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粱上的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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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名字上听,小镇是富足的。“稻庄”,得是多少稻粱米粟攒成的庄子,一座庄子躺在淄河沿上,临水而居,应该透着丰足,溢着富饶。一圈土围子把它围起来像座城堡,又像一座米囤,盛了满满的吉祥与富贵才对。我曾无数次爬上土围子,爬上一棵棵榆树,爬上一棵棵笨槐,姥姥的头上有多少白发,土围子上似乎就有多少棵树,土围子春天绿了,秋天又黄了。冬天枝杈子像网,网里有多少麻雀与喜鹊,就喧嚣着多少鸟语。我趴在树梢上能够清楚地找出姥姥家那几条屋脊。姥姥找不到我,会拐着小脚走出胡同口,扯起嗓子喊——刘孩儿,回家吃饭咧……
  一圈土围子像一个蛋壳。一条街从南到北,像把刀把土围子切开来,于是就看到了庄子的五脏六腑,参差不齐的房屋,凌乱的街巷。最高大的是供销社那几间,门口上方用水泥雕出硕大的红五星,油漆淡了,会有人陆续涂上去,有了红五星,不是集体的就是国营的,得让大家知道。有红五星的地方,总是要高大一些,巍峨一些。在那个年代,这里是富足的,透着威严,也裹着干净,那些寒酸的身影总是要鼓足勇气才能踏进门口。
  供销社里更是如此,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多少人只有多看几眼的份儿,连摸上一把都是梦想。大件的有收音机、大上海的洋布,小的有彩色漂亮的块糖。有这些做底气,那些售货员的脸色都那么高傲,一条冰冷的水泥柜台把他们和别人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那些人总是那么卑微,顶多只买几把糖块,连酱油和醋都舍不得装满瓶子。他们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用草纸包起,再用纸绳熟练地缠好,只有他们的手没有老茧,也只有他们能玩出这么熟练的花活。几口大缸里面颜色总是那么沉郁,甚至有点肮脏,这口里是酱油,那口里是醋,还有更腥的虾酱,高大的房屋里溢满了酱缸的味道,但这在那个年代依然是那么诱人。
  那条街除了供销社外,再没有几家铺面,有少数的几家门口摆了农具与废铁皮卷成的烟囱,这已经很工业了。有家铺面倒是存在了很久很久,一对年轻夫妇从年轻到暮年,都在做一种三角形的烧饼,烧饼里面一层又一层,裹满了五香面,就像是裹满了许多心思。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烧饼做成三角形。一对夫妇守着一口灶台,四周堆满了柴禾,铺满白面的案板靠墙而立,墙面上会有脱落的细土落下来,墙缝里还会有些虫子爬来爬去。
  从北往南,那条街市一眼就看穿了,一览无余。逢农历“四”或“九”的日子,才会迎来大集,才是最喧嚣的日子,像节日一样隆重。我很小就会自己溜到集市上,在大人们的腿之间穿梭,跟着卖糖葫芦的的步伐,那人扛在肩上的杠子上绑满了蒲草,糖葫芦插在上面,裹着冰,还挂了霜。我所希望的是,会有一只掉下来,哪怕被人踩上几脚也不要紧。引诱我的还有那些七彩的气球,它们是那么好看,我们都叫它“洋茄子”,倒是有吹破的被扔在地上,我捡起来,却是怎么也吹不起來。很盼望当老师的姥爷会在,我会抱起他的大腿,央求他掏钱,他是有工资的人,要不我就会在地上打滚。
  一圈土围子让庄子像座城,一条街市会隔三差五像过年。这已经让我母亲很自豪了,她感觉自己即便不是城里人,也是那条街上来的。尤其面对刻薄的姑姑们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是有理由抬起头来的。她总是在说她的那个庄子是多么多么好,跟你们这儿不一样,人和人都很亲,家家都会做鞭炮,而你们村,只会绑笤帚……是的,从小到大,我从没有花钱买过一粒炮仗,光舅舅们送的就放不完。
  我的姑姑们总是抢白她:“你们稻庄街那么好,为什么出了个傻子叫建国?”
