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陈望道的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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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性尧(1916—2007),笔名文载道、星屋。浙江定海人。著名的文史专家、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审。上世纪30年代,曾与鲁迅有过书信来往,并主编过《鲁迅风》、《萧萧》、《文史》等期刊,后还出版有《星屋小文》、《风土小记》、《文抄》、《唐诗三百首新注》、《宋诗三百首》、《明诗三百首》、《伸脚录》、《饮河录》、《三国谈心录》等几十本著作。
  陈望道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教育家、语言学家和社会科学家。1940年,陈望道先生在去重庆前夕,曾在上海附设于沪江大学内的社会科学研究所的文艺思潮课上讲课,还主办过一次语文展览会。父亲当时24岁,正主编《鲁迅风》、《萧萧》杂志,是个追求进步的文学青年,出于对陈先生的敬仰及对语文的爱好,曾与陈先生有过一段短暂却颇有意义的交往。
  
  
  聆听陈望道讲课
  
  据父亲在1943年9月撰写的《忆望道先生》一文中回忆,1940年初春的某一天,父亲在报上看到一家补习社会科学的社会科学研究所夜校招生,科目有史学、文艺学等,讲课的教授有周予同、陈望道、胡愈之,戴葆鎏等,这些都非常符合父亲的兴趣。而入学的资格,则只需要高中以上或同等学力就可以,也非常适合父亲的情况。父亲自小入私塾读书,还未有任何正规学校的文凭。现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愿放过,第二天便急忙按着地址前去报名。接待父亲的是燕京大学教授梁士莼先生,名教授正襟危坐于父亲对面,父亲不禁紧张万分,谁知简单问了几句后,梁教授就决定录取父亲了,父亲自然欣喜万分,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晚6时30分准时开课,上课的地点在圆明园路的沪江大学内。
  父亲选上的科目有中国外交史,戴葆鎏先生教;中国史,周予同先生教;时事研究,胡愈之先生教;文艺思潮,则由陈望道先生教。由于文艺思潮是一门比较专门的课,侧重于对各种思潮的分析与批判,因此除了对文艺有特殊爱好外,内容不免稍觉沉闷。前来听课的同学,一开始有职业青年、教师、新闻记者,大中学生等六七人,最后只剩下二三人了,父亲为剩余人中的一名坚定分子。
  上课第一天,是1940年2月25日,这是依据父亲当年日记所记,因此也是非常确切的日子。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养成天天记日记的好习惯。父亲去世后,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中,尚发现有父亲自“文革”后至病重前二十余年的完整的日记,虽然每天仅寥寥数语,却是真实地反映了父亲在那段时期的工作、生活以及人事来往等,可惜“文革”前的日记全部付诸灰烬,我这里只能依据父亲的《忆望道先生》转引。
  1940年2月25日,父亲在日记中曾这样记载:
  四时许,饮泡饭少许,至沪大社会科学研究所,上文艺思潮,陈望道先生教。语多幽默意味,而语调则不脱乡音。我耳陈氏之名甚久,今日得坐春风,亦一快事也。当时陈望道先生留给父亲的印象是,“乡音更多”,“必须仗着粉笔来仔细说明”,“身材适中,年龄已经有五十岁左右了”,“凡是跟他接近的友人学生,和他闲谈时候,都觉得有种从容而亲切的快感,虽然在我们这一方面,却深深的表示诚敬与尊重。正如《论语》记颜渊赞誉孔子的话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夸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那样的感觉”。
  
  望道师抄下家址给父亲
  
  望道师给父亲的印象如此之好,更加深了父亲对望道师的敬重之情。渐渐地,父亲觉得光在课堂上听望道师讲课还不够,还非常想去望道师的寓所去当面请教些问题。于是有一天,父亲把这一要求向望道师提了出来,望道师当即在校中就将寓所地址抄给了父亲,是在福熙路的某村,只是希望父亲不要转告他人,因为望道师专心治学,平时不喜欢别人的打扰。父亲答应了,第二天便去登门拜访,畅谈了半天,从语文谈到文艺思潮、国家形势,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畅谈甚欢总还是要辞别,临出门时,望道师赠给父亲一本《修辞学发凡》,此书原为大江书局出版,后来归了开明书局。这是一本在中国修辞学史上有着不可磨灭之功的著作,父亲说,“其搜罗的广博,论断的精详,迥非一些一知半解者所可企及”。
  后来,父亲还曾经在地摊上买到过一册望道师翻译的日本冈泽秀夫著的《苏俄文艺论战》,厚厚的有几百页,背面盖有“中国国民党查禁反动刊物之章”。父亲说,当时“买这书的动机,一半固是为了望道师所译,一半也:是有这枚图章之故——因为我是一个讲究趣味的人,觉得这正如买清代的禁书一般,说不定于将来的文网史中也多少占重一笔”。可惜这两本书后来都在“文革”中散失了。
  
  几次交往后情谊日深
  
  经过几次交往,父亲与陈望道先生的情谊日益增加。据父亲当年日记云:
  (2月30日)往望道先生处谈语文问题,彼谓鲁迅先生汉字不死,大祸不止之说,殊有可以商榷的余地。因汉字在实际上尚有其传统之影响,目的虽必在废止,然步骤不可不安排也。语极中肯,畅谈良久而出。望道先生毫无学者名流的架子,亦无严肃的绅士气,对后辈的提拔尤深且力,故应对之间,一无不自然感觉也。
  (3月7日)午后,往陈先生寓,谈五四时代情形详备。陈即过来人也。予生也晚,不及见当时诸先驱大声疾呼之状,今得娓娓款谈,仿佛年光倒驶矣。旋又涉及妇女问题,亦足开我茅塞不少。陈氏谈吐迟缓,语调从容不迫,有时必杂以风趣之语。曾谈起猥亵的小说,谓周越然君藏此道书极多,如欲浏览可代借云。父亲与望道师谈论的话题越来越广,从语文问题到五四情形、妇女问题等等,几乎无话不谈,且越谈越投机。父亲与望道师的情谊日益加深,逐步发展成了忘年交。
  
