凤凤下了车,就愣在那里了。因为柳杰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大红着脸,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脚也不知道往哪里站,有点儿失神的样子。柳杰不知道押车的人是她,郎三爷支使他到车前接应,结果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尴尬。柳杰转身就走,张凤凤怯怯地喊道,柳杰!柳杰以为凤凤来是给单位上买瓜的,公事公办,办完就走,已经是这样了,互相间还有什么好说的。没想到她会唤他。他转身站下,看凤凤要说啥。他一直是这样叫的,凤凤、凤凤的,那个张字似乎从恋爱那天起,就一下被尘封了。可见柳杰对凤凤爱得有多深。凤凤是未语先泪。柳杰这才搭目在凤凤脸上望了一眼,只见她颜面布雾,双目无光,憔悴多了。正在这时,灶宝子的马车来了,一伙婆姨扑下车,先是找瓜吃。郎三爷知道这些社员们起五更睡半夜的,也都不容易。所以,他特意选摘了瓜地里顶好的瓜,都切成瓜丫,摆放在芨芨编的大块席子上,让她们尽好里吃,顺便也收集优质的籽种。
  姜腊月跳下馬车后,本要问问柳杰到瓜地干活咋样,累吗?却见柳杰在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说话,也没在意,以为是柳杰认识的城里人或者哪个单位的干部。车装完后,那个女人从车上提下来一大包东西,给柳杰留下。柳杰本来是不愿接受的,凤凤见状,难过地长出了一口气,似乎有出声大哭的样子。柳杰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他再没有推辞。凤凤转身快步走向汽车,钻进汽车里,爬到副驾驶座上就像涝坝溃堤似的泪流不止,嘴里不断地说道,我混,我混,我真混啊!凤凤的挥泪自责,只有供销社的驾驶员看到了,但他不明就里。后来,柳杰知道她说了这些话的时候,他不仅已经和黑翠儿结婚了,还有了两个孩子。
  汽车走了后,姜腊月走到柳杰跟前问,哪个相好的给你送来的东西,我们也见识见识。说着她就动手翻腾那女人留下的一个大包。看到翻出来的是饼干、果糖、白酒之类的稀罕物品。啊呀!我说柳杰啊,你可真有福气呀!这些个东西莫说吃呢,我们早已有些年成没见到过了啊。这疯婆子的疯劲儿又来了,她撕开了一包饼干,分给大家吃,自己嘴里也塞得满满地,惹得众人大笑不止。柳杰说喝酒喝酒,他把桶塞子拔开,让着叫大家喝。别的女人都不敢喝,疯婆子接过酒桶,美美地灌了一口,呛得鼻啦涎水的。人们只是个开心地笑。姜队长一伙吃够了,喝够了,也笑够了,才记起问那个女人是谁来。柳杰迟迟不肯说。疯婆子借势问,是你姐?柳杰说,不是。是你妹?不是。难道是你的相好?疯婆子睁大眼睛诘问柳杰。柳杰怕大家误会他还没离婚就有了第三者,那在这伙婆姨面前会让他吃不上兜上的。他只好实话实说,说那是他前妻。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疯婆子立时沉下脸来,竖眉横目,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说那个不要脸的臊婆姨吗?害人精的,她还有脸来?你为啥不早说一声。柳杰没想到,这些看似整天乐哈哈、啥心不操的人,却是这样是非分明,嫉恶如仇。疯婆子在柳杰的天门盖上轻轻地戳了一指头,柳杰兄弟,姐看不起你,你太窝囊了。不过,姐说下的话是算数的,姐会给你介绍一个更好的。柳杰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心里很感动。
  七 放牛娃二饼
  有天,瓜地上来了一群牛。瓜地北面是一条苇沟,苇沟的芦苇长得一房多高,社员们盖房铺顶、编炕席、架火为炊,都少不了芦苇。芦苇沟里有野鸭在孵蛋养崽。孩子们放了学(孩子们在公社小学上学),钻进沙窝的梭梭林里,去挖锁阳,挖肉苁蓉,卖了钱给学校交勤工俭学费。他们还钻进芦苇丛中掏野鸭蛋。郎三爷不让他们掏,给他们些瓜吃,就哄走了。那群牛本来是在苇沟北面吃草的,怎么越过苇沟向瓜地扑来?柳杰提了根木棒连吼带喊地去赶牛。柳杰把牛赶过苇沟,一转身,黑翠儿也赶来了,黑翠儿还是那身穿着,宽袍大袖的,有点儿不修边幅。但他发现这丫头太为轻巧,他赶牛时,她还在瓜地那头,不下二百米的距离,怎么转眼就到我跟前了?再说,上次两驴相遇,她飞身下驴,稳稳地站在沙地上,而我甩了个仰面朝天,多尴尬啊!当时只是觉得黑翠儿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姑,就没把她放在眼里。他心想,以后得注意点这个小丫头片子。黑翠儿在瓜地上的任务就是挡牛挡马看护瓜园。赶过苇沟的牛群似乎是没吃上瓜地里绿色食物,因为瓜地里一片碧绿,远远看去,对牛来说具有很强的诱惑力。那些耕牛还在眼巴巴地望着瓜地,而放牛的人,不知朝哪儿去了。这儿的人把放牛的人叫放牛娃,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娃娃,甚至六七十岁的老汉,都叫放牛娃。和这群牛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柳杰准备过苇沟去,可是苇沟很宽,里面的水也不知深浅。柳杰正搭眼在沟上巡视的时候,黑翠儿却捷足先过了。她似乎看出了柳杰的意图,她想这赶牛应该是自己的事,怎么能劳驾别人呢?她也许是想抢先过沟,使劲儿一跳,结果跳得慌了,掉进了水里。好在水不深,也就刚没过黑翠儿的尻墩子。只是沟里满是黑紫泥,这紫泥有极强的吸附力,黑翠儿陷在紫泥里就出不来了,特别是她那身穿着,要多累赘有多累赘。柳杰伸手去拉,拉不动。柳杰先是站着拉,再坐下来拉,黑翠儿拔出这条腿,那条腿又陷下去了。柳杰先是拉着手,又是抱着拉,总算抱出来了,结果两个人也糊成黑泥蛋蛋了。两个人无话,只是一个瞅着一个笑,因为黑翠儿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吧。   黑翠儿去瓜房子洗刷更衣,柳杰只好脱了衣裤就着苇沟的水洗刷,因为那些牛还在不依不饶地找机会扑将过来。如果这群牛闯进瓜地,连吃带踏,那损失就大了。柳杰终于找到了个能过去人的渡口,他一面吆牛,一面大声“噢什、噢什”地喊着。往北吆了差不多有两三里路的光景,跟前呈现出很大的一片马莲花丛,比沙门子那片马兰花丛还要大,蓝茵茵的,花丛中蝴蝶金蜂,嘤嘤嗡嗡,人看得久了,心也会变成蓝色的。柳杰情绪特别振奋,他自己也不明白,不知为啥,今天的心情是出奇地好。他想起刚才从苇沟里往出拉黑翠儿的事,暗自疑惑,她身上的肉咋那么瓷实,他拉她的时候挨得是那么近,他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分明不是外加的,那是她身体里散发的。她是那么懂事,她怎么会是哑巴呢?啊,真可怜啊!