  这让母亲很没面子。她会低下头去,嗫嚅着说,他本来并不傻,他是太喜欢那个闺女了……姑姑们说,天底下有的是闺女,他太小心眼了吧。母亲会很着急,说你们不懂,你们村这些人都不好,你们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喜欢有错吗?母亲似乎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那个叫建国的傻子总是光着屁股坐在姥娘家庄子里,或者在墙根,或者在家庙前,晒着太阳,一丝不挂。那时候我时常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用不解的眼神。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穿衣服,而且他的下体是那样丑陋和肮脏,我会低头看一下自己的,不明白为什么差距这么大。他蓬头垢面,身上的污痕像河流又像连绵的山峦。偶尔他也会望着正在吮吸自己手指的我,咧开满是胡须的嘴巴一笑,焦黄的牙齿似乎是塞满了玉米粒子,于是我会嗷的一声哭出来,小便会随着开裆裤流到地上……舅舅闻声就会赶出来,会警告他——建国,你别欺负咱外甥。
  建国偶尔会被人赶得四处乱窜,有时看到马车驶过他会疯狂追到街市上,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会被光着屁股的他惊得特别难堪,红着脸四散奔逃。于是会有很多砖头落到他的头顶或身上,也会有车把式的鞭子呼啸着落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污垢与皮肤会一块被撕裂开来,继而是鲜血喷涌而出,淌成一道道的殷红……
  我的母亲是少有的不在乎建国没穿衣服的人,挎着篮子走进村口时她会劝——建国,回家穿衣服去!我总是问母亲:“他为什么总是不穿衣服?”
  母亲一声叹息,摇摇头不语。
  那座街市在1980年代的某个清晨醒来了。淡淡的雾霭里一些人影还在模糊。但摊贩们已经沿街摆满了农产品,时令的蔬菜,各色的谷米,半条街的成衣和布匹更是五彩缤纷,经济开始繁荣,沿街的商铺也多了起来,那几间供销社也变得无足轻重。一些纸张和旧书被马车拉了,在风里呼啦啦翻卷,那是鞭炮之乡在交易中的紧俏商品,它们会被裁齐切碎,变成一堆堆空心的炮仗筒子。此外,还有大块大块的硫磺与成桶的镁铝粉被摆放在一起,跟以前的装药已经不同,以前的鞭炮装药是用硝石和木炭,需要加硫磺在铁锅里翻炒。现在的不行,那些银色火药的成分是氯酸钾、硫磺以及铝粉。有人还是按以往的方法在铁锅里搅拌过,但“轰”的一声,连同邻居的十几间房屋都变成了平地,土围子都塌下一块。
  这个富足的庄子几乎家家都有产业,到了年底,家家都堆满了一盘盘、一堆堆的鞭炮,年根儿把炮仗发走,这富足的庄子更是盈满了丰收的稻粱。
  那种三角形的烧饼再也不是奢侈品,越来越多的人能够消费得起,包括我们那些学生娃。中午雨雪天干脆就不用回家了,一角烧饼足够,回到教室边做作业边啃。   街市的南头是高中,街市的北头是初中。几乎所有的老师与家长都希望我们的教室能从北头转移到南头。北头那座硕大的院子里两排整齐的房子砖瓦到顶,在那时的农村已经很气派了。我能够上这所中学曾经让母亲费尽周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天生就长了一副农民的骨头和身板,小学毕业就已经不错了。但我却偏偏又考上了那所中学,只是入学杂费需要10元钱。
  我们家没钱,10元钱那时在我家是天文数字。那座稻粱攒成的庄子只是我姥娘家。母亲认定我像她的老爹是个有才分的家伙,这是她找算命先生算过的,她就是卖血也得让我从街北走进街南的学校。姥爷只为我贡献了两元钱,爷爷也是两元。剩下的母亲不知怎样筹到的,那时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认为我最需要的不是去上学,而是一双白色的球鞋,我们叫“水鸭”鞋,似乎穿了那种鞋我就成了可爱的水鸭子。
  去上学的时候我书包里丁零当啷金属声乱响,母亲为我筹集到半书包钢镚儿,而且还多是“壹分”和“贰分”。哗啦一声,我倒在老师桌子上的时候引来一阵哄笑与哄抢。这么多钢镚儿不知母亲拉下了多少脸皮才哀求来,但却是我最伤自尊的一次。从那一刻起,我习惯了把头低下去,而不是抬起来。
