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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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城市里的热闹从不间断,乡下的热闹积攒在一个叫作街子天的日子里。乡下的街子天是一个约定俗成的日子,在这一天里做买卖的人、购物的人会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凑成一个人头攒动的集市。平常日子的乡下是冷清的。
  乡下有了街子天,也就有了一群专门赶乡下街子的生意人,当地人把他们叫作跑乡街的,就像把收废品的人叫作捡破烂的,把清洁工叫作扫大街的一样,语气里透着一点鄙夷不屑。在人们眼里跑乡街的和城里坐地开铺子的老板是不能平起平坐的,他们起早贪黑,风尘仆仆,做的都是小本买卖,摆不起老板的架势来。
  欧阳婧就是一个跑乡街的女人。
  欧阳婧做的是服装生意。她每天天不亮出门,出门时背上背一个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胶大包袱,手上也提一个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胶大包袱;傍晚回来时她背上依旧背一个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胶大包袱,手上也依旧提一个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胶大包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的这副行头从来不见变换,里面的货物似乎也从未少去。欧阳婧略显孱弱的身体负担上这两个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大包袱便显得有些步履蹒跚,看上去她仿佛一个逃难的人,尾随其后的是生活朝不保夕的忧虑,是人生前路莫测的恓惶,她左冲有突,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摆脱围困。
  二
  欧阳婧在成为一个跑乡街的女人之前是青远纺织厂职工医院的护士。
  在计划经济时代,大多数国有企业都办有自己的医院、学校、派出所等。这些机构在开始建立时简单,而退出历史舞台时却如剥茧抽丝般缓慢痛苦。欧阳婧就赶上了青远纺织厂职工医院即将载入史册的尾声。
  青远纺织厂职工医院的医生护士出身芜杂,有厂领导的家属,有车间调来的关系户,有因工受伤享受照顾的职工 ……除了欧阳婧,全是半路出家的。欧阳婧毕业于省卫生学校,好歹算是科班出身,只可惜她的父母都是青远纺织厂的职工,毕业时按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她被分配到青远纺织厂职工医院。欧阳婧个人觉得是明珠投暗了,可是纺织车间里的女工都羡慕着她。纺织车间工作环境艰苦,又热又闷噪音又大,上班时要不停地在机台间穿梭走动。有人统计过纺纱女工上一天班走的路至少有20公里。女工们便羡慕着行政办公室的职员和职工医院的医生护士,他们每天喝茶看报晒太阳,真是颐养天年啊。
  职工们都知晓职工医院里医生护士的老底,有什么疑难杂症从不来麻烦他们,偶尔头疼脑热拉肚子时才来光顾一下,因此病人很少,欧阳婧他们有了太多喝茶看报晒太阳的时间。唯一让人心焦的是随着纺织厂效益下滑他们领到手的工资越来越少,还时常断顿。
  那时候欧阳婧想想未来也是一片茫然,但她还是没有想到要离开医院去自谋生路,促使她最终下决心离开医院来跑乡街是因为丈夫林斌的下岗。
  三
  林斌本来是不会下岗的。
  林斌是青远纺织厂的宣传干事,能写一手好文章,棋琴书画也略通一二,是一个优秀称职的宣传干事。但他却在纺织厂精简裁员讨论会上热情澎湃地发表了一通言论,全然忘了自己作为宣传干事“传声筒”、“二传手”的职责。
  青远纺织厂的经济效益越来越差,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便开始精简裁员。精简裁员是从车间开始的,也就是说最先面临下岗的是车间里的工人。身在行政机关的林斌却对这样的精简方案提出反对意见,他说,导致工厂效益滑坡,陷于困境的主要原因不是车间里的工人过剩,而是行政机构臃肿,人浮于事,要精简应该从行政部门开始。他话音未落会场的气氛就异样起来,大伙奇怪地看着他,仿佛盯着一头活恐龙。但林斌的话开了头就没法止住,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让工厂起死回生,扭亏增盈的办法。厂长不停做出颔首赞同的样子。林斌的口才在那一天发挥得分外出色。
  后来厂里的精简方案作了略微的修改,除了裁减掉车间里的一部分工人外,行政机关里林斌和几个领导眼里的刺头儿一并被踢了出去。刺头们都觉得是受了林斌的牵连,对林斌说,你真是一个大傻逼。
  欧阳婧也觉得林斌太书生气,但对他的下岗却不以为然,她安慰林斌说,下岗就下岗吧,这个破厂子再待下去也没多大意思了。
  欧阳婧以为凭着林斌的才华是可以到外面闯荡一番的。
  四
  林斌的百无一用是在他下岗之后才彻底暴露出来的。
  林斌先是去做木材生意,他不懂行情,也不知道木材生意那是见者有份,得打点好沿路大大小小的关卡。他骨子里文人清高的天性作怪,不屑此道也不善此道,结果他的木材不是被扣就是被罚,生意做得磕磕碰碰,最后赔了个精光。后来他又去一家日用品公司做推销员,在大街上跑了一个多月,他竟然没有推销掉一件产品。每当客户一指出产品的缺点,他就说,确实有这种情况,但是……林斌坚信商人以诚信为本,他以为诚实地承认产品的不足之后再介绍产品的优点更能说服对方,可是很少有人会耐心听完他的“但是”,人们要的是完美无缺的东西,虽然这种东西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林斌最后一次创业是开了一家家政公司,所谓“公司”不过是临街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商铺,门口支起一面贴满了保姆、钟点工、家教、疏通下水道等等信息的黑板。林斌每天早晨九点准时来到小商铺里,先把那面黑板抬到门外支好,然后扫地抹桌子,再泡上一杯茶,在淡淡的茶香中等待顾客上门。一年后,他在那间小商铺里看完了一大摞书,却没有等来多少顾客,不得不关门大吉。
  到此为止,林斌折腾完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欧阳婧这才明白,林斌离开纺织厂那两块小小的宣传栏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林斌真正赋闲在家了,闲极无聊便开始写小说,不久还真发表了一篇,收到四十五块钱的稿费。就像在黑夜里迷路的人看到了一星半点光亮,这四十五块钱点醒了林斌——写作才是最适合他做的事。
  林斌用那稿费给儿子林怡买了一副小手套。冬天林怡伸出戴着手套的小巴掌对别人说,这是我爸爸的稿费买的。人们这才知道林斌整天窝在家里不出门原来是当起“作家”来了。   欧阳婧心里隐约希望着,林斌会有一举成名的一天,这隐约的希望吸引着她往前奔。
  随着林怡日渐长大,家里的费用也日渐增加,林斌数月半载才会收到一次稿费,指望他养家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家人仅靠欧阳婧微薄的工资生活,常常是买了米就买不了油,顾了吃就顾不上穿,再遇上个大事小情就只有去四处挪借了。而借钱这种事情也只能是欧阳婧出面去做,怎能逼林斌一个大男人去说那些低眉顺眼的话?可是像欧阳婧他们这样的境况又有几个人敢借钱给他们?唯一肯爽快借钱给欧阳婧的是住在她家楼上的于大姐。于大姐也是青远纺织厂的下岗工人,她下岗后就跑起了乡街,专卖咸鱼、海带、辣椒面等干货,一天到晚灰头土脸却绰绰有余地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欧阳婧每次去借钱,于大姐总爱一边给欧阳婧拿钱一边说,“穷帮穷,富帮富,官面儿帮财主”,谁让咱们都是弱势群体呢?