  咦!这放牛娃会到哪儿去呢?他眼见不远处芨芨墩下躺着个人。这人戴着顶双耳棉布帽,就是解放初公家派来的土改工作队干部们戴的那种棉布帽,一个帽耳扎着,一个帽耳吊着。穿着一件旧雨衣,也破旧得看不出雨衣的样子了,裤子是劳动布的,补了不少补丁。鞋是高靿胶鞋,有一只没后跟子。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眼上扣着一副白水眼镜子,像两只玻璃酒瓶底子扣在了眼睛上,看着它,晃得让人头晕。柳杰心想这人近视的茬大了,大概在一千度以上呢。使人惊奇的是他竟然抱着一本很厚的书,是精装本的。柳杰翻开一看,就更吃惊了,原来是外文的,是俄文版的。总之,这人在柳杰的脑海里划了一个大大的“问”字:这大热的八月天里,他却是一身冬天的着装。在这几乎是目不识丁的偏僻乡村里,竟然有人抱着大部头的俄文书在看。怪了,柳杰喊他他不应,摇他摇不醒。他用手在他前额头一摸,啊!烧得滚烫!他病了,看来还病得不轻。柳杰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这可怎么办呢?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无人手,无脚程,该如何是好?正在他犯愁之际,转身一看黑翠儿来了。黑翠儿是多灵醒的人儿呀!她用手示意,请柳杰先照顾着,她飞也似的跑走了。不多会儿,队部派灶宝子开着双把式的手扶拖拉机来了。病人得到了及时治疗,不几日就康复回来了。这人就是那群耕牛的放牛娃,他名叫徐痴,今年过五十岁了。他本来属相是马,人问他,他说是牛。一来是自从来到这里,就分派他放牛,大人小孩都喊他放牛娃;二来戴的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牛鬼蛇神,当然是属牛的了。其实更多的人喊他二饼,二饼极具形象性,易记好玩。就是像黑翠儿这样难于语言交流的人,你手攥两个圆圈在眼睛上一比画,她就知道了。所以二饼这个绰号推广得快,流行得远。他都快过花甲子了,带‘娃’字的放牛娃叫法,他打心里不痛快。徐痴的大名,是很有学识的父亲,幼时看他过于聪敏,都聪敏得有点吓人——何以見得?他三岁时就能跟保姆洋婆子冬妮娅用俄语对话。他父亲是深得中庸之道要义之人,唯恐聪敏反被聪敏误,所以给他取了个‘痴’字为名以折中。但是,又疑痴字太过,便补了个“平安”做字号,结果还是不平安,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是其父始料未及的。
  有一次,柳杰正凑在煤油灯下看书,推门进来个人,带进来的一股寒风把灯吹灭了。柳杰住的还是刚来时的那间场房子,不过盘了个炕,又在边上续建了一小间。海队长让他将就着住着,不定哪一天帽子摘掉了就屁股一拍走了,所以,就不打算给他盖新房了。他住场房子,晚上下个夜,看护着场边的几个粮食窖。这里土地干燥,沿袭下来的习惯是在地上挖个土窖贮藏粮食。柳杰心想这是谁呀,冒冒失失地,把灯也吹灭了。点着灯他一看,原来是春花子。这时天刚黑,来的是她一个人,柳杰心里有点儿吃紧。因为之前姜腊月带开玩笑地要把春花子给他提亲,惹得好多没成家的小伙子不高兴。
  柳杰问春花子,有事吗?春花子说,没事还不能来吗?显然这句话是顶上去的。春花子见柳杰不好意思,便说,请你给写封信。柳杰说,信不是常请老刘写的吗?春花子说,你说的是刘甩头吗?不提一条子猪肉他不给写啊。我们家连自家吃得肉都没有,我哪儿找一条子猪肉去呢?再说,他也是识得三个半字,经常是丢三落四,提笔忘字,那么大岁数了,还动手动脚的,我怕到他家去。可这写信,也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能写好的,又加上是夜间。柳杰说,你明天来。春花子说,你害怕我把你吃上啊?我就这阵写。这里的女人们都是这样,话茬儿硬,男人们都怯场几分呢。柳杰说,好吧,可是我这里没笔没纸,春花子说,这不,我带来了。信是个问候信,不长,很快写成了,信是写给甘肃张掖春花子的姨妈家的。春花子还要写一封。柳杰是县上公认的天字第一号笔杆子,写好一念,春花子啊哟一声,你这人,日能得很啊,写得就像打我心里走了一趟一样。春花子要写第二封,柳杰也没推辞,心想,赶快写完了让她走人。柳杰问,写给谁的?名字叫啥?春花子说,是两个字的名字。柳杰问,是哪两个字?春花子说,柳杰。她说毕嘎嘎嘎地笑着跑走了。柳杰心想,又是一个疯婆子,都是姜腊月带出来的。
  从此后,隔三岔五就有人找他写信。还有人找他写情书的,他都是来者不拒,这人得罪不起啊!他越来越感到形势有点儿紧张,公安特派员时不时地找他们训话,要他们写汇报材料。1963年冬季,社教工作队进村,队长是马乃比。马乃比比以往更神气了,有领导给他私下授意:县上可能成立贫协,正在选配贫协主席角色,暗示他好好表现。沙窝碱泉村也建起了贫协,马乃此把二球金大麻子扶起来当了贫协主席。金大麻子可是名副其实的贫下中农,住的个茅草房,墙扎成个歪歪子,安的个牛肋巴窗窗子,懒得连纸都不糊,透风露气的。是姜腊月一伙看不过眼,拿报纸给糊严实的。
  二球金大麻子以前背时时,说他多窝囊就有多窝囊。自当了贫协主席后,才显出他的智慧来,歪点子还真不少,让人刮目相看。他的麾下,居然也聚集了几个帮手,甩头刘就是其中之一。二球金大麻子整天无所事事,马乃比赋予他的职责就是监督检查。监督队干部工作,检查社员干活。有一次,他转悠到芨芨湖,发现放牛娃二饼在一丛芨芨墩下躺着看书,他像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立即飞起一脚将二饼踢起,见地上摊着厚厚的一本大书,他趋近一看,上了三天半学的他,本来他就认不了几个汉字,这曲里拐弯的洋文,对他来说,老百姓的话——只能是狗看星宿了。他二话不说地要没收二饼的书。这二饼,什么亏都可以吃,什么委屈都可以受,但唯独书他看得比命都重。一个要拿,一个不给,两人一抢,书一撕两半。二饼急了,也发怒了,他一头顶过去,二球金大麻子没防着,一个仰面朝天掉进了苇沟里,险些出不来被紫泥淹死,当然还是二饼拉上岸的。二饼就此惹下了祸,队上批斗了他三天,书被收缴了。那是一本很珍贵的俄文版《三国演义》,纸质柔而有筋骨,二球金大麻子一伙私分当了莫合烟纸。   二饼是老运动员了,他看到柳杰比较稚嫩,也由于柳杰和黑翠儿救过他一命,他在暗处多次点拨柳杰。他给柳杰说,人,要紧的是不要失去生活的信心,事物永远是变化着的,物极必反,时势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的,有三十年河东,就有三十年河西。这看似极简单的几句话,却使柳杰受用终生。
  八 郎三爷
  柳杰刚到瓜地干活时,见瓜棚边那棵大榆树下放着一个约有二十公斤重的石锁子,他知道这是习武之人才有的东西。有一天,海队长说公社马主任接待州上来的客人,要送些瓜去,安排郎三爷下一车早瓜。为此柳杰起了个大早,骑黑叫驴快速来到瓜地。到得瓜地鸡刚叫三遍,一丝丝月光透着朦胧与清爽,偌大个瓜园弥漫着成熟的香味。柳杰在麦地埂的芨芨墩上拴好了驴,转过一个不大的沙包,来到瓜棚跟前。只见大榆树下,一个人影儿在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地闪动,还分明听到一种呼呼呼的风哨声。他想看个究竟,那人影却瞬间消失了。柳杰正在纳闷儿,他身后左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吓得不轻。惊回首,原来是笑嘻嘻的郎三爷站在身后。郎三爷问,这早你咋来了?柳杰就把海队长的话告诉了他。他俩进得瓜棚,瓜棚里一张床一个地铺,上面的被褥都已折叠整齐,还弥散着绕鼻的雪花膏香味呢。柳杰进棚来不由自主地搭眼在搜寻一个人,搜寻谁呢?他想,黑翠儿一定是在呼呼睡大觉呢,她睡的姿势一定是像个孩子似的,很好看。柳杰还犹豫了一下,有女孩子睡在里面,贸然进去,会很不礼貌的。只是在郎三爷的再三礼让下,他才进了瓜棚的。他蛮以为黑翠儿是蒙着头在睡觉,或者脚丫子还露在被子外面呢,他还心里笑了一下。因为大多数孩子们睡觉不安分,都是这样的睡态。可是,进得棚内,却空无一人。怎么不见黑翠儿呢,她会到哪儿去了呢?他正在疑惑之间,黑翠儿应时掀帘而入,好像一股冷风送进一束白光,使柳杰大吃一惊。看她脸上汗津津的,一身紧俏的打扮,一扫往日累累赘赘的样子。她穿着紧身的白衣白裤,脚上穿着轻便的白色球鞋。头上的发辫是盘起来的,俨然是道姑的装束,柳杰立时被刺目的青春女性气息而激发,神往而不能自已。柳杰不经意间的表情和举动,隐约之间对郎三爷也有触动,但都只是一念之间的闪动。柳杰迎着郎三爷有点儿异样的目光和表情,忽然有所顿悟,难道我……柳杰为自己的猛省吓了一跳。他自我解嘲地尴尬一笑,这怎么可能呢?他思忖,社员们常说的一句话:穷劲儿还没过,骚劲儿却来了。我难道成了这样的人了吗?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心想,现在自己正身处逆境,前景未卜,两只脚站在火坑边上,怎么能忍心再拉上一个往进跳呢?郎三爷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慨叹自己的女儿纵然是面目姣娆,百般伶俐,但耳聋喑哑,又能怎么样呢?他只是不断地摇头叹息。但世事也难料,重重山峦,也许有路可寻。既如此,郎三爷下意識地向柳杰诉说了他与黑翠儿不为人知的离奇身世。
