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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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手了。”
  她正对着夕阳,拨弄了一下手上的戒指,对坐在对面的女朋友说。
  “哎呀呀,怎么会,这么一个相貌英俊的好青年。”
  女朋友感叹道,她微笑,觉得其实女朋友不以为然。因为类似的话题,在她们之间,比“新得了一轮融资”频率高,比“最近不错的那单”频率低,次数基本跟“某得力高层另谋新就”持平。
  分手是什么呢?就是一开始,那个人的名字会在你心中砸下一大圈波澜,过一阵子,那个名字会在你心中引起小小的涟漪,到最后,是温柔恬静的傍晚,感觉有礼貌不可抗的外人对你随便地说了句,那只船在岸边碍事了,你去把它推开。于是你走过去,推了一把,在淡金色的斜阳下看它懵懂无知地慢慢离岸,压出一点湖面平静的水纹,你竟然还能欣赏它的美。至于它被你这一推,要去向哪里,会何时停下,你是已经不关心了。直到这时候,你才能对你的朋友说出那三个字。
  “分手了。”
  后来又聊了些什么,气氛变得热烈又慢慢趋于家常,她站起来说:
  “下次再找时间聚吧,我今天约了个按摩。”
  女朋友照例笑容灿烂又言不由衷地回答:
  “好的,好的,下次约,下次带新男朋友出来。”
  出门,司机给她开车门,她上车,去熟悉的美容院,换了让她有点嫌弃的淡绿色袍子,好在躺平的床边有墨绿色的蜡烛,燃烧她觉得怡人的味道,相熟又不多话的技师走进来,沉默地开始移动双手,若有若无的音乐让她进入安心的睡眠。
  又回到小时候。
  课桌椅排得不大整齐,她和他坐在第四排。其实她矮,应该坐到第一第二排去的,但她偏不愿意,理由是什么也很清楚,她不愿意跟他分开。
  “张海错,你个臭大头。”
  她有时得意洋洋地拿硬面抄本子砸他,他会假装躲一下,但最后就是结结实实挨了打。
  张海错确实有个大大的脑袋,却有张窄窄的脸,但她最喜欢他的侧影,因为他有一只挺拔又带点鹰钩的鼻子。
  “我的鼻子不好,以后会是渣男的。”12岁的他这样对她说。
  “屁咧,谁说的?”她脸色一变。
  “我爸爸说的,他懂面相。”
  她撇撇嘴,想起了那个接过他两三次的长相鄙俗的男人,一脸包,油腻腻的,头发他倒是随了他爸爸,有点硬的卷发,永远梳不通的倔。他爸爸戴着金链子,任那头发长到了肩膀上,想到这里,她打了一个寒战,又看看他。
  他的卷发剃到只剩一寸,干干净净的,有时候她会捋一下他的脑袋,他就自觉地低下来,小卷发剃成寸头跟那些直发男生剃的刺刺的寸头很不一样,有种奇异的温柔在触感中。
  她看着他,是放心的,只要她在他身边,坐在他旁边的小椅子上,哪怕课桌上画着一条三八线,上课的时候,他们的手肘依然贴在一起,他的少年感跟她的小少女的心也依然贴在一起,不会变。
  初中预备班开学第一天他和她就被分到同一张桌子坐,当时她没在意他,只是一眼看到小学时代的闺密远远坐在第一排,心里开始打主意要让老师换到她附近去。但她对着闺密方向看了足足三四分钟,那两条香蕉辫子竟然也就热烈地跟隔壁新同桌说着话,并没有对她回过头一下。
  他主动跟她说话了:
  “嗳,我叫张海错。”
  她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正往天花板上看。所以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他是内双,长睫毛,翻白眼或是皱眉头的时候,两撇浓眉也不会倒挂下来。
