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与他们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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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采访回来,小双告诉我,来了个新人,漂亮。他看看我,呲着一对虎牙,笑得诡异,说,长得很高。我的八卦之心才发芽,还没拱出地面见到阳光,便被他这一板子给拍死了。我来自江南,有江南女子的小,却失了江南女子的玲珑,肩宽背厚,骨骼饱满,于是对于好看的女子,我是喜欢且忍不住要品评的;但若生得高,我先是忍不住要心生嫉妒,再装不屑的。没办法,女人的天性使然。好在我虽不见半分精致,偶尔还可以在文字里挥衣舞袖,咿咿呀呀地扮青衣,唱花旦。奇怪的是小双,明明就是生于斯长于斯,大西北的地理、气候环境和饮食习惯都足以将他养成个彪形大汉,可他就是长得灵秀细腻,不见半分粗砺,也没有本土很多男人身上的那种戾气。我想也许是他在武汉上大学时,被长江水给滋养了,还有南方的风,湿润润的,不带一丝蛮劲,就那么温柔地吹,再粗糙的男子,怕也经不住这样的柔情吧,不知不觉就有了南方的味道。
  办公室的人不多,采访的去采访,办事的去办事,余下的就安安静静地干着自己的工作。这是一间大办公室,几个柜子成了屏风,隔出相对独立的几个空间,每个空间是相通的,偏个头,也许正好就与总编大人审视的目光相逢了。见我反应冷淡,小双两颗虎牙又闪了闪,说,猜猜,快猜猜她多高。我犹豫猜与不猜,他却兴奋起来,没等我的态度明确,已脱口而出,至少有一米七五!你说女孩子要这么高干嘛?
  我正要做出一副不闻世事的样子,却忽地想起,这个平时严肃得可爱,现在又八卦得可恨的男孩还没有女朋友呢。我脑洞大开,把小双重又扯拉过来,知心姐姐一般,快说,这高个子的漂亮妹妹是不是你的目标?我没忍住挤眉弄眼。小双如我预期地羞涩起来,他每次羞涩都特别明显,想让人看不出来都难——整张脸都是红的。偏他还要掩饰,还要耍贫,我觉得跟你合适,做你保镖是可以的!
  初见新来的美女同事阿彤,长腿细腰,明眸皓齿,果然让人眼前一亮。美女倒是直爽、大方,办公室的人个个招呼着,不知是不懂底细不肯轻慢了谁,还是年少老成。漂亮的女生本来就招人喜欢,还不扭捏做作,由不得我一开始生出来的那份抗拒转为欢喜。传言呢,阿彤来自兵团,是军区某位领导介绍来的,在我们这一拨人里,就算是有背景的人了。许是因了我也是军人家属,在或有或无的背景墙上我俩有那么浅浅的一点交集,海拔高度的差异竟同时被我们忽略,彼此都表现出一见如故的投缘来。小双对此则表现得很不屑,一味只说缘因我俩都很男人。阿彤就很男人地说,这世界男人都不肯男人了,只好让我们女人来男人。我惊讶不已,本以为才二十出头的阿彤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不想她的言语里却有着千山万水走过的深刻和睿智。