  欧阳婧害怕听到“弱势群体”这个词,她觉得这是一个屈辱的词,她不甘心成为这屈辱群体里的一员,可是要改变自己眼下的状况必须有钱呀。后来欧阳婧就咬咬牙对于大姐说,大姐,我跟你去跑乡街吧。于大姐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说,就你?
  五
  欧阳婧在人们诧异的目光里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真的跟着于大姐跑起乡街来。
  最初林斌是极力反对欧阳婧跑乡街的,在他的印象里跑乡街的女人不但要有一把力气还得有一股泼辣劲儿,欧阳婧这样一个冰雪人儿,怎么能够适应呢?
  欧阳婧就问,不去跑乡街,这一家子人的生活怎么办呢?
  林斌哑口无言,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吃穿用度,哪一样离得了钱呢?
  女人常常比男人更有韧性,更能屈能伸,她可以尊贵为公主也可以委屈成泥土。就这样欧阳婧摇身变作一个扛着大包袱跑乡街的女人。
  欧阳婧第一次去跑乡街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于大姐叫上她出发时外面还是一片黑灯瞎火。欧阳婧在林斌的帮助下跌跌撞撞把一大包衣服搬到一辆小货车上,那小货车是于大姐他们几个同行合伙租下的。上完货后欧阳婧也跟着爬到车厢里去。几个同行坐在货堆上,都穿着厚实的棉衣,戴着帽子或裹着围巾,看不清面容,只剩一团团臃肿的黑影。
  欧阳婧记得那个早晨,天边有几颗星星将落未落,拂晓的天空分外冷寂。
  六
  对林斌赋闲在家,老湖北很是愤慨,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让女人养活呢?
  老湖北是欧阳婧跑乡街的同行之一,祖籍湖北,大伙就叫他老湖北。老湖北是超生游击队员。他老婆一连生下两个女儿之后,他就带着老婆躲到云南来。他说云南的水土真不错,他老婆来了不到两年就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在县城里租了一套房子让老婆和宝贝儿子住下,白己跑乡街挣钱养活他们。就凭这一点老湖北是可以藐视林斌的。因此每天早上林斌帮欧阳婧往车上装货时,老湖北昂然立在车厢上,看林斌费力地举起一包包货物,却迟迟不肯伸出援手,他存心要让林斌吃点苦头。
  老湖北当然不知道,让林斌在家里专职从事写作是欧阳婧对生活仅存的一点希望了。欧阳婧和老湖北他们不一样,她不愿意一辈子跑乡街,她的生活需要另一个梦想来支撑,虽然这个梦想愈来愈渺茫,可是她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
  欧阳婧向老湖北解释说林斌没有闲着,他每天都很辛苦地写作,要写到很晚呢。
  老湖北一肚子疑问,坐在家里写字儿也能挣钱?
  欧阳婧说,当然。
  老湖北嗤地笑了一声,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林斌要是能养家,舍得让这么水灵的老婆出来跑乡街?
  七
  乡街上的货摊是用两根条凳支着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站在这样简陋寒酸的货摊后面欧阳婧最初的感觉是又羞又愧,遇到熟人便不敢抬头,更不要说吆喝着做买卖了。于大姐看透了她的心思,开导她说,跑乡街不丢人,比起那些下岗就进夜总会的女人我们光荣着呢。
  过了一段日子欧阳婧渐渐适应了跑乡街的生活,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和乡下精明的主妇讨价还价,伶牙俐齿地和服装批发商锱铢必较地争个不休。她的生意渐渐顺当了,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意人。
  八
  欧阳婧在职工医院时有一个同事叫刘钰。刘钰上班心不在焉,对待病人也不友善,欧阳婧与她相反,深受病人喜爱,他们时常指名要欧阳婧打针输液。这让刘钰很没面子,便心有芥蒂。有一天刘钰到乡下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正逢街子天,她顺便四处逛逛,就看到了在路边摆摊的欧阳婧。她故作惊讶地叫起来,哟,这不是欧阳婧吗?早就听说你来跑乡街了,一直不敢相信,你可是咱们纺织厂的一枝花呀,来摆摊岂不可惜了?
