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几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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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椭圆面具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行驶在路上的车辆,距离是安全的保证,车距太近要出车祸。人也一样,拥挤的地铁车厢,人和人之间距离的消失,让我感觉到恐慌和不适。保持距离才能获得安全感。我想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说,STOP!请跟我保持距离。”
  ——“椭圆面具”的博文
  一
  易嘉禾,你完了。撒谎容易圆谎难,你要到哪里去找一个男朋友来圆谎?而今,男朋友可是珍稀品,顷刻间便没了倒有可能,短时间找出一个比登月还难。
  在星巴克喝一杯卡布奇诺就能捡到一个在美国读博士的男朋友,一见鐘情之后居然发现两家是旧相识。这种三流电视剧的剧情只能发生在傻白甜顾微微身上。家境富裕、家庭和美,在父母的无限宠爱呵护下长大,顾微微的生活三百六十度没有阴影暗角,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晒暖了照亮了。她的身体和精神,具备超强的接纳和付出能力。顾微微这样的女孩,才是无可争议的爱情故事女一号。
  可你是谁啊?你是易嘉禾,你跟顾微微生下来就差了一个太阳系的运气。
  我四肢摊开躺在床上,脸上盖了一张京剧脸谱。我有一屋子京剧脸谱,可我根本听不懂京剧。我狂热地收集各种京剧脸谱,迷恋一切椭圆形状的物品。我隐身在网络的名字叫“椭圆面具”。喜欢或者迷恋某种东西,不会让我显得怪异。椭圆形是光明正大可以言说的迷恋之果,我不必遮遮掩掩。养成椭圆形迷恋的因,才是我竭力要隐藏的伤心故事。椭圆形是可以写出来让人猜的谜面,那些伤心故事,是我永远不愿意让人猜到的谜底。
  我的眼睛从京剧脸谱的眼洞里望着天花板已经一个小时了,天花板被我看出了两个窟窿,我还是一筹莫展。
  我是谁啊?我是个装了一肚子伤心故事的可怜虫。
  今天,我欺骗了秦美娇。秦美娇是我的恩人。我有一万条理由不应该骗她。可我居然骗了她。恩将仇报有什么下场?不用脑细胞思考都能知道。我怎么敢骗秦美娇?秦美娇是好骗的吗?她那双有透视功能的金鱼眼睛,三秒钟就能穿透每个人的细胞膜直抵细胞核。
  易嘉禾,这回你真的完了。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就等着被唾沫星子淹死吧。
  易嘉禾,是的,我就是倒霉透顶的易嘉禾。
  易是我妈的姓。我爸姓夏。在我们那个小地方,男人对自己姓氏的传承非常在乎,孩子跟母亲姓十分罕见。哪怕离婚了孩子判给母亲,要想把名字改成跟母亲姓,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说不定要引出一场抚养权争夺官司。
  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姓夏。我更不知道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妈为什么还会再一次嫁给我爸。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早就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妈居然两次嫁给了同一个男人。不晓得我妈和我爸中了什么邪,难道他们之间的感情就是传说中海枯石烂的爱情?我爸以为自己是爱情王子吗?他不过是一个逃不脱我奶奶管控的妈宝男。我妈以为她是《鸳梦重温》的现实版女神?在强势婆婆的魔爪下,她就是一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并没有让生活变得更美好。
  我真的搞不明白,我爸和我妈到底是不甘平庸的普通人?还是自以为可以超越普通人生活的疯子?抑或是把爱情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傻瓜?
  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爸和我妈重建的家庭里,有大面积阴影。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希望我成为照亮阴影的光明天使。可爱的小天使,洁白的安琪儿,笑声能召唤阳光雨露,哭声能驱魔镇妖。看一眼所有人都会被萌化,看两眼魔鬼的心肠都要被软化。可我不是小天使,我没有任何魔力。我的出生,并没有让家庭阴影的面积减少一平方毫米。我爸我妈和我奶奶合演的生活三重奏,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他们把生活搞得一塌糊涂,连我也变成了他们糟糕生活的组成部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十岁生日刚刚过完,从没见过面的奶奶突然出现在家里。奶奶不是正常人家那种会做鞋子会缝衣服会宠孙儿孙女的慈祥老奶奶,她是童话里吃小孩的老女巫。她到来的当天晚上,家里的碗碟就碎了一地,顷刻之间,我爸的额头被我妈扔出的瓷碗砸出一条血口子,我妈的胳膊被奶奶拧出一片乌青,我妈愤怒地推倒了奶奶。奶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拍着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为了供我爸读书,如何在大冬天给人洗衣服,手指都冻裂了;如何给人挑水跌断了腿。她指责我爸娶了媳妇忘了娘,为一个女人跑到这么天远地远的破地方,她总有一天会一个人死在床上,尸体发出臭味爬满苍蝇都没人知道……
  奶奶尖厉凄惨的哭诉惊动了整个医院家属区。不断有人拥进我家,我爸我妈和我奶奶被三拨不同的人劝说拖拽着离开了家,剩下我在黑暗的厨房里发抖。他们都把我忘了。
  那个家,被我奶奶变成了妖魔鬼怪居住的黑暗洞穴。八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房子里,挤着三个被仇恨充满随时会喷出毒汁互相伤害的妖怪,黑暗洞穴里唯一的光亮是仇恨爆炸时的火光。
  被迫生活在三个充满暴力的巨型妖魔中间,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防护能力的软体动物。求生本能让我给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那副未成年易嘉禾的面具,用冰冷的铠甲打造而成。从小我就知道,疼痛这种东西,是可以用冰来把它冻住的。扭伤了脚和额头上撞出的包用冰袋敷一敷,向四面八方扩散的疼痛立马就不疼了。眼泪也可以,泪水冻结成冰,就不会在脸上横流了。心里面那些柔软的东西,所有的恐惧、孤独和渴望,只要把它们冻得硬邦邦的,它们就不会再让我难过了。
  黑暗洞穴里,跟妖魔同居一窟的无助小孩,除了一副坚硬冰冷的铠甲,别无办法。在父亲母亲和奶奶爆发战争的时候,我努力把冰冷的铠甲打造得更加坚固。我瘦弱细长的身体,没有一处柔软的地方。我得到了一个著名的绰号“老冰棍”,我的内脏我的肌肉我的血管我的神经就像一根冰冻了八万年的老冰棍。
  只有在夜晚,我才会放纵生命本能对温暖的渴望,把冰冻的疼痛、孤独和眼泪解冻片刻,让它们横流在我的梦里。哪怕在梦里,也没有母亲的怀抱给我提供温暖。在我最孤独最需要温暖的那些年,我得到的唯一温暖,来自我用零花钱从百货公司买的一个红色热水袋。热水袋的塑料皮很粗糙,我买了一块毛茸茸的粉色毛巾,费力地把毛巾缝在热水袋上。每晚,给我的热水袋灌半袋温热的水,放在枕头靠下的地方,侧身躺着,脖子的皮肤贴着它,感受到源源不断的温暖毛茸茸地扑向我,我很容易就睡着了。   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一篇文章,介绍了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实验,猴子和假妈妈。实验室里,科学家为刚出生就离开妈妈的猴子制造了两种“假妈妈”:一种是铁线绕成的坚硬妈妈,但“铁线妈妈”那里有奶瓶(还有提供温暖的灯泡);另一种是软布做的柔软妈妈,这个妈妈只有触觉抚慰,没有奶水滋养。那些出生不久的小猴子,紧紧抱着没有乳汁的“软布妈妈”,只有饥饿的时候,它们才会找到“铁线妈妈”吮吸,只要一填饱肚子,它们就会回到“软布妈妈”那里。绝大部分时间里,小猴子都紧紧依偎着“软布妈妈”。相比救命的奶水,猴子更渴望母体的温暖。科学家的后续研究发现,一旦小猴子出生后跟母猴分离超过九十天(估计人类的等效时间为六个月),这种安全感的丧失就成为不可补偿的初始情绪。即使此后再跟母亲或伙伴相处,它也永远无法成长为正常猴子。
  在那个父母双全的家里,我的处境跟实验室的猴子差不多。我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包裹了毛巾的热水袋。我不会撒娇,不会任性,不会敞开心扉大笑或者大哭。我学会了把一切挣扎放在心里,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在这样一个家庭长大,没有发疯已经不错了,还指望我顺顺利利结婚生子,过上幸福生活?做梦吧。
  二
  做梦吧。我真的做梦了。在梦里,我看见自己站在医院的走廊上,瞪着秦美娇那双圆鼓鼓的金鱼眼睛大喊大叫,别把我拉入什么该死的温暖大家庭,我听不得“家庭”这种该死的字眼,听了要窒息。别来打听我的任何事情,我的父母我的出生我的成长,那些事情我一辈子不想说。别给我介绍什么见鬼的男朋友,我不想要爱情不想要婚姻不想要家庭……这样喊叫着醒了过来,黑暗中碰到了盖在脸上的京剧脸谱,摘掉后,摸到一脸泪水。
  我沮丧至极,拉过被子捂住脸号啕大哭。
  哭得筋疲力尽,秦美娇的金鱼眼睛仍然像星星一样在我的脑袋里闪烁。早就知道眼泪是无用的东西,我愤愤地擦掉眼泪从床上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我打开电脑在网上晃荡。在现实中无处安放自己的时候,我喜欢逃到网上。陌生的网络世界里,没有易嘉禾,没有秦美娇,没有逼得我透不过气来的一切。在那个大得无边无际的虚拟时空中,我叫“椭圆面具”。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戴着面具,完全真实的人,根本不能在现实中生存下去。现实中完全真实的只有一种人——疯子。疯子是不需要现实的,疯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发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的理性不是蔷薇花做的栅栏,我们的理性,是监狱的铜墙铁壁。所以,发疯的人很少,貌似正常的人很多。
