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星刘万的“三学”与“三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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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交识现年97岁、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刘万先生,是有因缘的:一是2009年仲春,我偕同《人民日报》北京总社同仁访江南古镇,前面古镇采访都顺畅,不料到了湖州南浔镇受阻,说是不管何方神圣,参观“嘉业堂”(它与宁波“天一阁”、瑞安“玉海楼”、海宁“别下斋”并称“浙江四大藏书楼”)必须购票。二是电话相约造访刘老,老人家耳朵有些背,电话里总把人名、单位弄混淆,我大声道明原委,此刻的刘老反倒十分敏捷,谨慎地问及“章世鸿,许寅,可否认识”,我答曰:“前者是《人民日报》尊称“五老”之一、原上海记者站站长,我的前辈;后者是著名的《解放日报》文艺部记者!”答毕,刘老欣然答应接受采访。
  
  学书:心通天地有形外
  
  2010年大暑天,在闹中取静的巨鹿路寓所初见刘万先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处世豁达、谈吐优雅的老人,他白眉慈目,脸色红润,双耳垂肩,身板硬朗,虽说耳朵有些重听,但精神矍铄,思维明晰,只须稍稍提高音调,抑或其间递上纸条“笔谈”,我们话题交流无拘无束。第二次会面,老人家正聚精会神地用放大镜阅读一本刚出版的书籍,原来里面有刊登写他父亲刘承的文章和照片,我接过书帮他朗声读起,他不时评点:“这是事实”、“这里不实”,特别里面提到他父亲在抗战胜利后将上海胶州路450号旧居作为藏书之地,他边指着照片边纠正道:“当时这是租的。”
  刘承是沪上大藏书家,誉称“民国时期私人藏书第一人”。他一生无声色犬马之好,唯书是嗜,其家学文脉源远流长,后代都是读书人。从《刘万自传》中得知:他们祖籍是浙江上虞,清雍正时迁居湖州南浔镇。刘万曾祖刘镛年轻时在绸布庄上做学徒,后来经营丝业成了巨富,在家乡建立了义庄并造了家庙和花园小莲庄。而他父亲刘承以承重孙的地位继承得到巨额财产,虽一生从未正式就业,但花了大量金钱做了三件事:第一,购得大量名贵古籍,曾收集到珍贵古书18万册,57万卷;第二,刻印了罕见珍本古籍179种,3000卷(雕版就有4万片),分赠海内外学者以广流传;第三,在家乡南浔建造了“嘉业堂”藏书楼以存放古书及雕版,解放后将藏书楼及花园连同里面的古书、自刻书及版片全部捐献给国家。自此,“嘉业堂”这座中国近代史上最后一家私家藏书楼划归为浙江图书馆分馆。
  刘万于1914年2月11日出生上海,在富裕家庭里不沾富家子弟的不良习气,没变成纨绔之辈、酒色之徒,而是为人正派,除父亲的楷模作用外,更得益于她母亲钱德璋严格教养。刘万回忆说,母亲出身于世代簪缨之家,为人知书识礼,治家严谨,从小对他十分爱护,但管教极严,不得稍有逾越,所谓 “从小懂规矩”、“不乱走乱跑”、“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的良好生活习惯的养成,对他的健康长寿有直接影响。
  在家庭教育与文化氛围熏陶下,刘万喜欢文艺书画,对书法大家如褚遂良《倪宽赞》(楷书)、陆柬之《文赋》(行书)、孙过庭《书谱》(草书)的真迹影印帖有过浓厚兴趣。27岁那年,刘万大病初愈在家养病,闲坐无聊便运笔练习书法,逐渐对草书有了偏爱,临过怀素、孙过庭、高闲、阁帖等帖,此中培养了审美眼光,追求单纯、自然、平静状态,慢慢体悟到“既不仓皇失措,也不锋芒毕露”的人生境界。书法讲究笔法、意趣、气韵,其结构虽以平正为基调,但疏密聚散得宜,宽窄伸缩有致,参差错落的章法中自有浑然天成之妙。刘万先生将其归纳为,学书是“心通天地有形外,意在逍遥无尽中”,即在临写和鉴赏中有“学士之书古而雅,词家之书淳而化,贤哲之书温而朴,画师之书如其画”的风度。
  练习书法不仅能感受到书法之美,同时还能够修身养性,能使气息和畅、心灵贯通。医学家认为,书法与气功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是气功中静功的一种表现。在询问他长寿与书法有何关联时,他答:“宋代大诗人陆游说过‘一笑玩笔砚,病体为之轻’。”正是说练习书法,笔下生力,墨中添神,心路相通,通体轻松,这与气功的三调(调身、调神、调息)非常相似,“作书能养气,也能助气”,静心凝神,散心驱邪,这样,对人的心理和生理方面都有一定的调节和锻炼作用。高寿之年的刘万说,练习草书恐对身体更有好处,因为草书圆圈圈多,花样变化大,所谓百病有百方,但书法一心惟一用,这或许是养生的一大秘诀。
  