  欧阳婧知道刘钰记恨着白己,只平静地笑着说,靠双手养活白己,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
  刘钰也笑着说,这倒也是,人都得穿衣吃饭不是?
  一阵嘘寒问暖后,刘钰脸上的笑容掺了几分假意说,欧阳婧,你哪天要是撑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给你引条路,我有个朋友在盛都夜总会,就凭你这张脸蛋儿想要发财也不难。
  欧阳婧原本对刘钰的嘲讽并不十分介意,可一想到连这样的人都可以来糟蹋白己,可见白己的处境是何等不堪了。悲哀袭上心头,化作一层泪花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生真的就要这样过下去了吗?她向往着另一种体面的生活。
  老湖北的摊位就在欧阳婧的旁边,他细细数了数腰包里的钱,心满意足地对欧阳婧说,刨去本钱、车费,我这个月的收入相当于一个正科级。你呢?赚了多少?
  老湖北小富即安的模样让欧阳婧感慨万千,一个正科级真正的收入是多少?欧阳婧想这是她和老湖北这等人不可而知的。
  夜里想了千条路,醒来还得卖豆腐,眼下欧阳婧除了跑乡街便别无选择。
  九
  如果没有遇到陈明涛,欧阳婧生活的理想不过就是挣下足够的本钱之后到城里开一家服装店,做一个衣着光鲜的老板,让刘钰她们不能再来羞辱白己。
  可是欧阳婧遇到了陈明涛。
  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注定的,相遇的缘起神秘莫测。   陈明涛是沙屯乡的乡长。沙屯乡是一个贫困乡,四面荒山像一个个硕大的瘌痢头,东一丛西一蓬的矮小灌木寥落稀疏,掩蔽不住山坡上大片大片焦黄的泥土。作为乡政府所在地的沙屯也不过巴掌大的地方。街子天欧阳婧他们的货摊就摆在穿屯而过的公路两边,晴天灰尘扑面,雨天遍地泥泞,遇到有车辆过往时更是拥挤得转不过身来。
  就是这么一个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每逢街子天欧阳婧他们还是蜂拥而至,仿佛这里有挣不完的钞票。
  欧阳婧和陈明涛在一个街子天相遇了。
  那一天陈明涛请来县电视台的记者,要在沙屯拍一辑反映沙屯新貌的新闻,意在讴歌白己的政绩。可是沙屯四面荒山,一地泥灰,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拍摄的对象。记者就相中了欧阳婧和她的货摊。欧阳婧货摊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经她特意摆设之后显出一片繁华,她还是所有摆摊女人中最漂亮的一个。
  当记者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欧阳婧和她的货摊时,欧阳婧挥舞着手中的一件衬衫嚷道,拍什么拍?我同意让你拍了吗?
  陈明涛就上前对欧阳婧介绍说,我是沙屯乡的乡长,这是我们宣传工作的需要,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眼下欧阳婧不过是一个跑乡街的女人,什么乡长县长对她都没有威慑力。她说,乡长啊,做广告是要付费的,你不知道吗?
  陈明涛说,那好,我付费,你要多少?
  欧阳婧不客气地说,一百块。
  陈明涛当即叫手下人给欧阳婧送上了一张百元钞票。欧阳婧立刻欢欢喜喜地配合记者拍摄了,她还对着麦克风说了一番话,她说,如今沙屯人民的生活好起来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顾得了吃就顾不上穿,大伙儿手里有了余钱也开始讲究穿着打扮了,穿衣服都要穿名牌呢!欧阳婧一边说一边把手里一件假名牌衬衫对着镜头比试了一下。
  回家后欧阳婧告诉林斌自己上电视了。第二天晚上他们打开电视机果然就看到了这则关于沙屯乡的新闻,先是腆着小肚腩的陈明涛讲话,接着是沙屯乡拥挤热闹的街子天远景,然后是欧阳婧的货摊和她对着镜头的巧笑,还有那一番赞扬沙屯人民生活好的话。
  林斌说,就这么一会儿,你就挣了一百块钱?欧阳婧高兴地说,是呀。那些当官的手里流出去的钱就像水一样,这一百块钱不过是一滴小水珠而已。
  十
  欧阳婧其人陈明涛早有耳闻。
  在沙屯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沙屯小学的老师去一个辍学学生家里家访,劝说家长让孩子重返校园。老师说,文化知识很重要,只有让孩子好好读书,将来才会有出息。那家长说,文化知识有个屁用,你街子天去看看摆摊的欧阳婧吧。听说那是个中专生,当过护士呢,还不是一样来摆摊?我儿子已经识得好几百个字了,摆个小摊用不完呢。陈明涛就怜惜起欧阳婧来,她竟成了读书无用的一个佐证。
  那次拍摄新闻之后,他们算是认识了。
  一天陈明涛经过欧阳婧的小摊时,就随口问,听说你是个护士?
  欧阳婧自嘲说,是啊,我输液可是一针见血,人称欧阳一针。
  陈明涛认真说,你站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欧阳婧知道在人们眼里摆摊儿不论挣钱与否都是一种沦落,便有些酸楚地说,我何尝不想换一种生活呢?只是这偌大的世界竟难寻我的立足之地啊。
  陈明涛就说,来我们沙屯卫生院吧,这里正好缺护士,招了好几个临时工呢。
  欧阳婧说,我愿意就能来吗?
  陈明涛说,别的地方不敢说,在沙屯的地盘上嘛,我的话还管用。
  欧阳婧就给陈明涛留了个电话号码。回家后她没对林斌提起,她想自己和陈明涛非亲非故,调动工作这样的大事人家凭什么帮你?那陈明涛不过是说说而已,怎能当真。欧阳婧依然每天早出晚归地跑乡街。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欧阳婧竟然接到了陈明涛的电话。陈明涛说,你工作的事情有眉目了,我们见个面吧。
  天上掉馅饼的奇迹出现了,欧阳婧难以置信,她对林斌说了事情的缘由。林斌也一脸狐疑,他为什么要帮你?
