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书写看不见的人

来源 :中国财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rlunfly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盲人的人生有点类似于因特网里头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时候,一个点击,盲人具体起来了;健全人一关机,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进了虚拟空间。总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面对盲人,社会更像一个瞎子,盲人始终在盲区里头。
  
  2007 年开春,毕飞宇的一位盲人朋友问他,“毕老师,你为什么不写我们盲人?”之后的一天,毕飞宇将他的盲人朋友全部召集起来,一起吃了一顿饭。
  这个吃饭的场景,他写到了小说《推拿》的最后一章《夜宴》,“这是一张由三张方桌拼凑起来的大桌子,呈长方形,长长的,桌面上很快就放满了啤酒、饮料、酒杯、碗筷。壮观了。是路边店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夜宴的头上是天,脚下是地,左侧是开阔而又空旷的马路。它的名字叫将军大道。这哪里是一群盲人普通的消夜,简直就是一场盛大的夜宴。”
  整部小说很像这场盛宴的场景。日常、细碎的生活里,围坐着一桌在这个急速奔驰的时代里讨生活的人。这群人要吃、要爱、要梦、要婚礼,真的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动作,一个南京“盲人推拿中心”就变成了一个复杂、嘈杂、深邃的世界。那里没有光、没有白天黑夜,甚至没有时间,它如此隐秘,甚至从前几乎没有作家涉入。
  但毕飞宇来了,他没有用正常人的眼睛去看、去说,而是牵引着你,跟着盲人的动作、话语、内心,进入一个黑暗星球,一个与普通人的生活平行共处的世界。一群人在一个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自顾自地生活,“强韧”地活着。
  盲人的生活也是我们的生活
  《推拿》的开头,是盲人王大夫出场。“外地人很快就在深圳火车站的附近发现了这样一幅壮丽的景象,满大街到处都是汹涌的盲人。这座崭新的城市不只是改革和开放的窗口,还是盲人的客厅兼天堂。”时代洪流卷着每个人,盲人群体也无法回避。
  王大夫赚钱了,王大夫恋爱了,王大夫的股票被套牢了,王大夫带着女友回到了南京。在老朋友的推拿院里,活泼的小孔、单恋的小马、执着的金嫣、美貌的都红,纷纷登场。
  毕飞宇克制又密集地搭建了一个坐标系,以每个坐标点,织起了一张盲人网络,有先天的盲人、后天的盲人、弱视、也有在推拿中心工作的正常人。每一位盲人都有自己的曲折,自己的隐秘、无奈、宿命,甚至不同的视力,也产生了不同的阶层。这是一张和普通人生活几乎没有差别的生存网络,一个为了更好活下去、坚韧的网络。
  《推拿》比毕飞宇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加日常、细碎。爱、性、权力、恐惧、幻想以及黑暗的感受统统挤进了这所推拿院中,其中夹杂着神秘的内心狂想、悲怆的命运和无处不在的疼痛。
  “就像闭着眼睛剥洋葱一样,一层层把我所知道的盲人的生活,由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关系能够给我带来的联想和想象,所认识到的真实好好写下来。”在毕飞宇心里,他所接触的盲人朋友拥有活生生的力量,他要用的小说虚构,还世人一个真相。
  “某种程度上,阅读《推拿》的过程就是经历黑暗的过程,但《推拿》没有使人感觉到盲人是‘另类’。” 文学博士张莉认为,“《推拿》终究书写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
  人的困境
