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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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延门市市委常委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接到市委秘书长递过来的一个小纸条:
  省领导在会议休息室有要事见你,请你宣布休会十分钟,然后马上到休息室与省领导见面。
  市委书记魏宏刚接到条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没吭声。此时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正在汇报有关工作,看样子还得十分钟才能结束。他本想问问秘书长是哪个省委领导来了,但秘书长放下条子已经离开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常委会议室门口等着他。
  会是哪个省领导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会,马上过去见面。
  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也不是秘书长一贯的工作风格。秘书长从来不会这样马虎,竟至于不告诉他是哪个省领导,并且还是命令式的口吻。
  突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市委书记魏宏刚的脸色顿时死灰一般。
  他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想起身去一趟厕所,但看了一眼会议室门口,发现并不是秘书长一个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罢。他想把手机里的一些东西删掉,但两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抖得几乎划不开手机屏幕。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就没去翻动,他也不想再去翻动。
  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必要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坐在身旁的副书记、市长郑永清此时看了看他,悄悄问了一句:“书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儿难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等这个议题结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钟。”
  “好的。”郑永清一边应允着,一边又看了一眼魏宏刚,有些不放心,“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没事。”魏宏刚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机揣在兜里。
  會议室门口除了秘书长,还有三四个陌生的面孔在等着,魏宏刚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书长,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一出会议室,魏宏刚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贴身紧随了三个人。
  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秘书,预感再次被证实,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会议室旁边,魏宏刚发现自己几乎是被几个人架着走进了休息室。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瘫软,两腿打颤,衣服已被虚汗湿透。
  他勉强地站在休息室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省纪检委副书记龚利辛。魏宏刚曾多次在市里接待过龚利辛,龚利辛也多次向他征求过有关纪检工作的建议和意见。
  此时的龚利辛副书记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往的那种亲切和微笑,只有一脸的严肃和冰冷。
  龚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刚一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魏宏刚,经调查核实,发现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规定,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对你的问题予以立案并实施‘双规’措施,从今日起接受组织审查。要求你在接受审查期间,主动配合,认真对待,不得拒绝、阻挠和对抗,必须如实提供有关情况,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说明问题。”
  宣读结束,龚利辛沉默片刻,轻轻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魏宏刚,听清楚了吗?”
  魏宏刚愣了一下,机械而又颤栗地回答:“听清楚了。”
  “请签字吧。”龚利辛再次严厉地说道。
  魏宏刚被扶着坐下来,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滴在桌子上。
  三个字,魏宏刚足足用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写完。
  写完了,魏宏刚看着龚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说:“龚书记,我母亲快八十岁了,请组织暂时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龚利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我现在能回一趟家吗?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刚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说道。
  “不能。”龚利辛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准备好了,没有必要。”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在魏宏刚身上检查了一番,把手机和钢笔等一些尖利的东西一并拿走,然后厉声对魏宏刚说道:“走吧。”
  魏宏刚再次被架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虚脱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此刻,市委常委会仍在进行之中,副市长的汇报还没有结束……


  当武祥收回巴掌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手重了。
  老实说,绵绵长这么大,他还没这么打过她。
  确实下手重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手心一直还在发麻,整条胳膊好久都转不过弯来,甚至半个身子也一直有些发僵、发颤。
  武祥有些晕眩地坐在那里,感觉眼前像罩着一团灰雾,什么也难看透。今天是怎么了,干吗要打她?而且是那么沉的一巴掌,劈头盖脸地就甩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当时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
  绵绵木然地坐在那里,没看他,没哭,也没哼一声,更没把手捂在挨了打的脸上,或者在脸上摸一把,她甚至连动也没动,就那么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肤很敏感,绵绵脸上的手指印,那些发青发暗的手指印格外刺眼。
  武祥一时哑然失语,觉得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这样。如果她哭起来,嚷起来,或者大喊大闹,那他还可以继续暴跳如雷,再骂上几句,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绵绵什么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确实没想到会这样。
  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拼命地让自己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倒还能睡!你倒还能睡得着……”
  绵绵是武祥的女儿,今年十七岁。
  武祥今年五十岁,就绵绵这么一个女儿。
  绵绵长这么大,别说打了,就是一个指头他也没碰过。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离高考就剩几个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请来家教,刚刚布置了作业,武祥送走老师还不到半个小时,没想到绵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当时觉得绵绵的屋子里很静,想想孩子也够辛苦的,寒假期间也没有一刻休息时间。由于是高三,寒假时间很短,总共也就半个月左右,过了大年初五就要去学校集中复习。但即使就这么几天时间,家里还是请了家教。不付出哪来的收获?想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不下功夫行吗?看看周围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辛苦就辛苦点儿吧。于是他就端了一杯水送了进去,没想到绵绵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绵绵睡得很香很沉,甚至还在微微地打鼾。
  绵绵竟然睡着了!竟然能睡着!