  郎三爷祖籍河南,自幼多病,父母照神婆的指点,某日黎明时分抱孩子等在黄河大桥边。见一道姑化缘路过,忙跪倒求施主为小儿布经禳灾。道姑向来慈悲为怀,遂从囊袋中抽出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八卦符咒,恰是八卦中的“震”字。道姑说,该你孩子有大造化,一个震字保你孩子一生平安。郎震父母为道姑挂红添银,千恩万谢自是不在话下,郎震的名讳就由此而来。但是道姑的预言并不灵验,郎震到十四岁了,还是一膪拉皮,光长岁数不长肉。后来郎震父母听人言,去五台山求神问卜,住持未作法事,只是望闻把脉,说只要孩子皈依佛门,留在寺院,病会不治自愈。
  郎震留在寺院后,整天跟师兄们打坐诵经,拔步习武,没承想,赶到二十多岁,练出了一身硬功夫,人也成长得目秀体壮,一表人才。也许是人之生性所致,郎震渐渐厌倦了寺院生活,他忘不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他要还俗做个正常的人,可是住持不允,他就产生了抵触情绪。到后来他不仅不打坐诵经,还在外面酗酒食荤,有败坏寺院名声之嫌。寺院住持看他已不可救药,暗中商议要废去他的武功,撵出寺院让其自生自灭去吧。这事叫一个小沙弥听到了,这小沙弥是很早年前,在一次寺院施舍饭赈济灾民时,投奔寺院来赖着不走的。他不说话只抢着干活,住持看他瘦小可怜,就留下了。时间长了,他就是不说话,大家才发现他是个哑巴。住持就把他放到身边,点灯拂案,端茶倒水。住持和他的大弟子二弟子商量废去郎震武功的事儿,他提壶给住持添茶时听到了。他心一惊,手一颤,险些将壶落在地上打了。住持一干人也没当回事,就放过去了。原来这小沙弥是个女儿身,初来时,因饥饿所致,人瘦小,也看不出男女分别来。这几年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体发育有了它自己的轨迹,即使别人不告发,她自己会把自己告发了。慢慢地她的身体里也如所有的妙龄女孩儿一样,长出一些花花草草来,你咋掩饰也不行,你越掩饰它越疯长。疯长的结果,她就大胆地爱上了郎震。也真是天作之合,给了她这样一个好机会。她瞅了个空子,就把住持几个商量废他武功的事儿及时告诉了郎震。郎震知道后,心想,凭师兄师弟们的本事是废不了他的功力的,而住持年岁已高,功力也有所下降。只怕是他们明的不来暗的来,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来个不辞而别,一走了之。郎震要走,小沙弥说,你走了,我咋办?郎震说,你仍然当你的哑巴好了。小沙弥说,不行,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们会整死我的。郎震说,那好吧,你跟上我走,这出去不知有哪些灾祸在等着我们,到时候了可不要怨我。小沙弥说,不怨,不怨,不管怎样,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
  郎震一口气说到此处,嘴慢了下来,当然也有点儿口干舌燥。郎震说,来来来杀个瓜吃。他俩一面吃瓜,一面接续上刚才的话茬。其实柳杰手拿着一牙瓜,早忘了往嘴里送。他急于想知道下面的故事。郎震说,他俩连夜逃出寺院后,他们也知道,寺院住持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的,便一个主意,就是远行,走得越远越好,越安全。一路上,他们要过饭,打过工,在陕西地界待过,在哈密待过,在巴里坤、木垒待过,十年时间的出逃,最后才选定了沙窝碱泉村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聊寄此生,直到现在。
  柳杰问,小沙弥人呢?郎震嘿嘿一笑,小沙弥就是黑翠儿她妈。那天,她悄悄向我递话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这哑巴咋个会说话了?其实,黑翠儿妈早就心里有我了。说个不中听的话呢,我俩是先斩后奏,有了黑翠儿后,才办的结婚手续。柳杰问,黑翠妈哪?朗震哦了一声,说,你看见黑翠儿就看见她妈了。叫队上人说去,她母女俩简直就是姐妹俩,就像一对双羔子(孪生),没啥偏认。只是当妈的当了几年假哑巴,而生下的女儿成了真哑巴了。我总是在疑惑,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报应吗?我皈依佛教,却半途而废,她妈装聋卖哑,欺骗佛祖,所以才有了这个孽种。他妈倒好,早早腿一蹬就睡过去了。前年得了急性胃穿孔,牛车两天时间才拉到县医院,耽搁了,埋在了苇沟北面那个沙梁上。黑翠儿就是我的一块心病啊,我迟早要走,留下这个孽障可咋办啊?老人这一句句恋儿惜女的话语,像重锤一般敲在了柳杰的心上。   九 “阿娃子”队长
  深秋季节,麦收完了,场光地净了,一伙婆姨们在泉沟上剥麻。大捆压在泉沟里沤好的麻秆子,由柳杰卷裤腿撸胳膊进水去捞出来,抛在沙楞上,一时半会儿就干了,女人们就开始剥。剥下来大股儿的,交队上拧绳做农具,小股儿的女人们拿回家去做针线活儿,给男人和娃娃们纳鞋底。这是队长允许了的。队长就是海哈儿队长,这个队长有个很有名的绰号,叫“阿娃子”队长,连杜县长见了也叫阿娃子队长。因为有一年大跃进放卫星,上面指挥,叫雪地里种冬麦、压包蛋。社员们都认为那是胡谝传呢,白白地浪费粮食呢。海队长让撒种子的人,斗里装上粗沙子,进地,在前面装模作样地撒种子,后面的牛队紧跟着翻地,再后面跟着耱。不分黑白地抢种,不到一个星期就提早完成了压种任务,给县上报了喜,还受到了表扬。第二年全县压包蛋几十万亩,没出一根苗,撒在地里的麦种全成了水泡泡了。责任一层推一层,都推到上面去了,海哈儿作假的事也没有人敢问。有次,杜县长在公社会上开玩笑说,海队长你这个阿娃子甩得够大的,给队上省下了几十石粮食,社员们不会挨饿了。从此,人们都叫他阿娃子队长。
  海哈儿队长是个精巴子人,1953年出去当了几年兵,算是个退伍军人,走起路来直愣愣地。本来是留在区公所当民兵营长的,可他看不惯当时区领导的浮夸风,就回到生他养他的沙窝碱泉村,当起了父辈们留传下来的庄户人。
  柳杰来到沙窝碱泉村,海哈儿最先想到的是,再把學校办起来。前些年县文教科派来一位老师,借民房办了一个复式班学校,可是老师嫌这里艰苦,一去不回。县上再也派不来教师,娃娃们眼看都要成睁眼瞎子了。所以,当他得知柳杰要安排到他们村时,他就像久旱的麦子遇到雨似的,打心眼儿里高兴。那天,在公社里见到柳杰后,他也是甩了个尕阿娃子,说自己进城办事,把他的白嘴巴黑叫驴让给柳杰骑着到了碱泉村。其实他根本没有进城去,他是使了个障眼法,趁夜色徒步走了二十公里路赶回碱泉村的,他让你公社领导没话说,特别是提防着马乃比,他会给你扣上个“敌我不分、路线不明”的帽子,会很难受的。
  海哈儿把学校规划到了沙门子,那里地势开阔,有眼泉,是一年四季的常流水。下游就是马莲滩,一到夏季,蓝花花常开不败,蓝茵茵一片,是孩子们学习的好环境。夏收刚过,趁农闲安排劳力,要盖一座像模像样的学校。柳杰负责监工也学着脱土坯。从外村请来个工匠师傅,就要放炮立木动工呢,工匠师傅却说忘了带水平尺。这水平尺可是个重要物件,搞建筑,离了它,那是寸步难行的。要派人去拿,几十公里路,来回不得半天时间。工匠师傅说,那只好挖开地基,再灌上水才能找到水平线。海队长心想,这地基巴不得要干透,还要用杵子夯几掺夯实。可这一放水,会不会影响墙体质量呢?大家拄着铣,都在望当家人海队长。海队长终于发话了,说,这真是一面呢娶亲呢,两个卵子儿转筋呢,没办法,就按师傅说的做吧。柳杰忙插话说,慢着,他面对工匠师傅问道,不就是缺水平尺吗?这好办,谁家有喝过酒的空玻璃瓶子?可好,跟前就有个社员拿着个玻璃瓶子装茶喝的呢。柳杰接过那社员递来的瓶子,正好还有半瓶茶水。他横拿瓶子放在挖好的地基槽上,沿着瓶内茶水面,扯起一根细线,两端钉上桩,把线固定在桩上。柳杰说,这不,水平线不是找到了吗。工匠师傅一拍脑袋,啊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就是就是,那就是水平线。社员们七嘴八舌地说,这柳杰也太日能了。海哈儿队长说,这就是学了文化的好处,学校修成后,柳杰当老师,赶快把娃娃们送来上学。有这样的好老师,还能教不出好学生来吗?可不能再耽搁了啊!