   毕飞宇不是猎奇者。大学毕业后,毕飞宇分配到了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当老师,后来常去推拿中心按摩,渐渐有了很熟的一群盲人朋友,但他从没想过要动笔。“我不想冒犯盲人朋友。”
  那顿饭后,毕飞宇开始动笔写《推拿》,“吃完了饭,我突然发现,我在潜意识里已经为这个小说准备了很久了”,他终究成了盲人世界的书写者。
  生于1967年冬天的毕飞宇,生性沉静、内敛。2011年年底,他出现在广州一间书店,朗诵小说《玉米》,一再将自己称为是小说家,写小说的人。从某种程度来说,毕飞宇也住在一个大众所不了解的世界,一个来自内心的小说世界,他在其中,和世界保持距离,“时时刻刻在和这个世界较劲,尽一切可能让我感兴趣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内心”。
  在毕飞宇笔中,他企图描绘的不仅是盲人困境,更是人类的困境。“不管是盲人还是我们,有些东西人类永远都无法抵达,对盲人来说,眼睛他无法抵达,对我们来讲,盲人的世界我们也无法抵达。”
  《推拿》出版之后,一些读者感受到了毕飞宇的变化。看似讲述边缘人群,却是毕飞宇作品中最“敞亮”的一部,充满了对生命的追寻和温暖。在此之前,毕飞宇的很多人物都是扭曲、压抑的,悲观的。时间的河流中,毕飞宇也被时代拖出了书斋,他靠近现实,讲述这个“快”的惊人的世界,悲悯之上,还要寻找人的尊严。
  2011年8月,毕飞宇依靠《推拿》获得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写道:“毕飞宇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
  
  我渴望和现实靠得更紧密
  中国财富:在广州进行的阅读活动中,你选择阅读了一段小说《玉米》中的文字,读了一段饭桌上的场景。《推拿》的结尾,也是以一场夜宴,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饭桌、喜欢吃饭?
  毕飞宇:第一,吃饭是最日常,最普通的事情。第二,是权力。这是饭桌上权力的行使方法。
  《玉米》是我一部描写“文革”的书。我想透过文革的政治斗争、经济斗争、军事斗争这些宏大斗争,考察“文革”是如何走进家庭,走进家庭最细微的部分,走进睡觉,走进吃饭,走进接吻。《玉米》讲述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农家女孩,在当时的意识形态熏陶下,学会了如何剥夺别人,在确立自己之后去剥夺别人。我觉得这是“文革”最大的悲剧,拿别人不当人,自己也做不了人,这样的状况走进了每个家庭每一分钟的行为中。
  中国财富:在《推拿》中,你描写了城市生活的急速变化和浮躁情绪,盲人也同样身处在这股洪流中。您过去常写农村,这次却将盲人放入了城市的背景下。
  毕飞宇:乡村和城市的差别主要和时间有关。我写乡村,会把时间往前推,写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如果写九十年代,我更愿意用城市表现中国的当代性。
  今天,让中国作家感到困难的就是当代性。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作家生活在今天是幸福还是不幸福,面对的、可以写的东西那么多,但它们都是动态的,在疯狂的快当中。
  中国财富:你如何捕捉这种“疯狂的快”?
  毕飞宇:三四年前,我是一个瞧不起田野调查的人,认为田野调查是小说家的灾难,因为小说家要去想象去再现现实,这样的小说才好看。
  最近两三年,我特别看重田野调查,甚至不打算继续坐在自己的书房,依靠想象去完成写作。我甚至认为,在当今这个时代,一个小说家过分依赖自己的想象有点可耻,你为什么不面对世界呢?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行为和日新月异的世界靠得紧密一点。
  我现在的工作,是尽一切可能去获取直接经验,当然,最后的文本风貌是怎样的,哪怕有人说我的作品看上去像科幻,我都不在意。我渴望和现实靠近,这是现在的愿望。
  中国财富:为什么决定写中国的当代性?