  在那个学校我习惯了不被人喜欢,一个瘦小的小男孩浑身脏兮兮,没有一件完整像样的衣服,连自己都找不到被人喜欢的理由。在那个学校上了两年半,我却养成了口吃的毛病。似乎没有同学注意我,我更是从没跟一个女同学说过话。我可能走进了自己的世界,另外一个完整的温暖的世界。我总是在作业本上不停地画,有三国里的武将,有少林寺牧羊的姑娘,就连课本的边角处他都不放过,刀枪剑戟,飞机坦克,甚至有长了尾巴的老师。老师之所以分辨出那画的是他,是因为只有他穿了三个口袋的衣服。看到这些老师哭笑不得,我那时是被罚站最多的人。因头天晚上帮母亲浇麦子,第二天我在课堂上睡着了,似乎感冒了还在发烧,却被老师罚站,浑身虚汗,站都站不稳。有一次在老师办公室门口,一站就是一头午,正好被校门口外赶集的母亲看见,回到家被母亲用擀面杖又一顿胖揍。
  我在她娘家的门口给她丢了脸,这是很严重的事情。更让她难堪的是,我的老师们很多是她的发小,还有一些是我姥爷的学生——你知道你上这学有多不容易吗?她揪着我的耳朵拽来拽去。我可怜的耳朵,在学校被老师揪,回到家还得被她揪。
  那个女物理老师是我母亲自小的相好。逮着我在课堂上画画,她总是连我的褂子和肚皮一块揪起拽来拽去,疼得我龇牙咧嘴,她跟我的母亲一个腔调——你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谁?你可怜的娘,还有你的家庭,你跟傻子建国有什么两样?
  我不知道我跟傻子建国的世界有什么两样,反正我总觉自己的世界似乎一直跟别人不一样。凭什么我上学是为了拯救那么多,包括别人的世界?
  我问过母亲,建国为什么傻,又为什么会不穿衣服?母亲说,建国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学习好,长得也好,是高中生,能写会唱,还打的一手好算盘……
  那他为什么会疯?我继续问,母亲却不再说了,只是说,你要好好学习,一些事情到时候你自然会懂得。
  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从小我们的老师和家长总是在不厌其烦地叮嘱: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像只有好好学习我们才对得起所有,要不就是这个世界的罪人。父母和老师们总是说,只有好好学习才有出息,才能当工人当城里人。我们的教育总是硬邦邦的,缺少温暖与变通。我曾看到过舅舅和表哥搓炮仗筒子,各色内容的书籍被他们抹了浆糊搓成一模一样,笔直而空心。
  在1980年代的那个乡村中学,我们被一群文化水平略高于我们的民办教师率领着,做着一个共同的美梦,那就是跳出农门白衣入仕。在那种硬件设施与师资水平下,我的农民老师们揪着我们的耳朵踢着我们的屁股告诉我们,不好好学习,你们的将来在哪里?那时我想过一个问题,我们好好学习了,是不是最好的将来是和你们一个样儿?
  那条街市被一条柏油路延长了很多。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把路夹成了窄窄的甬道。冬日里,我们的头顶是枝杈织成的密密的网,脚下是一团团凌乱的树影。背着书包上学去,田野里一垄垄地畦的尽头一轮硕大的蛋黄破壳而出,像没烙熟的玉米饼子。那轮朝阳连光芒都那么生涩,像裹了剔透的冰碴子铺满大地。光秃秃的白杨树在风中瑟瑟发抖,同样发抖的还有我们。那年月我们竟然很少有人能拥有一条围脖,能够塞住我们正在散热的袄领。我们的双耳都被冻成了紫黑色。冬天,老师是很少揪我们的耳朵的,害怕一揪,会脱落一层皮。背着书包我们都把双手插进袖筒,往小镇走去,向着我们像白云一样缥缈的梦想。奔向同一目的地的还有许多自行车,我没有自行车,石子路面会经常把我的鞋子磨穿,会有沙子与石子漏进来,把脚板磨得生疼。我只能奢望会有哪个同学看时间已经不早,会在我面前把自行车停下来,让我坐上他的后座。这种情况很稀罕,他们大都嫌我身上太脏。女同学更是不用指望,只有一个,她是我们村的黑妞。她爹曾经是我的语文老师,可能她知道我的作文写得好,可以借给她抄;也有可能,她早已习惯了我的脏,因为在同桌的时候我曾经把鞋子里的烂泥磕出来倒在课桌上,把她恶心得趴在课桌上哭了三天,堅决要求老师给她调桌。但等她老人家发善心,也得看她高兴不,她坚持说,我在坐她自行车的时候曾经把鼻涕抹在她后背上过。
  建国那个傻子那时会被他的哥嫂用铁链锁在家里,像拴一条狗那样。但他还是时常会跑出来,在冬天里,他往往只穿一件破棉袄,露着凌乱的棉絮,同样露着的还有他的下体。他跑在白杨树底下,身材颀长而伟岸,像株白杨树一样透着挺拔。他还是看见马车就追。这样那些上学放学的女生经常被惊吓得不知所措,尖叫着狼狈逃窜。于是男同学们会停下来,把砖头瓦块像雨点一样扔过去,他无处躲藏,只能向沟沿的深处跑,找个地方蹲下来,然后痛苦地摩挲自己的伤痛。等那些人笑着走远,他仍然不敢出来。