  给绵绵请的这个家教是个有名的数学猜题高手,是绵绵这个重点班的班主任精心挑选的,还是托校领导的关系特别请来的。这个家教确实有水平,眼见绵绵的数学成绩在提高。家教说了,只要下点儿苦功,把每天布置的这些题都演算了,把这类题的解法都牢牢记住了,成绩肯定会提高。如果还能融会贯通,高考提高个三五十分应该不成问题。如果再用功点儿勤奋点儿努力点儿,高考拿高分也不是没有可能。
  绵绵在班级的排名中等偏下,最弱的就是数学。其实语文也并不怎么好。临阵磨枪,补语文外语政治没什么大用,只能补数理化。
  老实说,自从绵绵上了高中,武祥从未考虑过女儿的学习,更没把绵绵的成绩当回事。也就是这两个月,绵绵的学习成绩才突然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绵绵妈在孩子的学习上帮不上任何忙,武祥虽然对高中课程并不陌生,但与辅导教师相比,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远了。有些题目,他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去辅导了。
  孩子的成绩一直就这样,虽然也很用功。问题是,在一个重点学校的重点班里,想让孩子的成绩短时间内实现飞跃,可能性太小。这个,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干吗还要打她?干吗还要打她!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气算什么本事,又能顶什么用!瞅瞅你自己的样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整个一个浑蛋,一个孱头,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武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骂了几句,也不知是骂绵绵,还是骂自己,直觉得心虚身沉,耳热脸烧,只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要缓和眼前这种气氛,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看看时间,妻子回来至少还得一两个小时。如果妻子回来了,知道了绵绵挨打的事情,说不定家里的气氛会更沉重。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把身子转回去,任凭铃声一遍一遍地在这沉寂的屋子里空响。
  烦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全都成了难题,而且全都成了绕不过去的大难题。以前条条都是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现在一眨眼间好像全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深壑。就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壕沟里,处处都是坎,每一步都这么难。
  一如飞来横祸,巨石一般砸在了一家人头上。
  就在两个月前,武祥所在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宣布“双规”。度日如年的两个月一天一天过去了,至今仍然沒有任何有关魏宏刚的消息。
  这件事对武祥一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特别是对绵绵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因为这个被宣布“双规”、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的市委书记魏宏刚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绵绵的亲舅舅。


  绵绵的学习成绩一直就不怎么好,家里谁都清楚,学校的老师也一样清楚。
  只是在两个月前,成绩对绵绵来说,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绵绵的成绩再差一些,上大学甚至上重点大学对绵绵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绵绵本来在市十六中上学,一年前转学到了延门中学。延门中学是整个延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能在这样的学校上学,再加上绵绵的背景,上延门市的大学可以说根本不成问题。