  他转过头平视她,这时候眼睛又变单眼皮了,她觉得似曾相识。
  “嗳,我们长得有点像。”
  他又补了一句,忽然侵犯到她的自尊心:
  “放屁。”她故作粗鲁地说,转过头去不理他。
  结果他还是不罢休,打开了自己的塑料铅笔盒子,里面竟然有一面小玻璃镜子,他把它推到她面前:
  “你看呀,看呀,我们就是长得有点像。”
  “客人,您的电话。”女技师声音平淡无奇地忽然打断了她的好眠。
  她接过来看号码,是刚刚分手的前男友。拿起来听,无非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剩在他家的一些半值钱不值钱的东西要寄回给她,对方想凭借着这些,把已经碎裂的形象稍微再打包得好一点而已。
  不懂事。她想着,这技师好在话不多,怎么就非得让她接电话了呢。
  大概因为来电显示上有名有姓有照片头像,技师判断,那是个熟人。
  挂电话的一瞬间,她看了眼照片,有点像。
  大家都说,她跟前男友长得有点像。
  岂止这个。她想,自从她真正喜欢上张海错之后,她的每一段恋爱,都会找一个跟她有点像的男人。
  因为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嗳,我们长得有点像。”
  张海错的家离她家不远,认识的第一天他们就互相问了地址。那一天本来她想把位子换到小闺密近处的,但最后班主任来问谁要换位置的时候,他清脆爽利掷地有声地说:
  “不用换。”
  而她似乎也被他的果断影响了,对老师说:
  “哦哦,这样可以。”
  等老师走向下一排的时候,张海错神气地转过头来对她说:
  “我们坐在一起,下课可以一起玩,放学可以一起走,你刚刚也说了,你家就在我家楼上。”
  她没有表示出很赞同,但是耸耸肩,又点点头。
  但之后的三年,张海错天天早上在她家楼下推着自行车等她一起上学,放学又把她驮回家。
  从预备班到初二,张海错的破自行车被偷了又换,坏掉了也换,换了大概有十几辆,但是每天都很准时地在楼下等着,她先是无感,后来变成每天都兴高采烈下去,每天都兴高采烈等着放学。再过一段时间,连这兴高采烈都变成习惯了,两个人就找些看似无聊的新话题,过一段时间就刻意变化一下。比如她会评价:
  “张海错,你最近腰上这么多肉。”   “张海错,你好像瘦一点了。”
  “张海错,你今天打了几场篮球,好臭哦。”
  那个时候,她自然而然地抱住他的腰,贴近他的身体。有时候到家了,她不愿意立刻上楼去,就跟他在他家的小阁楼里聊天。小阁楼是张海错睡觉的地方,从他家的小院子走进去,是一间有点简陋的屋子,里面堆了太多的东西,吃饭、做作业、看电视,都在那一间,他妈妈做饭只能在外面。他爸爸妈妈的卧室也就是阁楼下面小小的一区,所以张海错只能睡在更小更小的阁楼上。
  但是小就很像探险,小也可以有很多亲密。他的床铺上堆满了磁带和漫画书,脑袋上方有块搁板,放着一只录音机,放出音乐的时候,是轰然的,感觉high得走不出去。而他俩在小阁楼上秘密聊天,看漫画,因为腿都没法伸直,她就把腿横着搁在他膝盖上,头自然靠在他肩膀上。有时候他回家会赶快冲一个澡,锁骨处就散发出好闻的肥皂味道,如果不洗澡,就传来他的小动物一样的汗臭。
  而最后她回家的时候,都是依依不舍的。
  张海错的妈妈会亲热地招呼她:
  “不留着吃晚饭了吗?”
  “不了。”她假装客气地匆匆上楼,回到自己干净、整洁、大到有点空旷的家,在阳台上摆一只小桌子,寂寞地望着楼下种满了牵牛花的小院子。
  “又去张海错家疯,”祖母会揭穿她,“今天晚饭也帮你摆在阳台上吃吗?”
