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8月18日，晴，阳光明媚。
　　我十五岁，高一，疯狂迷恋文字。
　　我所就读的这所中学，是我们这座城市有名的中学，每年不知有多少家长想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自从第二个省高考状元在这所学校诞生后，我们学校的门槛就彻底被踏破了。
　　物理老师是一位年过30的中年男人，身体微胖，爱穿黑色的短袖T恤衫，他鼓鼓的肚子把那些衣服撑出好笑的弧度，言语幽默却又刻薄。我几乎把每一堂物理课都用来看小说了，直到有一天物理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地用他那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你们班啊，有些同学是抽点时间来放松，有些同学则是抽点时间来学习。”他说这话时眼睛牢牢地盯着我，全班所有同学的目光也都汇聚到了我身上，我觉得那些目光像是滚烫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皮肤，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羞愧。班主任老师在班上宣读成绩。听到自己几乎垫底的排名时，我有说不出的难过。那种感觉像是赤身裸体站在马路中央，被所有人观赏。那些人的眼神足以杀死我好几百次。
　　开家长会的那天，母亲阴沉着脸从学校回来，拿着我的成绩单红着眼质问我成天都在学校做些什么。我被她的质问激怒了，一把夺回自己的成绩单，大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后撂下一句：“关你什么事！”重重地关上房门，抱着双脚瘫坐在门的一侧，我仍听见母亲低声抽泣，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你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明明什么也没做过，为什么全都这样来指责我？一时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头，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流满了整张脸，只是我没有出声。冰凉的夜色照进了我的小房间，我对着天空许愿：快点带我离开这里吧，去哪里都可以。
　　我很少见母亲流泪，即使是和父亲分开的那一天，她也是笑着和父亲在民政局里办理了离婚手续，就连在那里工作的人都不相信他们是来离婚的。但是只有我知道，在父亲离开的那一晚，她带着我站在巷子口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痛苦地蹲下去抱着我一直哭。那时我太小，还不能体会那种深沉的情感，我只知道用自己的小手去擦擦母亲眼角的泪，然后疑惑地看着她。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可是现在的生活也很好，父亲母亲不会再争吵了，他们之间像是很熟悉的陌生人。
　　周末的选修课，坐在教室最后。窗外的树木很绿，这个校园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每到夏天那些树木便开始疯狂生长。连接食堂和宿舍的小径上铺满了小朵小朵乳白色的花，密密麻麻，踩上去汁液丰盛。
　　“薛毅，这名字听起来是个帅哥呀！”讲台上年轻的女老师打趣地说。全班同学都笑了，顺着声音望去，是那样干净的一个男孩。他穿着白色校服衬衫，柔软的亚麻色头发，眼神孤单，笑容腼腆。下午的阳光轻吻着他的脸颊，为他镀上一层好看的金色。他站在那儿，像个犯错的孩子。从此，我记住了那个叫薛毅的男孩，那个男孩长着全世界最干净的侧脸。
　　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他，不知为什么，看见他的时候心情突然就变得很明朗，似乎整个夏天都被他染上了欢快的颜色。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把目光隐藏，装作不经意地看他。有时候与他目光相遇，我发现他眼神清澈，神情却很落寞。
　　我在自习课上笑了整整一节课，别人都以为我疯了。其实没有，只是因为他在人群里多看了我一眼，而那一眼却成为我奋斗的理由。他是那样聪明的人，而我是这样卑微。
　　放寒假的前一天，我几乎把所有的书都搬回家了。我们寒假一共只放了15天，但我却在那15天内写完了整整一本练习册，我把数学书上的每一道练习题都抄在本子上，然后一道题接一道题地去解答，实在解不出来的时候才去翻看答案。我把英语书上的课文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非常熟悉。开学那天，我交上了老师布置的所有作业，而实际情况是只有我一个人交了所有的作业。
　　数学课上刚学的三角函数又开始让我头大了，那些正弦余弦绕来绕去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后来的每个晚自习，我都是站在老师旁边不停地向老师讨教，然后开始计算，一直到算对为止。到现在都记得自己被数学老师骂得十分狼狈的样子，我不懂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勇气，但只要一想到薛毅，心底就涌出一股暖流，然后再难的数学题也去做了。常常计算那些题目到半夜，开着小台灯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寝室里。室友都已经熟睡，窗外是浓重的夜色，室友轻微的鼾声显得夜更加寂静，那一刻突然觉得很孤独。