  “或许,允许一部分不真实的自己终身相随,才是正常的人生。所谓正常,就是真实与不真实保持了一个刚刚好的比例,就像椭圆的离心率e一定要大于零小于一,椭圆的形状才能得以确定,如果e等于零,椭圆就不再是椭圆,而是圆。如果e等于一,就是一条抛物线。如果e大于一,就只能是双曲线了……道理就像数学公式,一看就明白。生活却是应用题,解起来极其复杂,即使所有公式都烂熟于心,也有可能解不出来。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行驶在路上的车辆,距离是安全的保证,车距太近要出车祸。人也一样,拥挤的地铁车厢,人和人之间距离的消失,让我感觉到恐慌和不适。保持距离才能获得安全感。我想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说,STOP!请跟我保持距离。”
  “椭圆面具”没有面孔,没有住址,性别不详,年龄不详,职业不详。“椭圆面具”不用讨好任何人,“椭圆面具”跟所有人都隔着可控的距离。“椭圆面具”可以直抒胸臆,可以愤世嫉俗,可以怒目圆睁,可以超强理性,也可以瞬间失控……在网络的海洋里,我终于化身为鱼,自由自在。
  “你如果相信爱情是一个童话,你就一定要知道,童话需要非现实的森林,而我们离不开现实的空气、食物和水。这是个致命的矛盾。
  “如果生活是一,爱情的取值范围最好像椭圆的离心率,大于零小于一,最佳值应该是0.99999……一个无限接近一的数。如果你相信爱情,请牢记:大于一的爱情,只能以悲剧收场。比如罗密欧和朱丽叶,比如林黛玉和贾宝玉,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
  “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距离。距离。距离。请跟我保持距离。”
  …………
  我一边翻看“椭圆面具”的博客,一边想着,要是易嘉禾敢在生活中这样说话,一定会被当成疯子。可是在网上,“椭圆面具”受到好多人追捧。几天不更新博客,就有人留言催更。还有人给“椭圆面具”发纸条,把伤心故事讲给“椭圆面具”听,问“椭圆面具”他该怎么办?陷在痛苦深渊里的人,多么迫切地需要一根闪光的绳子拉住他们。如果他们知道“椭圆面具”在现实中的真身是一个比他们陷得更深,更需要抓住那根闪光绳子的人,他们会不会把“椭圆面具”当成一个骗子?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椭圆面具”是易嘉禾的网络分身。
  天知道我有多喜欢网上那个虚拟的世界。只有那个大得无边无际的空间,满足了我对陌生和距离的需求。陌生和距离,才是能让我自由呼吸的新鲜空气。
  在我生活的小县城,人人都相互认识,人人都有着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我奶奶来了以后,我们家的陈年往事和我父母的最新一次争吵,都像细菌一样在空气里传播,我从街上走过,总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天知道我有多么厌恶那个散发出榴梿味道的熟人社会。我原以为,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是遥远的,住了一辈子,你都不会知道隔壁住的那个人是谁。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就是在北京,我也只能生活在一个小圈子小范围里。这个“小圈子小范围”上学的时候是学校、班级、宿舍,工作以后是医疗系统、医院、科室。只要还在地球上,你生活半徑里的人际关系,县城跟北京一样,都是散发出榴梿味道的熟人社会。
  秦美娇对熟人社会的热爱无人能比,她喜欢知根知底,她容不得眼皮底下藏着一个陌生人,她满怀激情不怕麻烦好管闲事,她的伟大理想是把科室搞成一个相亲相爱的大家庭。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后天亲人,一个亲情乌托邦。   现实生活中,我根本躲不开秦美娇,躲不开熟人社会让我反胃的榴梿味道。秦美娇闪闪发光的金鱼眼睛盯着我,不管心里多么反感,我连一个白眼也不敢翻给她。秦美娇是我的恩人,恩情,是秦美娇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索。任何挣脱的努力,都会让绳索勒得更紧。现实中,我每天都在对秦美娇微笑,网络上,我给秦美娇翻了一千个白眼。
  我的老天,我有多么分裂啊。
  在网上晃到很晚,我沮丧地发现,网上的鸡汤教主越来越多了,他们忙着添柴加火,给受苦受难的众生熬制一锅又一锅麻醉神经的鲜美鸡汤,哄着他们说,乖,喝了它,你会发现,你经历的那些破烂不堪的事都不算什么,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鸡汤教主那里,你遇到任何不幸都没有关系,你只需要一碗用词语熬制的鸡汤。鸡汤教主们正在把我热爱的网络变成一口熬制鸡汤的大锅。
  我呸!我十岁时就已经知道,柔软的词语,励志的故事,改装过的名人名言,都是一些毫无用处的东西。
  “鸡汤的热气是虚假的,只有鸡汤教主们隔岸观火高高在上的冷漠是真的。在鸡汤教主那里,你遇到任何倒霉事,都不用害怕,他们的鸡汤似乎有万能的作用。而事实是,生活这道应用题,多数时候是无解的。也许,无解才是生活的真相。”
  我更新了博客。我的问题依然无解。关掉电脑,随心所欲的“椭圆面具”消失了,我还是无处可逃的易嘉禾。
  易嘉禾,你欺骗了秦美娇。你急需一个男朋友来圆谎。你要上哪儿去找寻一个无毒无害无副作用的男朋友啊!
  三
  秦美娇,可恶的秦美娇。我的直觉早就警告过我,对秦美娇这个长着一双金鱼眼睛的女人,一定要有多远躲多远。可当她主动帮我推荐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没有听从直觉的警告。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
  快毕业的时候我爸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写了无数封信,给我讲了一箩筐大道理,让我回去继续他们那一辈人的事业,为边区人民的健康奋斗。我妈也希望我回去,我妈说的话跟我爸说的一模一样,连说话时候满含激情的语气和腔调都一样。我爸和我妈的价值观如此一致,令我大吃一惊。我爸我妈轮番上阵,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他们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必须找到一份工作堵住他们的嘴,断了他们把我拉回去的念头。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生活着我爸我妈和我奶奶的破地方。
  秦美娇所在的医院虽然是一所二甲医院,但是位置特殊,紧邻一个国家级的研究机构,原来是专门为研究机构的老专家们服务的,改革开放之后,除了为老专家们服务,也为周边的居民服务。医院规模不大,级别不高,设备却很先进,人才配置属于顶格高配。2004年,医院已经开设了心理门诊,那位心理门诊的女医生,是心理学界的著名人物,四十岁出头,却被人称为“柳老太太”。
  我毕业的时候,医学院毕业生的就业前景已经没有那么乐观了。能在秦美娇工作的这个二甲医院找到工作相当不容易,我的同学除了读研,都回了原籍。我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工作的刚需让我顾不上直觉的预警,我接受了秦美娇的帮助。
  我努力把秦美娇带给我的不好感觉压成一张薄如蝉翼的膜,尽量不让它在内脏之间硌着我。我自欺欺人地说服自己:秦美娇帮我找工作是因为我帮助了她的女儿程好好,我教了程好好一年多数学,程好好凭借优异的数学成绩,被一所超级牛校提前录取了。
  大学的所有假期,我都在教育机构做助教。我假期打工不是因为缺钱,我爸我妈给我的钱足够我用,我是不想回家。实际上我无家可回,我上大学之后,我妈搬了出来,租房住在外面。我以为我妈要跟我爸离婚,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他们离婚。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离婚,他们没有离婚,我更不想回去。
  大三寒假做助教的那个奥数尖子班里,程好好是五年级的小女孩,长着一张苍白的瓜子脸,坐在椅子上把身体缩得紧紧的,上课时间基本都在走神,她根本听不懂奥数老师在讲什么,她的作业没有一道题是正确的。教育机构的所谓“尖子班”,就是普通班的替代名词。真正的尖子生都在超常班里。交作业的时候程好好怯生生地不敢看我,我对怯生生的女孩毫无抵抗力,怯生生的眼神就像一个芝麻开门的密码,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底的洞穴,那个黑暗的洞穴里,没有宝藏,只有另一个怯生生发抖的十岁女孩。课间休息,我把程好好叫过来,把她做错的题讲给她听,她居然听懂了。课间讲不完的错题,下课之后我会接着帮她讲完。一学期课程结束后,她的成绩有了很大的起色。结束课程那天,秦美娇特意叫住我,对我表达了谢意。问了我在哪个大学读书之类的问题,盛情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笑容迷人地拒绝了。
  暑假我去了别的校区做助教,秦美娇突然打电话给我,恳求我每周抽一个晚上给程好好补课。秦美娇居然保留了一个助教的手机号码?我的直觉,就在那一瞬间被什么尖刺扎了一下,惊醒过来。我赶忙告诉她我不做家教。
  秦美娇很固执,她说我没在那儿做助教,程好好的成绩又下来了,我现在的校区离他们家太远了,不然她会带着程好好追过来。她说,好好马上要小升初了,我希望好好考进一个好中学。隔着电话,我都能感觉到她焦急的语气。想起她的金鱼眼睛,我坚定地说我没有时间做家教。她说,每周只要一次就好,时间随你定,不用去家里,我工作的医院离你的学校不是太遠,你可以在我的办公室给好好上课。她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好好是弃婴,我收养了她,我希望比亲妈做得更好,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秦美娇和老程的故事,我被秦美娇的话定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眼前全是程好好怯生生的眼神和她们母女两个没有共同点的长相。一阵风吹过,银杏叶落了一地。站在地铁口,看人潮汹涌四散,我突然忘记了原本要去哪里,我也忘记了秦美娇的金鱼眼睛,我答应了秦美娇。
  在秦美娇那间半屋子堆着医院白床单白被套折叠床水壶等各种乱七八糟住院陪床用品的办公室里,程好好经常从作业本上抬起头看着窗户外面那棵栾树的果实走神。她走神的时候,耳朵会因为紧张跳动几下,仿佛她从现实里走神的时候,那些不能言说的痛正从暗处伸出爪子,拉扯她的神经。想起我走神的时候,唤回我的,不是奶奶的号啕,就是妈妈摔门而去的巨大声响。那种止痛的效果,立竿见影。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痛。刚才那道运算题,你懂了吗?我用温柔的声音把她唤回来,让她专注眼前的事。她看我一眼,苍白的瓜子脸红了一下,埋头在作业本上。程好好非常聪明,但她太容易走神,她抗拒不了从暗处伸出的利爪。她从现实里走神的时候,我知道如何温柔地唤她回到现实,并告诉她,专注于数学难题是一剂良性的止痛药方。   课程结束后,程好好送了我一件礼物,包着粉色的包装纸,嘱咐我回去再打开。回到宿舍打开,发现是两张京剧脸谱书签,椭圆的红色穆桂英和蓝色花木兰。我惊得差一点跳起来,这个爱走神的女孩,她是如何知道我喜欢椭圆形物件的?