  
  学曲:修身养性通脉络
  
  身处闹市,心若止水。熟悉刘万先生的人都知道,他心胸开阔、豁达,待人宽容、谦和,遇到什么挫折,都能想得开,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总能跨过去。仔细观察刘老,呈“天人吉相”,身上有股自然气象,不仅体现在外貌表征,更多体现在内在涵养,体现在不近流俗、温文尔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精神境界上。这与他自幼受到良好的国学熏陶,直至后来受新式学堂教育、考入圣约翰大学受高等教育的人生履历有关。但一次与刘万先生聊天后,方才明白其中还蕴藏一个奥秘:即与从小爱好戏剧、学习昆曲分不开。刘万不但在书法领域颇有造诣,而且还是沪上知名的昆曲家,尽管他自谦是“业余曲家”、“昆曲票友”。
  刘老学习昆曲及研究曲韵都是从爱好京剧开始的。20世纪30年代初,他就喜欢京剧谭派老生,当时戏剧界的一般看法是唱工最重读字,字念准了,唱工即成功一半。刘万受这种观点影响,开始注意字音,以后逐步发现京剧字音许多读法都源出昆曲,因而又进一步学习昆曲读音。听唱昆曲的朋友说曲韵南从洪武,北问中原,他就买了一本铁琴铜剑楼元刊《中原音韵》的影印本,这本书中所缺的字就请南浔藏书楼的工作人员用图书集成本来补齐;又在旧书店买了一部明刊本的《洪武正韵》开始学习,以后又陆续买了几部曲韵的书及其他参考书。他说对曲韵研究没有师承,既不迷信古书,又不轻信名家,只是求真务实,自己通过互相比较辨析及听名家读法来得出比较正确的读音,又因曲韵而开始购买曲谱、曲律及杂剧传奇等书,对昆曲产生了很大兴趣。
  1934年夏,刘万开始学唱昆曲,请施传镇先生来教了三出昆曲老生戏。此年冬天认识了许伯遒先生,他劝刘万改唱小生。刘万觉得唱老生高音较困难,而假嗓倒还可以,且昆曲中小生曲比老生多,还有俞粟庐、俞振飞父子的路子可以遵循,所以决定改唱小生,并请清工曲师(俗称拍先,即拍曲子的先生)赵桐寿来拍曲伴奏。清工是指研究腔格曲韵,讲求发声用气,行腔吐字的度曲者,又称清曲家,与舞台表演家不同,各有所长,相对地讲,清工的文化层次与层面要比演员高些。
  从许、赵两位那里学了几出小生戏后,1935年秋俞振飞先生从北京随程砚秋剧团来沪演出,刘万便开始向他学习昆曲。说起来刘万与俞振飞以前也曾认识,只是没有来往。俞振飞先生的五张唱片刘万是听熟的(刘老在购买、收集大量书法碑帖和真迹印本的同时,亦收集、购买各种有关于戏剧的书刊及唱片,这些书籍及唱片包括书法印本与照片,大部分在“文革”中失去),在俞振飞先生演戏的一月余里,刘万抓住一切机会,从他学了《辞朝》、《望乡》等几折戏。俞振飞的教曲是极道地的清工唱法,刘万为此受益匪浅。自上世纪40年代俞振飞先生迁居上海以后的数十年中,除他去香港一段时间外,刘万与俞振飞始终保持联系,随时请益,直到俞1993年去世。
  在学唱昆曲之时刘万并未放弃京剧,曾受教于王瑶卿及嗣子王幼卿门下,与最负盛名的“四大名旦”有艺术交往。对唱了几十年昆曲的刘老来说,其唱法规矩、工稳,讲究出声、吐音、归韵,外界评价不少,毁誉不一,但只有三人的话使刘老心里折服:第一位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有人请梅兰芳评刘万的唱,梅兰芳说“他唱讲究”;第二位是京剧老票友,他对刘万说“你唱有法”;第三位是中年昆曲工作者,称刘老是“清工唱法末一人”。昆曲音调委婉,意态摇曳,刘万的运腔吐字明朗而有含蓄,流畅而有余韵,称得上字字锤炼,句句经营。20世纪五六十年代,刘老于昆曲唱法率先提出音、字、节、气四要素,在昆曲界影响颇大,曾在上海市戏曲学校和江苏戏曲学院教授曲韵。
  对这些往事,刘万先生看得很淡。在与我交谈中,刘老始终强调:唱昆曲不要随意开口。我顿时悟到,唱戏唱曲是艺术,实际上是“乐疗”,对养生、养性和调畅情志起重要作用。《史记》云:“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流通精神而和正心也。”声自心生。唱曲使血脉疏通,病不得生;唱戏能协和声调,愉悦心灵。这或许是刘老长寿的另一原因。
  