  我曾经站在路基下面静静地和他对视了好久,他满头裹满了柴禾,之所以这样说是已经很难分辨出那还是头发,上面裹满了泥土和草屑。他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恐怕连他远走他乡的亲娘也不知道。一层厚厚的泥垢让他通体泛着酱黑,或许这些东西有些许保暖作用,或者能够遮盖肌肤上的冻疮。他对我或许还有些面熟,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光着屁股在姥娘家的胡同口晒太阳,这也许是他一直在端详我的原因。   我能做的只是把书包里半个玉米面窝头掏出来扔给他,他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焦黄的粉末,连下巴上也沾满了。
  母亲到最后终于告诉我,他本来并不傻,很出色的一个家伙,有多少女孩子在喜欢他。似乎,有一个姑娘和他一样出色,从小就和他青梅竹马,是天作地设的一双。他曾经是离幸福最近的人。但从他没有成为大学生,命运就不再眷顾于他。他的父亲早逝,他的母亲向来跟哥嫂不合,只能去了内蒙古的姑娘家。
  那时我们对爱情的理解只是停留在电影里那些男女的亲昵上。什么是爱情,爱情对一场人生意味着什么,我们一无所知。爱情与感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一场爱情竟然会击倒一个男人,它到底是毒药还是蜜酒?我们长大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爱情在等我们?一切都不得而知。
  有人说,那个姑娘在一个夜晚给他送去了很多衣服,单的棉的都有,鞋子,裤子,甚至有袜子。姑娘应该看着他把每件都试过,都是那样合身,姑娘很欣慰,应该还跟他说:“以后啊,还会有更好的人给你做新衣服,针脚绝对比俺的密,也绝对比俺的可身。”还有人说,那一晚,姑娘跟他喝酒了,喝了很多很多,姑娘跟他说,喝醉了就好好睡过去,到明天中午醒了就好了。
  有人看见过,说那天刚下了雪,很大很大,庄子和土围子都像裹进棉花堆里。那个姑娘被人娶走了,漫天白花花的雪野里穿着火红的嫁衣裳,听说泪花花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个的坑儿。她有啥法子呢?好几个哥哥都讨不上老婆,她只能用自己去换一个。稻庄稻庄,听起来那么富足,满满的一囤子稻米谷香,但总有太多无奈。
  但建国还是惊醒了,他冲出了土围子,沿着雪地上的车辙追出了老远,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直响。他似乎望见一盏通红的火苗在马车上闪烁,他想追回原本属于自己的美好,那是他世界里最后一缕希望。但他最终精疲力竭地摔倒了,然后就哭,就喊姑娘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把树梢上的雪片片都扑簌簌喊了下来。最后他把身上的新衣裳都扯下来,光着身子在雪窝里滚成一团,直到最后不省人事被人抬进土围子。
  于是土围子里多了一个死活不肯穿衣服的人,被人摁住给他穿上,但最终还是被他自己脱个精光。还有,他见不得马车,看见了就追起来没完。
  放学了,回家去。又走在了白杨树底下,没毕业就已经看到了结果,以我的成绩绝对去不了街南那所学校,更考不上市里的中专。连老师都对我们这样的学生失去了动力,对我们说,过完年,你们就可以不用再来了,但毕业证老师一定会为你们搞到手,一个只能证明我们不是文盲的红本本。
  如果母亲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不知会怎样的伤心和暴怒,一切听天由命吧。走着走着,却忽然听到姥娘的庄子里“轰”的一声,一团烟雾开始升腾,一座房屋的檩条飞上了高空,感觉就像火柴杆那么大。我急急忙忙踅回去,往庄子里奔跑。
  那本来是几间整齐的瓦房,庄子里有鞭炮产业做支撑,已经越来越富裕,几乎家家都住上了瓦房。但那几间有一半却变成了废墟,一个男孩身子朝下趴在砖头瓦块里,早已面目全非。人群里一片哭声,他的父亲被突然的打击惊住了,不住地摇头摆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男孩一人在拌药,他父亲幸好当时在厕所,所以没有遇难。
  我们班里有个女生也在姥娘的庄子,她叫九儿,一问才得知,那男孩是黑妞班里的同学小照,他本来是应该在学校的,因为调皮被老师一顿收拾,干脆辍学回家,帮父亲做起了鞭炮。任凭老师再怎么请,就是不回来。
  回到家我告诉母亲,姥娘村出事了。母亲神色慌张,连头发都没有拾掇就回了娘家,去劝舅舅表哥们不要再做鞭炮。晚上回来,她在院子里摆了香炉,烧了很多纸,口中念念有词。