  程好好上了中学,我就没再见过她。庆祝程好好升学的宴会,秦美娇邀请了我,我推掉了。那个场合,少不得要拿我跟程好好的师生关系说事,我不愿意让程好好当着众人进行感恩表演。跟养父养母生活在一起,感恩已经是她生活中太重的内容,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多一个感恩对象。她送我京剧脸谱书签,是比感恩更好的懂得。秦美娇为程好好举办的宴会结束后,我收到了程好好的短信,除了一道奥数题,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回复她奥数题的答案,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这是我跟程好好的密码,她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我也知道她因此有多高兴。
  如果跟秦美娇的关系就这么结束该有多好。如果我跟秦美娇之间一定要有一个恩人,我宁愿我是她的恩人,因为我不需要她感恩。可我被刚需打败了,我接受了秦美娇的帮助,她帮我找了一份工作,她成了我的恩人。
  试用期结束,顺利签订了合同,我正式成为神经内科医生。秦美娇所在的神经内科,是我最不想去的科室。试用期在神经内科轮转的两个月里,我就参加了三次科里组织的集体活动。神经内科的护士长秦美娇是全院最热衷搞集体活动的护士长。春天春游,过节包饺子,每个月都有一个生日派对,为当月过生日的所有人庆祝,参加医院各种婚丧嫁娶百日宴升学宴活动,除了值班的全体出动……没有哪个科室能够像神经内科这样齐心。秦美娇的神经内科搞集体活动,连她家老程也要被动员来帮忙。她家老程从部队复员,在医院后勤科管食堂,老程负责为神经内科的集体活动提供物美价廉的食物。
  神经内科是秦美娇打造的和谐大家庭,秦美娇是这个大家庭的当家人。神经内科的事情,都是秦美娇做主。她就像荣国府的琏二奶奶转世一般,深谙人情世故,精明干练,风风火火,插科打诨,荤的素的都来,该软的时候比面条还软,该硬的时候比石头还硬,手腕使得像武林高手,化于无形,不着痕迹。她将科里的小金库牢牢把握在手里,把科室主任王老头哄得言听计从,科室主任王老头想要调个医生到科里,得让秦美娇点头。她把护士护工清洁工管得服服帖帖,没有人敢发一句杂音。该干的活儿必须干好,干不好她翻脸不认人,扣奖金毫不手软。该有的利益她死命帮着争取,医患矛盾闹起来,她像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的护士护工清洁工,勇敢地冲上前帮他们挡耳光。她把医生群体笼络得舒舒服服,对年纪大的医生知冷知热,嘘寒问暖;对中年医生事事过问,谁家孩子要上学,谁家老婆要找工作,谁家老人急需一个保姆……中年负重前行的各种困难和压力,她不仅了如指掌,还能借力打力,动员全科人包括病人的社会关系帮助解决。家在外地的医生护士护工清洁工,过年过节肯定能吃上她家老程包的饺子。到了结婚年龄的未婚青年,她不遗余力介绍对象,直到人家夫妻双双把家还,过上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要是小夫妻闹了矛盾,她还负责调解,自己掏腰包請吃饭请看演出外加分别谈心劝和……秦美娇做这些事情都不计报酬不遗余力,她的热心指数遥遥领先无人能及。
  除了我,人人都为能够生活在神经内科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感到幸运。我试用期在神经内科轮转的时候,医院为了照顾五十来岁的刘医生,抽调她到离她家五百米远的社区卫生站工作。医院里像刘医生这样评不上正高职称的老医生,都巴不得去社区卫生站,轻轻松松混几年退休。没想到刘医生不去,她在医生办公室里流着眼泪说,我离不开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我情愿每天坐地铁来上班。
  科里的人都感动得眼泪汪汪的,秦美娇的瘦脸上流着两行粗壮闪光的泪水。我流不出眼泪,只能去卫生间用冷水把脸和眼睛拍得湿漉漉的,然后回到医生办公室,懂事地给刘医生的水杯续上开水。
  在卫生间往脸上拍冷水的时候,我想到了那只实验室的猴子。也许,对温暖的渴望是所有生命无法克服的弱点。这样的弱点,如胎记一样,在出生之前已经长在灵魂的某个隐秘部位。我们情感的真相,也许就是倾尽全力奉献自己接纳别人,以情感为船,抵达温暖的岸。我不是特例,我的内心比谁都渴望温暖。但是,在我的经历中,家人之间的温暖指数远远低于敌意指数。我不相信人跟人之间真的可以建立起温暖的关系。我害怕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
  我的原生家庭,早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为了隐藏真实的自我,我不得不给自己戴上一副面具。是的,那个在现实中温柔乖巧笑容灿烂被人喜欢被人接纳的易嘉禾,是戴着面具的我。一副完美贴合我脸形的椭圆面具,遮蔽了我分崩离析的真相。我的微笑,从来不是什么阳光女孩的招牌表情,它是讨好型人格的标准配置,是我抵挡别人靠近的秘密武器。
  保持距离。保持距离。保持距离。我想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说,STOP!请跟我保持距离。
  可我不敢对秦美娇说。自从到了医院,秦美娇源源不断的热情让我无处躲藏。我太害怕秦美娇的热情了,她的热情像火焰一样,随时都有可能扑到我脸上。她永远不能理解,剥掉微笑的面具,我脆弱的内里如一个易化的冰激凌,任何扑面而来的热情,都会让我消失无形。跟秦美娇相处的每一分钟,我都听得见我内脏的冰在咔咔作响,我的紧张感无法释放,我不得不在铠甲外面包裹更厚更柔软的面具。
  我还是太傻太天真了,我根本不知道秦美娇对我的好,包藏着深不可测的心机。
  四
  白天在香山脚下的经历,不停地在我脑子里回放。我的脑子一定是被冻住了,我对秦美娇组织登山活动的意图居然一无所知,我还以为就是一次普普通通的科室活动。秦美娇这个热衷建设和谐大家庭的女人,哪一个月不搞两次集体活动,刷一下她那科室当家人的存在感。
  相比别的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活动,我还挺喜欢登山的。很多人只知道香山的秋天美,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已经成为固定的审美模式了。我却喜欢香山的春天,树枝上绽放的新绿嫩芽,让我心里萌动新生的希望。到了山脚下准备爬山的时候,科里的老前辈老资格刘医生叫住了我,问我能不能陪她在山脚下度过无聊的时光。她的膝盖受过伤,不敢爬山,她有恐高症,不敢坐缆车。我非常想爬山,只有爬山的时候,我才可能快速超过他们,或者慢吞吞落在后面,一个人享受爬山的乐趣。只在内心迟疑了一秒,我就转身微笑着对刘医生说,我很高兴跟您一起待在山下,爬山太累了,缆车我也不敢坐,上大学的时候硬着头皮坐了一次,差点吓晕。我的笑是放足了蜜糖的,谁看见都喜欢。刘医生哈哈笑着说,一会儿我们去看丁香。   秦美娇从护士小林那里拿出一份她家老程为我们准备的卤菜,其他的野餐食物,已经交给护士小林和小于,她们先坐缆车去山顶。爬山结束,中午在山顶野餐。把酒临风,是科室主任王老头喜欢的境界。秦美娇每次安排活动,都会照顾到科室主任王老头的需要。
  秦美娇的金鱼眼睛闪闪发光,她看着我说,嘉禾,刘医生就交给你了。我真希望秦美娇像别的护士一样叫我易医生,从我来到这个科,她就叫我嘉禾,这个过于亲密的称呼,总是让我的内脏一阵阵紧缩。我冲秦美娇笑着说,放心吧,祝你们登山愉快。我脸上的笑,一直保持到他们的背影离开我的视线。
  刘医生说,你真是个乖女孩。护士长没有看错人。
  人人都以为自己没有看错我,人人都看错了我。这副在来北京上学的火车上给自己贴上的面具,有棉花般柔软的质地,它像襁褓一样把我层层包裹。面具的最外面一层,贴了一个醒目的微笑。戴上这副面具之后,我看起来不再像一根老冰棍,我仿佛变成了一个诱人的冰激凌。微笑是抵御怀疑的最好防线。这副柔软的面具让我跟现实之间建立起虚假的亲密关系,蒙蔽了所有认识我的人。
  我把刘医生的包一并背上,跟刘医生一前一后来到几棵丁香树旁。刘医生看着丁香,皱着鼻子吸气,脸上的欢喜像少女一样明媚。紫丁香确实美,小小的花朵单看根本不起眼,但是密集地挤在一起,集合成一簇簇的,摇曳着,那种雅致的风姿,让人难以抗拒。刘医生陶醉了好一会儿才说,找个地方坐着吧。
  刘医生的背包里,居然带了一块野餐垫,蓝白条纹,干净极了。铺好垫子,刘医生满意地坐下来,伸直了双腿。五十多岁的刘医生,看花的时候像少女一样天真,看人的时候像核磁共振一样透彻。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就要这样面对面坐在一块野餐垫上?这么近的距离,我可禁不起她核磁共振一般的眼神。我突然害怕起来。
  我对刘医生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刘医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的直觉惊醒过来,像一根尖刺一样扎了我一下,内心一阵战栗。我突然觉得这次春游没这么简单,刘医生单独留下我,会有什么事?