  阿彤被放在广告部,广告部是纯粹的创收部门,以阿彤的貌美,再以她背后的关系,不来创造财富实在暴殄天物。我们都有这样阴暗的心理,觉得美丽是吸铁石,可以毫不费力地吸取很多财富,何况,她还有一定的背景。阿彤似乎并不肯担待我们的期待,对压上来的广告任务毫无要去完成的意思,每天像我们一样来坐班,看着谁有空了,坐到谁跟前,聊天、吹牛,也不在意她的笑声有多响亮,根本不像我们顾忌着在总编的眼皮子底下,说个笑话有时还要轻着嗓子,笑起来经常是悄没声息,光咧嘴。
  没什么具体事务,闲在办公室总有些扎眼,阿彤改了战略,不再整点上班下班,而是来得晚走得早。以她的工作性质,时间不固定倒属正常。我再出去采访,有时就会邀了阿彤一起,她人虽跟着我出来了,并无心做什么采访,只说做这样的记者无聊,追的是案子,看的是卷宗,聊的对象不是毫无表情的警察就是低了眉眼的嫌犯,翻来覆去都是压抑的事件,让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倒不如安静地守着一种生活,看云卷云舒。她说时并无半点激昂,毫无往日几个要好的人在一块冷嘲热讽、互相挤兑时言语的激烈。
  我正行走在马路牙上,为了保持在狭道上的平衡,不得不张开双手,以一种飞翔的姿势向前。她的话止住了我的飞翔,我企鹅般从马路牙上趔趄到平坦的地面,海拔差瞬间又拉大了,我不得不仰望于她。于我,法制记者并不是最爱,但当时的生活由不得我挑三拣四,能有一份跟文字有关的工作已属奢求。我喜欢的风清月朗只能退居在生活的某个角落,等待崭露头角的时机。我根本无法看透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有时毫无心肺,有时又高深莫测,既热情坦荡,又安静沉郁。我一度还很努力地鼓动小双去追她,结果发现根本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相处和谐,不过无关风月。
  2
  除了一间大办公室,当时上级单位还拨给社里单独一间屋子,在二楼,有台电脑,专用来排版,这样就省去了把杂志拿到外面去排的麻烦。燕子独占此间。她原是财会人员,不晓得起了什么心思,偏要去学排版,学成归来整天跟我们说什么方正书版、Photoshop之类,对每个月我们领多少钱,拿一笔稿费要上多少税这样的话题,她是绝口不提了,好像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她的记忆和思维被彻底颠覆,从此当朝再无前朝事。那时网络刚兴起,这唯一一台电脑也成为我们上网的啟蒙,而启蒙的源发地,则是“新丝路”聊天室。休息时间,燕子通常要让出电脑,给我们上网聊天。与陌生人聊天本是件比较私密的事,但我们经常四五个人挤在电脑跟前,无论谁占了聊天的位置,剩下的几位一定是要七嘴八舌地参与,说是私聊,却是一帮人在和一个人聊。有时看到屏幕上对方发过来的话,若是有了暖昧的味道,大家就哄笑起来,甚或有人还想引诱着对方继续说些更露骨的话。幸好那时人对网络的了解还不是非常透彻,也不敢太过放肆,即便说些暖昧不清的话,总还算端得住自己,懂得适可而止。我在小双的指引下,有了网名,有了固定的聊友,而他们也知道我旁边的小双和阿彤,有时候电话找过来,若小双和阿彤在,他俩必不闲着,一边一个把耳朵贴过来,因了电话那端的某句话,我还未及开口,这两人已你一言我一语地冲着电话喊开了。我按下电话免提,走得远点,好家伙,这两人居然一点不含糊地跟人聊得热火朝天。所以,我的网友也一定是他们的。现在想想,那时的网友间,是真单纯的友谊;而我们,也真过了一段欢实的日子。
