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林琐记

来源 :视野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hw1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我心里,住着无数被毁的树木,它成为我不安的渊薮。
  小时候,我们巴原村是个巴掌大枫叶状的小绿肺。全村绿树成荫,炎炎夏日行走村里,头顶不见太阳,四围凉风习习,小孩儿在庄里疯跑野玩,大人们劳作累了就在树下歇息乘凉、谈古论今,天地一派清明。从村子四下外望,几面大沟里、山岭上、南北二原畔,也是郁郁葱葱360度绿野浩荡,明丽近妖。我们是子午岭林区小山村嘛,偏僻归偏僻,落后归落后,但不可否认,风水好。
  1980年代初,林田山地牲畜等都分到了各家各户。人们开始分外上心自家光景,拾到篮篮才算菜,牛羊早卧在自家圈里,可树木还奓在野外呢,对,木头须砍回稍门才是,即便不能,也得吆着牛羊牲畜去啃呀、去吃吧,看谁嘴多嘴勤,一定要占够别家便宜让别人无便宜可占;这样想着,人们跑步进入全民毁林的癫狂时代。过程异常凶猛,人类的破坏力得到空前激励和放大,如同鸣哨开赛般,几乎一夜间,就将分到手的树木砍伐殆尽,又将没分的树,也偷伐一空。
  山野在哭泣,子午岭林发出呜咽悲鸣,林线迅速从我们西边的万原村萎缩到我们村,又转眼把我们村抛到身后,森林和绿色渐行渐远。沙尘暴、干旱、泥石流接踵而来,村庄绿肺渐渐枯焦、土白……
  我当小学教导主任的父亲,也伐过树、偷过林、破坏过生态。像当时的所有老农一样,他拼了老命,将分到手的大树一棵棵砍倒、搬回家,砍得只剩二货沟里那棵大白杨。忙完大树他才惊奇地发现,分给我家的那片幼树林被别人偷伐严重,便将那碗口粗的幼树全部砍回了家。此前,我们还毫不客气地毁过别人家的林。自然,我和哥哥是帮手。
  毁林让我忐忑、后悔,是我梦魇的一部分,成为我的耻、我们的耻。无数个夜,一闭上眼就梦见父亲带着我砍树。
  父亲一生也栽过无数棵树。他曾号召全校师生植树种草,带头植树种草,更将这一观念带回家,灌注进我血脉。我家老莊子院内,有桑树海棠小泡桐,门口紧邻崖面是几棵小楸树,坡头凌空飘举着个大槭树。场畔园子里树影扶苏,很多桑树,白桑红桑公桑(您听过吗)都有,桑葚是一年里最先成熟的果实,老实说,我的童年就是在桑树顶上度过的;苹果树、核桃树、桃树等果木树也不少,是我们的口福和滋养来源;果树间杂点着花椒树、桐树和各种蔬菜,甚至还有一株我们那里异常罕见的樱桃树。修新庄子后,父亲花木成畦手自栽,务艺了各种树木。他去世那几天,正赶上杏子成熟,人们吃着杏,夸赞着他的手艺他的树,感慨不已。
  后来父亲因怕吃亏,随大流地滥砍乱伐,令人唏嘘。
  坎坎伐檀兮,置之吾之家兮。人树大战中,几百年的老树像饮弹身亡的巨人般一个个被撂倒,锯成截儿,抬上原畔家里。往往一架沟里,十几波打树人在同时行动,“砰砰”“嗤嗤”“咔嚓”声穿山走林,此起彼伏。早饭后走到深沟大树下,主人第N次敬烟、搭火烧上酽茶,大伙儿谈笑风生,铲去树身底部的浮土,将踅地方的灌木杂草树叶碎石弄远,腾出个锯树的平地来;这时最得力的人吃烟喝茶已毕,往手上唾两口唾沫,就打上锯俩人相对着拉推配合,将磨盘大的树干生生横锯断;偶尔,截断的大树呆呆蹲着,屹立不倒,这得人搭手,其余人千万脱离树高半径的圆面,提防被塌着。树倒下时非常缓慢,像英雄一样不屈,最终一个踉跄砸地,天摇地动,压得灌木丛拓出几米宽几丈长的一条印痕。所有人都兴奋地跑上前,瞻仰一番躺睡着的树,赞叹着,而后齐上手;所有斧子抡动、砍下,鲜枝活叶弃置一旁,树干则按主人意见截成所需的截儿。该解板解板,该扛椽扛椽,该抬树身抬树身,工作要持续几天。