  柳杰当老师,队上记工分。上完课,也参加劳动,特别是社员们盖新房,还都离不开他。他自从跟上那个外来的工匠师傅盖完学校后,他就是二师傅了,拉线、扎墙、挂椽、上梁、盘炕,没有他不会的。为了不耽误上课,他又手把手地教出来了几个年轻工匠,都能上墙摔漫页子了。
  海哈儿队长用卖瓜的副业款,买来了锣、鼓、钗、铰及二胡、板胡、笛子之类的文武场面乐器。海队长知道,柳杰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要把村上的群众文艺活动搞起来,就得靠柳杰了。让大家唱起来,让大家跳起来、舞起来,让大家过上社会主义的新生活。灶宝子的马车拉回来了崭新的各类乐器,也拉来了满村的笑声。岂不知虎在山林伏,龙在水底藏,这最近几年迁移来的新社员中,冒出来了几个拉家子和唱家子。一伙婆姨们急得不行,想听听柳杰拉胡胡。柳杰自来沙窝碱泉村,快五年了,再没有逗过胡琴,手也痒痒的。他在姜腊月等一伙女人的撺掇下,拿起一把二胡,琴弓上擦上松香,调了调弦,觉得音色不错。拉个啥呢?他说,胖嫂你唱,我跟上拉。胖嫂也是好乐之人,嗓子也痒了,她张口就来:正月到十五/十五的月明高/春风儿吹动杨柳梢/春风儿吹动那个杨柳梢,咦呀嗨哟……柳杰一听,原来是新疆小调《绣荷包》,他当然是拉得得心应手了。胖嫂接着唱:十字线配好/挑针绣荷包/绣一只芦花公鸡墙头上叫/绣一只芦花公鸡墙头上叫,咦呀嗨哟。唱得是声情并茂,拉得是入丝入调,赢得了满堂喝彩。
  社员们还不罢休,特别是那伙婆姨们,用她们调侃的话说,那叫“母猪摸着萝卜窖,婆姨摸着亚(爷)门道”,才刚刚抖起瘾来,非要柳杰拉个最好听的。究竟哪个最好听,她们也说不上。柳杰一想,《江河水》一般来说,女人们喜欢听,他自己也拉得比较娴熟。虽然手有些生疏了,但还是有把握拉好。刚才他是站着拉的,拉这个曲子就得坐下。春花子这个人精子,她看着柳杰站着拉胡胡费事,就去学校里搬来了一个凳子,让柳杰坐下拉。姜腊月一伙都捂着嘴笑。春花子知道她们笑啥呢,她翻了她们一眼,说,笑屁呢!倒惹得这伙女人们一场放肆的哈哈大笑。
  柳杰坐在凳子上,右腿搭在左腿上,掌稳了胡琴,又把弦往低里调了一下,适合《江河水》表现力度。他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抖弓,便如痴如醉、如泣如诉地拉了起来。人们在静静地听着,体会着,辨味着,声声曲调似乎慢慢与他们的心脉合拍,似乎在拉着他们的情感向低处走去,整个曲子还没有拉上过半,就听到有人唏嘘地在抽泣,也有的在用手抹泪。及至曲终弓停了好一会儿了,人们还回不过神来,连鼓掌的事儿也忘记了。   十 苍蝇也知道留后
  学校要购下半年的课本了,海队长派柳杰吆上牛车去县城拉书。柳杰拿了根草绳牛缰去拉牛。柳杰在苇沟西面的芨芨湖里找到了牛群。柳杰要拉走牛,得给二饼知会一声,但四处寻视却不见人影。他喊了一声,在他的身后有人应了一声。芨芨墩大且长得茂盛,他转过身,只见徐痴头枕芨芨墩在看书。他磨磨蹭蹭地,想起不想起的样子,可能看得入迷了。他还是那身打扮,帽耳子一个扎着,一个耷拉着,脚上穿的长靿胶靴,一只没有后跟子,也不知他是怎么走路的。徐痴是取下眼镜盯了好大会儿才认出柳杰的。这么近距离的到一起,是从来没有过的,更不要说在一起说话聊天,那会招来很多麻烦的。看来,徐痴很是高兴,他满有把握地认定,柳杰是个正派的人,是个正人君子。但他太年轻,经历的风雨少,怕他经不住更大风浪和更残酷现实的折磨,所以他想提醒他几句。徐痴慢慢坐了起来,柳杰没有想那么多,他见徐痴放下一本很厚的书,是和上次被二求金大麻子撕坏的那本同样厚的书,是翻开着的,也是俄文版的。徐痴坐起来了,身下垫着芨芨缨子,芨芨缨子有防潮隔湿的作用。徐痴坐起来后,没有忘记先把烟锅子塞到嘴里。他抽的是旱烟,就是自家种的烟叶子。他不忙说话,柳杰也掏出了自己带的莫合烟。徐痴往烟锅头里填烟叶,柳杰撕了块旧报纸,伸手从右手旁的口袋里抓出一撮莫合烟,不多不少,刚好卷了个喇叭筒的烟卷儿,衔在了嘴里。再一摸左手旁的口袋,坏了,忘了带火柴。徐痴不慌不忙,他从身后的芨芨墩下拿出一根鐵丝,铁丝上插着个圆圆的马粪蛋。徐痴嘴对着马粪蛋一吹,只见马粪蛋冒起烟,且燃起红红的火来。柳杰是第一次看到,但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那时候火柴也是个缺货,这马粪蛋可是遍地都有的,划一根火柴点着,半个时辰灭不了。灭了,续煨上一个马粪蛋或者驴粪蛋也行,如此接续着,一根火柴可以抽一天的烟。他佩服这老人的智慧。柳杰感叹,这也是火种啊!
  两个人点着烟,就大烟扛冒地抽了起来。徐痴每一口烟都是先吸在口里,再咽下肚去,憋上一会儿,才把已经变成白色的气体从鼻孔里放了出来。那番微闭着眼睛慢慢消受的如意劲儿,别人是体会不来的。柳杰的喇叭口烟卷儿,卷得很精致,最大的优越性是节能效果好,那被卷进筒中的烟粒,都毫无保留、尽其所能地贡献了出来,没有丝毫浪费。徐痴只几口就抽完了一锅子烟,他在靴底上磕去烟灰,将烟锅头塞进烟荷包,就放了过去。他挣扎着半蹭起身,向四外望了一圈儿,很神经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望牛呢。这大秋了,农谚说:九月九,放野牛,吃了庄稼咬牛球。庄稼都收拾完了,还怕牛吃庄稼么?而知道的人,那是小心,能不小心吗?就是紧小心慢小心还招上祸呢。徐痴复又坐下来,他扎起两个大拇指,做了个两相好的动作。柳杰一惊,心想,这老人怎么也关心起这件事来了?因为最近,他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在姜腊月的牵线搭桥下,春花子有意,他却无心。无心不是看不上这个漂亮姑娘,而是那么多的眼睛盯着这件事,一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他无力保护她,就会毁了她。春花子带着遗憾和责备的眼神离开了沙窝碱泉村,去了乌鲁木齐。柳杰远在巴里坤的母亲来过一趟,为他的个人问题哭哭啼啼着走了。张凤凤复不复婚,是有意还是无意,也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听姜腊月说,柳杰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再不言配偶之事。这话怎么传到了徐痴的耳朵里,这个始终与耕牛为伍的人,人们都以为他就是那群牛中的一头,那不是伪装,而是无奈。徐痴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小方皱巴巴的纸来,递到柳杰手上,示意他看。纸条上是这样写着的,字写得很小:形势会越来越严重的,有个家会给你温暖,连苍蝇都知道留后的,此致。看后烧了。
  十一 迎风花花开
  几乎是一夜之间,沙窝碱泉村,天翻了,地倾了。在那块花儿开得特别茂盛的马莲滩上,蓝茵茵的正在吐纳青春和芬芳的花朵,顷刻间被践踏得七零八落。柳杰、吴淑萍等人没经过这个场面,显得有些惊恐,而徐痴却东瞅西望地不以为然。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后,柳杰突然发现,在被推搡的人群里,露出了一个圆圆的胖脑袋,窝窝嘴,倒八字眉把整个脸挤堆在一起,画得五麻六道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柳杰还是把他认出来了,也使他更吃惊了。啊!怎么是马乃比呢?马乃比主任是被化了妆的,鼻梁上画了个倒趴的癞哈蟆,显然是影射赃官的意思。
  整整折腾了一天,如急风骤雨刮过,马莲滩一片狼藉。下午六点钟,已日薄西山。社员们也怀着疑惑不解和阴沉的心情各回各家。柳杰回到家,开开门,却见马乃比坐在屋里。
  马乃比的高帽子夹在腋下,脖子上还在渗血。他二话没说,端来了一盆水,让马乃比洗刷。马乃比眼含热泪,说,兄弟,我混,我混!柳杰什么也没有说,他现在是越来越不愿说话了。本来他对马乃比有许多话要说,想挖苦他几句,甚至想骂他几句,最终他一声不吭地做了一顿饭,让马乃比吃饱喝好。当黑影子下来,各家都点起了灯火的时候,打发他上路回家去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好像柳杰那扇一直关闭着的“天门”被打开了,当沙窝咸泉村的人们感到昏晕、迷茫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却有了一种豁亮和顿悟的感觉。在这样的世道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他看开了,他立即去找姜腊月商量结婚的事。
  结婚?姜腊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是,我想结婚!柳杰笑嘻嘻地对着姜腊月。
  跟谁结啊?
  这不是找你商量来了吗?
  哎呀!我的苕兄弟,你看上谁了啊?
  ……
  你倒是说啊!
  柳杰吭吭哧哧地。
  春花子?
  柳杰摇头。
  你还摇头呢,你现在把头想烂也白想了,人家嫁了个比你还有文化的。
  噢!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想和前妻复婚?
  柳杰摇头。
  哎呀,你倒是说啊,究竟看上谁啦?
  黑翠儿!
  什么?你没开玩笑?拿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柳杰郑重地点着头说,我是认真的!