　　梦里一大堆方程式扭动着身子大叫无解，无解。我想我是彻底疯了。
　　终于，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开学的第一次月考我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奇迹。从来没及格过的数学竟然考了80多分，最头疼的生物也考了70多。第一次进了年级前50名的榜单。我是这样高兴，因为下一次的考试我就可以和薛毅同坐在一个考场了。
　　母亲惊喜于我突飞猛进的成绩，以为是她的方式提高了我的成绩。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我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不能告诉爸爸，也不能告诉妈妈，甚至也不能告诉最好的朋友。我喜欢那个叫薛毅的男孩，呼吸带着柠檬草清香，喜欢穿干净的白衬衫，下雨天不爱打伞，坐2路公交车回家的男孩。
　　考试那天，我早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薛毅来的时候背着单肩包，依旧是白衬衫。他看到我，眼神里透着些许惊讶，然后轻轻走过我身旁。我想他是记得我的。那个和他无数次偶遇或者算不上偶遇的女孩，那个在选修课上最奇怪的女孩，那个本来不爱笑后来又经常傻笑的女孩。我拿着试卷发现自己有种前所未有的自信，那种自信似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我想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他记得我。窗外有一群鸟正在起飞。
　　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因为受不了那些理科的折磨而义无反顾扑向文科的怀抱。好在自己的数学也不差。而薛毅理所当然选了理科。当我抱着一大堆文科资料走在香樟路上时，远远地看见薛毅在前面。这时他突然回头，目光相遇的一瞬间却是尴尬。我红着脸站在原地，然后看他乘2路公交离开。从此，我也喜欢上了2路公交，尽管那样会让我多走十几分钟的路。
　　天气逐渐转凉，校园里的树木开始枯萎，大片大片的树叶枯黄掉落在地。秋风也一阵一阵刮得人直不起身子。入冬后，我们经历了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积雪堆满了整个校园，校长开始发动全校扫雪，但是紧接着的冰冻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教育局下令停课，学校也因此断断续续地给即将进入高三的我们补课。我和几个同学坚持在理科班的教室里上晚自习，教室里很冷，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明明是秦淮以南的地方还会下这么大的雪，为什么平均温度在零度以上的地区冷起来是这样的刺骨。后来地理老师给出的解释是，平均温度是说一段时间内的温度，某些天可能会低于零度。然后我们就心甘情愿地投身于题海之中，密密麻麻地写下规定的字眼。有时候觉得文科很无聊，考来考去也只是那些东西。但是他们说文科的优势就是：书你是可以背得完的，题你是永远做不完的。然后又想起薛毅，觉得他很厉害，那么难的理综还可以考270多分。我每次都是看着理科班的红榜发呆，然后目光停留在薛毅的名字上。
　　寒冷早已削弱了我做题的意志，教室里的一张心愿大学表引起了我的兴趣。又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字眼——薛毅。他的理想是厦门大学。我原以为他会喜欢清华或者人民大学这一类的。没想到他写的是厦门大学。我幻想着厦门海边的风景，和薛毅那张干净的脸，突然觉得那画面会无比美好。后来我们班上也多出一张这样的心愿大学表，然后我的名字后也写着“厦门大学”四个字。
　　我每天六点半准时起床，抬头的第一眼就是墙上用油墨笔写下的大大的“自强不息，止于至善”，那是厦门大学的校训。然后开始早操，跑步，早餐，晨读，上课，下课，晚自习。日复一日，那段日子是枯燥的，但也充满快乐。高三的下半个学期，每个人都开始暗暗使劲。我也铆足了劲往前冲，在校园里看见薛毅的时间少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待在教室里做题，偶尔会站在阳台上吹风。我想等我和他一起考上厦大的那一天再告诉他我很喜欢他，但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
　　“三模”考试后的那个晚上，我开始不停地流泪，眼泪像是决了堤的洪水，室友们都围坐我身边急忙询问原因。我嘴上说着含糊不清的字眼，然后悲伤的情绪感染了一屋子人，最后连隔壁寝室的同学都过来安慰我，结果就是女生寝室一大群女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舍不得薛毅，还是舍不得那个喜欢薛毅的自己。
　　6月6日，雨，很大的雨。
　　雨水敲打着伞流到路上，成群结队，汇入沟渠。
　　那天下午我去学校看考场，正巧碰到薛毅。他撑一把黑色的雨伞，一身运动衣，白净的脸庞在雨中更显清秀。
　　那一刻，我的鼻子突然很酸，过完了今天他有可能会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谁也不知道。
　　如今在陌生的这座北方城市，我偶尔还会想起他——薛毅。我始终要感谢他，赠我一场空欢喜，那些美好的回忆早已让泪水染得模糊不清了。偶尔想起，记忆犹新，就像当初的喜欢，没有什么目的，只是喜欢。我想那些回忆和青春有关，和爱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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