  欧阳婧无从解释,便满心委屈,生气说,你想让我跑一辈子乡街吗?
  林斌说,我何尝不想让你过好日子?可是我也不希望你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帮助,鬼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欧阳婧说,就算他打着什么鬼主意,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你还不了解我?
  林斌解释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怕你钻了别人的套子。
  欧阳婧赌气说,这是我唯一重返医院的机会,哪怕真的是一个套子我也甘愿去钻。
  十一
  那天晚上林斌在书桌前坐了一夜。他刻骨铭心地感到作为一个男人自己太失败了,他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去接受一个陌生男人的帮助,直觉告诉他陈明涛对欧阳婧是有企图的,但是他不能够阻止这一切发生。他没有能力给欧阳婧提供更好的生活,为什么不许她接受另一个男人的帮助呢?天亮时林斌想明白了,至于以后的事就走着瞧吧。
  欧阳婧也一宿未睡,她想了千遍万遍,陈明涛的做法令人费解,他图什么呢?做生意久了欧阳婧习惯于计算得失了。很快她又为自己去揣摩陈明涛的意图感到不安,也许真是遇上好人了呢?更重要的是这些年来欧阳婧一直生活在担惊受怕中,她害怕下岗,害怕没钱,害怕生病,害怕衣服卖不出去,害怕儿子挨饿受冻,害怕被人嘲笑欺凌……令她害怕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欧阳婧心里的恐惧林斌不能够替她抵挡,而现在陈明涛伸向她的手臂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依靠,她想要推开有些力不从心。
  十二
  欧阳婧第一次不是坐在堆满货物的货车上而是坐着客车到了沙屯。她随身背了一个小巧的挎包,里面是她跑乡街积攒下来的一万块钱。这一万块钱是同林斌商量之后带来感谢陈明涛的。
  跑乡街时欧阳婧无暇梳妆,看上去也还是一个漂亮女人,今天她特意施了点薄粉,涂了点唇膏,就如同一块美玉经过了打磨,熠熠生辉起来。陈明涛想起他在为欧阳婧办调动手续时朋友们对他的调侃,你不会是看上这个女人了吧?说实话最初陈明涛心里毫无杂念,他只是觉得沙屯卫生院不是缺护士吗?而护士欧阳婧却在路边摆小摊,这是多么不正常的现象,当时涌动在他心里的是一股正气。眼下熠熠生辉的欧阳婧站在面前,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马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最初的动机了。欧阳婧不但外表靓丽而且性格柔韧,她风尘仆仆在街上摆摊的那些日子,让陈明涛对她心生怜惜,也满怀敬意。陈明涛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样的女人。当欧阳婧拿出一沓钱放在办公桌上时,这种天真幼稚的感谢方式着实吓了陈明涛一跳,他低声说,还不赶快收起来,你想送我坐大牢啊?   欧阳婧涨红了脸,这主意是林斌出的,他让欧阳婧把钱装进信封里,说没人的时候你递给他就成了。欧阳婧暗暗叫苦,林斌整天埋头在那些虚构的小说里,早该知道他出的主意大多浪漫而不切实际。
  看到欧阳婧不知所措的样子,陈明涛只说一句,来日方长,你以后再谢我吧。心里涌起的念头却是好想变成一把伞替这个女人挡住所有的风雨。
  钱没送出去,欠陈明涛的人情沉沉地压在欧阳婧的心上。她怨怪林斌,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林斌心里越发犯疑:陈明涛说的“来日方长”是什么意思?
  十三
  欧阳婧到了沙屯卫生院,再一次穿上护士服时她双眼噙泪,原来白已是这么热爱这个职业啊!在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操作室里她对陈明涛百般感激,是陈明涛改变了她的命运。
  每隔一段时间欧阳婧就会去看看陈明涛。她总是在快下班的时候去,这个时候陈明涛办公室里的人不会太多,要处理的事务大多已处理完毕。欧阳婧一来,陈明涛就会手捧一杯清茶陪她聊几句。有时候是他听欧阳婧说,有时候又是他说欧阳婧听,他们都惊讶地发现许多不可向外人道的话,竟能轻松白如地说给对方听。
  就在这倾诉和聆听里,他们彼此熟悉起来。
  欧阳婧知道了陈明涛的家在农村,他是独子,高中毕业后通过了干部招聘考试。他那观念陈腐的父母怕儿子一去不返,将来没人给他们养老送终,就慌忙在乡下给他娶了一个媳妇,想以此来拴住儿子。陈明涛说他妻子不过是一个农村女人,没有什么见识,却也算贤惠懂事。只要他每个月把孩子的生活费送回去,她就很满足很开心。陈明涛也知道了那个缠绕欧阳婧多年的恶梦,她的丈夫除了会写一堆发表不了的小说外,什么也做不了,一家子的衣食住行都要欧阳婧操心,她常常梦见他们一家子没吃没穿,流落街头,儿子饿得直哭。欧阳婧总在一身冷汗中惊醒。
  依恋一个男人的感觉欧阳婧早巳陌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事不肯再对林斌讲,因为她知道讲了也没有用,林斌一个下岗工人能帮得上什么忙呢?不过是徒添他的烦恼罢了。慢慢的欧阳婧习惯了苦乐自知,风雨独挡。在陈明涛面前,她倾诉的欲望刹那间复活,她的痛苦,她的哀愁,她的担忧,她都会一一说给陈明涛听。
  这突然间复活了的倾诉欲望告诉欧阳婧,她爱上了陈明涛,同时她也明白陈明涛如此轻易取代了林斌在自己心里的位置,是因为她对林斌的爱情早就消逝了,在陈明涛出现之前他们的爱情就消逝了。林斌这些年的窝囊无用让欧阳婧一再失望,最终连爱情也失却了。此时想起外国婚礼上的结婚誓词恍若梦呓:不论贫穷富贵,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他们等不及生老病死,仅仅只是贫困就让他们的爱情支离破碎了。
  十四
  关于欧阳婧和陈明涛的流言沸沸扬扬起来。欧阳婧一走进乡政府,就会有许多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她。欧阳婧有些不安,害怕影响到陈明涛的前途,她把她的担忧对陈明涛说了。
  陈明涛断然说,如果没有你,我要仕途前程干什么?