  “嗯。”她点头,依然望着那个院子。
  “下次叫男小囡到我们家来做作业来玩,顺便一起吃饭,他们家破破烂烂转都转不开。”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夕阳西下,楼下的小院沾染上金色,张海错妈妈在晾衣服,她心里倒数十秒,就那么一瞬间,张海错也会搬张骨牌凳当桌子,到小院子里她看得到的地方,跟她一起吃。
  很多年以后,她想起这样俗套的桥段,都会想到“永远”。然后她会自己笑自己,终究是自己长大了就俗套了,完全不会想到那两个字的时候,觉得跟永远毫无关系的时候,才是永远呢。
  关于喜欢不喜欢这件事,就跟永远不永远一样,完全不会想到的时候,那是最安全的时候。
  初二下半学期的时候,大家开始不时地谈论下这个严肃的话题。跟小学时代的“谁谁谁喜欢谁谁谁”不一样,这种讨论貌似不能见光,要压低了声音在一群固定的人中间谈,而她察觉到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从来没有一群固定的人,找她聊这个话题。
  暑假来临之前,班上那些文艺积极分子,顶着期末考试压力山大的气氛,依然每天放学之后滞留在教室里讨论要开个夏季舞会,因为“明年就要升初三了”。
  有一天她刚准备找了在操场上打篮球的张海错一起回家的时候,班里的文艺委员叫住她,说要商量点事。她看了看集聚在窗边的“一群固定的人”,竟然觉得有点莫名的兴奋感。
  “我们想求你两件事,一个是,你家里有一个高级的音响,可不可以拿到学校来借舞会用一用?”
  哈哈,她心里冷笑了一下,果然,还是要找她办事,任何“一群固定的人”都不会跟她去提男情女爱的八卦,好像这是一语成谶了,因为什么理由?是不是因为她太高冷,学习太好呢?
  “还有一件事,”文艺委员瞟了坐在窗边的一个大眼睛女生一下,“就是你要跟张海错说啊,如果舞会上他准备邀请王丽卿跳舞,那就请他把自己弄弄干净,穿件好看一点的衬衫什么的,不要总是像在打篮球一样,身上臭,脚上臭,运动的样子,他喜欢人家不喜欢。”
  什么?
  她感觉心里被人扔了一块小石子,但并没有起波澜,因为小石子扔在平地上了,是砸了一下。
  什么?
  什么?
  就是这么粗砺的小石子,她朝她扔过来,几乎没带任何思索。
  “为什么我跟他说?”
  “因为你们关系好,你们不是邻居吗?”
  文艺委员望向了大眼睛的王丽卿,她温婉而无辜地点了点头,补充说:
  “他说他是你的司机。”
  什么?
  什么?
  她心里有点愤怒地呐喊道,对那块不起眼的小石子。
  但她最后“哦”了一声,还是去操场上找张海错了。
  从那天开始,坐自行车后座回家,她没再搂过张海错的腰。
  “喂喂喂,前面有个坡,你抱抱好。”
  她愤而回了一句:
  “谁要抱你。”
  前面真的有个坡,过了之后,张海错闷闷地问:
  “你怎么了?”
  “王丽卿说,你说你是我的司机。”
  “哈哈哈,她跟你说了啊,那我就是啊。”
  她抓紧了后座上的横杠,感觉自己被这哈哈哈伤害了。这爽朗的笑声一直回荡在她心中,就如同他俩在小阁楼上放着MJ的舞曲一样轰然而挥之不去。甚至在舞会上,她守着自家的音响,当着兼职DJ,放着一首首或轻盈或狂热的音乐时,这哈哈哈仍穿插在每一处,让她如同是一个出了错的操作工,迟钝而无力地没法修复这手中掌控的一切,但,众生又充满宽容和怜悯地看着她,笑着说“没关系”。尤其是他,搂着王丽卿跳了三四个曲子,然后转到她身边问:
  “你干嘛那么无聊,下来跳一个?”