  我的上学生涯很快就在那所学校结束了。母亲在拔棉花柴的时候把手指弄破感染了,手掌肿得像馒头一样,疼得只转圈,到最后干脆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烧。我去学校取回了自己的所有东西,临走没有跟任何一个同学说过一句话。我走在白杨树底下,望望头顶的树杈子,十几岁的年纪忽然就止不住了眼泪,甚至抽泣出声。我没有未来,离开那所学校,我就是彻头彻尾的一个农民,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像小照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黑妞骑着车赶了上来,在我前面把车停下,等我坐上她的后座,我没理会。她那期待的样子似乎是很怕我想不开用裤腰带在树上吊死。眼下,我已经跟她不是一个层次,她是学生,我已经是农民。我径直从公路下了沟沿,把她一个人留在公路上。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带回来的书和作业本上满是幼稚而乱糟糟的图画,伤心得哭了,用包扎着的手不停地抹去鼻涕和眼泪。我低着头呆呆地站立在她面前,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挥起擀面杖。
  从学生到农民,似乎不需用任何转换。几亩地的棉花柴,两天就打完了。一双手套在我手上变得那样破碎,掌心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布满了血泡。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手掌上面会生出老茧,用刀割都不疼。一小推车的土家肥,在两只篓子上培出了尖儿,我能推起就走,而且大步流星。我甚至骑了大金鹿自行車,四处走街串巷收那种高粱穗子,在母亲的指导下加工起了笤帚,这是我们村人人都会的,然后自己去赶集一把把卖掉。贫穷就像一种病毒,会让你病入膏肓,但好在它并非无药可医,爷爷说,穷最怕的是吃苦与勤快。
  只有深切理解这种病痛的人才会想尽一切办法驱赶它。
  我在一个早上顺着长满白杨树的柏油路又来到那座集市上。集市与那所学校隔着几条街巷,在这不久之前,我还是一名学生,而现在只是一个小摊贩,我找了一处角落把笤帚摊开来,用围脖围住半边脸,这样我那些还在学校的同学即使看到我,也不会认出我来。
  那座街市在年根儿是那样繁荣和拥挤,一进腊月,许多人都开始置办起了年货,到处飘摇着五彩的布匹与好看的成衣,一爿爿生猪被屠夫们悬挂了起来,把殷红的内膛朝外,是那样的喜人,日子渐渐都好起来,商品和货物也都充足了。
  在一条街巷里,摆满了废旧书籍与调和鞭炮装药的材料,大块的硫磺与成桶的铝粉,还有大捆大捆编织鞭炮的火药芯子。这条街巷与我曾经的那所学校一墙之隔,墙的那边,就是学校的小操场。   笤帚是生活当中的必需品,但笤帚的用量是那样少得可怜,我的摊前少有人光顾。我曾仔细地翻看过自己那双手,上面已经布满了老茧,在我的梦想当中,这双手应该在稿纸上爬出许多漂亮的文字,或者画出多少五彩斑斓的画。但现在那是一双小摊贩的手。集市上偶尔有人翻捡我的笤帚,当他们抬头看到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时,或许会有一丝奇怪而已。
  已是临近中午,却没卖掉多少,这座街市的繁荣与否似乎与我无关。就在这时,街市上人头攒动中一阵波涛涌动,紧接着一阵凶猛的火焰与烟雾翻卷升腾,是卖鞭炮材料的街巷处。伴随的还有一声声惨叫——有人在喊:“鞭炮市失火了……”
  人群中忽然就闪开了一条峡谷,几个“火人”从街巷里冲了出来,有人摁住他们帮忙扯脱身上着火的衣服,却是连皮带肉血淋淋地撕下一片,有一个浑身青烟往镇上卫生院的方向跑,赤着脚在路面上留下一只只血红的脚印……
  于是许多人抄起水桶和扫把往街巷里扑,一阵阵哭嚎与惨叫……
  我呆坐在自己的笤帚后面,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场面吓得魂飞天外,自己到底哭没哭都忘记了。
  不知过了多久,公安出动了,烟雾散尽,半条街市被绳子封住。烧焦的衣服鞋子到处都是,满地狼藉。自行车的车胎变成黏稠的液体滴落在路面上,还冒着青烟。人群中渐渐静了下来,却是一个个不肯散去,多数人呆若木鸡。饥肠辘辘、两腿酸软的我在人群中寻找着能够回家的路。
  透过人缝,我还是往那条曾经充满火药能量的街巷里望了一眼,满地的废纸翻卷,纸灰乱飞。当明白那些错乱横陈黑乎乎树枝一样的东西是人体被烧焦后,腹内一阵恶心低头哇哇呕吐了起来,背着笤帚,我终于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那种场面可能是我这一生的噩梦,梦魇里无法驱赶,挥之不去,自那天后,我很久不愿意说话。