  刹那间欧阳婧只觉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把自己从困苦中救出来的恩人,就算对他以身相许也不为过啊。
  欧阳婧第一次枕在陈明涛的胳膊上醒来时,她想起了林斌,想起了和林斌恩爱的那些日子。自责塞满了她的心扉,你堕落了,你怎么可以躺在另外一个男人的怀里?但是另一个声音很快在她心里响起,原来一切是如此简单啊,你早就该这样去做了,在陈明涛出现之前,你就该去找一个王明涛或者是李明涛,总之找一个可以帮助你改变命运的男人。欧阳婧觉得这另一个声音是那样的陌生,原来的欧阳婧可是一尘不染啊。是那些艰难的日子改变了自己吗?在她背着大包小包去跑乡街的路上,在人们投向她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里,在儿子林怡羡慕着有钱人家孩子的新衣服新玩具的时候,蜕变开始了,岁月的风霜先是撕下了她脸上的矜持,然后一点一点剥掉她心里的骄傲,最后摧毁了她的自尊,她却也活得轻松白在了。原来一个女人不要脸面之后也就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欧阳婧回家的次数少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她报名参加了一个函授大专班的学习,业余时间就认真看书做笔记。她要证明给陈明涛看她是一个好护士。
  林斌虽说一事无成,头脑却是一流的聪明。欧阳婧一丝一毫的变化全在他的眼里,他不知道欧阳婧到沙屯卫生院去对于他们的家庭来说是福是祸。
  十五
  把人们对欧阳婧和陈明涛的种种议论传到林斌耳朵里的是于大姐。一天晚上于大姐特意到林斌家里来。她是一个直性子的人,刚一落座就问林斌,你和小婧没事吧?
  林斌回答,我们能有啥事。
  于大姐叹口气说,没事就好。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是能和你结成夫妻的人就这么一个,这缘分要好好珍惜。
  林斌就说,于大姐,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于大姐说,也没什么,我就是听到一些人在议论,说小婧和沙屯乡那个乡长怎么怎么着。我打死都不信,小婧为你们这个家连跑乡街的苦都受了,她不会做出毁这个家的事情来。
  于大姐走后林斌再也无心写作了,他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转悠,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深夜。一个装扮妖艳的女人经过林斌身边,转脸朝他妩媚一笑说,大哥,要不要我陪陪你呀?林斌知道遇上卖淫女了,除了欧阳婧他从来没有碰过其他女人。林斌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女人,心里涌起的不是欲望而是满怀的同情。他同情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同情着自己的妻子欧阳婧,他知道这个深夜还站在街头的女人多么不容易,也知道自己的妻子欧阳婧多么不容易,她们原本都是干净纯洁的,是艰难的生活泼给了她们一盆污水。见林斌发愣,女人善解人意地靠过来,十分娴熟地挽住了林斌的胳膊。林斌木然地随着她往前走。女人侧过头借着路灯打量了一下林斌说,大哥,你长得好帅哟。林斌随口应了她一句,你也很漂亮。女人咯咯笑起来,是吗?这么说我们真是有缘了。
  林斌随着女人走了一段七弯八拐的路,来到了一幢破旧的房子前。林斌不知道青远县城里还会有这么破旧的房子,那是一幢屋脊凹陷,门窗歪斜的土坯房,古董似地伫立在夜色里。女人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一道歪歪斜斜的门,她回头朝林斌一笑说,进来呀,大哥。   林斌跟着她进了门,看到一间十多平米的小屋,摆了一张床,一张方桌,还有两个矮凳。墙角扔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乱七八糟的衣物。站在小屋的电灯下,林斌得以看清楚女人的模样,她年纪不小了,她的头发,还有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看上去像是好久没有洗了,有着一层油腻。女人上前一步拉着林斌往床边去,林斌吓了一跳,那张床看上去更加肮脏,床单看不出本色,被子胡乱卷成一团堆在上面。林斌挣脱女人的手,慌忙往门外退去,他没有忘记从衣袋里掏出三十元钱顺手摆在那张方桌上。
  女人开始是诧异地瞪着眼睛,随后反应过来,便用尖利的声音骂道,你神经病呀,你以为你是谁呀?这点钱留着你自己买粥喝吧。
  退到门外的林斌听到“呼”的一声响,显然是女人愤然把方桌上的钞票扫到了地上。原来妓女也是不喜欢不劳而获的。
  林斌踽踽往家走去,他悲哀地想自己比这个卖淫女还要可怜,竟连堕落的勇气都没有。
  十六
  林斌和欧阳婧分居了。周末欧阳婧回来时林斌就睡在书房里,他不能够再躺到欧阳婧的身边去。
  欧阳婧跑乡街的时候,他们夫妻就很少亲热。古人说“温饱思淫欲”,是极有道理的,淫欲是在温饱基础上更高层次的享受。那时候欧阳婧整天为温饱奔波,哪里还有跟老公亲热的心情?而林斌一心想通过写作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状况,他常常坐在书桌前埋头写作到深夜。可是夫妻俩毕竟还是睡在一张床上。
  现在林斌突然睡到了书房里,欧阳婧不能不诧异。她敲开书房门问,你这是怎么了?