  “跟你?”
  她眼神炯炯地望着他,他顿时缩掉了半头。
  “这个,随便你。”
  “我喜欢放音乐,我不跳。”
  她的答案如此果断,把他生生地吓回了舞池,跟王丽卿跳了整晚。
  而她整晚看着他的有点鹰钩的鼻子,几乎要贴到王丽卿面孔上去。她淡淡地想着:
  渣男。
  “这位客人,我们做完了。”技师柔柔地叫醒了她,把她缓缓扶起。
  侧边有一面镜子,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散乱,形神憔悴,但赤裸的身体尚曲线姣好,涂满了油的皮肤是浅麦色光泽,闪闪如丝绒。
  那么多年了,她心中涌起这样的句子,那么多年了,我竟比小时候好看多了。   她觉得自己小时候不好看。
  她讨厌照镜子,有时候在家洗完澡,不得不面对那一面超级大的黄铜框架的镜子的时候,她只敢略略看几眼自己的眼。
  眉毛倒是不淡,也不散。
  鼻子很高,挺拔而笔直,但略显男相了。
  最要命眼睛是内双,必须用力往上看,才会让人看出来。平视别人的时候,就是单眼皮而已。
  那时候不流行这样的外貌,可能现在也不流行。从古到今,大家都称赞和喜爱大眼睛的女孩,无辜而楚楚。
  那时候她跟他长得很像,而他喜欢的则是跟他长得不像的女孩。
  她出门,上了车,司机敏锐地察觉出她的疲惫,问:
  “现在回家吗?”
  她摇摇手:
  “今天有点想喝一杯,去上次那个威士忌酒吧。”
  “好的。”
  她没忍住,叫了那个男孩出来。
  男孩还很年轻,高个,圆头圆脑,鼻梁挺直,有一双看着是单眼皮的细长内双眼睛,笑起来很没心没肺。
  他对她有点好奇,有点向往,喜欢的成分现在还不及探索的欲望多,但是没关系,她如果主动一点,他就可能是她下一任男朋友。
  “哇,你是Q大的,留学又去了M大读到了博士?”他对她发出啧啧赞叹。
  “你怎么做到这么优秀?”
  “因为读书的时候不谈恋爱。”她半真半假地戏弄他,“你也M大的,算我学弟吧,不也是很优秀嘛。”
  “我跟你有点像。”
  男孩认真地说,然后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她却又走神地想到了张海错,那个使她错过了中学时代所有恋爱的人,自从那次舞会之后,就跟王丽卿陷入了恋爱-分手-恋爱-分手之类狗血关系的张海错。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他没错,所有十几岁小孩子的恋爱,可不就是这样。但在那几年,她觉得他就是毁了她一生的人。
  她借口越来越近视,把位子换到了第二排,也不再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上学放学了,她父亲从欧洲回来探亲,问她想要什么,她答:
  “我想要一辆自行车。”
  过了两个月,一辆簇新的自行车从德国寄来。是啊,不在身边的父母,总是给她最好的。
  她默默地骑着车上学放学,塞着耳机听MJ的歌。
  张海错有时大大咧咧地驮着王丽卿追上来,大声地在她旁边说:
  “你尾灯好像有点坏掉,等一下我帮你看一看。”
  她都会凝神一会儿,再拿下耳机,冷漠地回答: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她拿着装威士忌的刻花玻璃杯,听那男孩滔滔不绝,心里想着,要不要走呢。
  她人生大概有两次比较重要的落荒而逃,都跟张海错有关。
  第一次是初三的时候,面临考高中。父亲在这个关键时刻,又一次回了国,想说服她跟他去欧洲读书,之后她的人生轨迹,可能是会发生比较大的变化,但是绝对是越变越好。
  她想了想,同意了。于是父亲为她请了个私人家教补习德语,那人上门来,她看了就乐了,其实是个没比她大几岁的德国男孩,问了一下,他在柏林刚刚读到大二,跟当外交官的父母来中国住一段时间,父母希望他多修修中文,于是他暂停了在柏林的大学课程,也在这边做家教赚点外快。
  “还可以这样的吗?”