  延门市有四所大学,其中一所还是全国重点大学。这所重点大学交通方便,离家只有三站地,等于就在家门口。绵绵要是上了这所大学,那实在太方便了。至于另外的三所大学,虽然不是重点,但在省里也是很不错的大学。绵绵究竟上哪所大学,武祥以前好像连考虑也没考虑过。按武祥的意思,只要绵绵愿意,他和妻子都没有意见,绵绵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这几所大学的领导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给武祥说过,希望绵绵一定上他们的大学。这些学校的领导并没有说假话,他们打心底里巴不得绵绵能上他们的学校。
  之所以争着抢着让绵绵上他们的学校,并不是因为绵绵有什么特长,更不是因为绵绵学习成绩好,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突出事迹。原因就一个,当然也是人所共知的,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是这个延门市的市委书记。这些学校的领导都清楚,招一个绵绵这样的学生进来,就等于给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拉下了关系,夯实了基础。这些年,几乎每一所市属高校都在迅猛扩招,原有的地盘都大大不够了。如果能同当地的主要领导搞好关系,在城市用地如此紧缺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在学校读书,那几乎就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特殊资源和政治资本。何况好处并不仅此一项,一个高校同所在地党委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会有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联系。
  延门市是一个拥有近七百万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个县区,是省里最大、条件最好的地级市,距省城只有百十公里。还有关键的一点,延门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无比重要,因为整个省城几乎就在延门市区的包围圈里。有这样一个当市委书记的舅舅,绵绵的升学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哪怕绵绵到省城的大学读书,也不算什么问题。
  其实暗地里早就有人说了,绵绵根本就用不着高考,市里省里的这些大学根本就不在绵绵和绵绵舅舅的视线范围里。绵绵的舅舅无须说话打招呼,在上一个学期,甚至更早,绵绵上什么大学的事情早就有人在悄悄地谋划安排了。
  绵绵就魏宏刚这么一个舅舅,绵绵的妈妈魏宏枝是魏宏刚的亲姐姐。   最让武祥难以对付的是绵绵的班主任,那是一个姓范的四十多岁的女老师,隔三差五就往家里跑,时间长了,彼此熟悉了,什么话也敢说,什么话也能说。可以说,最终武祥夫妇答应了学校对绵绵的所有安排,都是被班主任说服的。这个班主任口才好,点子多,又是重点班多年的班主任,再难的事,经她一点拨,立刻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让你茅塞顿开。当初就是她第一个提议要培养绵绵当团干部,接下来又多次非要让绵绵当班长。
  团干就团干吧,当当也无妨,但让绵绵当班长,武祥和妻子包括绵绵的舅舅都觉得不妥,绵绵更是不愿意。那会儿绵绵刚从别的高中转到这个重点高中,也就几个月的时间,班里的人还不熟呢,何况这个班又是重点班,班里的学生哪个没当过班干部?哪个在原来的学校不是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好干部?绵绵的成绩本来就不怎么样,到这个班里就显得更差了。学习跟不上,成绩上不来,班里的情况又不熟悉,就算绵绵性格还算随和还算沉稳,但要在这样的班里当班长,那绝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现在的孩子对有些事情不吭声,并不意味着心里就服你,更不意味着对什么也不清楚不了解。让这样的学生进重点班,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市委书记舅舅吗?如今还要让这样的学生当班长,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当然学生们也都明白这是班主任的意思,班主任要这样的学生当班长当然有班主任自己的想法,学生们可以不吭声,但要他们心服口服,那有可能吗?这样的班长在班里能有什么威信?怎么开展工作?