  向敬重的望道师约稿
  
  1939年1月至9月,父亲曾主办《鲁迅风》杂志。《鲁迅风》是上海“孤岛”时期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之一,它秉承了鲁迅辛辣的杂文风格,由父亲与许广平、柯灵、唐弢、王任叔、孔另境、周黎庵等共同集资创办,而实际上的主编是父亲,并包揽了发稿、校对、排版、印刷、发行、广告等所有事务。父亲一向敬重陈望道先生,便向他约稿,望道先生也颇为支持,曾用“齐明”的笔名,撰《因花溅泪的演出说到新女性》一文给《鲁迅风》刊用。
  望道师当时授课之余也在编《语文周刊》,作者多数是特约的,如傅东华、张世禄、方光焘等,他也约了父亲,可父亲说,“可惜我对这方面是百分之百的外行,虽经几次的不弃,殷殷以文事相勉,而我却连一得之愚的贡献也没有”。
  还有一次,父亲陪一个副刊编辑到望道师家中索稿,谈起了过去的政治与文化,翌日,望道师即用“一介”笔名,以《从一个人谈到一本书》为题,写了篇稿子交给副刊编辑。
  
  协办语文展览会并任招待
  
  父亲与陈望道先生交往中最重大的一件事,当是1940年秋父亲协助望道师办语文展览会。
  有一天,望道师亲自来到父亲家中,说最近他将举 办一次语文展览会,让父亲协助并到展会上去任招待,父亲一口答应了。
  这是望道师为宣传、提倡语文而精心组织的一次展览会,事前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别出心裁地准备了一些展品。父亲也为展览会主动做了许多宣传推广工作。在展览会举行前,父亲即与《浅草》编辑商量,决定出一个特刊,刊载望道先生及周木斋先生的文章,并且在别的新闻期刊大肆介绍。事后证明,这样的宣传推广形式在当时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展览会的地点是在大新公司楼上,具体布置工作由丁福保先生主持的医学书局负责,并请了当时上海的名人林康侯先生剪彩。
  展览会的展品千奇百怪,从释氏贝叶到甲骨钟鼎,只要和语文有联带关系的,全都陈列于会场。其中最为珍贵且别致的,当推哈同花园姬大总管的笔杆及其墨宝了。
  姬大总管的笔杆千奇百怪,有铜质、金质、竹制的,每一种又分出大大小小,如高、曾、祖、考一般。形状则有扫帚式的,钓竿式的、龙珠式的,其中有两件豪华型的特殊展品,尤其吸引观众。一件是用真金及黄铜铸成实心笔管的笔,口径超过汤碗,全身闪耀着耀眼的光泽,真是名副其实的濡染大笔。到了晚上,这支笔还需派人看管。另一件是钓竿式的,一个圆锤似的大毛球,用钢丝和笔管联结起来,写时则需手脚并用,使横划时一面走,一面拖,就像用拖把拖地板,写挑时还要用脚帮忙向上踢。有一幅特大型的“壽”字绸缎,就是用钓竿式笔为哈同夫人做寿时写的,绸面大至三十余平方米,上款书“迦陵仁姊”,下款则自称“义弟”。
  姬大总管的墨宝也千奇百怪,其中有一种“百体千字文”,即抄“天地玄黄”的那一本,共十余幅。何谓“百体”?说来有趣,即每四句用各种动植物形态描成,有的用竹叶,有的用禽鸟,有的赫然用老鼠,如“宇宙洪荒”一句,每字都由几只小老鼠簇聚在一起。当时书法家马公愚先生见后即为之瞠目,连呼“妖气腾腾”,而姬大总管却自以为得意。
  除了上述这些“海派”展品之外,展会的形式也颇为新奇。例如每天午后,有一些聋盲学生会通过识字工具来现身说法,他们用手势表演和摸字表演来介绍文字,这些也都不是一般展览会所能看到的。
  这次语文展览会,父亲除了事先做好宣传工作之外,每天下午还去会场接待照料。至于以上述这些“珍品”来吸引观众的做法,父亲起先是反对的,但父亲说,“望道先生以为单依纯粹的语文作品,恐怕不够号召,而为了造成语文空气的紧张和广大,就只好暂且利用一下,反正于语文运动并无什么大损。这也可以代表他一贯的周密稳健的作风,处处能从大处落墨”。也正因如此,展览会取得了出乎意外的成功,观众居然人山人海,望道先生为此感到十分欣慰。
  展览会之后,望道先生对于语文的提倡、关切更为深入,只是和外界的联系反而比较疏远,一心埋头著述。不久,望道先生欲离沪去重庆,临行之前,他特地通知了父亲。父亲深为感动,当时就约了两三个朋友,在华龙路一家食肆中草草地饯了一次行,匆匆地谈了半晌,不尽其依依话别之意。
  望道先生走后,父亲在《忆望道先生》一文的结尾这样写道:
  自离沪后,却不曾接到他的片楮只字,颇为我所遐想。听说现仍在蜀中教书。海上秋深,怀人千里,因风寄意,惟有祝其平安健康,为中国的学术文化继续放大光明而已。
  如今父亲与陈望道先生均已作古,笔者现将六七十年前的这段文坛往事重现笔下,既是对父亲和陈望道先生的深切怀念,也诚愿他俩能相逢九泉,再叙契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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