  没多久,单位附近新开了一家网吧。阿彤请我上网,二十五块钱一小时,那时还真是舍得。我用的那台电脑没有五笔,拼音打得慢,加之南方人对前鼻音后鼻音,卷舌撮口分得不那么明显,没有联想功能的拼音又规矩得不得了,一点点提示都不给,有时几分钟还没打出两个字,对面是新聊友,不知道这头的事,便秘一样的聊天任谁也没有这个守候的耐心,等我好不容易打出一行字,屏幕上显示聊友已退出了房间。反复几回,我索性退了电脑,坐到阿彤的身边,看她舌战群雄,时不时地还跟我糟践一下某个人,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吐出几句脏话。这时候的阿彤,才表现出她的率真来,不带一点儿遮掩。但一离开网络,归于现实之后,她却像身披了战甲,你根本无法击中她身体的某个部位,除非,她肯低下头。   阿彤并没有她表面那般快乐,我能感受到,但她既不说,我亦不能问。
  乌鲁木齐的夏天是舒服的,昼夜的温差让夜晚有着南方无法达到的清凉与舒适,而时差则让夜晚变得更加漫长。那年夏天,整个乌鲁木齐似乎都在激动中,香港回归的兴奋余震一样一直持续着,人民广场每晚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又一场的派对,常常天色还未向晚,广场就已是人群欢涌,热闹非凡。在乌鲁木齐已生活两年,依旧习惯北京时间的作息,通常是十点之前就陪着女儿开始准备入睡。小双和燕子都曾讥笑我,说十点钟的乌鲁木齐,夜生活还没有开始呢。我没有夜生活的概念,只因循时间的规律和身体的生物钟,有时为了赶稿开夜车,熬过十二点,大脑皮层已开始兴奋,身体却疲累到无以复加,这时候再睡,却是连觉都没有了,或者浅浅入眠,如蜉蚴于水上。
  那天已过十点,收到阿彤的传呼。下楼用公用电话给她回过去,却是要我去人民广场。快出来,我们等你!她欢快地说。我问“我们”是谁?她说一群网友啊,想要见你。我直接回绝。听到那边一阵一阵轰涌的笑声,还有人冲着电话在叫嚷,就像网友给我电话时,小双和阿彤在旁边的无所顾忌。我忽觉这是阿彤在用我的方式来回报我对她的不设防:我毫不掩饰“仇高”的心理,却依旧坦然立定在她的身边;从来都不曾私有过的网友,她和小双可以随性介入我们所有的话题;从未过问她的背后,即使传言和流言像墨水一样,将她的美丽与姣好涂染得失去本性——最终我没接受她的邀请,究根到底,我并不是一个喧哗的人,对于陌生的人群,总是先发制人地排拆和抗拒,我并不想唐突而轻率地进入一个我不熟悉的世界。
  在这之后没多久,阿彤离开了杂志社。没有专程的告别。她来的时候有小双告诉我,离开却无人提及。算起来,她只在杂志社待了三四个月。一年后的某天黄昏,在广场遇了阿彤,她高挑的个子淹没在人群里并没有单独和我在一起时那么鲜明突出,反倒是她看到我,过来打招呼。旁边一个小伙,个头并不比阿彤高,两人站在一起,更衬出阿彤的挺拔与端正。小伙神情有些倨傲,阿彤说,这是她的未婚夫。说时,脸上是寡淡的,这样的寡淡在日渐暗淡的暮色里,有种无法言说的寂寞。阿彤说,她去了部队院校,现在在上学呢。广场的人真多啊,人声鼎沸中,我无法完全听清阿彤呓语似的话语,但我清晰地感知到她的不快乐。
  数年后,在北京接到阿彤的电话,她还在军校,是一名教员了,至于她教授的是什么,她不说,我仍是不问。既是教员,总有她可教授的东西,只是这么多年,她可还有过那夜在电话里放肆而欢快的呐喊?