  所以班主任一提这个话题,武祥夫妇坚决反对。绵绵能进这个班,就已经让很多人心怀不满了,想进这个班的人有多少啊。中考时,最低录取线620分,凡是考进来的学生哪个不是学校的尖子生?不在这个分数线的,低一分就得多花一万,分数差点儿的,家长出十万二十万眼睛眨也不眨。若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孩子,就是再多的钱也有的是人愿意出。那些大老板们,为了让孩子进来,出个百八十万也不在乎,为的就是能让孩子有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成长环境,有一帮将来有出息的优秀同学。在如今,同学就是最铁的关系,是一辈子用得上的硬关系。有这样一帮好同学,那是一笔多大的潜力投资,是多么重要的人生资源和社会资本。这样的一个重点学校,这样的一个重点班级,那是多少人眼巴巴盯着的地方。而绵绵呢,一个普通高中的普通生,不但一分钱不掏就进来了,居然还要当一班之长,难道真以为大家的眼睛都瞎了,脑子都糊了?进不来的人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呢,现在还公开这么干,那岂不等于火上浇油?如今八项规定人人皆知,处处都有巡视组的影子,随便一封告状信闹出什么事来,那还不把绵绵害惨了,弄不好把书记也影响了。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对班主任的多次劝说,武祥一直坚决表示不同意。能进这样的学校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再怎么着也还有个自知之明吧,不至于糊涂到连个底线也没有了。
  绵绵当然也不愿意,不过这个班主任并不着急,每次都笑眯眯地来,笑眯眯地去,这次说不通就下次,下次还不行,就再等下下次。到后来,武祥终于不再说什么了,连绵绵也不怎么再坚持了,因为慢慢的,他们终于听明白了班主任的意思。
  班主任让绵绵当班长的深层用意很简单也很有说服力,而这层用意让武祥夫妇几乎是丢盔卸甲,毫无还手之力。班主任说,绵绵现在当了班长,当了团干,当了学生会主席,再加上每年的三好学生,为的是下一步的目标上省重点大学,甚至上全国重点大学。有了这些,就可以有办法让绵绵免于考试,直接保送。这样的保送生年年都有,不显山不露水,谁也说不出什么。就算有人来调查,那人家选举出来的班干团干还能是假的?人家的学生会主席、三好学生还能是假的?这都是一票一票选出来的呀,哪个敢说当初选错了,敢说有人私下干扰选举了?即使能干扰老师,那整个班里的学生也都选错了,也都被干扰了?还有全校几千学生也都选错了,也被干扰了?再说了,就算查下来,学生们早都毕了业上了大学,又到哪里查去?其实这算个什么事,谁会把这当个事?谁会为了这些事情去告状?高考在即,哪个学生家长不是战战兢兢,谁会在这个关口给自己找麻烦找罪受?告状还能比高考要紧?万一出了啥娄子,影响了孩子的高考,岂不是因小失大!这样的傻事谁会干?一年半载就毕业了,谁当班长校干部,又有什么关系?哪个学生家长会吃饱了撑的,操这份闲心?就算绵绵当不了,能轮到自己的孩子当吗?当家长的哪个还想不明白这个?
  班主任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但一家人也都听明白了。按班主任的意思,那就是以绵绵现在的学习成绩,将来要是真刀真枪地考起来,别说考重点大学了,就是一般的大学也还差一大截子。即使大学愿意要你,成绩太差,不也得冒风险走后门?
  班主任的這些话可算是击中了要害。对这一点,在班主任多次的家访中,武祥和妻子还有绵绵都十分清楚。绵绵的学习成绩确实很一般,要凭绵绵的真实成绩,考大学确实有困难,更不用说好大学重点大学了。班主任说了,如今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想考个一流大学、重点大学,不知要比过去难多少倍,那可真正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呢。
  班主任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分析来分析去,现在每年有多少学生考大学啊,77、78年,包括80年代那会儿,全国累积了十几年的考生,三十多岁的都算上才五百多万。而如今,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万。只咱们延门市,如今上高中的就七八万。应届生加上复读生,考大学的学生怎么也有十多万,比过去整个省里的考生还多!如今大学是多了,可真正称得上大学的又有多少?真正的重点大学又有多少?达到录取分数线的,过去一百个里面就有三个五个能上重点大学,如今一千个里面能有三个五个进重点就算很不错了。若是全国重点大学,这个比例会更低。上大学的人越来越多,但这其实是一个假象,在咱们延门市这十万多考生中,能上全国一流重点的也就百十号人。而这百十号人就是我们市,我们省,甚至我们国家未来的栋梁之才,真真正正的人尖儿。那些所谓的普通大学,还有那些凑数的专科,都只是挂挂名而已。说是大学生,能学到啥本事?有好多所谓的大学,都只是大学的牌子,大专甚至是中专的底子。