  刘医生的丈夫是区政府的一个官员,快要退休了,他们的儿子在美国工作,不打算回国了。她退休后,准备去美国看看,如果觉得好,就卖了北京的一套房子去美国陪儿子。
  刘医生家的这些事,科里人都知道。我们科是一个没有秘密的科室,秦美娇不喜欢秘密。她说秘密是一枚定时炸弹。把秘密放在心里,总有爆炸的时候,只有把秘密说出来,才能消除被炸得血肉横飞的危险。
  秦美娇跟她家老程的事,就是她自己说出来的。秦美嬌和老程结婚后没有孩子,原因是老程精子活力不达标。秦美娇说她不嫌弃老程,不会跟老程离婚。秦美娇把老程的隐私暴露无遗,老程心里不痛快,但他装得没事人一样,整天嘻嘻哈哈。老程把秦美娇捧得像个女王,把秦美娇的一大堆娘家人哄得开开心心。秦美娇娘家大大小小的聚会,全靠老程当厨师。老程自嘲是秦美娇娘家的御用厨师。老程有自己的小算盘,老程想和秦美娇领养他姐姐的女儿。领养了姐姐的女儿,姐姐可以再生一个,没准就是男孩。没有男孩,姐姐在婆家的日子不好过。再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领养姐姐的女儿,小姑娘的命运就此改变,从一个山东农村的女孩,一飞冲天,变成北京城里的小姑娘。老程把秦美娇一家人伺候得舒舒服服之后,提出了自己的领养方案。老程没想到,秦美娇断然拒绝,秦美娇的娘家人没有一个同意的。秦美娇说,老程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领养你姐姐的女儿,你姐姐的女儿已经十几岁了。老程说,十几岁有什么关系,小姑娘到了我们身边就可以替你分担家务了,多省事。秦美娇说,我不想省事,我要领养一个生下来就被遗弃的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我想做个真正的母亲。秦美娇已经跟熟悉的好几个医院的妇产科打了招呼,她相信自己会等来那个跟她有缘的孩子。
  可老程的姐姐已经怀孕了,一家人眼巴巴等着老程回去带走小姑娘。老程没了退路,只能跟秦美娇闹,两个人豁出去拼命闹。不管怎么闹,秦美娇绝口不提离婚的事。就在他们两个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妇产科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孕妇,生下孩子就逃跑了。半夜接到妇产科的电话,秦美娇从床上爬起来,打了出租车直奔医院。她从婴儿床上抱起那个皱巴巴哭得要闭气的婴儿,婴儿立马不哭了。一团暖乎乎的小肉贴着秦美娇干巴巴的胸脯,秦美娇感觉自己的乳房瞬间膨胀起来。她看着怀里皱巴巴的婴儿,又哭又笑。秦美娇给这个女婴起名程好好,希望她双倍的好。
  老程的姐姐等不来老程,在婆家待不下去了,带着女儿和肚子里的孩子来找老程,见到秦美娇就下跪。秦美娇安排老程的姐姐躲到自己的亲戚家,几个月后,老程的姐姐生下一个男孩,携儿带女回到婆家。秦美娇的娘家掏钱帮老程的姐姐交了罚款。十几万元罚款足额到位,秦美娇没在老程面前发过一句牢骚。秦美娇做事的大气,让老程姐姐的婆家赞不绝口。老程姐姐儿女双全,在婆家的地位稳如泰山。老程跟秦美娇重归于好,一起踏踏实实抚养程好好。秦美娇对自己跟老程的婚姻能够走到今天,有现在这样美好的结局,一直感到非常自豪。
  科里每来一个新人,秦美娇都会把她和她家老程的故事讲一遍,秦美娇和她家老程的故事,就像神经内科的入职教材,连神经内科的清洁工和护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生活在一个没有秘密的科室,我自然不能有什么秘密。秦美娇一再打听我的家庭情况。我假装成一个正常家庭的孩子。这是最简单的办法。我告诉秦美娇我的父亲是边地小县城医院的医生,母亲是父亲的同学,母亲因为身体原因改行在医务处做行政。我只能告诉她这么多。可秦美娇不满足,她总是冷不丁抛出一个跟我父母相关的问题,她对我母亲那么大年纪才生孩子充满了疑惑。你妈妈生孩子怎么那么晚?我不得不编一些假话应付她,比如我母亲怀孕困难什么的。秦美娇对我半信半疑,她的金鱼眼睛常常停留在我的脸上,仿佛要看透我。神经内科这股熟人社会的榴梿味道,让我每一天都心惊胆战。早晚有那么一天,我也会无所遮拦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在洗手间外面的小路上慢慢走着,拖延着时间。刘医生并不像秦美娇那么喜欢打听别人的秘密,也不太喜欢管闲事,我想不出刘医生找我有什么事。上完洗手间回来,刘医生已经把她包里的水果拿出来摆好了。油桃和伊丽莎白瓜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分放在两个食品盒里,扎水果的叉子小巧精美,手柄上有一朵玫瑰花。刘医生招呼我吃水果,我笑着坐在她对面。我必须笑,必须承受住她核磁共振一样的目光。   伊丽莎白瓜又软又甜,油桃的味道更丰富,一点甜一点酸还有一点涩。这个季节,油桃和伊丽莎白瓜是新鲜水果。赞美伊丽莎白瓜和油桃的味道,赞美扎水果的叉子精致,这些安全的话题,可以随便聊。由水果和叉子引入对刘医生精致生活的赞美,既自然又妥帖,像刘医生这样事业平淡再无发展的女人,赞美她的生活品质和家庭幸福,永远是正确的。果然,刘医生对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老公,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生活,都有滔滔不绝的话要说。我保持脸上的笑容,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乐意谈自己,我永远是最好的听众。
  刘医生喜滋滋地谈了几个小时心满意足的个人生活,终于还是话锋一转,转到了我的头上。刘医生说,易嘉禾,你没有男朋友吧?你总是加班和帮人值班,也不见有男孩子来找你。
  前一刻还浓郁的紫丁香花味仿佛冻成了固体,无法再飘进我的鼻子。我的微笑僵住了。我当然没有男朋友。恋爱或者结婚,凡是需要跟人亲密合作的事情,都令我恐惧。
  刘医生叉起一块伊丽莎白瓜喂到我嘴里,说,看把你吓得。我借着吃瓜这个动作,把僵硬的表情收住,吃完瓜,咧开嘴傻笑。心里像火山喷发之前的岩浆一样翻腾,想吐。
  我说,谢谢刘医生,您要给人介绍对象,确实吓着我了。我以为只有秦护士长才会给人介绍对象。
  刘医生说,我确实不耐烦给人介绍对象,说到底,我不是一个多热心的人。
  我说,当媒婆这种俗事,您怎么能做呢?您在我心里可是最高雅最有品位的人。我拼命吹捧刘医生。
  刘医生叹口气,说,秦护士长的确喜欢张罗这些事,她是个热心人,我们医院好几对都是她牵线的。但这次她不好出面,她觉得还是让我问你更妥当。她的弟弟秦志勇,你见过的嘛,就是每次到科里都给我们买很贵水果的那个男孩子。
  秦志勇我当然见过,个子不高,长着一张白胖大圆脸,鼓鼓的金鱼眼睛,声音又尖又细,每个星期都要来科里一两次,拿一包稀奇古怪的进口水果到办公室分给大家吃。秦美娇的父母生了五个女孩才生出这个男孩,从小宠上天,他什么费劲儿的事都不愿意干,最大的爱好是打游戏。秦美娇说秦志勇命好,职高没毕业家里的房子就拆迁了,一下子到手四套房子。父母把三套两居室归到了秦志勇的名下。不久,小区旁边搬进去一个著名的小学,四套房子变身学区房,房价噌噌往上涨。秦志勇就是传说中的拆迁土豪,坐拥几千万元身家,每个月三套学区房的租金收入,让他底气十足。每次秦志勇来科里送完水果走后,科里的護士小丫头都要叽喳半天,讨论他看上了科里的哪个护士。
  秦志勇看上的原来是我?哦,不,他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看上的是易嘉禾,那个笑容甜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易嘉禾。可他为什么要看上易嘉禾?