  “可以,你要自己掌握人生的节奏。”
  男孩拿出一只绒布做的刺猬,作为第一次见面的礼物。刺猬豁着牙,肚子上写着“Ich liebe dich”。
  她接过来,看了一眼男孩的牙,觉得很像刺猬的。从那天开始,她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刺猬”。就这样补了三个月的德语课,有一天家里电话响了,她拎起来听,是张海错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不要跟你那个刺猬家教在一起了,他对你没有好心思。”
  “为什么?”她冷静地问道。
  “他骑自行车到你楼下,上楼的时候包包里掉了个避孕套出来。”
  她往外看了一眼天,很严肃的夕阳,她却想笑出来:
  “张海错,我家里一直有大人在的。他就算带着这个东西,也只能说明他有点喜欢我,德国人是绅士,不会动手动脚的。”
  “我不跟你多说了,要打篮球去了,总之你当心点。”
  他挂电话的一瞬间,她却有点揪心。
  他是怎么知道世界上有避孕套这回事的?
  那一天,刺猬给她做了一小时的文法训练,她统统都没做对,只是看着他发呆,因为她脑子里仍在回荡那个问题。远处是夕阳,夕阳下面是张海错家的小院子,他妈妈今天出来晾衣服了吗?还是上中班去了?近处则是刺猬长长的金色睫毛,略带俏皮的尖鼻子,日耳曼民族冷峻而精致的薄嘴唇。
  他转动了一下他蓝灰色的眼珠:
  “你怎么了?”
  “我在想……嗯……你包里竟然还藏着避孕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他这句话。
  刺猬疑惑地看着她,忽然就亲吻了上来。她没抗拒,但头脑却忽然一片冰凉。是的,跟她想象中的没错,德国人是绅士的,就连一个亲吻都克制而绅士,距离感中透着悲悯,炽热中却又有些不易察觉的粗鲁。
  刺猬吻完后用手捋了一下她的头发,亲切地说:
  “那个,不是为你准备的。但这跟你喜欢我,也是不矛盾的。”
  她顿时哑然失笑。
  那天下课后,她像往常一样有礼有节地目送刺猬骑着自行车离去,转身就进了张海错家的小院,心却怦怦地跳得厉害。
  “张海错! 张海错! ”
  她呼唤他的名字,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王丽卿在的话,最好这时候他听见了,能松开他吻住她的嘴。
  结果张海错闷闷地在阁楼上发出一声:
  “在。”
  她探头看着那个曾经熟悉的小小空间,她很久很久没跟他依偎在那里过了。 “我可以上来吗?”   “来啊! ”
  她一鼓作气地爬上去,跟他聊了很多。尽是关于读书、选课、中考以及要不要去德国念书的。他侧着脸表情茫然地听着,最后给了她一个令她失望的答案:
  “我现在读书没有跟你坐在一起的时候好了,你是优等生,我觉得我给不了你建议了。”
  是的,她看着他依然俊秀的侧影,心脏忽然停跳了半拍。
  自他陷入跟王丽卿的恋爱之后,成绩便起起伏伏,从刚进初中的前十名掉到了中不溜秋,最近甚至还有点往中下游走的意思。有些事情,竟然能如此影响一个人的心绪,她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嫉妒。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我爸爸以前跟我说的。”
  张海错的爸爸曾经是个远洋轮的海员,水性好,泳技佳,因为经常去一些普通人难得去到的海域,一有机会就喜欢到那些地方用船上的器材潜水。
  有一次在南美,他潜下某处的时候,第一次在一片珊瑚礁和鱼群之间发现了一具人的骸骨。
