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进世界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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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江队在比赛

  2017年秋天,我被朋友拉去看一场特别的足球赛。
  那天天气不错,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整个赛场,是北京难得清朗的日子。对垒双方正在激战,我几乎可以看到球员腿部肌肉的线条,和他们冲撞时的狰狞表情。赛场上没有声音。准确地说,这部默片只有一些背景音,那是奔跑带来的呼呼风声、足球撞击草地的“咚咚”闷响,以及人剧烈的喘息。
  教练郑国栋站在球场边指挥着进攻,他也没有讲任何话,在安排进攻和防守时,只是做出一些手势,或者仅仅是眨眼睛。一种奇异的安静笼罩着球场。
  在这种安静里,我几乎落下泪来。这是我看的第一场聋人足球比赛。球场上所有的球员都是聋人,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2002年,中国国家足球队第一次打入世界杯。
  在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聋哑学生们围坐在电视旁,他们虽然听不见,但看到关键时刻,也会发出“呜呜”“啊啊”的欢呼声。那时,郑国栋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
  世界杯的热潮过后,郑国栋发现,男孩们开始流行踢东西。他们有的光着脚,有的趿拉着拖鞋,踢的东西有纸团、易拉罐、泄了气的皮球,总之,脚边有什么就踢什么。
  2002年秋季开学,郑国栋花25元买了个足球,开始和这帮前途渺茫的残疾孩子在学校那块空置的泥地上追来逐去。
  球队主力陈振华出生在港口乌石镇的一个殷实家庭,一次高烧后的抗生素注射,让4岁的陈振华失去了听力。残酷的命运留给陈振华无尽的愤懑,他胆子大,个性蛮横。
  郑国栋听说过陈振华,但他并不在意。事实上,拥上来踢球的,都是学校里最顽皮的孩子。他们大都活泼好动,也不害怕对抗。
  滚动的皮球聚集着学生们的热情,郑国栋想,可以在校园内组织足球比赛。2002年12月,他向学校申请组织“烛光杯”足球赛。他手绘了海报,安排了赛程。各年级都派出健壮的同学,其他同学都来做啦啦队。
  郑国栋感到一种热情。他的妈妈是特校最早的教师,他从小在特校长大。他很清楚聋人因为听不见而容易心生不安,他们焦虑、易怒,有些学生还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一起踢球的日子久了,他开始慢慢引导这些顽固自闭的年轻人。队员不和,互不传球,郑国栋就从中调和;有些学生不理解偷盗的概念,以为是拿,郑国栋就排演小品,让他们在角色扮演中明白道理。
  比赛过后,郑国栋向学校申请成立足球俱乐部。校长觉得,这是有益身心的活动。2003年5月20日,足球俱乐部正式成立。


  2003年12月,广东江门举行首届全国残疾人足球赛。湛江市残联听说特校有这样一支足球队,决定派他们出战。
  郑国栋和俱乐部的球员为之雀跃,此前,他们都不知道聋人足球是正式的体育项目。他们立即决定组队,开始更专业的训练。此时的训练和最初的玩乐全然不同,所有人都心怀憧憬和向往。在这些队员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一个具体而迷人的目标。
  半路出家的郑国栋对足球也谈不上精通,只能从视频和书中学习。学校操场有一块泥巴地,画上线就成了足球场。郑国栋将队员们分成几组,挨个讲解基本技巧——传球、跑位。结果发现,队员们听不见声音,对他的手语不明所以,到了场上一通乱踢。他找来一块大白板,将关键词写给大家看。但这样做无法表达复杂的内容,队员反应速度太慢,沟通效果仍然很差。
  琢磨了一阵后,郑国栋从古代战争的旗语中受到启发,开始用不同颜色的小彩旗做出指令。随着训练的逐渐深入,他又设计出20多个手势,表达套边、外拉、内切、控球、不控球、防守、反击、二过一等术语。
  除了让队员及时准确地接受指令,最大的难点在于如何让队员明白战术技巧。“手语加动作能够告诉他们什么是传球射门,但发力的技巧、配合的奥妙,都无法表达。”郑国栋举了个例子,一个简单的足弓球,他花十几节课才教会球员。我见过他教刚入门球员的样子:他蹲下来,让孩子的手扶着他的头,他再握住孩子的脚,教给他们最基础的“足弓球”。
  训练了一个月后,上面传来消息,广州市已经有队伍代表广东出战,他们只能退出。球员们失落不已,郑国栋也感到无奈。后来湛江方面前去争取,因为当年广东省是主办方,所以可以派两支队伍出战。于是,广州那支队伍是广东一队,湛江这支队伍就成了广东二队。
  出发前,郑国栋带着男孩们去了一家理发店,所有人都理了光头——表达一种决心和杀气。当时,恰逢周星驰的电影《少林足球》流行,这支队伍和电影里的那个草台班子颇有些相像。郑国栋也笑言,自己穿着卫衣、中裤站在场边指挥,看到辽宁队的教练身材挺拔,穿着正式的风衣,他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很“业余”。
  那年,带领江西聋足的教练贾洪文也在。他说,郑国栋的队伍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起眼的球队。
  誰也没想到,这支不起眼的球队,一路拼杀,竟然冲进决赛。他们个子小,走的是南派足球的风格,“走脚下,比较灵活,比较细腻”。
  陈振华是那一届比赛的明星球员。他几乎是抱着一种“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姿态,往前冲、往前抢,踢入10粒球,是当年的“最佳射手”。
  郑国栋至今记得那令他震撼的场景,经过激烈的拼杀进球后,队员们会“仰天长啸”。他们听不见声音,不会讲话,但是激情促使他们释放出内心的喜悦。
  决赛,他们与辽宁队狭路相逢。他们以防守为主,放任陈振华一人往前冲,但终究不敌传统强队,最终以0:1输给对方。第一次拿到全国亚军,这令球员们欣喜不已。