  柳杰还要进一步做解释,姜腊月扬手止住柳杰的话,她说,容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姜腊月是个热心肠的人,表面上看她疯疯火火地,可她办事特别认真,她是沙窝碱泉村妇女们的主心骨。黑翠儿娘生黑翠儿的时候,老娘婆走远亲,不在,就是她守着生下来的。黑翠儿娘死得早,这丫头小的时候瓷毛朗当、鼻子吊得两桶桶,眼角屎染着眼睫毛,要多邋遢有多邋遢。加上是个哑巴,聋聋拐拐的,真的没眼望。姜腊月还担心,将来咋办呢,可谁来要呢?她先站在柳杰的角度上思索,黑翠儿当年的邋遢样子他没有见,省去了负面的印象。看到的是成形后的黑翠儿,是女大十八变已经变俊了的黑翠儿。处在柳杰现在的特殊身份,娶黑翠儿,谁也说不了啥,就是那些贫贫的贫下中农中的刺儿头也挑不出刺来。再说,哑巴有什么不好。常言说,脚大扫露水,嘴长惹是非。姜腊月又站在黑翠儿一面想想,黑翠儿现在出落得像朵花儿一样,指甲一掐都渗水呢,就她的那个俊劲儿嫩劲儿,把个春花子比个过来过去。
  就这样,柳杰与姜腊月商量后,经海哈儿队长同意,柳杰和黑翠儿闪电式地举行了婚礼。
  婚结得很简单。说简单也不简单,姜腊月、胖张嫂和相好的几个姐妹们,用旧报纸糊了顶棚,剪了窗花,婚被婚褥是岳父郎三爷添置的。其实是黑翠儿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买下的被褥面子。养下这么个孽障,哑得叫不出一声妈妈来,将来好歹给上个人家,总得有些像样儿的陪嫁,给丫儿争个脸面。当姜腊月去给柳杰提亲时,郎三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忙不迭地站起身,深深地给姜腊月作了个揖。啊呀,姜队长,我应该唤你活菩萨了,我替她死去妈感谢你了。接着他出得门来,面对苇沟北面那个高高的沙包疙瘩,一腿单跪,说,黑翠儿她妈,我们遇上活菩萨了,你的黑丫儿长大成人了,她有了归属了,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主儿家,你就别扯心了。姜腊月拉着老人的手,说,郎三爷,快别那么说,什么菩萨不菩萨的,那是你们这样好人家修下的。老人说,是的,我信,我的黑丫儿能跟上柳杰这样的人,也是我们郎家修下的福分。老人感激得涕泪俱下,他总算了却了这半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的一桩心事。老人还有一桩等不及的心事,最近听家乡来的人说,他母亲还活着,使他大大地吃了一惊。他原来出逃西口外时,有人亲口对他说,父母双双亡故,到新疆后,每年的清明、七月十五都给先人烧纸钱祭奠。想不到母亲还活着,一算,都九十八岁了。思母之念,使他食不能腹,睡不能眠,连一天都不敢耽误了,单怕见不上活着的母亲一面。所以他把黑翠儿托付给姜腊月队长,就匆匆向老家奔去,黑翠儿就住在姜腊月家。
  海哈儿队长打发灶宝子去黑梭梭巷猎得两只满口黄羊。秋里旺的黄羊,用铁夹子夹住,按穆斯林的礼行,煮了七稍锅一大锅。头蹄内脏,加上洋芋、胡萝卜、皮芽子,又做了五稍锅一大锅粉汤,蒸了两笼刀把子(馍馍),名义上是全队犒劳,实际上是为柳杰和黑翠儿办婚事。金大麻子一伙去乌鲁木齐串联去了,也省了不少事儿。
  鉴于柳杰的特殊身份和黑翠儿的特殊情况,海哈儿队长安排,要从简办理,比如说,行礼、拜堂、轰床、闹房都可以省了,由姜队长你们几个把他俩安顿到新房里睡下就算完成任务了。特殊时期特殊情况特殊办理,祝他俩无灾少难,白头偕老。海队长这些日子急得嘴上大泡吊小泡的,在为来年的籽种发愁。因为今年天旱,吃粮收了一些,籽种短得太多,只有指望县革委会给调拨了。沙窝咸泉村离县城远,慢雀儿早飞,他骑上白嘴巴黑叫驴就去县城了。
  夜幕落下来了,吃犒劳的也是吃婚宴的社员们都四散回家去了。姜腊月、胖张嫂和几个相好姐妹们把新娘子黑翠儿打扮一新,穿上半新不旧的婚服,头上给别了几枝开得特别鲜艳的马兰花,蓝茵茵的花朵配上翠儿黝黑的秀发,显得特别地好看。就在她们打算簇拥上黑翠儿去新房的当儿,新娘子不见了。她示意要去方便一下,结果就没见回来,大家分头找,也没找着,喊,也不应声。姜腊月说,喊屁呢,明知道她是哑巴,她能听着吗?大家急得一个劲儿地抠头搓手。
  突然,听到有狗叫声。姜腊月想起了黑翠儿的四眼狗,近来跟随黑翠儿也住在她家。姜腊月循狗声望去,只见四眼狗在不远处向着她吠叫。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四眼只能看到个轮廓,但两只眼睛闪着火光。姜腊月认定,这四眼平时就像是黑翠的尾巴,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看来这狗向着她吠叫,是有原因的。姜腊月对姐妹们说,走!跟我来。她们走到四眼跟前,四眼转身向北跑去。狗在前面跑,她们在后面跟。虽然天很黑,但都是自幼走惯的熟地方。不一会儿,四眼把她们领到了一个大沙包前,看到黑翠儿在她妈的坟前跪着,及至姜腊月蹲下来抱住黑翠儿的时候,黑翠儿已哭成个泪人儿了,她就那样不出声地哭。姜腊月心想,一个哑丫儿,哭妈妈都哭不出声,倒是她自己被惹得忍啊忍啊,终于忍不住地哭出了声。结果是连锁反应,所有的姐妹们也都哭得鼻涕涎水地一塌糊涂。西口外的婆姨们就是这个样子,眼睛软得很,劝别人不要哭,别人没劝住,她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倒哭开了。
  十二 天上布满星
  这里,冬天的天气特别冷,开批斗会大多时候在晚上。柳杰吃过饭正准备去沙门子学校的大教室,海哈儿队长过来对他说,柳杰,你就不去开会了,你和徐痴套车去八户水库地给工地的社员送一车洋芋去。柳杰说,明天送不行吗?这天冷得邪乎!海队长犹豫了一阵儿,但还是没改口,说,穿厚实一点儿,车上多装些麦草,冻了就下车跑跑,不要冻死不下驴。媳妇黑翠儿把她爹的白板子皮袄和旧毡筒翻腾出来,装在一个口袋里。黑翠儿出门抱了一抱柴禾,人没进来,一股子寒风抢先钻进来了,激得人打個寒战。她撂下柴禾就忙去烤火,手冻成紫红紫红的了。柳杰爱惜地搓搓她的手,他朝她的肚子上望了一眼,给她递了个眼色,因为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要她小心些。黑翠儿点头表示记下了。除了多备的毡筒皮袄外,柳杰身上穿得已经够暖和的了,黑翠儿还把她自己身上的一件绒衣脱下来给柳杰加上,又要柳杰套了一双毛袜子。她还有些不放心,眼神看起来怯怯的。柳杰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抚了一下,用目光告诉她,不要紧,没事的。
  柳杰去套车装洋芋,黑翠儿要跟上去。柳杰把她拦在门里,没让她出来。柳杰套好车,到洋芋窖上装洋芋,徐痴站在寒风里,已经冻得在筛糠。洋芋是装好口袋的,松松垮垮三口袋。洋芋口袋装上车,又在打麦场上结结实实装了几抱子新打的麦草,就可以上路了。冻得像个鸡蛋黄儿似的太阳也就要下山了。这冬天的雪路,铁轱辘车轮轧上去,格哇哇!格哇哇!像呻吟,又像是人在喊疼,十里路上都能听到,那鬼叫似的声音能寒彻心脾。   走出不到三里地,徐痴就挨不住了,脸冻得像只紫头公鸡,他也穿得太为单薄了。柳杰心想,这不明明是去送命的么。他心里怪起了海哈儿队长,怎么这样地不通人情啊!由沙窝碱泉村到西北方向的八户地水库,最少也三十多公里距离呢,这牛车得一整夜地磨蹭,赶明晨太阳冒花花子能走到算是快的了。柳杰果断决定,让徐痴回去。他说,两个人是个送,一个人也是个送,车由牛拉的呢,我一个人能行,你回去吧!徐痴已冻得说话都不连贯了。徐痴说,那就你保重,说完就一摇三晃地走了。
  柳杰车上套的是乌眼子小牛和缠腰花,这对牛他使唤得顺手,听话。特别是乌眼子小牛,特灵醒。沙窝碱泉村到八户地水库,没有正式的车路,不过这戈壁滩上比较平整,瞄着个大方向就能走到。前半夜还算可以,赶到后半夜,就加上劲儿了,迎面子的风,像尖刀一样,雪路,像变成了钢体的,车轱辘碾上去,脆响脆响的,格哇哇!格哇哇!像鹚叫子叫鬼一样。越朝前走越没路了,厚厚的积雪,涌着车轱辘,牛拉得很吃力。柳杰觉得脚冻麻了,脚趾头不灵活了,他急忙把黑翠儿准备的毛毡筒穿上。他见乌眼子小牛快变成白牛了,它出的汗太多了,汗气变成白霜,那说明牛已经把力气都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了。仰头看天,三星才颤巍巍地走过中天,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呢。乌眼子小牛架的辕,吆好车也全凭的是辕牛,相比较起来,打边梢的缠腰花要轻松得多。乌眼子小牛只管伸长脖子拉车,柳杰把那件白板子皮袄披在了乌眼子小牛身上。柳杰又冻又饿又困,冻得实在挨不住了,他就在雪地上跑,跑出一段路去,再跑回来,而牛是跑不起来的,而且越走越慢。两头牛都鼻窟窿大张着,嘴上鼻子上眼睛上,都吊满了冰凌子,他自己也是满脸的冰霜。当东方天边略现鱼肚色的时候,他走着走着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火炉,红红的火苗舔着炉膛,还见黑翠儿绷着脸往火炉里架柴禾。突然,吭哧一声,他惊醒了过来。他好害怕啊,他知道,他有了幻觉,那是一种特别危险的信号啊!他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举起矇眬的早已失去定力的眼睛,往前扫瞄过去,只见不远处有座不大的地窝棚,棚顶上冒着一丝丝蓝烟,还有隐隐的火光从窗户透出来。他用力喊了一声,有人吗?就昏厥了过去。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小晌午了。是琼吉县食品公司牧场的一位放骆驼的哈萨克牧民救了他。老牧人很有经验,他把柳杰背进地窝棚里,用雪搓他的双脚,才保住了这双脚。洋芋冻坏了半数,最使柳杰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乌眼子小牛因一个倒窝被压在车辕下撅死了,他伤心得几天吃不下去饭。