  想起秦美娇一直以来对我不依不饶的热情,我都当成了单纯的善意,想起她源源不断带给我内心的焦虑和紧张,我突然非常生气,内心奔腾的岩浆冲到头盖骨上,脑袋里面剧烈晃荡。我的脸红了,红透了面具。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副在大学里可以保护我的柔软面具,根本不适合工作单位,工作单位的情况比大学校园复杂太多。既然我的微笑挡不住秦美娇把她的弟弟介绍给我,不如撕掉面具变回少年时代的“老冰棍”,以冰冷的姿态拒绝所有伸向我的触角。
  我拼命忍住啃指甲的冲动。冰冷的内心里,一个理智的声音在说,易嘉禾,必须一剑封喉,让秦美娇和秦志勇死心,不然,后续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科里的所有人都是秦美娇的亲人,医院的所有人都会成为秦美娇的说客,你绝对招架不住,除非你不在这个医院待下去了。
  我红着脸,奋力微笑着,说,刘医生,谢谢您和护士长为我操心,我怕是要让你们失望了,请您转告护士长,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刘医生的目光核磁共振一样在我脸上扫描,她肯定不相信我有男朋友。自从到了科里,没有一丝一毫迹象表明我有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我被迫躲在一个谎言的后面,应付毫无预兆突然降临的危机。我的内心紧缩成一枚小小的果核,像隐秘的病灶躲避着核磁共振的探寻。我有一套应激防御的体系,我和易嘉禾瞬间分离,就像火箭和卫星瞬间脱离,各自沿着各自的轨道前行。我还在气愤难抑,易嘉禾的微笑已经从容了。易嘉禾用甜蜜的笑容跟刘医生对视着,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四十秒,五十秒……没有人能够在这样甜蜜无辜的笑容面前保持怀疑。六十秒。刘医生转开了她的目光。
  刘医生轻轻叹息了一声,说,老实说,我觉得你跟秦美娇的弟弟不合适。秦志勇人不坏,家里有钱有房,就是少了点文化,没有上进心。我是过来人,两个人在一起,有共同语言最重要。激情能维持多久?两个人有话说,婚姻才能长久。我跟我们家老王,工作完全不搭,但我们都喜欢养花。那些个花花草草,让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我松了一口气,刘医生肯定不相信我有男朋友,但她选择了帮助我。我赶紧说,刘医生您家庭那么幸福,您说的都是婚姻真理。以后一定要多向您请教。
  刘医生笑了笑,又摇了摇头,说,秦志勇早就喜欢上你了。你在教育机构当助教的时候,秦志勇有一次帮秦美娇去接程好好,看到你了。你可能对他没有印象,他却喜欢上你了。秦志勇挑剔得很,给他介绍的女孩子没有十个也得有八个了。秦志勇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一家人都顺着他。要不然,秦护士长不会那么帮你。她一个护士长,要帮你留在医院,挺吃力的,到处求人,费了不少劲儿。你可别对秦护士长有什么意见,她是个很好很热心的人。多的我就不说了,这些话也是不该说的,你自己掂量吧。你既然有男朋友了,就尽快带到科里让大家见见。
  我低着头说,谢谢刘医生。他最近比较忙,哪天空了,我叫他来接我下班,让他给护士长和主任请安,特别是要让您帮我把把关。我努力让声音像平时那样正常。
  刘医生笑了,但她的笑,藏不住怀疑的眼光。我们之间的气氛一下子低落下去。
  跟爬山的人会合后,刘医生上车还没坐稳就站起来,大声说,易嘉禾,我帮你宣布吧,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跟大伙说。我帮易嘉禾宣布一个好消息,她有男朋友了。我本来还想给她介绍一个,一问,人家已经有了。   我知道刘医生并不相信我有男朋友,但她这样一说,帮我撇清了拒绝秦美娇弟弟的嫌疑。秦美娇即使心知肚明,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姜还是老的辣。我在心里给刘医生竖了一个大拇指。
  车上一阵欢呼。科里的同事纷纷叫嚷着,易嘉禾,你男朋友干什么的?帅不帅?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保密工作搞得太好了,你不要学那些明星搞什么隐婚隐恋,赶紧带到科里接受大家的考验吧。
  易医生,你的男朋友来了,我们可不可以叫姐夫?护士们在后排起哄。
  刘医生说,好了,别闹了,易嘉禾不好意思了。
  我低下头,眼角的余光扫到了秦美娇的脸,她在笑,笑得很僵硬。秦美娇要如何面对她的家人还有她那个被宠坏了的弟弟?她也许根本没想过我会拒绝,她那么要强的人,怎么能够忍受这种鸡飞蛋打的结果?
  心里对秦美娇的同情一闪而过。需要同情的不是她,是我。我的鼻梁渗出细密的汗珠,下眼睑控制不住地抖动。我假装害羞捂住了脸。
  易嘉禾,你完了。你的面具保护不了你了。
  五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醒来是凌晨五点。我在黑暗中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易嘉禾,你欺骗了秦美娇。你需要一个男朋友。想彻底打消秦美娇弟弟对你的想法,你必须找一个男朋友。要阻止秦美娇或者刘医生或者什么别的人以关心你的名义继续给你介绍男朋友,你必须有一个男朋友。
  可是,我不想要男朋友。仅仅想到要跟一个男人建立亲密关系,我就有血管里流着冰水的感觉。我不需要男朋友,我是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我需要的是距离。只有距离才能让我安心。
  我起了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墙上挂满了我的京剧脸谱,顾微微留在窗台的多肉长得肉嘟嘟的,非常喜人,平时下了班回到家,只要看到它们,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
  面具之外,这个京城北部小区的一居室,是唯一给我安全感的所在。这个暂时由我独自居住的房子,是我的安全城堡,是我不愿意让任何人踏足的隐秘洞穴。
  我多么感谢顾微微,她出国之前让我住进了她的这套房子里。这个温馨漂亮干净的一居室,是顾微微大一的时候她的父母给她买的,我大学假期曾经来住过,这是我做梦都想要的房子。我当时握着顾微微交给我的房门钥匙,就像把希望和未来握在了手里。我不必跟人合租,也不必去住秦美娇父母家的拆迁房。可是我对顾微微说,这么好的房子,我租不起。我总是下意识地在心里竖起一块隔板,把别人对我的好阻挡在外面。顾微微叹口气,说,易嘉禾,你帮助过所有的同学,为什么你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么难?
  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这个话题指向了我隐秘的内心,好在顾微微看了我一眼,就改换了话题方向。她说,你要有心理负担,就随便给点租金。你非要把我变成房东,我也没办法。不过,带不走的东西我要放在壁柜里,养在窗台的多肉是我未婚夫送的礼物,你要帮我养好了,养不好我的婚姻出了问题我得找你算账。我松口气,赶紧向顾微微保证一定要把多肉养好,绝不让她和博士的婚姻出问题。顾微微哈哈大笑,说,你有时候真傻,我逗你的。
  顾微微是个任性的女孩。班里的女同学都不喜欢顾微微,她们说她是自恋狂。我陪她逛街,她走累了就在街边大喊大叫,把买的所有东西扔到我手里,让我帮她拿着,她大摇大摆走在我旁边,毫无心理负担。我们班的女同学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她这样,只有我能,我的讨好型人格,让我不敢得罪别人。我跟任何人都说不出“不”,我只会说“好的,没问题”。哪怕冬天半夜陪着顾微微去北京站接人这种男生都会退避三舍的请求,我也会微笑着说,好的。我是班里唯一一个跟所有同学都逛过街的人。班里不管谁有急事需要临时抓差,我总是第一个被人想到。
  太不可思议了。易嘉禾,你怎么可能这么好?
  我的同学是怀疑的一代,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任何超出常态的事情。他们相信人性是利己的,利他的行为,一定要有合理的动机。那些做好人好事表演的人,隔十天半月,顶多一年半载,就会要求利益兑付。易嘉禾不写入党申请,不竞选学生会的职务,不参与各种利益的角逐。易嘉禾从来不要求回报。他们找不到易嘉禾的动机。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要回报地持续付出?易嘉禾的动力来源是什么?