  断断续续中,我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喊着我的名字,哭叫着——我的儿……那种声音凄厉而颤抖,像一个只剩半条命的女人生涩地从胸膛里扯出来一般。我终于喊出来——娘,我在这里……
  母亲看到背着笤帚的我喜极而泣,从我的背后抽出笤帚想抽打,又舍不得,一把搂过去嚎啕大哭——老天爷,你总算有眼……她浑身上下前后左右看了又看,老泪和鼻涕在脸上的沟壑里四处横飞,就像从火堆里捡了个儿子。
  母亲开始变得不喜欢那条街市,死活不再让我去那条街。我们娘俩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统一过,那就是笤帚疙瘩与鞭炮里都没有未来,但是这么想的一定有很多人,倘若有出路,谁愿意被它们埋葬?
  但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母亲经常有惊人之语,她说:“什么是生活?就是生下来你就得活,你受不了上吊寻了死,那对得起谁!”
  ——你是个有“才分”的家伙啊,难道那个瞎眼的算命先生算得不准?母亲经常这样莫名其妙地说。
  那夜风很大,天空里那些光溜溜的树杈子似乎都复活了,像一条条蟒蛇翻卷吐着芯子,呼呼作响,天籁里各种奇怪的声音此起彼伏。
  外面狂风呼啸,娘仨早就上炕躺进被窝里,房顶有绵绵的细土落下来。油灯的火苗在飘摇中闪烁,像只蛾子在跳跃闪动。不知从哪个墙缝里吹进来冰凉的风,那盏豆粒大苟延残喘的火苗终于熄灭了……
  黑暗中,母亲问:“你听外面是不是建国在叫?”我听了听,外面的确有种声音像人的哭喊,但我觉得那不是,跟母亲说你多心了,不是。母亲说可怜的建国儿,这样的天,要在外面可记得找个柴禾垛钻进去……
  那一夜,母亲辗转反侧,似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开门很费劲,是大雪把门拥上了。外面已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阳光底下泛着刺眼的白光。我又踏上了那条连接姥娘家庄子的柏油路,路面已是被各种车辙压得镜面一样,我慢跑两步,脚底在上面划出去老远,一不小心摔倒在雪窝里,路上许多行人笑了,我也笑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马上就要十八岁,一切对我来说,只是刚开始。
  似乎从那一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到建国,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叫喊,因为在不久后我就背起行囊往北去了另一个城市。但我相信,像我一样,很多人会对一个傻子的存在与否毫不在意,他只是一个傻子,而我们尚且在这个世界这么累。
  我总觉得,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苦难。一个没经历过苦难的人,骨子里肯定缺少钢铁的元素。二十多年后母亲说,那个算命先生没算错,你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数,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你以自己热爱的方式在打拼,而且买了车买了房,当了广告公司与画廊的老板,混成这样,谁都想不到。
  母親说,你们兄弟俩都行,可能也得益于你们吃过苦。
  但母亲终于没享几天清福,她五十六岁那年身体就查出了肿瘤,那些东西也可能是太多苦难在她身体里集聚成的。到最后,母亲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注射完杜冷丁后,在弥留之际隐隐约约喊着“土围子”。我说土围子早就没了,舅舅家很快就要拆迁了。母亲说,你和黑妞替我再走最后一趟娘家。
  黑妞已是我的妻子。
  母亲恨不得把所有看望她的礼品都让我捎回她的娘家,满满的一车。我们两人驱车踏上那条柏油路的时候,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我忽然感觉这座庄子是如此陌生,与记忆里毫不相干,没了土围子的影子,也寻不见了那家做三角烧饼的铺面。那条街市变得整齐繁华,只是庄子里很多老年人还认识我,依旧叫着我的乳名,他们还在问——你妈身体怎样?