  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海哈儿队长救了他。金大麻子一伙造反派在沙窝碱泉村点不起火来,他们和台子村的造反派联合起来,要在沙窝碱泉村造个大声势,海队长已经得知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针对柳杰来的。
  结果,在预料之中的又一场混乱中,徐痴头上挨了一梭梭棒,栽倒在血泊中。究竟是谁打的,也没认下。徐痴孤身一人被“充军”到这里,即使有家属,也一定是求告无门。柳杰算是逃过了一劫,不过,他对徐痴的死,总觉得愧歉,成了心里永远的隐痛。
  十三 也是一个冬夜
  海队长经常安排柳杰出差。安排他去城上磨面、换油,安排他去水库工地上送柴禾、送口粮,使柳杰有意无意地避掉了不少批斗会。但是,海队长也有失误,他顾了这一头,却疏忽了另一头,疏忽了黑翠儿。按理说,派工派到水库上的社员很多,虽然也有女工,但大多数是男工,家里都丢下婆姨娃娃在过活。那天,柳杰吆喝着牛车拉着一车胡麻,上城去粮食局粮油加工厂兑换清油去了。办完事天已经黑下来,就住在了城上。半夜里,就发生了坏人抬黑翠儿门的严重事件。那晚,正好隔壁的姜腊月在家,也是个照应。本来姜腊月和一伙婆姨们打完牌后,困得很,想睡觉,却被姐妹们硬捞上去台子村看电影去。岂知,姜腊月走到半路上尿憋,趁躲在芨芨墩后撒尿,落在了后面,就又溜了回来,没人知道。正好那晚四眼也不在,它要跟上柳杰上城去,死活留不下。黑翠儿大概觉得四眼也像人一样,事实上四眼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人,她从没有下看过它,更没有虐待过它。她思谋,四眼出世以来,连沙窝碱泉村都没有出去过,它是不是想到外面去转转呢,想到城上逛一下呢?跟的又是柳杰。它最近跟柳杰的關系特好,像离不开似的,就没有强留。今夜,如果四眼在的话,再给个胆子,那家伙也不敢来糟害黑翠儿,四眼是多灵醒多老到的狗啊!可能这坏怂瞄得时间长了,趁着姜队长、四眼不在,就动作了起来。这坏人看起来也是个笨怂,只看到姜腊月被牵上看电影去了,却没注意人家又悄悄拐回来了。起先拉门,门是朝里扣着的呢。他用手挤进去把扣子拨开了,门还是推不开,原来门还用棒顶着的呢。可能是这家伙胀荒得太厉害了,就有恃无恐地抬起门来,响声很大。也可能这坏怂心想,你个哑巴,又是五类分子家属,弄了你,你有嘴说不出。就是知道了能咋的,我们贫下中农的球又没有孽掉,凭啥你五类分子能弄,我就不能弄,我怕啥?黑翠儿耳聋听不见,却惊醒了隔壁的姜腊月。姜腊月其实也是尿憋醒来的,听着外面咯吧咯吧地有响动,她急忙下地从门缝子里偏头往外一看,见一个人影在抬黑翠儿的门,可把她吓坏了。她忙返回到炕上穿衣裳,黑洞麻胡地,穿裤子把两条腿入到了一个裤腿里。赶到她把衣裳穿停当,就听到黑翠儿屋里打将起来了。她左抓右抓,抓不上个得手的家什,只好拿了把扫炕的扫帚,冲出门去。也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惨叫,一个黑影从黑翠儿的屋里一个跟斗栽了出来。紧接着黑翠儿一身白衣闪出门来,躬身两手把那人轻轻地举起,重重地摔在了一个泥水坑里。那人又是一声惨叫,然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夜幕里。
  姜腊月大吃了一惊,她并不知道黑翠儿有这等身手。她看得真真切切,黑翠儿提溜那个坏怂,就像提溜一只鸡娃子似的,那坏怂连个边边子都没摸上,你想她有多大的力气啊!姜腊月问黑翠儿,那家伙到底是谁?因为夜黑,黑翠儿也没看清楚,说不上是谁,只觉得那家伙特别壮实。不过,黑翠儿给姜腊月比画了一下,意思是那坏怂进门就把那东西掏出来,直戳戳地扑到黑翠儿身上,黑翠伸手一把将那家伙的两个卵籽儿攥着,使劲儿一捏,怕是给捏烂了,惨叫声就是那么来的。   姜腊月这几天特别地兴奋,她把黑翠儿宣扬得像一位古书里的侠客一般。说是眨眼工夫,一道白光冲出屋来,只用脚尖将那坏怂从地上轻轻一挑,就像个柴棍子似的挑了起来,两手一抓,举过头顶,摔了出去。那人跪着求饶,姑奶奶叫得天都掉下来了。也是咱黑翠儿心善,放了一马,那坏怂屁滚尿流地滚蛋了。人们问到底是哪个坏怂,她就是不说。其实后面的情节是她有意编的,她心想,我们姐妹伙里有了这样身手的姐妹,还怕啥呢?她要大肆宣扬,叫那些色狼们不敢轻举妄动。姜腊月将这事儿告诉了海哈儿队长,他们分析判断了一下,他们心照不宣地怀疑的一个人,就是金大麻子,这贼怂这几天来也一直没有打照面。姜腊月说,肯定是他,我们队上属他贼胆最大,也属他最笨,又在风头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从此,金大麻子像从地球上蒸发了,及至1990年,有人在乌鲁木齐六道湾煤矿的一个拐角里,见他猫着腰拄着条棍在讨要。
  十四 山羊干妈
  八户地水库工程,是琼吉县在那个年代里唯一的重大水利工程。入冬以来,全县将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劳力投入其中。县革委会第一把手,也是军代表身份的革委会主任坐阵水库衙帐,实行军事化管制,一切行动听指挥,调兵遣将,把类似跃进公社的马乃比主任和沙窝碱泉村的海哈儿队长等这样的基层干部都以团、营、连、排的军事化编制集中到了八户地水库上。抓革命,促生产,掀起了琼吉县有史以来的轰轰烈烈的冬季水利建设新高潮。
  海哈儿队长走了,沙窝碱泉村乱了;柳杰走了,黑翠儿的家里乱了。那几天,黑翠儿正要临产,一个双方都无老人的家庭,又加上是个又聋又哑的头胎孕妇,那不乱成了一锅糨子才怪呢。更乱的是新上任的贫协主席,也是“风雷激”战斗队的二号勤务员三寸丁郭矮子,比他的前任金大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他背后有军代表支持着呢,他说啥,不管对不对,你就得听他的。黑翠儿吊着那么大的肚子,一天都不让脱空儿,不是到芨芨湖去割芨芨,就是到牛圈挖粪积肥。临产的那天,在牛圈里挖粪,姜腊月看见黑翠儿的裤腿里都见出湿了,三寸丁还不让收工,别人都干着急没办法。这时正好灶宝子赶马车从水库上回来了,他知道后,气得他在牛圈门口使劲地甩鞭子,叭叭叭的鞭声震天响。那几天,军代表回军营了,三寸丁胆子小,他自己没主意,军代表说啥就是啥。他也知道灶宝子这二杆子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那一鞭子下来能掀掉马的一只耳朵呢。总算等到三寸丁松口了,赶姜腊月和几个妇女把黑翠儿搀扶着到家,娃娃已经掉到裤裆里了。
  黑翠儿分娩得一个女婴,是灶宝子带话到水库上的。柳杰得知信息后,水库指挥部正在排演样板戏《红灯记》,是秦腔板的,柳杰自然是“四梁四柱”中的头把板胡角色。那没办法,纵然是戴着右派分子帽子,本事在那儿放着呢,不用,那戏就别演,要演戏,那就离不开他。当初独坐水库指挥部衙帐的军代表是个老陕,好的就是这点水水子。当他听说水库工地上还有这等人才时,一是为了活跃水库工地文艺活动,二是春节快到了,水库也快完工了,要好好庆祝一下,就有了排演秦腔《红灯记》的想法。其实,这股风是海哈儿吹出去的,他有意把前段时间置办的各种乐器让灶宝子拉到了水库上。每到晚上,社员们闲得转磨磨子,就支将起来,学唱样板戏。他们工队的窝棚里,一到星星眨眼的时候,男的女的,挤得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烟雾刺眼,响屁连天。人人抽的是劲硬味辣的莫合烟,能不刺眼吗。一天三顿吃的是洋芋加高粱面,能不响屁连连吗。秦腔班子的红火劲儿传到指挥部里,老陕坐不住了,就在全团抽调演艺人才。柳杰既是导演,又是头把胡胡。海队长惦记着黑翠儿坐月子,就找马乃比主任。马乃比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给柳杰准一天假,并嘱咐,要他收工后赶回去,天不亮返回来。海哈儿狠狠地瞪了马乃比一眼,转身去指挥部找总指挥。总指挥一听说是柳杰的事,大笔一挥批了三天假。马乃比忙推来自己的永久牌自行车,让柳杰骑,还说我就那么点儿权。柳杰还是很感谢马乃比主任的,自行车他没有骑,他是坐上灶宝子的马车回来的。
  柳杰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他真不知黑翠儿母女俩是怎样生活的。吃的,烧的,有没有发生病痛。这个做丈夫的,他除了哀叹还是哀叹,当初真不该成这个家啊!车刚进沙门子,就见四眼狗飞也似的冲他跑来,又是蹭他的身上,又是趴他的胸怀,还舔他的手和脸,不断地吱呤吱呤地叫着,像是高兴,又像是埋怨。