学校里的设施都是急就章,师资力量更是参差不齐。脏、乱、差,劣、次、挤,管理混乱,校风学风一塌糊涂,好学生进去了,用不了多久也会变得不思进取,沉湎于游戏、恋爱,虚度年华不说,还糟蹋父母的辛苦钱。如果稍稍有些办法,谁家舍得把孩子往这样的大学里送?你们想想,全中国上千万的考生都拼命地想往好大学、一流大学、重点大学里挤,上千万的考生啊,还不算自考、成考、专升本,这里头父母是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有多少?父母是领导干部的有多少?这么多这样的学生要上重点大学,这里面的竞争会有多激烈,多残酷?说白了,现在就是一考定终身,要是考进了重点大学,就等于是一辈子端稳了金饭碗。进了重点大学,多半就等于硕士博士也一起拿到了手,未来的发展还不是一帆风顺?当然了,咱家绵绵根本不愁上重点大学,只要舅舅说话,想上哪儿就能上哪儿。不过让我说,既然要上,咱就体体面面地上,正大光明地上,理直气壮地上,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让别人说长道短。咱是重点学校重点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的干部,团里的干部,到时候再给绵绵评一个市级的三好学生,就全齐了。这样的学生,众望所归,将来保送到哪个学校,都光光彩彩、排排场场、鲜鲜亮亮。据我所知,绵绵小学初中都被评过三好学生,初中升高中就是保送的,这已经为下一步保送重点大学打下了很不错的基础。保送生、三好生,还有班长、校干部、团干部,到了五四青年节,咱们再想办法弄一个全省青年标兵,这就更没问题了,等于上了双保险。这样的学生保送大学,哪所大学不欢迎?还怕别人说闲话?有了这样的资本履历,到了重点大学也是重点培养的对象。这些年都讲什么小升初难,中考难,再难还难得过上大学?什么高房价,什么看病贵,什么入托难、上学难、工作难,其实咱们中国最贵最难最不容易的还是上大学,顶顶难的就是上重点大学。只要上了大学,尤其是上了重点大学,以往的成绩啊,分数啊什么的就没那么重要了。只有上了重点大学,才等于万事俱备,咱才会去考虑别的。一个好点儿的大学也上不了,还谈什么住房工作,连考虑的资格也没有!其实咱们绵绵,房子工作那算什么事?顶顶要紧的还是挑所好大学。所以让我说,现在当个班长吃点儿苦也值得。其实班干部也没那么多事情,更没那么复杂,现在的那些孩子,什么不明白,什么看不开?根本不会把这些当回事。绵绵当班长,肯定要让大家选举,这个我来做工作,再难也得保证顺顺利利,圆圆满满,就是跑断腿磨破嘴,也要保证绵绵高票当选。绵绵大家也挺喜欢,端庄高雅,朴实善良,既没架子,又没有脾气,班里的学生都能接受。让绵绵当班长,正好让大家有了一个接近绵绵的机会,有绵绵这样的同学,还不是同学们的荣耀和机遇?其实呀,咱们都老古董了,现在的孩子,脑瓜子都好使着呢……   妻子整个一个人好像完全垮了。
  妻子的精神濒临崩溃,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妻子其实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人,更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
  魏宏枝与武祥同岁、同村,小学初中还是同班。后来武祥上了市里的中等师范学校,魏宏枝因为家庭经济情况则上了县里的技工学校。当时的技校只需上一年就可以挣到工资,因为上一年学后就会去大工厂实习,一旦实习,就有补贴了。大工厂的补贴,比地方上的工资也少不了多少。魏宏枝的动机其实非常简单,上学就是为了上班,上班也就是上学的目的。在她心目中,好像上学跟求知完全是两码事。她的上学就是为了就业,就是为了找工作。上学也好,找工作也好,目的也就是一个,让全家的日子能轻松一些。还有一个,那就是想让比她小十几岁的弟弟魏宏刚能顺顺利利地读完初中、高中。
  她清楚,像她家这样的家庭,很难同时供两个子女上学,更不可能供两个子女上高中上大学,即使供一个也很艰难。只有自己尽快找到出路,尽快挣到钱,才有可能让弟弟上高中上大学。她提前了解清楚了,如果上了技校,到工厂实习时,一个月差不多可以拿到三十块钱,可以贴补家用。等她工作了,挣得多一点儿了,她就有能力接济弟弟上高中、读大学了。
  魏宏枝的成绩很好,她不费吹灰之力就上了当时县里唯一的市属技工学校。所有的老师都为她惋惜,以她的成绩,上高中,上大学,应该不存在任何问题。那时候刚刚恢复高考不久,大学、大专、中专的录取分数差不了多少,重点高中和技工学校的录取分数也差不了多少。当然,这里面还是有区别的,上了技校,注定就是当工人;上了中专,就可以做技术员;上了大专,就有机会做工程师;上了大学,就可以继续深造,可以留校,可以进政府、进机关,甚至可以出国。分数差不了多少,前途却大不相同。
  魏宏枝并不是不清楚这些,她也知道老师们的劝说都是为她好,不过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技工学校。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那时有一个让人没有后顾之忧的就业环境,不管你是大学生还是技校学生,只要你能上了学,有了一技之长,就肯定会有一份工作等着你。那时候有多少单位在等着要人啊,只要你能上了学,即使是技工学校,也一样等于是端了铁饭碗,等于获得了一辈子的温饱生活。