  林斌说,你不要逼我把话挑破了,我们还是彼此留一点脸面吧。
  欧阳婧更加疑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斌反问,你不觉得你躺在我的身边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这很悲哀也很滑稽吗?
  欧阳婧默默从书房里退出来,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这许多年来,她觉得自己像一张绷紧了的弓,随时准备着和坎坷多难的生活作斗争。只有和陈明涛在一起时,她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陈明涛像一个小小的泊港可以让她歇息片刻。即便如此,欧阳婧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这个家,陈明涛是她心灵的一个依靠,她只想在疲惫的时候,困苦的时候有一个诉说的对象。可是林斌不允许,他虽然潦倒,依然是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必须是从身体到心灵都属于他的。
  林斌除了不再和欧阳婧同床外,他还是整天趴在书桌上写他那永远写不完的小说。欧阳婧看他写得辛苦,就买了一台电脑回来。
  欧阳婧对林斌说,以后你学着用电脑写吧,又快又方便。
  林斌却说,我找到工作了。以后我要搬到单位去住,林怡就拜托你多操心了。
  欧阳婧以为自己听错了,林斌闲了这么多年,现在怎么会突然有工作了呢?他会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呢?
  欧阳婧就说,现在我的收入稳定了,家里的生活你不用管,你还是安心写小说吧。
  林斌说,吴丽霞聘请我做她的副厂长。
  听到“吴丽霞”这三个字,欧阳婧就不再出声。
  第二天林斌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家。
  十七
  吴丽霞是青远纺织厂厂长的女儿,林斌就是被她父亲精简下岗的。
  吴丽霞年青时不管不顾、热切执着地追求过林斌,这份痴恋在青远纺织厂流传甚广。吴丽霞一直认为如果欧阳婧不出现,林斌铁定会成为她的丈夫,可是欧阳婧半路杀出,横刀夺爱。情场失意的吴丽霞潦草马虎地另嫁他人,却不想嫁了一个酒鬼加赌徒,后来不得不以离婚告终。当她听说欧阳婧和沙屯乡的乡长有染才得以调入沙屯卫生院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吴丽霞的厂长父亲把青远纺织厂经营得一塌糊涂,自己却暴富起来。吴丽霞就用父亲的钱办了一家矿泉水厂,效益还不错。她找到林斌说,我想扩大生产规模,需要一个助手,你愿意来帮我吗?
  林斌正被欧阳婧和陈明涛的流言蜚语围困,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他需要找个地方去避开一切。
  吴丽霞离了婚,又一直对林斌念念不忘,林斌这一去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这样也好,欧阳婧想她和林斌终于扯平了,心里的负疚可以卸下了。
  吴丽霞的矿泉水厂在一座风景秀丽的大山脚下。那里有一股天然的山溪,水质纯净,富含各种人体所需的矿物质。林斌到了那里一看便知道吴丽霞所说的扩大生产规模不过是一个招他来的幌子,在矿泉水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形势下吴丽霞的厂子能维持现状已经算不错的了。吴丽霞给林斌安了一个副厂长的头衔不过是唬人的噱头,其实没有什么具体工作可干,不过就是天天陪着她吃喝玩乐罢了。
  林斌失而复得,吴丽霞对他宠爱有加,给他布置了一间舒适气派的办公室,配有电脑不说还有一个摆满文学书籍的书柜。林斌在这样的办公室里找不到副厂长的感觉,但总比在家里好多了,至少他和吴丽霞的种种绯闻足以抵消欧阳婧给他带来的耻辱了。林斌知道人们不管在背后怎样贬低他,看到他和吴丽霞出双入对眼睛里还是有羡慕的,毕竟吴丽霞在当地大小也算是一个富婆。只是他和欧阳婧,一个傍了富婆一个从了乡长,这算怎么一回事啊?林斌闭上眼睛不敢多想。
  十八
  林斌走后,欧阳婧就把林怡带到沙屯去读书,县城里的家便一把锁锁了。
  林斌在矿泉水厂逍遥了一段日子后,心里慢慢泛出了乏味无聊,他渐渐厌烦了陪着吴丽霞吃吃喝喝的生活,便又重操旧业写起小说来。他用吴丽霞给他配备的电脑,写完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风过树梢》。经历了这许多变故,他的文风变得深刻凝重起来。
  女人大多看不起和自己同一个层次的男人,她们喜欢仰视,哪怕那样很累。吴丽霞明知道自己和林斌不合适,对文学她一窍不通,她喜欢看的肥皂剧,林斌又嗤之以鼻。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林斌的崇拜和仰慕。林斌坐在电脑前写作时,她就在一旁静静守着,或沏茶或削水果,仿佛供奉着一尊神。