  3
  乌鲁木齐的冬天很漫长,不过漫长的冬天并不寂寞,总是伴随着一场场纷扬的大雪。我对雪的概念完全偏重于幼时每年的一两场雪,所谓大雪,也不过是一落即化,像下了一场细长的雨,把田间地头的土给润湿了。乌鲁木齐给了我这个南方人绝对的震撼,果然是广袤之地,随随便便一场雪就又大又密,让我明白所谓“鹅毛大雪”绝非夸张或是形容。除了鹅毛大雪,还有细密结实的小雪粒,不是飘落,是砸落,打得脸生疼。在这样的天气里跑采访,对我们来说是常有的事,突发的事件或既定的安排,极少因天气变化而改变行程。第一次和老龚一块儿采访是去监狱,我是缺了方位感的人,而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采访结束出来,才发现雪飘得没有边际,地上已是厚厚一层。监狱在戈壁滩上,放眼望去,满目银白,连东西南北都淹没了。我讶异于戈壁滩上茫茫白雪覆盖的壮观,而忽略时间已近黄昏,童心大发,欢叫着一心扑向平坦无垠的戈壁,却被老龚一把拉住在大风雪里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喊,只怕再晚就没车进城了。十几分钟后到达车站已是气喘不已,没几分钟就来了辆小巴,果然,这是发往城里的最后一趟车,因了大雪,因了路途的遥远。
  在大雪中一起狂奔,说起来总是更有一些浪漫色彩,我和老龚也因此而关系密切起来,在几次专题策划里,都是我俩在一组,采访、写稿,我是他稿件的责任编辑,他亦是我稿件的责任编辑。合作得久了,彼此间就多了几分默契。有次,一个老乡曲里拐弯地要了我的电话打过来,说他的儿子在乌鲁木齐打工,却受不了这里的苦,而工地又不肯中途把工钱支付了,要我帮助孩子要回工钱。以为是让我出面摆平这事,义愤填膺之下满口答应,放下电话掂量了一下自己的份量,似乎还没足够的能力和勇气去跟人交涉。老龚听罢轻笑,说出一二三四几条来,条条都是正义正气,又自告奋勇帮我力担此事。结果他要过那孩子电话一问,竟只是想借点钱回家,至于讨公道要工钱之类,根本就是老乡自己的想法。第二天,孩子过来取钱,约好就在单位大门口见。大门口有哨兵,不至于有什么危险。老龚不放心,跟随而来。他身材高大,严肃起来确有几分威严。我用家乡话跟老乡的孩子聊了几句,这也是种试探的方法,乌鲁木齐南方人不多,我家乡的人更喜欢广东和福建,能来大西北的,多是心里有梦,或要远远逃离故土的人。老龚并不认可我的方式,抛出几个问题,第一个便是问我的姓名。老乡的孩子只知道我的姓,这不免就有了尴尬。后来得老龚批评,太易轻信于人。我不能不服他的警惕,跟法制沾了邊,整天跑的单位是“公检法司”,如果不比常人多出一份对人对事对物的本能怀疑,就有愧于这个职业的性质。但轻信是骨子里生就的,如同习惯,即使有了一定的年龄和阅历也没能让自己世故起来。况且对我而言,轻信他人比怀疑更简单容易。
  平时没什么事时,老龚会挤进我和燕子的谈话,反正聊天,多个人多个话题,再互相掐一下,怎么都能聊出一团乱笑。和阿彤一样,老龚也来自兵团,原在企业做办公室主任,还有个诗人的头衔。写诗的人对生活总是有着不一般的想法,与普通人对生活的期待不一样,如我,只为立足,喜好只能封沉于黑暗。
  毕竟是做过企业领导的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老龚都比我们想得周全。既有飞翔思维,又务实肯干,再加上原来的广泛人脉,老龚可说是能文能武,实在也是人才。所以,不过一年的时间,老龚就被提拔为副总编,成了我们的领导。
  当了我们领导的老龚表面上没什么太大变化,照样跟我们嘻嘻哈哈,但我还是觉出他慢慢生出来的疏离。也许人的位置不一样,情感的角度也会不一样。只说高处不胜寒,那高处,很多时候其实是自己要的,那寒,似乎一件外衣,站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身不由己要穿。虽然觉出疏离,却未曾感受那层薄寒,也或许是我反应过于迟钝,当他人的尖言利语失去,都一派温和地叫他“龚总”,我还是没心没肺地沿用着之前的称呼,一口一个“老龚”。老龚其实年岁不大,偏就被我喊老了。当然我也偶尔会看到他脸上闪过的不快,或者是尴尬,却总是忽略掉。有时候电话里,他像是无意、又很刻意地说“我是小龚”,到我这里,又成了“哦,老龚啊!”我们拔河一般,过分地瞅着绳索中间那个结的移向,但这种力量太过均衡,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把那个结挪动半分,他依然“谦逊”称自己“小龚”,我也执拗地冠他“老龚”。   4