  柳杰进沙门子走不多远就下了车,与灶宝子告了别,直奔家门而来,而四眼早已跑出好长一截路了。远远看到门口的晾绳上搭着花花绿绿的孩子的尿布,这他才似乎从一个虚幻的朦朦胧胧的梦境里回到现实中。是的,我的黑翠儿真的生下了,生了个女孩儿。女孩儿多好啊,出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将来……他这样胡思乱想地走到了门口,他满以为黑翠儿搂着孩子睡在炕上,或者抱着孩子在喂奶。可是,当他拉開门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令他吃惊的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一只白色的山羊,头朝里站在炕上,屁股微微地塌下,后腿板里吊着个很大的奶包,奶穗(乳头)很长。山羊肚子下是红褥子,褥子里裹着女婴,女婴的嘴含着山羊的奶穗,在不停地吮着、吮着。山羊听有人进来了,它回头望了一下,它似乎在倒磨(反刍),未加理睬,继续在奶它的孩子。柳杰被惊呆了,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吗?一只羊妈妈在哺乳人的孩子,也许只有在梦境里才可能出现的事,怎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难道我是在做梦吗?正在这时,姜腊月跟尻子进来。姜腊月既是妇女队长又兼任记工员,快到年底了,她这两天未出工,在家汇总工分。姜腊月没有想到柳杰会回来的,她听说水库上紧张得很,不会给柳杰准假的,想不到他还回来了。她看到柳杰望着眼前的情景,痴痴地像要落泪的样子,便伸手把柳杰拉过来。柳杰没忍住,泪珠像雨点唰唰地洒了下来。姜腊月深深地叹了口气,给柳杰说起了这山羊妈妈的来历。
  黑翠儿生下女儿后,有姜腊月队长和好心邻居们的照应,算是平安度过来了。生下娃娃后,要坐月子。黑翠儿坐月子遇上了三寸丁,像遇上了克星。事情还得从头说起。原来,当年的三寸丁说不下婆姨,娘老子着急他也着急,所有的姑娘没有一个他看不上的,所有的姑娘没有一个能看上他的。最后他把瞄准器瞄在了黑翠儿身上,心想,你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丫头片子,还有啥挑拣头呢?我若不说你——这地方将娶媳妇叫说婆姨——你只能成剩货了。谁知道,三寸丁还是碰在钉子上了。先是请媒人去,媒人把礼行包子原封不动地提回来,说,人家丫头还小呢,等过几年再说这事。三寸丁都三十好几快奔四十的人了,再等几年还哪里有他的热豆腐吃呢?这不明显是拒绝的意思吗。三寸丁不甘心,自己亲自跑了一趟,他还没见着拿事儿的郎三爷呢,黑翠儿剜他一眼,两手像两个芭蕉扇,把他扇了个老远。这三寸丁也鼻窟窿里打响鼻呢,心想,我给你个肉头,你却当是骨头,给好不知好,错过我这个村怕没有那个店了。他还自顾自地嘿嘿冷笑了几声。可他还笑不罢,黑翠儿就嫁给了柳杰,打扮出来竟是那么的漂亮,三寸丁眯缝着眼睛几乎看得快晕昏了。三寸丁由不服气到嫉妒再到心里存下了一股怨气。   姜腊月说,黑翠儿产后第四天,贫协主席三寸丁郭矮子就催着出工。郭矮子给黑翠儿派工,是派到芨芨湖里割芨芨,路程远,中午歇晌只给一个小时时间。黑翠儿给孩子喂奶,跑着去跑着来,来回五公里路,跑得人是上气不接下气,娃娃没奶吃,大人的歇缓也耽误了。一个月娃娃,一天吃有数的几次奶,哪里受得了,孩子饿得嗓子都哭哑了。这事儿,给队上放羊的老宁爸知道了,就拉来了这只刚产过羔的白山羊。老宁爸把这只母山羊的羊羔贴在了另一只带羔的母山羊上,就让它专心饲喂孩子。月子里的娃娃一天不得十几次地喂奶,没奶喂,就饿,饿了就哭,有时哭得死去活来。这山羊就放在屋里,它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奶肯定胀,胀了也难受。山羊的孩子饿了也要叫,可能那孩子的哭声就跟它的羊羔叫声是一样的。孩子的哭声最能刺激母亲的心,有时会刺疼母亲的心。人们说,天下母亲的心都是相同的,我看也应该包括这只山羊母亲。它以一种本能的慈母之心,巧妙地小心翼翼地趴上炕去,俯在孩子身上,摸索着把乳头送到孩子嘴里,孩子贪婪地吸吮着,山羊妈妈心里甜甜地反刍着。据说动物母亲在奶孩子时会轻轻地反刍,那是一种爱意流泻的外在表现。随着这爱意的流泻,乳汁会被不断地分泌出来,让孩子吃饱吃好。
  柳杰一面听姜腊月述说,一面揩不尽男儿之泪。他虽然经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但他还是能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包括这只山羊妈妈给他的温暖冲击。后来柳杰与黑翠儿在姜腊月的见证下,对天对地,抱着女儿跪拜,拜山羊妈妈为女儿的干妈。后来,孩子大了,山羊妈妈还回去后,老宁爸一直保护它到终老而亡,埋在了黑翠儿母亲坟旁的一座沙丘之下。柳杰他们一家人从此不再吃山羊肉。
  十五 忍痛交出四眼
  海哈儿队长被提拔担任了跃进公社的副主任,周博副队长当了队长。周队长人是个好人,可就是有点儿软。沙窝碱泉村的大权就落在了贫协主席三寸丁的手里了。一日柳杰和黑翠儿正在屋里,门外出现抓门声,他们知道,那是四眼在抓门。黑翠儿开开门,四眼衔着一只野兔进得门来,扔在地上又跑走了。
  这已经是四眼叼回来的第三只野兔了。队上已缺粮一个多月了,这个多年来吃回销粮的队,因为海队长被调走,要不来回销粮,大家只好挨饿。四眼不仅抓来野兔,还抓来过一只瘦弱的黄羊娃子。柳杰让黑翠儿分了几份,送给姜队长、胖张嫂她们吃了。他们家因为山羊干妈的缘故,是不吃山羊肉的。
  四眼似乎活神了。有次,柳杰的女儿得了肺炎,两口子抱上孩子去看病,取药交费时,身上仅带的五块钱不见了,大概是慌慌忙忙掏钥匙时掏丢了,这可是瘸腿上拿棒敲呢——大眼瞪小眼。这可咋办呢?正在为难之时,病房里有人说,你们看,那条狗嘴里衔的啥?搭眼一看,正是他们丢掉的那五块钱。神了,人人都说这狗神了。黑翠儿从狗嘴里取下钱,抱着狗头亲了一下。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工宣队长的耳朵里,结果使四眼送了命。
  这个锅炉工工宣队长患有风湿症,听人说三九天吃狗肉能治风湿病。他把这个话说给郭矮子,郭矮子就算计上了黑翠儿的四眼狗。转眼就到了三九天,郭矮子拿鸡毛当令箭,就派人去抓,没想到黑翠儿把在门上,上去了几个小伙子都被摔在了渠沟里。黑翠儿的名气他们也知道一些,硬的不行就来软的,他们就把目标盯在了柳杰身上。
  他们找碴子整柳杰。他们还发动起柳杰教过的小学生来批斗柳杰。郭矮子说,毛主席说了,我们要从小孩子起抓阶级斗争,要肃清柳杰在孩子们中间散布的流毒。批斗会很凶势,来了一帮不明不白的人,手里都攥着梭梭棒,大家也都捏了一把汗,柳杰这一回可难过关了。郭矮子把柳杰、戴白丁、吴淑萍等几个人押解到斗争台上,让孩子们扇耳光,用脚踢,吐吐沫。孩子们终因年岁小,有的不敢动手,有的轻轻拍一下就跑走了。有个名叫常遥的个子很矮的小孩,据说是在柳杰教过的班上当过班长,由于他个子矮,扇柳杰的耳光扇不上,空扇了几下,好像很没面子,气得他还哭了。正在这时,跃进公社革委会主任马乃比来检查工作,他一进门,便大发雷霆,训斥台上的人,说,大雨就要来了,你们拖下的土坯还不拾起来,等着往雨里面泡呢吗?马乃比虽然长得个弥勒佛模样,发起威来也像是笑嘻嘻的,但人家的身份地位在那儿呢,你郭矮子、工宣队长不能不听,到头来把郭矮子一伙精心策划的打斗给搅黄了。不然,柳杰身上非得脱一层皮不可。其实,那时西边天上也就几坨坨云彩。
  看来阴风还在猖獗,黑暗还在前头。在姜腊月、周博、灶宝子、胖张嫂等好心人的一再说服下,黑翠儿才流着泪把四眼交了出去。黑翠儿几天来不吃不喝,柳杰心疼得没少搭眼泪。
  十六 迟来的忏悔
  柳杰的故事该告一段落了。二十年啊!掰着指头算,也得算半天。正常人的日子,可以称岁月,白天就是白天,夜晚就是夜晚,该干就干,该睡就睡。而柳杰他们的日子,那叫熬煎,白天不是白天,晚上不是晚上,该干时要干,该睡时由不得你,让你干你还得干。七千三百个日日夜夜,把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小伙煎熬成满脸沟壑的毛头老汉了。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讲不完,沙窝碱泉村是个出故事的地方,疯婆子姜腊月、阿娃子海队长、车把式灶宝子他们身上都有许多好听的故事,等我闲暇时慢慢叙来。
  应了二饼徐痴的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党的实事求是的光荣传统又回来了。柳杰1978年平反,被安排到县委统战部做党的统战工作。闲话少提,拾起我前面撂下的话把儿,说说他八十岁上孩子们张罗着给他过寿的事。2009年的8月15日,是他的生日。生他的时候,这天遇上了云遮月。八十岁上过寿,这天却是个难得的晴朗天。柳杰坚持简办,不声张,不请外人,可是有個人却是不请自到,这人就是柳杰三儿子在邻县当县长的同事,名叫常遥。
  常遥的到来,自然是贵客。常遥个子不高,但人很干练。客人来,理应坐上首,可常遥一直推让,坐在靠门下方。
  拜寿开始了。先是重孙辈们,地上趴倒了三四个小家伙,对着上方坐着的柳杰和黑翠儿,叩了三个头,奶声奶气地唤着,太爷太奶万寿无疆。这显然是大人教下的。柳杰赶忙躬身将孩子们一一扶起,啊呀,快别那么说,折煞我也,折煞我也!