  同学对我的质疑苍蝇一样追着我,几个舍友鼻孔哼出的气息咄咄逼人,每一个分子都暗藏了燃爆点。易嘉禾,你不会有什么毛病吧?你为什么从来不会拒绝别人?你为什么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这不合理。
  “为什么?”这是我永远不会回答的问题。对任何一个想要伸进我内心的触角,我都非常敏感。我的防御机制立马启动,内心缩得越小,外表看上去越放松。我微笑著跟每个人对视三十秒。我的微笑那么真诚,浅浅的酒窝里盛满跳跃的阳光。面对这样的微笑,任何人都只得败下阵来。三十秒不够,就延长到一分钟,没有人能够招架易嘉禾的一分钟微笑。微笑是我的防御法宝,是我瞬间就能为自己竖起来的一道无敌防护墙。
  只有顾微微从来不质疑我。这也是我跟顾微微比跟其他同学更近一点的原因。顾微微是真正的阳光女孩,她在宠爱中长大,她生命内里的那个核,质地柔软。在她的世界里,爱不需要理由,付出爱和接受爱一样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顾微微毕业后去了美国,跟她在星巴克捡到的博士结了婚。她本来就不喜欢学医,只是刚好高三的时候她的奶奶生病住院,她为了让奶奶高兴,才报考了医学院。她根本不适合学医,解剖课后,她看见食堂的红烧排骨就要呕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到毕业拿到了文凭的。结婚后,顾微微一边做着幸福的小女人,一边在大学修她喜欢的艺术课程。她发在QQ空间的生活照片,幸福溢出了屏幕。她已经怀孕了,照片上的她,骄傲地挺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幸好世上还有顾微微这样的幸福女人,她的存在,仿佛就是为幸福做注解,告诉别人世界上的的确确有幸福这种事情。我把多肉的每一点变化都拍下来,发到QQ空间,跟顾微微共享,我很享受她看到之后发出的惊呼,隔空给我的无数拥抱和鲜花。时差让我跟顾微微从来不会同时在线,我们隔着一个太平洋的距离,这个距离让我很放松。   我喜欢距离,距离让复杂的关系变得简单。距离让我获得安全感。
  我洗了一个澡,换上衣服,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我必须在上班之前收拾好心情,把涣散的神魂收敛到易嘉禾的面具里。
  喝咖啡的时候,我收到了程好好的短信:我们家乱套了。我妈要疯了。你赶紧想招儿吧。实在没有,你就租一个。程好好发给我的短信不是奥数题,这还是第一次。我习惯了看见她发给我一道奥数题,我发给她一个答案。我喜欢我们之间这种特别的问候方式。我拿着手机跳起来,打翻了咖啡杯子。程好好给我出了一个金点子。我把短信又读了一遍。
  我的天,我的脑子一定是结了冰,处于零下的状态。我完全不需要真的去找一个男朋友,我只要找一个临时冒充我男朋友的人,把危机应付过去就行了。还有什么比这个办法更快捷?这个鬼精灵,她的智商一直在跑步前进。她每天上学都起得这么早吗?她简直是我的拯救天使。我接连给她发过去三道我高中做过的奥数题,代表我的3A级感谢。
  洗脸的时候用手心接了水,在脸上使劲儿拍打,把僵硬的脸皮拍松软了,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快速变出一脸笑容,总觉得有些不自然,脸皮紧绷绷的。我怀疑我的面具一夜之间老化了。
  撒了一个谎,就得撒第二个谎,接下来,我是不是还要撒更多的谎?我问自己,找一个真正的男朋友和找一个人冒充男朋友,到底哪一个更可怕?
  我看着镜子,突然害怕起来。
  六
  上午大查房,会诊。一直忙到中午一点。
  越忙越好。我现在最怕闲下来,一旦闲下来,就要面对秦美娇探寻的目光。从她的金鱼眼睛里射出的目光,有一种要扎透我的锋芒,令我不敢直视。
  下午去护士站查看14床病人的体温情况,如果体温没有波动,可以考虑让她出院了。几个年轻护士正在小声讨论电视剧《亮剑》里的演员李幼斌帅不帅,有的说帅,有的说不帅,小丫头们叽叽喳喳说着,红扑扑的脸上跳荡着明亮的笑。在充满病痛和各种阴郁情绪的病房里,她们还能笑得这么灿烂。我真的很羡慕她们。
  看见我,她们转移了话题,说,易医生,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姐夫?是不是很帅啊?
  我说,工作时间,不要谈论私人话题。我装出严肃的面孔掩饰内心的惊慌。
  她们才不管,争相打听关于我男朋友的事情,帅不帅,干什么工作,怎么跟我认识的……她们的好奇心真是无穷无尽。
  我故作神秘,让她们等着揭秘的时刻,一定会有惊喜。她们的好奇心越发高涨。
  都闲得嗓子长草了吧?不查看病人,不整理床铺,不看看有没有医嘱?不练练穿刺技术?护士长秦美娇的大嗓门从走廊那头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秦美娇的声音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炸弹,在护士们头顶爆炸,立马把护士们炸得四处奔逃。她们做着鬼脸,迅速消失在病区,只留下办公护士小林,装模作样地拿起病历翻看着。
  我怀疑秦美娇长了一双穿墙破壁的眼睛,她的金鱼眼有三百六十度全景功能,能够把一切尽收眼底。
  整个科室,只有秦美娇的嗓门最大,一直以来,用大嗓门说话,是她的特权。但是这天,秦美娇的嗓门格外大,科室主任王老头都被她的声音惊出了办公室,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沉着脸说,科里的纪律是该整顿整顿了。科室主任王老头点点头,没说话。王老头是个好老头,不喜欢多事。
  我去了一趟病房,回到办公室,刘医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笑。我笑得很吃力,我的面具老化了。也许不是面具老化,是要遮蔽的东西太沉重,面具不堪重负。
  下班走出医院,刘医生在医院门口等我,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秦美娇的弟弟在家里绝食,闹得不可开交。
  我头皮发紧。要不了多久,科里的人就会知道秦美娇弟弟的绝食跟我有关。秦美娇不喜欢秘密,她忍不了多久就要把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天,秦美娇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冲着护士们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尖厉。刘医生的目光追着我的后脖子,我挺直了脊背不敢回头。科里这两个知情人,都在用她们的方式逼迫我。我无路可退,必须在秦美娇的弟弟出人命之前找到一个人冒充我的男朋友。
  谁可以冒充我的男朋友?既要救我的燃眉之急,还要确保无毒无害无副作用。
  上班的时候,我的脑子也在溜号,琢磨着从我认识的人里找出一个可以冒充男朋友的人。
  我的人脉资源十分有限,熟人资料库里储存最多的是医学院同学。但我不能找他们,都是医学圈子的人,容易穿帮。即使不穿帮,我也应付不了同学们的深度关心。想到他们成天都会像给病人会诊一样在QQ群里给我的行为会诊,分析易嘉禾为什么不正经找个男朋友,易嘉禾这个行为隐藏着什么样的心理疾病……我简直有一种血管都要爆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大二的时候,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那一年跨世纪进入了我们的日程,跨世纪加快了男生女生的恋爱步伐。一个人孤孤单单跨入新千年,想想都有点悲凉呢。一定要在跨入新千年之前,找到那个一起牵手跨世纪的人。因为跨世纪,男生女生急慌慌地进入了恋爱季,忙着谈恋爱,忙着奏响青春乐章。
  我以为,当同学们都投身火海一般投身恋爱的熔炉,就没有人来关注我了。可我想错了。我的同学们从最初的恋爱迷狂中稍微清醒一点,就立刻注意到了我的反常。易嘉禾怎么會没有男朋友?舍友们每晚睡觉之前不依不饶地追问我,不依不饶地讨论如何为我绑来一个男朋友。我假装懵懂无知,由着她们胡说八道,还不时跟着起哄笑一回。
  我的几个舍友背着我密谋了一番,挑了几个她们认为跟我匹配的男生集体面谈。男生们还没坐稳,她们就劈头盖脸发作了起来:易嘉禾长得不错,性格好,脾气温和,从来不作,你们男生是不是眼瞎看不见啊?怎么没有一个来追求她?自恋狂顾微微眼睛都不斜你们一下,你们厚着脸皮又是送花又是写情书,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难道叫易嘉禾跨世纪的时候没人牵手?我的舍友们自以为在为我两肋插刀,火气很大。男生们劝女生们息怒,男生们很理性。他们说,我们喜欢易嘉禾,像喜欢亲妹妹那样,我们对她产生不了邪念,易嘉禾对我们也没有邪念,她看着我们,就像我们是树桩子。女生们也平静下来,他们就像开病情分析会一样,把易嘉禾的行为进行了全面的分析。医学院学生对爱情的认识自有跟普通人不一样的专业角度:男人女人互相吸引,虽然是一件神秘的事情,但根本上还是雌激素和雄激素的作用。这一点,跟动物没什么两样。任何生命回归到最本能的层面,都是欲望。女人想要吸引男人,体内的雌激素分泌会增加,雌激素传递出来的密码被男人接收到了,回传给女人雄激素密码,雌雄激素密码暗度陈仓,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动物到了这个层面,已经可以无所顾忌,在天地之间展开生命的交织。人还要多一个明修栈道的程序,这就是我们都想要的爱情。明修栈道实质是一个让身体暗度陈仓合理化的文明程序。男人追求女人,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盲目,明修栈道之前,雌雄激素早就暗度陈仓了。   他们经过分析讨论,对我做出了自以为专业的诊断:易嘉禾的雌激素还在沉睡,没有雌激素替她充当爱情的先锋,她还是个懵懂的小女孩。急也没用,只能静待花开。
  等了一年又一年,同学们的恋爱故事花开花落,易嘉禾还是没有动静。睡前八卦的时候,我的舍友们偶尔会灵光一现,说,易嘉禾你是怎么长大的?你不会是小时候受过什么伤害吧?