  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为了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弟弟。魏宏枝非常清楚,如果一年后她挣不到可以让弟弟继续上学的钱,他们姐弟俩就有可能会双双辍学回家。
  非此即彼,别无选择。
  当时家里的情况糟糕到难以供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继续上学了,即使弟弟的学习成绩再好也没用。虽然家里三世单传,就弟弟这么一个儿子,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二十年后,魏宏枝的弟弟魏宏刚当了市委书记,曾在武祥面前动情地说,姐夫啊,他们都夸我这行那行,这有本事那有才气,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这么一个姐姐。要是没有姐姐的付出和牺牲,我绝对不会有今天。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贫穷不是罪恶,但贫穷却可以制造罪恶。贫穷会把优秀的人才扼杀在摇篮中,也会把未来的天才变成愚民和恶魔。
  魏宏枝技校毕业后的第三年,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当时家里就魏宏枝和父亲两个人知道此事,连母亲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为了不让住校的弟弟分心,直到父亲去世,她都没告诉魏宏刚父亲病症的实情。
  魏宏枝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农民是这个世上最能扛病的群体。从生到死,从黄口孺子一直到离开尘世,这其中只允许也只可能有一次熬不过去的大病暴病。魏宏枝的父亲从十七八岁成家立业开始,一辈子从没有任何病症让他在床上躺过三天两夜,也很少吃什么药,平时有个头疼脑热胃寒拉肚子,顶多吃两片麻黄素去痛片也就挺过去了。该干的农活,不管是挑粪还是拉车,也从未因病停下来过。
  然而这一次不同,父亲动不动就喊累。那段时间农活不忙,父亲一直在帮村里人盖房子做小工,虽然是重活,但能省下吃的,父亲基本上天天不落。父亲是撂瓦的好手,撂瓦就是盖房子铺瓦时,从房下把瓦片直接扔到两丈高的房顶上去。这是个苦活累活力气活,一页瓦有三斤重,一次撂二至三片,多时可以扔五至七片。越多越重,也越容易扔散了,所以得有技术有技巧,还得有猛劲有耐劲有巧劲。魏宏枝的父亲正常一次能扔三到五片,扔几百片瓦不带休息的,从来都是稳稳当当,很少有失手的时候。正因为如此,每到村里到了盖房修房的季节,魏宏枝的父亲就很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然而那一次,魏宏枝的父亲真的是不行了。他的脸色蜡黄,原本单薄的身子骨愈发瘦得怕人,腰板佝偻得已经挺不起来。一次两片瓦都气喘吁吁,要不了几下就窝在地上喘好半天。到后来,就干脆扔不动了,只在一旁给人递瓦。但即使这样,也眼看着撑不下去了。有人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摇摇头,说没啥,扛两天就过去啦。但终究没能扛过去,一次弯腰搬瓦时,魏宏枝的父亲一头栽在瓦堆上。
  刚满二十一岁的魏宏枝得到消息赶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就用自行车把父亲送到了县医院。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最便捷最省钱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好在二十一岁的魏宏枝,尽管家里缺吃少穿、粗衣粝食,在工厂干活常常夜以继日,累得精疲力竭,但这并不妨碍她发育成一个大姑娘。自行车是家里最得力的交通工具,魏宏枝骑自行车带一二百斤的重物是家常便饭。全家用一万多个工分换来的自行车,整整四年了,仍然像新的一样。一家人就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着这辆自行车,平时擦得干干净净吊在房梁上,即使已经十几岁的魏宏刚也没有机会可以随便骑到这辆自行车。平时用车用得最多的,除了父亲,就是魏宏枝了。如今父亲到县医院看病,护送父亲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魏宏枝头上。
  醫院里的检查其实很简单,那时候没有B超,也没有CT,其实也根本不需要这些了,医生做了一次腹部按诊,又进行了一次X光透视,基本上就确诊了:肝癌,晚期,而且已经全身扩散。
  回去的路上,魏宏枝才发现父亲竟是这么轻。个子还算高大的父亲,坐在自行车上,飘飘忽忽的就像一团棉花!