  砍树的经典战役是抬大檩子。十几个成年男子用粗树股作木棒,抬着俩人方可合抱、七八米长的湿树檩,从深约两里、呈七十度陡坡的险峻沟路上,朝原面往四五里远的家里抬;中间最陡地方坡度接近垂直,路成了“之”字,人树互相挤压,无处下脚无法回转,牛喘着快要倒下,但绝不允许歇息,要是谁因体力不支而稍一打颤,那全部都将坠崖身亡……在这个充满凶险、令人后怕的队伍里,我走在最前面,垂着滑子绳往上拉。别看我力气小,但胆大机灵,起着稳定和牵引作用,紧要关头发挥二两拉千斤的作用,也承受了非人的压力。我当时小腿软塌塌,已到极限,似乎马上窝下深沟;所幸者,可怕的事情终归没发生。这,使我当时很自豪,现在却很悻悻。
  砍伐最疯狂、最可怕的莫过于,晚上砍树。
  晚上干的事那都是见不得人的,晚上砍的树也是见不了光的,那是偷树,偷别人家树让别人无树可偷。也怪,自家树都来不及砍,为何还要偷别人的?原因很简单,人性黑洞呗,别人家的树肯定最棒。于是乎,偷风四起,有劳力的人家得了便宜。今晚东家偷西家的,明晚西家偷东家的,甚至发生父子兄弟互偷的事情。人人自危,早起要先去沟畔眺望,看自家的树在不在。
  偷树一般在风黑无月夜,四处黑迷,神不知鬼不觉好下手。好事贪心者反复踩点,看好树、勘察好线路后,和家人计议(至少给妻子说通,她要负责造饭后勤)是否可行,有何危险,千万得安全无害,关键考虑树的主人是怂还是牛,惹得起不;这些都OK,就盘算请谁一起去偷,人不好请,村里的壮劳力就这么多,事关危险、机密和是非,人请不好漏了风声,可是吃不了要兜着走,所以请对的人相当关键,得请关系最铁的那几个;千思万虑选定人,把想请的人能请到家,那就成功了大半,好烟好酒甚至不惜好肉地招待,更有好言安抚,许上愿:驴咬脖子——工骗(换)工,今日给我,来日给你们……于是,一场场偷树秘密战于无声中展开,瞬间,就偷出了村,偷到村东八里外的鲁家子。那是森林的新边界。
  夜晚偷树,我家没份儿。我们人单,非不为也,是不能也。三十多年后,每当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时,都可以看到我们家二货沟里那棵幸免于偷的大树。险要地势保护了它,使其站成绝无仅有的风景。
  新鲜残酷几年后,树已所剩无多,作为降维打击,杀硷畔正式上演。是将山地硷畔上的灌木丛草墩一律挖掉,将根部沃土撒到下面的耕地里,以壮土壤。无疑,杀硷畔具有改良耕地之功效,但这也是个短视、危害极大的毁林行为,造成无可估量的水土流失,使生态修复难度陡然加大。
  另外,当年人们还荒唐地抵制植树种草,用草种喂牲口,将树苗撂下山崖或就地埋掉,甚至偶尔会放山火。自欺欺人,痛心得难以置信。可无论如何,我们得时刻面对天,天不会撒谎。
  令人失语的是,那些当年大费周章砍伐回来的木头,经过几次辛苦的搬迁转移,终无大用场,现如今已慢慢朽烂在老家的窑洞里,不甚寂寥。
其他文献
眼前是长而弯的传送带,贯穿了整个工厂,像一枚附着铁锈的螺丝,空气中有一股腐朽的味道,其中还裹挟着潮湿的水汽。  她的脸有些苍白,手里拿着大号的活动扳手。四年了。这四年足够让她熟悉又顺手地掌握怎样拆解螺丝。  抬手,固定,转动。  有人说过简单的事情天天做,你就是专家。  专家,多好啊!  但天天做,不会痛苦吗?她木然地继续抬手,固定,转动。  生锈的钉子,生锈的扳手,像是水果腐烂后长出的棕色霉菌,
今世相聚  已不存在任何幻想  我们已经没有幻想的翅膀  幾十年我们都在傻傻地等待时光倒流  我们只是一点点生命的渴望  分手也不是为了结局  而是珍藏感伤  尽管一千根白发  像闪电一样掠过了我们的头顶  但每一道曲曲折折的皱纹  都通向我们的年少  和青春  怎么会呢  一别都四十年了  这是你吗  那是她吗  甚至我是我吗  而且我们真的是我们吗  怎么都成了爷爷奶奶  大伙儿都是谁呢  我