  已经忘了燕子是要出什么妖蛾子,一个排版人员竟然要上稿,还不屑于空挂名,把我拉过去当枪手。小孟开车顶着大雪和小双把我们送到采访单位,临走时说一句“采访完呼一下,来接!”一副很冷峻的样子走了。我知道他的冷峻很快会消融,他的表情会在和小双几句话之后变得邪恶,厚肿的眼皮下面,笑眯了的小眼睛几乎失去踪迹。我们一直在拿小孟的小眼睛说事,他常常要气急败坏地说,小眼睛聚光!我在他眼前左摇右晃,纳闷地问,聚的光在哪?这时的小双,一对虎牙要呲上好久都不肯收进去。
  采访很顺利,采访对象是提前安排好了的,什么类型、年龄段,条件一旦固定,目标就明确了。几个女子依次而来,清一色的素颜,却有着浓妆之下不曾有的简洁与素朴,还有清丽秀美。有羞涩之心的,会低了眉眼,一问一答间总是会作些掩饰;不那么在意的,倒恨了不是舞台,不能挥衣舞袖,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做为人所不齿的事,理由自然各一,有人为了生活,有人为了爱情,还有人懵懂,只道涉世不深,一步错,便步步错,回头已不见岸,还有呢,玩世不恭,单纯只为体验。燕子是警察世家,又是警察家属,与守候一旁的女警相熟,两人低了声息聊些家长里短,聊到开心处,唇角皆绽出花来。这时候,低了眉眼的女子忍不住抬头看定她们,满眼的艳羡。闲处的安定、自然,在失去自由的人眼里,也温暖成一道风景。采访结束跟燕子说起那女子的眼神,我只是唏嘘,她却怔愣之间神情已黯然,眼中泛起泪光。在等候小孟时,爱说笑的燕子竟沉默在纷扬的大雪中,宽厚的背影在茫茫的白雪之中安静素然,好似一朵雪莲,孤独寒绝。我无法解读燕子,她本来是个美丽绝然的女子,患心脏病吃了过多的激素药,由美人变成了胖美人,内心便多愁善感起来。善感但不敏感,更不多疑,脸上时常弥漫着笑意,让人在面对她时通常是不肯设防的,但同时她的唇齿也是伶俐的,她对于一些突如其来的事件的反应迅速而有力,通常我还在别人的冷言峭语中处于发懵状态,她已舞着寒光闪烁的剑将对方逼退。她的宽仁与豁达时时给我错觉,总以为她应该是行过万水千山,看过人世沧桑,甚至历过人间轮回,但事实上她只不过长我三个年头。虽然,她的凌厉也会如一道闪电,仓促而激烈地闪过,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惊异时那道闪电便悄然沉寂,反让我们的仓促像退潮瞬间的暗礁,湿淋淋地突兀在潮水中。在新疆的幾年时光里,燕子温厚与尖锐并存的行事风格让她成为我的偶像。
  燕子最终放弃独自署名,她的放弃没有道理,又似乎顺理成章。她开启了我的枪手生涯,又顺手将它结束。她的悲悯,常态而又奇崛,她的柔软,像暗里的空,伸手皆是,又触摸不到。
  5
  在小孟来杂志社之前,我采访从来都是坐公交车,包里揣张市区图,去哪儿坐几路车,提前打探好,写在纸上,车上再拿出地图研究。没有方位感,地图真是用来装样子的,若遇了车上有人热情,主动来问去哪儿,于是采访地点在下车多少米后左拐或右转,就都清楚了。
  小孟是老龚介绍过来的。那时小双是发行人员,却又不是现如今的发行概念,他的杂事很多,回想起来,一个正经的理工男,还是总编的儿子,在杂志社里做些杂务真是荒废了他的才华和时光。但那时并不觉得小双被荒废和辜负,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得有头有绪,让人说不出一点不是,完全符合他理工男的标签。小孟来了之后,除了帮衬小双发行事务,还兼着开车。那时社里唯一一辆桑塔纳轿车是常务副主编拉来的赞助,说是赞助,实际还是付了几万块钱的。车是领导的坐骑,象征身份,有独享性。小孟其实是非常冷傲的人,脸上的表情很少有阳光灿烂的时候,跟他说话总免不了有些发怵,那浓重的新疆口音里时时透着不耐烦,像被人惹怒了一般。我老担心他会爆发,一米八七的小伙子,真要发作起来,绝对有半颗原子弹的威力。