  我假装生气,大声喊,你们烦不烦?有你们这样硬要把伤害强加给我的吗?我现在就在受你们几个坏人的伤害。
  她们嘻嘻哈哈地说,我们敢伤害你,你那些亲哥哥还不得扒了我们的皮。舍友们的话题转到了男生们的身上,她们谈起现在的男朋友和已经变成回忆的前任。她们很喜欢谈论自己,哪怕是不堪的经历,她们也可以坦然地说起。只有我不能。
  我拉过被子盖住鼻子,只留着眼睛在黑暗里转动,左三圈右三圈,眼泪在角膜上被磨成了薄雾。
  终于熬到了毕业。我的毕业留言本上,“心地善良”“笑容阳光”和“好姑娘”三个词出现的频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不管男生女生,都真心地祝福我,希望我幸福美好,永远保持阳光灿烂的笑容。
  因此绝对不能找我的医学院同学,什么都不能让他们知道。
  七
  报纸上的一则美术作品展消息,让我想到了朱赫。我马上在心里进行利弊分析:朱赫是画家,他离医学圈子很远,他跟我的其他熟人没有交集,只跟我一个人认识。在一般人眼里,艺术家多少有点神经兮兮。朱赫扮演我的男朋友,即使出点状况,闹点笑话,也解释得过去。我心里一阵激动,朱赫是最合适的人选。
  朱赫是我的高中同学,是唯一跟我有联系的高中同学。我们高中那个班的同学,只有我们两个在北京。其他同学一多半在省城,一小半在县里,他们是一个联系紧密的小圈子。结婚,生孩子,过生日,他们能制造出名目繁多的各种聚会。他们在聚会上谈起我们这两个生活在异乡的可怜家伙,能极大地增加他们的幸福感。他们需要用过去的记忆滋养当下的情谊,我跟朱赫,恨不得把过去彻底埋葬。
  可怜的朱赫,他的命运在高一的时候转了一个弯。高一开学都一个月了,朱赫才转学到了我们班。他小学和初中是在北京读的。但是,他的户口还在我们那个县城,他不能在北京参加高考,他的妈妈只好带着他回县城读高中。
  朱赫的出场很惊艳,牛仔裤搭配一件纯白色T恤,站在讲台上对着我们深深鞠躬,一开口就从他嘴里滚出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朱赫的眼睛是椭圆形的豆角眼,像画笔画出来的一样。
  班主任陶枝老师让朱赫给我们做一次有关北京的分享,朱赫用心准备了很多图片,给我们放了幻灯片。我们第一次跟着朱赫走进了故宫和天安门,走进了王府井大街,走进了朱赫读过的学校,看见了朱赫的同学,那些北京的孩子,他们穿统一的校服,他们看上去那么洋气。朱赫也是洋气的。他目光坦荡,落落大方。他的普通话像珍珠一样弹到我们仰起的脸上,有一种珠圆玉润的质地。他说,以后你们考到北京,我会把我的同学介绍给你们。我们一起加油。因为朱赫,我们感觉跟北京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了。
  有关朱赫的信息,每天都在班里传递。朱赫的爸爸妈妈在北京开米线店,他们家的生意很好,已经开了三家米线店,在北京买了房子。有一回,朱赫的妈妈开一辆红色的奥拓车来接朱赫,她戴了一副巨大的太阳镜,派头像电影明星。她显得太年轻了,简直像朱赫的姐姐。女生们崇拜地看着朱赫的妈妈。
  女生都喜欢朱赫,朱赫是她们集体暗恋的对象。每当朱赫在球场上奔跑的时候,观战的女生发出一片尖叫和惊呼。给班级当啦啦队,是女生们唯一可以尽情释放和表达的机会。在一堆狂热尖叫的女生中,我是最安静最没有温度的那个,偏偏朱赫每次投中一球,回眸一笑,都要把笑容定格在我的脸上。我再迟钝,也感觉到了朱赫目光的温度。
  但我从来不跟朱赫说话,即使他的座位换到了我的右手边。朱赫也不跟我说话,我觉得他是知趣的。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朱赫每天都把不会做的数学题写到一张条子上推到我面前,我迅速地把详细的解题步骤写好,推回给他。朱赫传递给我的纸条,渐渐地不再是数学题,而是他的故事。他在北京的快乐童年,他迫不得已回到这个破地方后心里的失落。有一天,他在纸条上写着:看得出来,你也不喜欢这个巴掌大的鬼地方,走一条街就要碰见五个认识的人,太无趣了。我们一起考到北京去吧。我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垂上,像一枚铁钉,要把我的耳垂穿出一个洞。我不回复朱赫的其他纸条,我只帮他解答数学题。朱赫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地端坐着,连眼睛都不眨。冷冰冰的面具,像战士的甲胄,严严实实地保护着我。我的心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我感觉到一颗小豌豆在我内脏的缝隙里滚动,小豌豆滚过的地方,变得滚烫松软。这颗小豌豆继续滚动下去,我的内心就要被融化了。
  十六岁的青春是燃点很低的易燃易爆品,只需要一颗初恋的火星,就会引发一场闪耀的火焰和爆炸声。差一点,朱赫就要成为我的初恋。差一点,我的青春也可以燃烧一次。哪怕光芒万丈之后,注定要黯然熄灭。一定有某些东西会葬身火海,也会有某些东西经受了淬火的锻打。浴火重生的生命,一定会发生某些质变。
  我后来经常会问自己,如果在十六岁的时候谈一场恋爱,会不会治愈我的亲密关系恐惧症?可生活不能假设,只有真实发生过的才叫生活,没有发生的都是幻想。生活让我明白,一个外表坚硬内心卑微的女孩,想要抓住一束光的努力是多么徒劳。我和初恋之间,隔着一个寒假的距离。那是银河一样,无法跨越的距离。
  那个灾难性的寒假到来的时候,没有一点预兆。朱赫考试完就跟妈妈一起去北京了,他等不及开完结业典礼,他迫不及待要回去看他的同学们,跟他们相聚,他买了三十七个精美的木雕钥匙链,准备作为礼物送给他的同学。木雕是我们这个小县城的特产,朱赫挑遍了一条街的纪念品商店,确保每一个木雕钥匙链完美无缺。他把木雕钥匙链拿给我看,眼睛里跳動着快乐的光。
  寒假还没有结束,朱赫爸爸妈妈离婚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小城。北京的房子给了朱赫,三家米线店卖了,钱给了朱赫的妈妈。朱赫爸爸净身出户,和已经怀孕的小三去了小三的老家。   开学后,朱赫整天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那个干净整洁的阳光少年踪影全无,他的T恤总是沾染着各种污渍,头发长得盖住了耳朵,脑袋油腻腻的。他再也没有问过我任何一道数学题,他的成绩一落千丈。课堂上,他不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就是在本子上和书的空白处用铅笔画画。
  朱赫的魂,就像被风吹散的细沙,遗落在各种幽暗的角落。他坐在我旁边,就像一个释放痛苦的装置,源源不断地向空气里释放痛苦。朱赫的痛苦发出浓烈的苦杏仁味道。我再也忍受不了跟他坐在一起。我对陶枝老师说,我要换座位。
  陶枝老师给我换了座位,她是最理解我的人。她也是最关心朱赫的人。陶枝老师费尽心机,要帮助朱赫把沙子一样散落的魂收集起来,聚成原来的形状。有陶枝老师拼命拽着,朱赫虽然放弃了学习,在课堂上发呆画画,但没有像后来那样跑到外面混。陶枝老师是拉住朱赫的最后那根绳子。
  高一暑假,陶枝老师和她的丈夫外出旅游遇上车祸。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抓住朱赫不让他下坠,他以最快的速度坠落下去,把自己摔得四仰八叉,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任人围观,毫不在乎。
  朱赫变成了一个浪子,高二下学期,他跟我们班的女生吴芳芳以及街上一家礼品店的女老板寇虹同时搞起了恋爱。在校园里,朱赫和吴芳芳形影不离;到了街上,他跟寇虹出双入对,一起到网吧打游戏,一起到小吃摊吃夜宵。吴芳芳在街上拦住寇虹,她想不通朱赫为什么喜欢这个庸俗不堪的老女人。吴芳芳傲娇地看着寇虹,说,寇阿姨,请你放过朱赫。寇虹的眼睛斜出三十度角,说,吴小姐,该放过朱赫的人是你。朱赫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她们。吴芳芳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朱赫说,你们真无聊啊。说完转身就走。吴芳芳掩面痛哭,回家割腕被送进医院抢救。朱赫在街上被吴芳芳的父亲痛打,朱赫不躲,仰着脸迎上去让他打,满脸是血也不擦一下。吴芳芳的父亲被朱赫的样子吓住了,不敢再打。朱赫满脸流着血,满不在乎地走回家去。不到三分钟,朱赫媽妈像疯子一样提着菜刀冲到街上,把吴芳芳的父亲追得满街跑。没过几天,朱赫妈妈提着刀和吴芳芳的父亲一起去了礼品店,朱赫妈妈用刀尖指着寇虹的眉毛,让她滚回老家去,再勾引朱赫,就划烂她的脸。吴芳芳的父亲一声不吭,只管把店里的东西往地上扔。寇虹吓得面无血色,那两条文过的又粗又黑的眉毛,像两条痛苦的虫子,不停地颤抖。第二天,寇虹就从县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赫的戏剧,每天以这种暴烈的方式在街头上演,盖过了我奶奶传播我家故事的风头。
  不久之后,朱赫妈妈开了一家麻将馆,朱赫妈妈的麻将馆,是小城里最火爆的一家。朱赫妈妈打扮得光鲜漂亮,周旋在各式各样的客人之间。关于朱赫妈妈的流言蜚语,节日烟花一样飞满小城的天空。
  朱赫终于不折腾了,他回到了学校,不跟任何人说话。
  高中毕业,我考到北京读医学院,朱赫落榜。我走之后,朱赫回到学校复读了一年,他考到了省城一所艺术学校的美术系学习油画。朱赫毕业后,再次回到北京,他把自己的房子租给别人,他在宋庄租了房子画画,他不再联系自己的中小学同学,他跟自己的童年和少年进行了彻底的切割。
  我的手机里,一直保存着朱赫的手机号码。每年总有一个日子,不是他打我的电话,就是我打他的电话。那个日子,是陶枝老师去世的日子。我和朱赫恨不得把以往的记忆彻底埋葬,只有陶枝老师是我们唯一舍不得埋掉的记忆。我们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陶枝老师投射在我们心里的那点亮光,就像孩子把萤火虫像珍宝一样藏在火柴盒子里。