聋人足球队成立


  回到湛江,队员们都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每人获得一千元奖金。这是球员们第一次靠自己的能力挣得的收入。
  有的队员回到家乡后,受到乡邻的鞭炮迎接,还有欢喜的家长因此宴请宾客,当地人用他们的成绩教育家乡的年轻人。这些被视作没用的人,竟然捧回了全国亚军。球员们的神色都与以往不同了,曾经茫然的脸上现在满是骄傲。
  此后的每一年,全国残疾人足球赛都要举行。广东省残联决定,这支本来差点儿被放弃的广东二队将一直作为广东省的代表队出战。
  第二届比赛在重庆举办,球员们第一次坐上了火车。比赛安排在大田湾体育场,那里有中国第一个甲级球场。没想到的是,南方夏季多雨,大雨滂沱之下,球场变成了泥地。泥地有泥地的踢法,但他们没有经验。有的队员脚扎在了泥里,拔出脚来鞋还深陷在里面,又奔着球去了。上一届的最佳射手陈振华成了对方重点防范对象,不管他跑到哪里,身旁总有两个人夹击。
  满怀信心前去的球队最终铩羽而归,只拿到全国第六名。
  在郑国栋眼里,真正的失败原因是懈怠。拿了第一届全国亚军后,球员们桀骜的性子又开始抬头,他们分成派系争吵,甚至互不传球、中断训练。回到学校,郑国栋严肃地训话:“如果还想踢球,就把从前的状态找回来。再这样下去,就没有机会踢了。”“不能再踢球”这句话,被球员记在了心里。
  那时已经临近暑假,郑国栋决定,不放球员们回家,假期接着训练。队员们没有怨言。如果说第一次成功给他们带来了轻飘飘的狂喜,那么这一次,大家真的意识到,足球比赛不是靠运气的游戏。
  泥巴地一遇雨水,难以传球和带球;雨停之后坑洼不平,又需要重新平整。但郑国栋下了狠心,下雨天也坚持训练。同时,他开始打造球队的精气神儿。球队定下规矩:训练、比赛时必须统一服装,物品必须摆放整齐;用餐时有一个人没到,全体都不许吃饭;训练前,大家会一手握拳曲肘,手臂用力向肩部挥动几下,这是“努力”的意思。
  一年后,队员们踏上了北上的火车——第三届全国残疾人足球比赛在北京举行。
  北京的夏季气候干爽,比赛在门头沟中学举行。球场是人工草坪,非常适合打地面配合战。更重要的是,队员们都憋着一股劲儿。
  球队整体都很拼,三个前锋都在比赛中受伤。半决赛时,湛江队又遇上国内最强的对手辽宁队。上半场,陈振华带球进入禁区,遭到辽宁队两个后卫包抄,此时守门员也上前夹击,无意间,膝盖顶到陈振华的胸口。陈振华被撞倒在地,眼光仍追着球的方向,他迅速爬起来朝球奔去,仅跑出两步,便倒地休克,失去意识,被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进入决赛时,湛江队三个前锋都已重伤无法上场。郑国栋调整战术,谨慎防守。经过艰难的点球大战,湛江队最终以5:4赢得冠军。
  这是球队拿到的第一个全国冠军。球员们纷纷跳起来,搂抱在一起哭泣,郑国栋的眼眶也红了。领奖的时候,球员们像在电视里看到的其他运动员一样,咬着金牌拍照;回到酒店后,他们又像真正的绅士,把胜利者的鲜花送给每天帮忙打扫的服务员。


  “我發现,体育是一个很好的媒介,是为他们以后的幸福生活做了一个铺垫。”带领孩子们踢球十几年后,郑国栋一直觉得,吸引他的始终不是足球,而是教育。
  失聪儿童的家长往往有两个倾向,要么太过宠溺,要么放任不管。这两种看似相反的倾向有着同一个出发点——不对孩子抱有期望。梦想和自我实现,这些词在失聪孩子的生活中并不存在,直到足球带给他们这一切。
  郑国栋说,全国冠军让球队更骄傲了,不过这次的“骄傲”是褒义的。此后,他们又拿到两次全运会冠军、两次全国锦标赛冠军。2008年,以湛江队为主体的国家队参加了希腊第一届聋人足球世界杯,郑国栋担任教练。
  从2005年到2013年,这支球队所向披靡,被同业称为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


  湛江偏居粤西,经济并不发达。“休闲”,我遇到的每一个湛江人都这样形容。
  成长在这样的地方,郑国栋也从未有过什么雄心壮志。少年时代,他最重要的爱好是看漫画。他承认自己也会像任何一个痴迷漫画的小男孩一样,做着英雄梦,梦想有一天可以拯救世界。但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我问他有什么爱好,他想了想,答案是,看天空。
  “你相信有外星人吗?”他露出纯真的神色,那种样子我很少在中年人的脸上看到。问完,他喃喃自语,“我相信。宇宙这么大,怎么可能只有我们地球人。”
  (去日留痕摘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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