  张海错的爸爸先是大惊,而后移动向骸骨近处观看,发现经年累月,骸骨几乎已经跟珊瑚礁混为一体,累累白骨上长满了深海的藻类,长长的海草温柔地环抱着骨盆,深不可测的眼底开出奇异的深海花朵,齿缝之间住进了恍若会呼吸橙色云朵般的水母,肋骨中大大小小的鱼儿游进游出,海星和贝类安静地停在手骨上,稍有动静便睿智地倏忽不见。
  “我爸爸接连几天都去看这具骸骨,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海错,对啦,后来就变成我的名字了。”
  “你爸爸太奇怪了,给你跟尸体取同一个名字。”
  “不,他觉得那不是尸体,应该是在深海里很久很久的一个灵魂,它在那里,不悲惨也不恐怖,竟然还很美,吸引得他每天都要潜下去看一看。最后他就动了心思,把这件事情跟船长说了,问要不要打捞上来。”
  “当然不要啦,如果打捞上来,那就是一具尸体了。”
  “你看,你多聪明。”他理所当然地摸摸她的头发说,“但是我爸爸那时候还年轻,就鬼迷心窍地一定想把它捞上来。他试着去移动它,拖拽它,但奇怪的是,骸骨确实就像长在那里一样,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就是弄不动。他着了魔一样地搞了好几天,最后船长看不下去了,跟他说,还是让它留在那片海里吧。有些东西,你让他在那个环境里,长着很多植物,有很多好的风景,正好在它旁边,那它也就是一件美的事情。如果你把它硬捞上来,那性质就变了。它只是一具尸体,甚至还会引发一起凶案,或者是别人不愿意回想的事情。”
  “所以你爸爸就让它留在那里了?”
  “嗯。”
  “所以他为了怀念它,就给你起名字叫张海错?这么不吉利! ”
  “对呀,但他觉得不是不吉利,只是他觉得一生见过最美的东西,就是这个海错。”
  她眼前又浮现出他爸爸那张油腻腻的脸和粘到颈部及肩的卷发,心想,大概每个人,生命中都还是会有浪漫的一段时间的。
  “那么张海错,”她叹了口气,“你又是为了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呢?”
  “我想说。”他忽然又把眼睛看向了天花板,露出了内双。
  “我想说,有些东西,不变反而最好。你不要去德国吧。”
  “哎,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听进去吗?”
  “会啊,因为我是你的司机啊,你去了德国就没人给你当司机了。”
  “所以,”眼皮内双的男孩又加了杯威士忌,“你是直升的Q大,但是你中学竟然是L中的,这个中学可不怎么样。”
  他的话太多,她用手指轻轻拨弄刻花玻璃杯的边沿,已经有点想撤退。
  “嗯,我最后没去德国,因为有人让我留下来。”
  她为了张海错留在了那所并不怎样的中学里,其实当时,她的成绩好到可以考任何一所重点高中的。但这又有什么呢?最后她还不是直升了Q大。张海错无意给到她的一种能力就是,无论身处何种人群,她最后还是会成为最优秀的那个。
  就好像现在,她想撩哪个男人,都底气十足。除了大一上学期的那一次,她人生另外一次的落荒而逃。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交了正儿八经的男朋友,两个人看了电影,十指紧扣,男生手心出了汗,依然带她去了大学附近的小旅馆,开了房间。她怔怔坐在床上想,是时候了。
  男生来脱她衣服,把手放进她胸罩中时,她颤栗着身体配合他,不由地把脸凑近了他的锁骨,她闭上眼睛,寻找的竟然是另一种味道。
  不不不。
  她终究是做不到。
  回到寝室的时候,她给他打电话,灯火依然通明的走廊上有人还在自习,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张海错,你来救救我。”
  “啊?救你什么?”