好在,他也只是看着不耐烦。起初,小孟并不那么合群,做过生意的人,大抵是有一颗睥睨世界的心,我们这些摆弄文字、弱弱地挣几个稿费的穷酸之人入不了他的眼。但万事万物都是变化的,变化的缘由就是跟着老龚蹭了几回车,上赶着跟他搭腔聊天,受了委屈抱怨爆粗口时也从不避他。于是冷傲的小孟于我们就有了丝丝缕缕的春天的气息,等这气息一浓,温暖就辽阔了,止也止不住。再出车,哪怕只是去送个文件或取什么东西,也要悄声招呼一声,我们便各自寻找借口,约了一块出门——能有什么事呢?就是蹭坐车,在车里胡侃乱聊。待小孟办完事,最后总归要商量去哪个地方吃饭。那时候,吃饭真是我们的大事,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雪,也不能阻止我们一颗胡吃海喝的心。新疆的饭食,无肉不欢,且盘大量大,真正诠释着西北人对于“食”的豪爽。世事之外,风雨之中,我们像嗅觉灵敏的猎犬,奔跑在乌鲁木齐的大街小巷,哪怕只为一碗面,也乐在其中。如今想来,所谓酒肉朋友,大概我们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一种。人情越来越世故,也许只有食物才能让一颗冷寒的心变得有温度有热度,也只有在美食之中,才能忘却身外的寒冷,忘却人世的凉薄。
  小孟祖籍山东,说话大气,很有大男子主义的味道。他最常跟我们说的,是他的女友,因是女友追的他,所以说时又故意表现出很多不耐烦。我与燕子就那么上当了,经常摆出街道大妈的架势来教训他,一旁的小双,连女朋友都没有,却与小孟站在同一阵营,可着劲儿替小孟辩护。后来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小孟直接把我们载到女友单位,一见面,才见识高壮粗猛的小孟极为温柔的一面,原来在我们面前所有的不耐烦都是只为掩饰他的羞涩,甜蜜是捂不住的,他用另类的方法诠释着一个大男孩的甜蜜,而我们自以为是的训导,不过是为他的甜蜜发酵加温而已。唯有小双不谙男女之情,连呼上当,向我们示好一般一头扎进批判小孟的阵营。一车人似乎总在吵吵闹闹,从未有过消停,也未有过固定的盟友,嘴上打着乱仗,关系却在这种不讲缘由没有章法的相聚中越来越紧密。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比较快,倏忽,几年就那么过去了。而我,临着离开也越来越近,只是那时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在这一车人中,貌似最为弱小的我是最早离开的。我离开之后,或许是环境使然,他们再也没有这么一起出来过,在风雪天里,在炎炎酷夏,一边拌着嘴,一边搜寻美食。时间在前行的途中,过往的事物并不全部在时间之上,我们回头,有些东西已被抖落掉,有些东西,则鲜明如昨。   很多年后,小孟来到北京,这时候的他已经是某出版社一个中层干部,他说话的神态未变,我还是担心他会在某句话后会因了某事发作。他却平和了许多,有了临近中年的稳重与踏实,他的激进与傲慢像件被洗白的外衣,或许能看出那痕迹,但也只是痕迹,还是隐约的。
  6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杂志社越来越庞大的人事愈来愈复杂,领导和领导之间因权力的不均衡而形成对立,表面的一团和气下是暗潮汹涌,不同部门的人员也暗暗地、却泾渭分明地选择好自己的立场。我或许是这暗潮之中最置身事外之人——直到所有矛盾公开,派别之间几乎没有任何遮掩,才发现自己在两派之间的毫发无损,并非源于我的懵懂或是有左右逢源之术,而是一干人刻意的保护。
  小双就是其中一个。