  毕飞宇:这个国家是特殊的,这个民族是特殊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国家,它只强调自己的特殊性,却不愿意认可普遍性,这种特殊性发展到一定阶段,社会的权力分配就会出现畸形,财富分配、社会形态都会畸形。这种畸形产生、发育到一定火候,很难说“文革”只是中国社会历史中的一个波谷,很难说。
  这个时候,我要推敲我的小说,让读者来看,让读者知道你、你的父辈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你愿意荒谬的生活吗?不愿意,所以,不能永远相信特殊性,用特殊性来做借口。
  中国财富:《推拿》有很多小故事,都可以扩大为传奇故事,如小马、金嫣的故事,但你只是将他们纳入了一个盲人群体中,你更像一个导览者,带人们进入盲人的世界,感受一种日常的疼痛。
  毕飞宇:写作的人都有野心,如果要面对疼痛,一定是面对个体生命的疼痛,但内心的野心促使他不能让疼痛仅仅属于一个人,如果这个疼痛仅仅属于个体生命,他会怀疑自己,怀疑这种疼痛的普遍性。如果没有普遍性,一个写作的人有没有必要去呈现它、分析它、感受它、写作它?我也关心疼痛的普遍意义以及普遍性背后的机制,为什么它如此普及,让人无法逃脱。
  从前苏联到中国,过去一个世纪的文学思路都是这样,让中国文学走进了死胡同,丧失了感受真正的个体力量。上世纪90年代,我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尽可能不去考虑普遍性,尽可能不从宏观入手,尽可能把具体的人物,具体的形象塑造好。
  念头是这样的念头,行为是这样的行为,努力也是这样努力。所以我写的一系列的人物,他们的共性是每个人都疼。
  中国财富:你曾多次谈到,自己是一个小说家、一个写小说的人,创作小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毕飞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写作,因为快乐,只有真正写作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比如说,人在特定的情况下,会爆发出古怪的能量,写作的时候也是这样。写作的过程永远会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碰到意想不到的人,遇到意想不到的体验,在虚拟的世界完成。写作六七个小时,你会有一刻,突然开窍了,发现你的能量能吓死自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当然这都是谎言,这只是个人的感受。可是谁不喜欢无中生有、激荡人心、让你重新认识自己的体会。一个小说家,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一定是精神上有自闭症,内心有神秘的体会。
  
  《玉米》
  《玉米》描述了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不同的人生轨迹和她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关系,透视了家常场景下一颗颗神不守舍、暗藏杀机的女性灵魂,揭示出在一个贫瘠时代,权力对人性的腐蚀。
  
  《推拿》
  这是毕飞宇创作中一部极为特殊的小说,讲述了南京一个推拿按摩院里,一群盲人的故事。在这本书中,毕飞宇引领你,穿越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到达人性最共通却又最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推拿》出版后连获《小说选刊》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人民文学》奖、新浪“年度作家”、《当代》年度最佳长篇小说、台湾省《中国时报》开卷好书奖。
其他文献
2010年12月27日,由当红影星吴彦祖主演的90秒短片《一触即发》在网络首映,瞬间点燃“微电影”的传播火种。此后,一场明星草根全参与,政府民间齐互动的微电影热潮以星火燎原之势,在全国铺开。  关于“微电影”,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官方或权威的解释。无论怎样,它必须同时具有“微”和“电影”的双重特征:它既有电影的完整形态(如完整的策划、制作体系和故事情节),又具有微小的特性。一般来说,时长为30秒至30
期刊