  接着是孙子辈,趴倒了七八个,有男有女,齐呼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一个个做的说的都是有板有眼,引得大家喜笑颜开。
  再下来是儿子女儿共六个,他们一人端着一杯酒,并排儿站成一排,正要宣布拜寿。一旁坐着的常遥起身说了一声,慢着!他拿起酒壶自斟了满满一杯酒,挤进老二和老三的中间,因为老二是他的同学,老三是他的同事。老三发话了,他说,老爸老妈,今天是老爸的寿诞之日,给老爸祝寿,是我们许久以来的心愿。新事新办,我们就不跪了,三鞠躬为礼。老三话还没说罢,常遥扑腾一声跪倒了,这一下使大家大惊失色。柳杰老两口也急忙站起。柳杰忙说,使不得,使不得!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搀扶。常遥直挺挺跪着已经是泪流满面了。他说,这杯酒我先喝了,先饮为敬么。满满一杯酒就灌下去了,他又斟了满满一杯,接着说,柳老师!我还是称您老师吧。柳老师,您还记得那年郭矮子把我们学生召集起来批斗您的事吗?我就是那个因为个子低、打不着哭着让您躬下身来……他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大家这才恍然大悟。柳杰因为受过的磨难太多了,没把这点儿小事放到心上,细细一思量,似乎有那么点儿印象。他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啥。大家也在劝解,但常遥还是趴倒,周周正正地叩了三个头。他哽哽噎噎地说,柳老师,您不知道,我悔了半辈子了,我悔得难受啊!当时,您那么看重我,让我当班长,我却恩将仇报。回家后,我爹把我狠狠地打了一顿。自那后,出来上学,我就再没有回去过,我没脸见您啊!我也有过多次想来找您赔罪道歉,可这脸面放不下,而这心里又像蛆在咀嚼,只要想起这事,心上就打冷颤战。柳老师,今天不管您能不能原谅我,我都能回去睡个安稳觉了。
  柳杰搀扶常遥坐下,然后说,常县长那时还太小,那不能怪你,那由不得你。如今,他很欣慰。回首从前的那些岁月,看看一茬茬长起来的孩子,他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但愿我们的国家,在今后的征程上,能够万木争春,千帆竞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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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 图 刘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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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发生在抗战初期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一九四二年夏天,武汉保卫战失利后,由于汤恩伯采取了不抵抗政策,国民党中将师长王劲哉率领他的128师脱离国民党汤恩伯部,转战至毗邻武汉的沔阳县(现名仙桃市)独立抗战。这里是日军进攻宜昌进而夺取重庆的必经之路。由于128师死守沔阳,日军多次进攻未果,最近正在酝酿发动更大攻势。王劲哉不敢有丝毫马虎。  自从脱离汤恩伯部后,128师给养和军需都要靠自筹了。  这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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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明清两朝,武当山的香火曾数度兴旺,上至公卿王侯下至黎民百姓纷纷前来朝拜进香。南岩,是武当三十六岩中最美的一岩,那里有一座伸出悬崖外的龙首石雕,长三米,宽半米。高高昂起的龙头顶端举着一只香炉,这就是人们说的“龙头香”。由于下临万丈深渊,烧龙头香的人要跪着从窄窄的龙身爬上龙头,点燃香火,然后再跪着退回来,稍有不慎则会粉身碎骨。自龙头香建成以来,从上面摔下去的人不计其数,其情状惨不忍睹。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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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兄弟聚会有好事  手提雨伞站在门楣雨搭下的郑明财,目睹着雨水泡湿的大地,烦躁忧心地自语道:孟大哥,您像十二道金牌调岳飞似的,一连三个电话相约。真想尽快前去赴约,可大雨像锁链绊腿,困住难行,迟迟不能动身,心里被搅得六神无主,您一定要谅解!  郊区蔬菜生产队技术员郑明财,因贫穷买不起雨靴,脚上穿双磨损透水的胶鞋,无奈两脚踏进泥水里,像鸭嘴从泥水里捞食,发出“啪唧啪唧”不间断的响声,冒雨前行,朝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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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密电影院后有一个老片区。老片区最北头有一条老巷子。老巷子最深处有一栋某单位的老宿舍楼。老胡就住在这栋老楼的二单元201室。  老胡前些年没了老伴儿,自从儿子胡东和儿媳谭娜结婚有了小孙子豆豆,含饴弄孙的老胡也慢慢从孤独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自打光荣退休后,他更是乐得清闲,闲来逗逗孙子,没事哼哼小曲,去凤凰公园遛遛鸟,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老胡平时爱喝两口,且喝酒从不用杯,用碗,而且是那种大瓷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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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队长请客巧设圈套  临近晌午,石炮轰隆炸响时,从队长嘴里出来的生烟刚好喷了我一满脸,呛得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皱了眉头嘟囔一声,队长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样子如同吃了他的大米还有他的糟糠。其实,我知道,他不过在数放的炮到底响了几声。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的。  炮声刚停,我们这群缩头躲在无名坡下的农人已经有个别家伙不大耐烦,直起身来朝底下晃头晃脑。队长见状急得大吼:“大头,你这个狗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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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被“裹挟”的持枪人  三道沟青年点的夜色是可爱的,宿舍、食堂和加工厂在美丽的月光下,显得那么紧凑而又错落有致。男宿舍和女宿舍里闪着暗淡的灯光。男青年、女青年,有打扑克的,有洗衣裳的,有下象棋的,有看书的,也有疲乏了老早躺在被窝里睡觉的。宿舍后面的石砬子在月光里俊俏地矗立着,峭壁下的小河静静地流淌,三道沟青年点仿佛是在大自然中的一小块画板,被天然的画家涂抹成一幅山水画。即便是一幅山水画,也是树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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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出外送货买回一副棺材  故事回溯到十年前的2006年6月21日。  这天一大早,天气极好,风轻云淡,朝霞满天。在湖北通城县通达物流公司货运中心的货场上,五十岁的货运司机张秋生站在他的东风牌大货车前,望着天边白絮般的云朵,古铜色的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微笑,霞光在他的身上撒了一层耀眼的金辉。  张师傅个子不高,满脸皱纹,像个老农民。他是公司里的老员工,为人热情友善,工作细心勤恳,开车几十年从没出过交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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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题记:2800年前,尚无驸马之说。至东汉设驸马都尉、驸马校尉、驸马中郎、驸马中郎将等官职,但驸马不是皇帝女婿的专用称谓。史载,皇帝的女婿称驸马当在唐代以后。为了方便读者阅读,笔者将哑巴花童称之为蕲王的驸马。特此说明。  相传,春秋时期,荆楚蕲春称蕲国。蕲国国王有个独生女儿叫翠羞。要论翠羞公主的模样,是月里嫦娥见了她低头掩面,美女西施见了她伤心落泪。因为翠羞公主真是长得太漂亮了。  翠羞公主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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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彦县城地处冰天雪地的北国,可是这里却打响了中共领导下的东北武装抗日的第一枪。这得从一个叫张甲洲的人说起。他是巴彦县生人,在北平的清华、北大都念过书。《巴彦县党史资料》有这样的记载:  1932年4月底,共产党人张甲洲带领于天放、夏尚志、张清林、张文藻、郑炳文等五名党员大学生,携着在南京示威时夺得的两支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由北平、天津、营口辗转回到哈尔滨,受北满省委的指派,奔赴张甲洲的家乡巴彦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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