  父女俩一路无语。父亲看不到女儿脸上的泪水,女儿也看不到父亲脸上的绝望。父亲倔犟的脾气,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说服父亲的理由。父亲搞清了自己的病情后,没有任何犹豫就做了放弃治疗的决定,坚持要立刻回家,而且几乎没有买任何药物。   魏宏枝清楚,放弃治疗对父亲意味着什么,更清楚这对自己,对年仅十二岁的魏宏刚,对五十一岁的母亲,对年届七十的爷爷奶奶,对这个家庭,又将意味着什么!
  父亲回到家,只撑了一个多月就去世了。一个月的时间,对人的一生来说很短暂,但对魏宏枝则像是熬过了度日如年的漫长岁月。在这一个月里,她从父亲身上深刻体验了只有农民才具有的刚毅、坚韧、忍耐、沉默,和他们与生俱来的对待死、对待生,对待自身、对待亲人的人生原则和人生态度。
  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几乎没有用过药。只有一次疼得实在挺不住了,才吃了两片止疼片。直到父亲去世前夕,母亲才得知父亲的病因和即将到来的无法改变的结局。为了不让弟弟的情绪受到影响,父亲去世前,魏宏枝就再也没让弟弟回家,尽管弟弟所在的学校离家只有二十几里地。那时父亲的身体和面容已经彻底变形,每况愈下的病情让父亲耗尽了所有的能量,面无人色,形似枯槁。剧痛没有让父亲吭过一声,但疼痛的感觉最终全写在了父亲的脸上和躯体上。父亲死前二十天就已经无法入睡,因为不能躺卧,只能蜷缩在棉絮里,去世前十天常常浑身颤栗,两手死死地抠着炕席,以致指甲纷纷脱落。
  魏宏枝日日夜夜守候在父亲身旁,看着已经不成人样的父亲,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父亲能早点儿解脱。无情的病痛把父亲折磨到最后一刻,人们都说父亲真的是一条狗命,活得艰难,死也不易。父亲陷入昏迷只有一天多时间,而后一阵大呕,呕出一大摊像黑酱一样的血块,然后再也没醒过来……
  哭得昏天黑地的魏宏枝,直到父親被掩埋后,才渐渐明白了父亲的死给她带来的是终生的痛。而父亲的死,也让她过早地完成了一个贫困农民家庭的基因传承。贫穷,可以让一个人的承受力、意志力超越生命极限。她从父亲身上,看到了一次活生生的生死演练。
  武祥从来不在妻子跟前提到她的父亲。刚结婚那几年,有那么几次,不经意间说到她父亲的事,魏宏枝总是立刻埋下脸去,刹那间,大颗大颗的泪水就会砸进碗里,砸在桌子上……
  魏宏枝此后的人生历程和人生抉择,似乎都掺进了父亲的影响。在夫妇俩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武祥也多次领略过妻子的坚韧和毅力。
  作为丈夫,武祥清楚妻子的个性。在这个世界上,武祥还从来没见过妻子为什么事情焦虑过,发愁过。他甚至很少见妻子为什么难事发愣皱眉头,尤其是极少见妻子有唉声叹气的时候。他有时会觉得妻子有些过于冷静,甚至有些乖戾,缺少点儿女人应有的温柔。
  所以,今天晚上妻子的表现让武祥吃惊,永远压不倒打不垮的妻子,怎么成了这样?