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教授,独立纪录片策展人。曾导演多部电影及纪录片,著有多本和电影、纪录片相关的著作。    马拉松男孩Marathon Boy(美/印/英)  导演:Gemma Atwal    这部史诗般的纪录片记录了一位具有超人运动天赋的印度贫民窟男孩五年的成长故事。男孩Budhia Singh在两岁时被她母亲卖给街头小贩,幸运的是,一位在贫民窟经营孤儿院的运动教练Biranchi营救了他。B
期刊
回归田园是中国古代文人最热衷的话题,在他们对山水、田园的感怀中,也是中国人流传千百年的一种梦,我们没有乌托邦,但有桃花源。  50年前,一批西方年轻人用公社式群居和流浪的方式,试图探索现代城市生活新的出路,除了拥有汽车、房子、更多的物质之外,我们还需要什么?在1967年“爱之夏”的嬉皮士风潮下,现代生活的乌托邦俨然有了更多新选择。  寻找生活的更多可能,回归田园,建设乌托邦,50年来,成为很多人的
期刊
看来天真烂漫的想象力真是设计师不可缺少的创意源泉,如若不然,Maria Cristina Bellucci怎么会尝试用彩色铅笔头做出如此让人惊讶的首饰呢?她将铅笔头排列粘贴起来用不同的手法切割打磨,将色彩缤纷的铅笔芯和质感强烈的木头裸露出来,结合银质部件打造成每一只都独一无二的彩铅首饰。不知道首饰的表面有没有涂些保护层,不然岂不是要给生活到处留色?       天空花盆    见惯了花草欣欣上荣,
期刊
2006年年末,加拿大籍华人导演范立欣和他的团队开始记录一个家庭的春运故事,三年里,当列车继续在四川和广东之间按既定路线往复穿梭,这家人的命运都已发生不大不小的改变:服装厂受到金融危机冲击,工厂倒闭,张昌华夫妇另寻出路;日渐成年的女儿张琴叛逆地选择退学离家,从广州的服装厂到深圳的夜店,和她的父母踏上似而不同的道路。  用导演范立欣的话说,生活是最伟大的导演,我们永远不知道生活为我们准备了怎样的情节
期刊
2011年12月12-16日,2011iDOCS国际纪录片论坛在北京电影学院举办,这个得到了代表国际纪录片最高权威的IDFA(荷兰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的认可和支持的纪录片交流论坛,吸引了众多纪录片导演和爱好者的参与。活动期间,展播了22部世界上最新最好的纪录片,包括芬兰纪录片导演皮尔乔·汉卡萨罗(Pirjo Honkasalo)、加拿大著名纪录片导演莱瑞·韦恩斯坦在内的五位纪录片领域的杰出导演
期刊
本地的还是进口的?传统的还是有机的?如何才能选择正确的食物,既保证营养又有助减少碳足迹?怎么样才能吃得环保?我们的食物选择真的会影响全球气候吗?    追寻碳足迹  我们吃的食物导致的温室气体是汽车的两倍,这大概是很多人没想到的。  最近一项研究显示,普通美国家庭每年因食品消费产生的碳足迹为8.1吨CO2eq(二氧化碳当量,用作比较不同温室气体排放的量度单位,各种不同温室效应气体对地球温室效应的贡
期刊
“没有因施舍产生的道德优越感,没有因感动引致的一掷千金,这里是故事和爱的集中地,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可以看到一个更好的自己。”英国归来的徐璇站在人头涌涌的会场上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2011年1月,中国第一家“在线慈善商店”——善淘网正式上线。这家基于互联网,又套上时下流行的“众包”概念的社会企业,成为了不少年轻人关注的对象。而随着“社会创新”成为一个公益热词,徐璇和她的善淘团队俨然成为了这个新
期刊
医学技术的进步和社会思潮的演变催生了一大帮满面皱纹、头发斑白的爸爸妈妈,五六十岁生子似乎已不算新闻。但仍有许多人对高龄父母感到不安:他们能完成养育孩子的重任吗?这对孩子的心理是否会有影响?    文‐本刊特约 黎明宗    他们第一次发生亲密关系时,约翰·罗斯发出了一句赞叹,在安娜·玛洛妮听来,那简直是预言:“你有着年轻女孩的身体!你需要生个孩子。”  这句恭维话听来悦耳,客观来说却并不现实。当时
期刊
在德班世界气候大会期间,无论是中国的政府官员,还是企业或NGO代表,或是影视明星,他们的身影出现在德班各个角落,从坚持“巴厘路线图”到“绿金变革”;从中国代表团团长解振华对西方国家的斥责到影视明星海清为穷人的呼吁等等。  东方面孔,介入了关乎全球的气候变化之中。这是中国人的气色和脸色。    2011年11月28日~2011年12月11日:世界气候大会——全称为《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十七次缔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