  忽然两行热泪就淌成河流落在脚下,我说我妈很好,她会好起来的……
  我在心底说,还有她的庄子,也会越来越好,因为它是用稻粱攒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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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踏上工作岗位以来,我一直担任班主任,深知班级管理工作需要一定的教育技巧,更需要班主任的教育艺术。作为小学班主任,应注重教育细节,时刻关爱孩子们,保护他们幼小的心灵。下面我结合自己的工作实际,谈谈关于班级有效管理的几点思考:  一、懂得关爱学生,使班级更具有向心力   小学生天真、可爱,他们需要真诚的关爱和呵护。因此,我们在教学中更要懂得关爱学生,让他们在轻松快乐的氛围中学习。一方面,要有爱心,任
【摘 要】 班主任作为小学班级中实施德育的关键,只有班主任提高了自己对德育的重视度,将创新精神渗透到德育中,才能收获预期的德育效果。由此,本文从一名小学语文班主任德育经验出发,思考班主任这一角色实施德育的有效方法,希望能对后续工作有所帮助。  【关键词】 小学语文;班主任;德育;有效方法  在大力提倡核心素养教育改革的今天,德育也已经成为当代教育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作为引领当代小学教育
数学是一门研究数字、构造、空间以及逻辑等概念的学科,教学难度比较高。“让学引思”教学方法的引入为老师提供了小学数学教学的有效手段,对于学生学好数学有着很大的帮助。“让学引思”对学生的数学能力的提高有着至关重要影响,将会成为小学数学教学对儿童时期数学思维自主能力培养的关键节点。  一、突破传统——打造师生共创学习氛围  众所周知,填鸭式灌输教学在我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地位,甚至在目前教学中还存在教师一言
【摘 要】 在小學英语教学中,教师要依据学生爱听故事的特点,运用故事教学法吸引学生的注意,调动学生的兴趣,让他们积极地参与到语言交流之中,让他们置身于故事中,产生自己的理解。本文主要从创编故事、构建情境、拓展活动等角度阐述小学英语故事教学的有效策略。  【关键词】 小学英语;故事教学;策略  小学生都喜欢听故事,他们易被跌宕起伏的情节、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所吸引,会对英语学科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主动参
初中物理教材中已经开始涉及有关动力学的知识内容,为了能够让学生更好地理解和记忆相关的知识点,物理老师在授课的过程中需要加入大量的物理实验来辅助课程内容的学习。微课通过网络信息传递给了我们更为明确的知识内容,不仅方便了学生的阅读理解,而且以一种创新性的形式展现在了学生的面前,充分激发了学生极大的学习兴趣。本文就信息化教育下初中物理实验教学中融入微课进行讨论和思考。  一、改善了传统教学模式,提升了物
【摘 要】 近年来伴随人们在法律意识和道德认知方面的不断提升,人们逐渐对法治教育和道德教育重视起来,小学道德与法治课程逐渐受到来自社会各界的共同关注。为了从根本上提升小学生整体素质,小学教师要逐渐将法治和道德融合在一起,开展多元化的小学法治道德课堂。因为这关乎着国家和民族未来,关乎国民素质。在教学中,法治教育和道德教育是相互渗透、相辅相成的,因此,对于小学生的法治教育和道德教育必须进行整合,双管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