  学拳:气通上下凝精神
  
  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畅通。这是刘万先生处世做人的准则。即便在“文革”中,他和妻子李家瑛(小刘万2岁,1939年毕业于圣约翰大学,长年在家操持家务,2006年去世,享年90岁)被批斗、抄家,受到非人道的待遇,然而他心里自有信仰、信念的支撑,坚信是非自有公断。正是这份超然、坚毅、淡定和宽厚,使他和全家度过这段磨难。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刘万先生说起有一条几十年来没改变过的爱好,那就是打太极拳,他近40岁那年开始学拳,迄今还能做到每天一场。当然,由于体力、精力的衰弱,他活动范围只能囿于自己房间,每场约十来分钟,但常年坚持不辍,对身心健康、神清气爽起了很大作用。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太极拳里面学问多,所谓上止下动,外止内动,其实就是打通气脉,凝聚精神,对防病祛病非常有效。
  说起学拳,刘万先生讲他15岁时就开始了。那年家里请了一位教拳老师陈微明先生,他是湖北蕲水人,前清举人,后从杨澄甫学太极拳。这位拳师与刘万家有世交,刘老向他学了太极拳剑、八卦拳剑等,前后四年。二十余年以后,刘万有幸见到了乐幻智老师,他是河南固始人,长于古文诗词,尤精曲学,为吴梅的弟子,因此也喜欢昆曲。1953年秋,刘万有个亲戚宴请乐幻智老师,因为知道刘万喜昆曲,所以约他作陪。刘万素仰乐幻智老师精于太极拳,席间向他请教,乐幻智老师许以太极拳相授,自后刘万开始从乐学拳。
  乐幻智是太极拳名家董英杰的学生,是杨式太极拳奠定者杨澄甫宗师的徒孙。据说他能在一丈外,用“凌空劲”,举手一挥,对方即立脚不稳。解放前,当时上海社会名流如永安公司郭家的孩子都跟乐师学拳,甚至当时上海青帮头子杜月笙为试乐幻智功夫,请他到家中厅内喝茶候待主人之时,出动小斧头党袭击,结果乐幻智只举杯喝茶,手一抬举,就将欲冲上前犯难的党徒击倒,可见乐师本领高强。这或许是传奇,但对他的教拳,刘万迄今记忆犹新。
  刘老向我说起,学拳就像学艺一样,要统统忘掉其他一切,从头学起,也就是说,先要有学习路子,先识ABC。乐师的拳术综合各式,自成一家,其练法须先练单式,有些基础后再学拳套,随时改正,逐步提高。刘老说他尽弃以前所学,从头开始,练了两年单式,1955年起学拳套,直到乐师1960年逝世,刘老在他身旁前后练习八年。刘老说,当初他学拳为养生,至于技击一道从未留意。1952年秋,刘老身体很差,血压过低,精神萎靡,背也弯曲;练了半年单式之后,血压正常,精神稍振,背也逐渐直起。刘老称,于今岁逾九秩而望百,身体尚健,实练拳之功,亦师之赐也。
  刘老告诉我,由于学拳练拳,气通全身上下,加上正常的起居生活,所以晚上睡眠好,白天精神爽。习拳过程,就是“打通”过程,思想集中,气沉丹田,凝聚精气神,从头到脚不断激活体内细胞,在长期修炼中亦就逐步延缓衰老。每个人都想健康长寿,但不过分计较钱财,不追求虚名,不好色纵欲,不沉溺于美酒佳肴,而在繁华热闹中保持内心清净与安宁,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所谓儒治世,佛治心,道治身,以佛学修心,以丹道炼身,排除尘世纷扰,独守一方净土,是学拳、学书、学戏的同功异曲,殊途同归。
  人不知道的事情天知道,天不知道的事情佛知道。刘老先生微笑地向我透露,他说他信佛,但不会吃素;可能受他妻子影响,刘老逐渐皈依佛门。若向他求教长寿的秘诀,他淡淡地吐以六个字相告:“看穿点”、“糊涂点”。实际上,刘老正从艺术的追求中吸取“气”和“志”的力量,他也从佛家思想中寻求旷达和超脱,保持内心的坚贞与自信,铸造起心灵大厦。
  刘万先生认为,书法要心正笔正,唱曲要正气之音,学拳要尾闾中正,他自谦虽学过书法、京昆、拳术,得过名师传授,也用过多年功夫,但愧无成就,与自己体质、体形差有关。不过,他老人家说得好:“我一生热爱艺术,也下过很多功夫,但囿于身体条件,始终未能成功,实为终身憾事。然回顾此生,凡我倾心喜爱的,我想做的,都已努力去做了,从这个角度想,也就没有遗憾了!”
  
  (作者为《人民日报》上海分社记者)
  责任编辑张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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