  吴丽霞拿着《风过树梢》的初稿爱不释手,虽然小说太长,她看着看着就打瞌睡,从来没有看完过,可是她对林斌说,写得真好,我都看哭了好几次。并且声明说这部小说即使出版社不要,她也会自费给林斌出版的。那一刻林斌心里有点小感动,想自己落魄如此,还得吴丽霞如此垂青,他几乎要答应吴丽霞离了婚来娶她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口。   林斌把《风过树梢》寄出去不久就有了回音。出版社的编辑对这部小说作了很高的评价,他们说《风过树梢》将让寂静许久的文坛喧嚣起来。这样的结果是林斌万万没有想到的。小说一出版销量便一路攀升,又经各种报刊媒体的宣传,林斌名声鹊起。青远当地的中小学校便纷纷邀请他去做报告,让他去和莘莘学子们谈一谈什么是文学,谈一谈如何成才等等问题。林斌原本是想要拒绝的,转念一想,这些学校中有林怡就读的沙屯小学,就算去给儿子长长脸吧,他便爽快地统统应承下来。还有林斌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欧阳婧了,他想知道欧阳婧坐在台下听白己做报告时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他终于成功了,在妻离子散之后。
  十九
  无论林斌到哪里去做报告吴丽霞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俨然一副准夫人的模样。林斌是自由职业者,他不像陈明涛作为政府官员要顾及影响,总是把欧阳婧藏着掩着。林斌和吴丽霞是可以大摇大摆出双入对的,他甚至不反对吴丽霞故作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林斌到沙屯小学做报告那一天,吴丽霞比平时多用了一个小时来收拾打扮,先后试穿了六套衣服,她想光彩照人地出现在欧阳婧面前。吴丽霞忘不了当年情场败北的旧怨,此刻她想象着欧阳婧追悔莫及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
  当林斌和吴丽霞一起出现在沙屯小学时,老师们像一窝蜜蜂般开始嗡嗡窃语。就像看戏的人等待着高潮迭起,大家急切地等待着欧阳婧出场。他们心不在焉地聊着闲话,眼睛都不由自主瞟向学校的大门,林斌到沙屯小学作报告的消息传开了,沙屯乡其他单位的职工也纷纷赶来一睹名人风采,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乡卫生院的。欧阳婧没有让大伙失望,只见她神色自若地牵着儿子林怡走来。林怡一见林斌便扑过去叫爸爸。
  林怡的出现扰乱了吴丽霞想和林斌做出种种亲昵表现的计划,因为林斌立刻挣脱她的手去抱林怡,而林怡竟十分乖巧地伸出另一只手来招呼欧阳婧。于是他们一家三口就站到了一起,吴丽霞被挤到了一边。除了林斌在台上做报告的那一段时间外林怡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他,吴丽霞一走近他们父子,林怡马上就有办法把林斌带到另一边去。吴丽霞恨得咬牙切齿:好你个欧阳婧,把这个小崽子教得这么坏。其实欧阳婧什么也没有教林怡,林怡完全是凭一个孩子的直觉讨厌爸爸身边的这个女人。
  更让吴丽霞怒不可遏的是离开沙屯的时候,林斌竟然抱着林怡和欧阳婧站在一边说了大半天的话,吴丽霞恨不得地面突然裂开一条缝让笑意盈盈的欧阳婧掉下去,从此消失不见。她忍不住气冲冲蹬蹬蹬走过去,想挽着林斌的胳膊把他带上车。林斌听到脚步声就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严厉得让她犯怵,只好讪讪地站在一旁,不敢再有任何举动。
  从沙屯回来的路上林斌脸色阴沉,一回到矿泉水厂他就正色对紧跟其后的吴丽霞说,以后在我儿子面前,请你注意你的言行。
  吴丽霞一时间委屈得不行,伶牙俐齿地开始了反击:哟,你还想在你儿子面前树立一个良好形象啊,我的大作家你真是虚伪得可笑,在我的床上时你怎么不注意言行?
  林斌鄙夷地说,你知道你哪一点最让男人讨厌吗?不等吴丽霞追问,接着说,你就是这副贱样让人讨厌。
  吴丽霞大放悲声,我要是不贱我会把你当神似的供着吗?我要是不贱能有你的今天吗?你忘恩负义,你过河拆桥啊……
  林斌任她哭闹,自己进卫生间洗澡去。林斌洗完澡出来,吴丽霞早就哭歇了,她涎着脸递一瓶冰镇可乐过来。吴丽霞就是这点好,对林斌死心塌地,从不记仇。这也是林斌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缘故。
  二十
  林斌的《风过树梢》不但畅销还有导演来找他商谈把书改编成电视剧的事情。吴丽霞既替他感到高兴又替白己感到危机重重,于是她不断地要求林斌和自己结婚,林斌敷衍说,要结婚我得先离婚呀。吴丽霞又担心现在林斌阔绰了,欧阳婧不肯放手。
  可是有一天欧阳婧竟然主动上门来找林斌商谈离婚的事情。欧阳婧说,林怡一天比一天懂事了,我们不能老是这么拖着。林斌和欧阳婧虽然分居了很久,因为没有办离婚手续,在感觉里他们的家还在,现在真要离了,真要把那个家拆散了,林斌忽然间觉得自己的成功,出名都算不了什么了,无家可归,他的心灵依然一贫如洗。他对欧阳婧说,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我成功得太晚了。在你为贫困吃够了苦,受够了折磨之后,这样的成功毫无意义。
  欧阳婧说,佛经里有一种花叫彼岸花。据说这种花开花的时候没有叶子,有叶子的时候不见花,它的花和叶子同在一株树上却生生相错,永远不能同时出现。我们大概就是一株彼岸花树上的花和叶子吧。
  林斌问,你是不是打算要嫁给陈明涛了?
  欧阳婧苦笑一下,告诉林斌这样一件事。半年前陈明涛乡下的妻子突然到沙屯卫生院来找欧阳婧。那是一个纯朴善良的女人,她从背箩里拿出两瓶蜂蜜和一袋核桃,笑盈盈地对欧阳婧说,沙屯这个地方风沙大,多吃点核桃蘸蜂蜜可以润肺。欧阳婧说,这是一个无助的女人用无助的方式维护她的婚姻,你说我还狠得下心去抢她的男人吗?