  与总编的父子关系,注定小双无法逃脱这场权力游戏。我总记得他越来越紧皱的眉头,两颗硕大的虎牙不再那么放肆地外露,甚至,他的额头密集着的一层暗淡让我时时想到“印堂发黑”,可见在这场与他无关的你来我往的争斗中,他承受着怎样的压力。所幸,他行事的认真与严谨让所有人都无可挑剔,每周例會,他在表达问题时也十分公正客观,从未借题发挥说些有指向的话,他的冷静与理性完全不是那个在车上跟我们胡侃乱聊的男生。因为迟钝,我没看出社里的分门别派,更未觉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动荡。其实,迹象是有的,有好几个人曾试探过,甚至还有赤裸些的,诱导性地说些谁能力更强大之类的话,我自动忽略掉话后面的意味,仅把这场权力之争当成了普通的矛盾而已,想法不一样,观念不尽同,有些矛盾也是正常!这自是当年我的幼稚,可许多年后,我依然执着于这样的幼稚。后来有人总结我其实并不适合做一名记者,因为我习惯置身热闹之外,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缺乏记者应有的敏锐和胆识。我很认同这个总结。
  我无法想象,小双并不高大的身躯竟有着大鹏一样的双翅,他悄然将我护在翼下,既不让这派伤我,亦防守着另派对我的中伤,风雨在外,我竟安然。当两派之争彻底公开化时,我才发现自己一路行程的惊险——走得最近的几个人皆稳当站立左右,因为毫无心肺,我的一言一行,反而有了双面间谍的味道,在有些人看来,我并非与世无争,不过是自以为在各方诸侯里游刃有余,也许是如墙头草,只为了等待结果明朗之后的投奔而已。小双懂我的无心,他从不曾因此疏远于我,或许他能明白,无论世事,不管红方黑方,皆有恩于我,没有投奔,只有尊敬。
  只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的安然若素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和认同,于是终被莫名卷进一些是非之中。我习惯于身边人的开诚布公,应付不来曲里拐弯的的流言蜚语,伏在桌上,唯有伤心流泪。燕子安慰半晌,给老龚打了个传呼。老龚和小孟正在去外区县参加活动的路上。收到传呼,他们掉头回返。老龚一言不发,拉起我就走,好似我们初次去采访,他拉着我在雪中狂奔。那时我虽错过戈壁的壮观雪景,却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安然回城。
  车上,老龚待我略有平静才说了一句话,什么都甭想,只管跟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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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些世事的人,一般心中常常有一块儿柔软的高地,轻易不能触碰。如果提起来,会觉得心里很热。比如一片土地,一段恋情,一段友谊,抑或是一份忐忑,一丝忏悔。 After a few t
那天我心情不好。具体很难说是因为什么心情不好。那天下着雨,天黑了,我加班回来,开着车。我的脑袋好像是空的,又好像塞满了东西,那东西乱糟糟像蓬打松的稻草。非要往深处想的话,原因肯定是有的。比如跟家里那位已经很久没说话了。我忘了收衣服,衣服在阳台上过了一夜,雨丝飘进来把它们濡湿了。他看看软沓沓的衬衫,嘴巴就紧紧阖上了,打那以后他没再跟我讲话,即便讲也只是对着空气(电话)发出,声音出来时非常地突兀,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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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二年级,我开始读连环画。之所以记得时间,是因为二年级时,举家从贵州搬到成都。先暂住沙湾,后入读成都铁路小学,简称铁小。很快,父母分到房子,搬至鼓楼北三街。其时,我和我哥就读铁小,暂时不能转学,就寄住在姨妈家。从铁小到姨妈所住的八宝街,一共四五条街道。每天走路回家,途经好几家“连环铺”,我开始爱上连环画。  连环画,在我们小时候,成都人管它叫“连环图”。顾名思义:画也好,图也罢,意思就是用图画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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