  魏宏刚出事以来的这些日子,妻子的情绪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低落过。即使在得知魏宏刚被宣布“双规”、在市委常委会上被突然带走的消息时,妻子也很镇定。她甚至还常常劝说武祥和绵绵,要大家都乐观一些,眼光都放长远一些。而她也确实很乐观,眼光也确实放得很长远。她自己更是一如既往地努力工作,除了感冒发烧至三十九度多的那一个星期,一直都在坚持上班。
  看着妻子的样子,武祥提醒自己,这当口儿一定做妻子的坚强后盾。看着妻子的言行举止,他常常会突然生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敬重之情。妻子虽然没有那么多的温柔妩媚,但妻子坚强刚毅,千斤的担子也压不弯腰,一个真正宠辱不惊,可以同甘共苦的女汉子。有这样的女人撑着,这个家什么时候也垮不了。
  武祥深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爱着自己的家。武祥与魏宏枝结婚二十一年,没过几年安逸的日子。武祥有个妹妹,结婚两年多,就得了一种叫红斑狼疮的慢性病。当得知这个病几乎是不治之症时,武祥的父母首先从精神上就完全垮掉了。
  武祥的妹妹很漂亮,弹得一手好钢琴,曾多次获奖。得病前,中央音乐学院已批准她进修两年。妹妹也确有音乐天赋,每逢她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来回舞动,一曲曲悦耳的旋律就立刻回荡在四周。妹妹的琴声,让家里充满了温馨,给了爸妈无尽的欢乐和憧憬。妹妹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很轻松就考上了省里的音乐专科学院。妹妹的文化课成绩比中央音乐学院的分数线高出三十多分,但专业成绩并不理想,并不是因为分数低,而是复试和面试的结果让她的排名落在了后面。她的音乐老师无奈地说,没办法啊,你就是朗朗的妹妹,没有关系也是枉然。
  后来,妹妹留在学校当了钢琴老师。那时候,妹妹已在全国青年钢琴比赛中荣获了二等奖。再后来,妹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市老领导的孩子,狂热追求妹妹多年的市教育局中教科副科长贾贵文。妹妹的婚姻武祥和父母都赞成,武祥的父母还说,咱们这样的家庭,和人家结亲家,那还不是攀了高枝?唯一强烈反对的就是魏宏枝。经过多方打听,魏宏枝得知这个贾贵文品行很差,纯粹一个纨绔子弟。武祥父母则说,人家不嫌咱门不当户不对,咱还嫌弃人家是干部子弟?干部子弟家教严,懂规矩,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几个差的?不管怎么说,好的还是多。再说了,偶尔个别差的还能就让咱碰上?
  唯有到了绵绵这里,姑姑一没脾气,二没时限,只要绵绵乐意,想弹多久就多久
  但不幸的是,后来的事实竟是被魏宏枝一语成谶。结婚没多久,妹妹就被气得常常回娘家。据说这个贾贵文在外面的女人少说也有一打,整夜整夜在外面鬼混是常事。公公婆婆年纪大了,住得也远,婚后两年没有孩子,对儿媳妇怨气也不少。见了面,叨叨几句,冷屁股冷脸的转身就走,从来也没有说过儿子一句不是。直到这个时候,武祥才明白了老人常说的一句话,儿女婚姻,就得门当户对。攀的是高枝,毁的是儿女。侯门深似海,滴滴都是泪。平民百姓进入官宦门第,要想翻身只能靠生下一儿半女。如今妹妹不受丈夫待见,孩子也没生下一个,还指望公公婆婆把你当人看?
  那时候绵绵已经四岁,妹妹这个当姑姑的几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侄女。家里的玩具,几乎全是妹妹买回来的。只要姑姑来家,绵绵就粘到姑姑怀里像块棉花糖。绵绵那点儿还算过得去的钢琴水平,都是姑姑手把手教出来的。到姑姑这里学钢琴的孩子都得走后门,一个星期天辅导十几个孩子,每个孩子最多也就半小时,姑姑的脾气让所有的学生都战战兢兢。唯有到了绵绵这里,姑姑一没脾气,二没时限,只要绵绵乐意,想弹多久就多久。即使弹错了,使性子瞎捣蛋弹得狗屁不通,姑姑也从没生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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