  陶枝老师是上海知青,她的丈夫是我们学校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是本地人。知青回城的时候,很多嫁给本地人的知青纷纷离婚回上海,陶枝老师留了下来。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没有孩子。县城里的人说,没有孩子回不回上海无所谓,离婚回上海的人,还不是为了把孩子带回上海。县城人奉行的就是这样一套现实逻辑。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的爱情,是现实逻辑之外的东西,那些人无法理解。
  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过着跟县城人不一样的生活。她家的屋子,干净整洁,色调协调舒服,书房的木地板上,放着松软的靠垫。她家的院子,一年四季鲜花盛开。周末,陶枝老师以小组为单位,轮番邀请我们班的同学去她家,她请我们喝玫瑰花蕾泡的茶,配着精致的茶点,她让我们翻看她和体育老师的影集,陶枝老师和体育老师每个假期都要出去旅行,他们去过很多地方,他们拍了很多照片。
  外出旅行期间,陶枝老师会给我一把房门的钥匙,请我去给她的花草浇水。假期里,我经常整个下午待在陶枝老师的书房里看书。陶枝老师的书架,有一排亦舒的小说,陶枝老师是亦舒迷。我问她,为什么喜欢亦舒的小说?陶枝老师告诉我,读亦舒的小说让女人成长。我在陶枝老师的书房里读了很多本亦舒的小说,我不知道对我的成长有没有帮助。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陶枝老师跟体育老师去西藏旅行,他们坐的车翻进了雅鲁藏布江。陶枝老师那个雅致温馨的家被体育老师的兄弟姐妹抢劫一空,书架上的书被他们当废品卖了。我得到消息的时候,抢劫已经结束了。我最后一次去陶枝老师的家,从满地狼藉中找到了一本亦舒的小说《玫瑰的故事》,扉页上写着“陶枝购于上海”。陶枝老师的影集被扔在废纸堆里,有些照片从影集里掉了出来,被踩上了凌乱的脚印。我把照片擦干净,放回影集里。我坐在地板上翻看着陶枝老师美得让我心惊的照片,悲伤得不能自已。
  生活还在继续,陶枝老师却不在了。我到院子里给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花浇了最后一次水,把《玫瑰的故事》和影集抱在胸前,关上房门,走了出来。
  我在街上碰到了朱赫,朱赫说,你把陶枝老师的影集给我吧。这是同学三年朱赫跟我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如果没有陶枝老师,我跟朱赫也许早就断了联系。我们是对方唯一一个可以一起回忆陶枝老师的人。
  让朱赫扮演我的男朋友,可以编出足够复杂的情节,青梅竹马的懵懂好感,失败的青涩初恋,漂泊者的异乡重逢,两颗孤独的心重燃爱火……复杂的剧情,会成为一张有效的安全网,我可以在里面躲上一阵子。一个高中同学,也许是最适合帮助我渡过难关的人。而且,朱赫住在宋庄,这个距离,让我们不必像其他恋人那样频繁约会。   我迫不及待地给朱赫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周末想去宋庄玩。朱赫迟疑了几秒,说,你出什么事了?朱赫始终是敏感的。我镇定地说,我能出什么事?朱赫说,真的没出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是想去宋庄看看,宋庄那么有名,我居然没去过。朱赫说,没事就好。我一会儿把换乘车路线用短信发给你。
  朱赫的声音,让我觉得很不踏实。这是一种不太好的直觉。直觉是天然的预警系统。我相信直觉。我没在电话里多说什么,我必须见到他再做决定。
  周末,我早早地醒来,吃过一顿乏善可陈的早餐,换上休闲衣服、运动鞋,背上双肩包,像大学春游的样子。换乘了几次地铁,我在大望路坐上了去宋庄的公交车。路边的丰花月季开得肆无忌惮,路上走了两个小时,倒也不觉得枯燥。
  到宋庄已经十点。朱赫穿了一件鲜红的卫衣,很醒目地站在公交车站。我下了车,跟朱赫打过招呼。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彼此,眼里满是疑问。这个神情倦怠已经有了中年气息的男人跟我记忆里那个颓废无助自虐无辜的男孩之间,隔着很多无法穿透的东西。朱赫一定在心里说,这个笑容甜美假模假式的女人跟他记忆里那个浑身散发出冷气被人叫作“老冰棍”的少女之间,到底隔了多少重帘幕?几秒之后,我们收起了满眼的疑问,像昨天才见过的老熟人那样,讨论起宋庄有什么可看的。
  朱赫说,我先领你看画家工作室吧,宋庄最值得看的就是画家和他们的工作室,保证你看完就会后悔没当画家。我跟朱赫转了几个画家的画室,大同小异。朱赫说不看了,去他自己的画室喝茶。
  朱赫的画室是豪华的那种,进门有个小院子,左邻右舍的院子都种满了花木,只有朱赫的院子长满野草。楼下是生活区,楼上是一个超大的画室。在楼下的书房兼茶室里,朱赫熟练地泡了一壶普洱茶,他的茶具看上去很讲究。我喝了几道普洱茶,口腔潤泽芳香,心情变得放松起来。很多时候,纯身体的舒适感也会引起精神的愉悦。
  我在朱赫茶室的书架上看到了陶枝老师的影集。影集的丝绒封面被磨得光秃秃的,看上去很旧很旧。朱赫一定经常翻看这本影集。我翻开影集,陶枝老师的笑容就像一束强光,刺得我眼睛一阵酸涩。我的身体突然感觉到一阵细细的疼痛,就像有一根细铁丝从我身体的细胞里穿过来穿过去。在我孤寂的少年时代,陶枝老师是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我的母亲曾经是最好的妇产科医生,但她从来没有注意到我有很严重的痛经。陶枝老师注意到了,每个月例假那几天,陶枝老师都会用保温杯装了红糖水放在我的课桌上。可是,陶枝老师离开了我。一杯红糖水的暖,敌不过生活的寒意。我凭借一个顽强的念头逃离了我的原生家庭,我长大了,可我依然没有逃出生活的困境。
  太安静了。我听见了朱赫的心跳。我深吸一口气,那句求助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我突然感觉到一片阴影移动过来,笼罩在我的脸上。我抬头,看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站在朱赫的身边,头发很短,脸上棱角分明,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她穿了一件土白色的大袍子,细瘦的指头捏着一根烟。朱赫回头看了她一眼,既不请她坐,也不给我们做介绍。朱赫对女人说,鬼鬼祟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就进来了。你有什么事?女人说,没事,画不下去,过来看看你在干吗。你的院子荒着怪可惜的,不如我帮你种点花草。朱赫说,你别管我的院子,我就喜欢让它长点野花野草。女人打量着我,我微笑地看着她。她的眼神很茫然,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朱赫说,住在前面那栋的画家,上个月刚从湖南来。好像是离婚了不愿意在老家待。我也搞不清。在宋庄混的人,谁也搞不清谁,谁也不需要搞清谁。这就是我喜欢宋庄的原因。我讨厌把什么事情都搞得清清楚楚。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我懒得去搞清楚任何人。我讨厌听人讲伤心故事,我更讨厌别人问我的前尘往事。也许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你们医生的职业是要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
  我笑着说,医生只想把疾病搞清楚。
  朱赫说,我跟她没什么事。我不喜欢受过伤的女人,我不想扮演拯救者的角色。谁要是想找我疗伤,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哦,我忘了你是医生,我没有嘲讽医生的意思,我只是打个比方。我对感情的事没办法认真,我对谁也爱不起来。我只喜欢那些危险的女人,有丈夫的女人,有男朋友的女人,来路不明的女人……
  我说,看得出来,你在宋庄当一个风流画家很自在。
  朱赫大笑了几声,给我讲起了他的风流史,找他画肖像的背景神秘的富婆,隔壁画家的老婆或者情人,来历不明的女画家,想要包装他的女客户……朱赫讲他跟那些危险的女人如何勾搭,如何爱得要死要活,如何被女人的丈夫或者男朋友发现,如何爆发混战,如何咔嗒一下,一切都结束了……朱赫好像讲别人的故事那样,哪怕讲起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细节,也没有什么情感波动,好像那个挨打的人不是他,被打疼的人不是他。
  我对朱赫的风流史没什么兴趣,我不喜欢推心置腹的谈话方式。我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努力听着,不去打断朱赫,稍一放松,就打了一个哈欠,赶紧抬手遮住,还是被朱赫看见了。
  朱赫说,我知道很无聊,不说了。你突然跑到宋庄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赶忙摇头,说,没事,纯属对宋庄和画家生活好奇。我已经在心里决定了,什么都不告诉朱赫。
  中午,朱赫领着我到一家外面破破烂烂,里面却很有文艺气息的饭店吃午饭。本来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吃,后来来了六七个人,都是跟朱赫认识的画家,朱赫招呼他们拼了桌子一起吃。他们的食量非常惊人,中途加了无数次菜和主食,最后都一扫光了。朱赫买了单,画家们抹抹嘴各自离开。朱赫告诉我,宋庄画家最穷的时候,馒头都买不起。今天一起吃饭的,起码有三个是穷得吃不起饭的。朱赫是画家村里有稳定收入的人,他拿城里房子的租金在宋庄租房和生活,他不用为钱操心,他对什么都不认真,无聊了什么都干,临摹油画,给有钱人画肖像,到艺术馆帮人布展;不无聊的时候什么都不干……
  吃过午饭,朱赫说既然来了,就看看展览吧。那些国画油画什么的没多大意思,先锋艺术展还有点意思。搞先锋艺术的家伙,都有点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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