  林斌说,她不是无助,她是聪慧。如果她对你破口大骂,只会加快瓦解她的婚姻。她是抓住了你的软肋,知道你会不忍。
  欧阳婧有些诧异,她和林斌做夫妻的时候很少会这样子说话,如今要散了,才觉得彼此是这样的了解和熟稔。这大概是多年共同生活留下的痕迹吧。
  吴丽霞躲在一边偷听他们的谈话。欧阳婧离开时她追了出来,她对欧阳婧说,你说你和林斌是一株彼岸花树上的花和叶,我觉得不对。你们之所以不能够在一起,是因为你不会等待,你等不及叶子长出来。
  欧阳婧笑笑走了,吴丽霞大概是想说她白己是善于等待的人。欧阳婧在心里叹息一声,吴丽霞的等待是不会有结果的。欧阳婧太了解林斌,他是一个崇尚完美的人,他的眼睛容不得瑕疵,就像他不能容忍欧阳婧对他的背叛,他同样不能容忍吴丽霞的庸俗无知。
  二十一
  因为要离婚了,欧阳婧忽然想念起县城里的那个家来。她和林斌分开后,两个人都极少回去,那个家大概已经是灰尘密布了。欧阳婧抽了个空回去,她想最后再看一眼那个曾经温馨如春的家。她在楼道里遇到了于大姐。欧阳婧和林斌两口子一个傍富婆一个姘乡长的事早已经传得满城皆知,现在两人要离婚的事也传开了。率直的于大姐就问欧阳婧真的要离了?欧阳婧点点头。于大姐叹口气说,小婧呀,大姐劝你一句,没钱难办趁心事,可是这有钱它也难买心头爱啊。   欧阳婧一直喜欢听于大姐说的俗言俚语,这一句“有钱难买心头爱”像一道电光掠过欧阳婧的心头,令她惊惧不安。欧阳婧回到家里呆坐在沙发上苦思冥想,她搞不清楚白己是不是真的爱着陈明涛?如果陈明涛不是乡长,他和林斌一样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下岗工人,自己还会爱上他吗?她不得不承认权力是男人最好的饰品,陈明涛并非比林斌好,只是他手里的权力盖过了林斌所有的好。欧阳婧不敢再往下想,再想下去她竟是谁也不爱了,她只爱自己,她要给心爱的自己一份舒适的生活,对她来说舒适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在纺织厂职工医院当护士时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背着大包小包跑乡街时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她回想一下都心有余悸。至于于大姐所说的心头爱嘛,欧阳婧觉得那是一份太昂贵的礼物,她今生是再也不能够把它买回来了。
  欧阳婧一眼瞥到梳妆台上摆着一束用绢纸做的玫瑰花,那是她和林斌结婚时就买的,现在他们要离婚了,那束玫瑰花还开在那里。看到那一束纸玫瑰,欧阳婧终于为自己和陈明涛的感情,还有林斌和吴丽霞的感情找到了答案,他们的爱情就像这束纸玫瑰,状如玫瑰,却没有玫瑰的清香,也没有玫瑰的生机,它并非玫瑰。
  二十二
  欧阳婧和林斌离婚一年后,陈明涛调进县城当了县教育局局长。随后欧阳婧也离开了沙屯卫生院调到县城医院。出现在陈明涛身边的女人愈来愈多。欧阳婧不吃惊也不吃醋,回头看看,陈明涛不过是她生命里的一艘船,已经把她渡上了岸,至于这艘船还想去渡别人她白然是管不着也管不了的。
  欧阳婧时常关注的人是林斌。林斌不断有新的小说发表。有一天欧阳婧看到了林斌的一部中篇小说《纸玫瑰》,单是这个题目就让她心里一惊,她想到了他们曾经的家里那束纸玫瑰,一定是那束纸玫瑰给林斌的启示。她打开书细细读了起来。果然她在小说里看到了那束纸玫瑰,她还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林斌的影子,看到了陈明涛和吴丽霞的影子,这一群影子在林斌的笔下苦心经营着各自的生活,生活给了他们一个又一个目标,他们匆匆奔赴过去却找不到实现的欣喜。林斌在小说里写道:“就像一个不断埋头赶路的人,到了目的地却发现他最想去的地方竟是最初的起点,要想回去却是不能够了。”
  生活里的吴丽霞是怎样离开林斌的欧阳婧不得而知。小说里的吴丽霞却是因为过于长久的仰望终于让她疲倦,她最后找了一个和她一样爱看肥皂剧的男人。有时她也会在电视新闻里看到那个正四处去出风头的作家,她就轻蔑一笑说,狗屁的著名作家,他胯裆里也不见得比别人多长出一个卵子来。说出这句粗鲁话,小说里的吴丽霞惬意极了,这是在她假模假样当作家的情人时根本不可能随意说出来的话。小说里的陈明涛在几番官场倾轧之后最终回到乡下当了一名乡政府办事员,他发现山野清新的空气才是他须臾不能离弃的东西。小说里的欧阳婧和林斌没有最后的归宿,欧阳婧想大概林斌自己也十分茫然,不知道该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结局才好。
  只是想要回去已是不能够了。
  编辑手记:
  《纸玫瑰》写了一个不愿挣扎于生存,一心想改变命运的女人的故事。小说里的欧阳婧原是一个走乡街的女人,在丈夫依靠不了、同事看不起、生活穷困的境况中害怕了,想法设法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穷困、屈辱使得她在权势面前低下了头,舍弃了家庭、爱人。虽然最后欧阳婧和她的丈夫林斌都成功了,各自也从过去的境况中跳了出来,但是正如纸玫瑰不是真的玫瑰一样,他们的生活也并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他们的故事作者在最后留了白,只是生活好起来了的他们心灵深处的折磨却永远存在。
  穷人在钱权面前屈服,人在生活的压迫下改变这些都只是表象。小说看似写被生活逼迫的人为了物质生活放弃了一切,实则是写人为满足欲望所受的苦。人物在满足欲望的路上总是被各种压力折磨着,无论怎样寻求,最终都解脱不了。小说人物在最后才似乎有所领悟,知道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可是折磨也就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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