  “没什么,就是救救我。”
  她嘤嘤地哭出来。当然,他救不了她,甚至,他都做不到骑个自行车就跑来她大学宿舍看她。
  考大学的时候,她跟他已经不是不坐一张课桌的问题了,她是优等生,而他是挣扎在及格线上的那几个,从尖子的一班到吊车尾的四班,中间隔着没多少米的走廊,却像隔了一个世界。高考毕,他去了另一个市的技工学校,她则根本都没参加高考,直升了本市最好的大学。
  “所以,你最近怎么会分手的?”
  男孩继续不识趣地问着。她心想,还是因为太年轻,太小,没城府,嘴上没把门。但这些,也許也都是可以原谅的。
  “我男朋友啊,他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她坦然地说道,“比我年轻,温顺,大眼睛双眼皮,对他要求没这么多,况且嘛事情也兜不住了,那个女孩子已经怀了他的小孩,得让人家赶快结婚,有个交代。”
  “哦……”男孩略显尴尬地回应道。
  “其实都没什么,”她安慰他说,“人总是要跟自己真正觉得在一起舒服的对象在一起,他觉得那样子比较自在,说明我们本来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说得对。”男孩点点头,“那我送你回去,今天也别喝太多了。”   “不用,车在外面等着,我有司机。”
  男孩关车门的一刻犹豫了一下,但她并没有邀他一起上车的念头。
  司机敏捷又识大体地立即发动车子向前方驶去。
  在车上摇摇晃晃,喝了六七杯又晕晕乎乎,她看了一眼前面的后视镜,声音忽然放松下来:
  “海错,你跟着我几年了?”
  “要从小时候算起吗?那好像是……28年了吧。”
  她露出了一点苦笑:
  “你孩子多大了?”
  “嗯……已经初二了吧。”司机的语气懒洋洋的。
  “哎,都已经过了我们认识的年龄了啊,海错。”
  司机把头略微回过一点点,说着“是啊是啊”唯唯诺诺地微笑着,就着微弱不停变化的路灯投入车内的光,侧影倒依然是挺直的鼻梁,卷发留到脖颈及肩,皮肤有点油腻腻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连名带姓叫他“张海错”,而只叫他“海错”的呢?
  她已经忘了,也懒得再去想了。
  只是有时候她还会总结一下她那些个奇奇怪怪的人生道理,对自己苦笑着说,只有当你想不起永远这事的时候,永远才会如影随形。
  你人生中有什么后悔的事吗?如果有,要怎么解决?
  迅速地检索了自己之前的人生,只能说还未有过。当初选择的时候,一定存在某个理由,让你获得当时的某种满足,而现在却要面对它带来的某个不尽如人意的发展,这是后悔。也就是说后悔这种情绪,只站在一个时间点看问题,它并未向后探究,也不向前展望,那真是一种任性而孤僻的情绪。还是别后悔吧,如果有,我的解决方式是写小说把它埋了。
  《海错》里除了“后悔”,也写到了“永远”这个概念,
  你对永远怎么看?
  人都不喜欢负责任,所以“永远”是大家许愿时用来背锅的,好让自己不后悔。但现实是,你一说永远,就必然后悔。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桥段是情侣雙双殉情,死前约好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本来很凄美的故事,却因为人类对于“永远”这个概念中的利己主义和愚蠢,变成说,下一世下下一世两人变同性变异性甚至变了一只狗一只鸡了,也得在一起。我们说出“永远”两字时以为很伟大,其实心里总有想当然的设定,配置好了一个最佳状态。这跟期望穿越的人觉得自己一旦穿回去一定是个公主王侯的那种盲目乐观是一样的。所以《海错》说的是永远的不期而至,但根本不是以你想象的方式,每一种闪闪发光的爱背后都会有尴尬的日常,我们被爱激励,却只能活在日常里。
  你的短篇小说大多带着奇幻或恐怖的因子,这一篇却很日常。
  你开玩笑吧,这篇才是真正的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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