孔子你好:  你不会知道,当然不会知道,而且也没几个人知道,我曾经以你为题材,写过一部完整的电影剧本,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一年。想象中的那部电影,老老实实就叫作——《孔子传》。  你生于公元前551年,距离平王东迁约过了两百年。西周时的封建宗法不再有实质功能,然而旧规矩却还没有被遗忘、被取代。  在你之前,所有的教育都是贵族教育,只有貴族才能接受教育,而且教育的目的并非要让一个人变得更强悍或更有能力
不同的语言中,手指的名字有同有异。  中国的幼儿园里都会教孩子唱一首童谣:“大拇哥,二拇弟……”外国人却不太重视大拇指。英国作家比尔·布莱森说,问他的同胞第一根手指是哪个,他们几乎都会说是食指。医生一般用拉丁文术语称呼手的各个部分,唯独对手指用的是大白话。  美國认知科学家肯塞·库珀里德在《手指名称何来?》一文中说:在地中海一些地区,大拇指因为其功能被称为“捏虱子的指头”。在希腊语中,大拇指被称为
二白平时容易犯二,遇事常常小白。八零后作者,学于清华,混在藤校。职业啃老族,业余写字人。  只要有勇气去承担,就一定会有以后。  就算走岔一条路,总还有机会在前面掉头。1  又过了一年高考,估计这时候很多人都在烦恼着怎么选专业吧?回到十年前,我也是这样。对着一堆不明所以的专业名头疼,纠结着怎么选才叫正确。生怕做错了决定,就满盘皆输。几天前还有朋友带着孩子来问我什么专业热门、什么专业冷门以及什么专业
金庸的小说《飞狐外传》中有个武林人物,叫柯子容,他属于“柯氏七青门”。这个“七青门”使用袖箭、飞蝗石等七种暗器。在书中柯子容武功平平,但他除了善用暗器以外,还有一门所有金庸人物中独有的功夫——呼喝功。  在和鳳天南的比试中,柯子容叫道:“铁蒺藜,打你左肩!飞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铁蒺藜掷向左肩,一柄飞刀削向右腿。凤天南先行得提示,轻巧地避过了。  柯子容掷出八九枚暗器后,口中呼喝越来越快,暗器也
看《少年的你》时,有两处觉得特别真实,一个是高三时人紧张到发木的气氛,一个是燥热。青春片校园剧留给我们最深的印象就是:学生是活在夏天里的,剧中人都是穿着T恤、吊带,有些甚至干脆用夏天来命名:《夏日里的春天》《北京夏天》《夏至未至》《忽而今夏》,连犯罪题材的《隐秘的角落》都感觉好热好热。  只要不是跨度好多年,必须展现四季,或是情节需要,青春剧里的主角们永远会生活在夏天,他们没有别的季节,这其中当然
诱人的美食、群体的狂欢、别处的风景、华丽的服饰、动听的音乐等等,这些都可以用来抚慰我们的眼、耳、鼻、舌等感官,从而达到取悦己心的目的。但这些方式也不过是让人沉浸在浅薄的感官享受里,暂时分散注意力而已。结果就是,我们的自我被喂养得很肥大,很傲慢,很娇气,需要不断地用更好的东西去粉饰它,满足它。  而其实太多的负面情绪来源于无明。无明最突出的表现就在于我们对外在的社会和对内在的自性缺乏足够的认识。每个
除了身体之病、精神之病,还有语言之病;对于这一方面,人们似乎不太讲究。  我四岁那年春天,久咳不止,父亲带我到村子口的松本西药房找钟大夫。我记得非常清楚,钟大夫诊断得斩钉截铁:肺炎。父亲有两个选择:要不就送往大医院住院治疗,要不就每天早晚带我上西药房来打针。将家庭积蓄、用度合计了一番,父母亲商量的结果:“还是交给钟大夫吧。”  钟大夫在日据时代是个兽医,娶了一个皮肤白皙、总是温言软语的日本妻子,先
金庸喜欢玩小把戏,很多作家都喜欢玩小把戏,乐在其中,无伤大雅。   《碧血剑》中有温家五兄弟,所谓温家五老,名字分别是温方达,温方义,温方山,温方施,温方悟。看似文雅,第一个谐音“大”,后面四个,也不过是数字的土音。五老之外,还有一个温方禄。   高级一点的玩笑或能暗示更多。   读《笑傲江湖》,一开始是华山派大弟子令狐冲对小师妹岳灵珊一往情深地痴爱,但自洛阳绿竹巷起,另一位姑娘出现,身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