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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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献给大叔。大叔失踪多年。我爸吴刘振祥,小叔吴刘元祥,大叔吴刘祖祥,他们是我奶奶的吉祥三宝,更像是一只三足鼎,长久缺一足。
  一一文外话
  一
  两个月前,我在泊富四楼费大厨吃饭。一个人。被个学生放鸽子。我来长沙十六年,学生晚我几年到,他先是在岳麓山下念大学,之后进入河西一家大型民企,中意重工,始终未挪窝,从车间工人干起,干到中层管理。他的外表,跟他内心一样执着,发型永远是下面削光,上面留一寸多长的茂发,全体向上,何时见他都是一副眯眼笑容。的确,它们令我对他心怀好感,以致这么多年,只要他来我这儿蹭饭,保管得逞。毕业后有大半年时间,他没找着工作,手头极其拮据,吃睡由我全包,邻居以为是我亲弟。但至今,他连一次煲仔饭都没回请过我。我心里惦着,他欠我一餐饭。倒是他的喜宴,从婚礼到儿子满月、满岁,他自己三十六岁本命年生日,场场没落下我,热情地给我发送请帖,我因此口袋所付出的,远比胃袋所吸纳的,多得多。这次他始开金口,邀我来费大厨吃饭,我因意外而生出的欣喜,又因欣喜而转化的兴奋,像是突然发现支付宝里涨了日息。他沿用一贯的做事风格,认真仔细,提前一周拟定吃饭计划,征得我同意后,前天又特意打我电话,将就餐时间与地点重复一遍,怕我事多遗漏,今天上午又发来信息,再次提醒。他这么用心,我自是不敢怠慢,离六点尚差一个小时,便从北辰三角洲的住所出发,以防喝酒,没开车,沿湘江步行。五点四十分,我正在街头跋涉,他的电话进来,我以为要告诉我他已经到了,正在餐厅恭候老师,耳朵听到的内容却是,他还在单位开会,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我说没事,不急,我先到了等你。“我请客哪能让老师您等呢?多不好意思!”听出了他的难为情,紧接着给自己找了台阶,“要不,改天再请老师您好吗?”“那好。”我按断电话,热扑扑的一颗心陡然掉进冰窟。我还是来了。一个人也得吃,是不?找了张长条桌坐下,一口气在菜单上圈了五道菜。两个人的量。权当他请我。吃完走人,他再不欠我。
  在等待上菜无事可干的空隙,我将他从微信中删除,同时拉黑他的电话号码。从消化角度看,人的一生是个不断制造垃圾的过程,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及时清除垃圾。换句话说,我们每个人都是法官,因为一顿饭,我判了他死刑。他终归是个无趣的人。以下故事里,我将不再提起他。接下来突然冒出的这名陌生男子,才是跟本故事有关联的人物。
  我正开吃,陌生人一屁股坐在我桌前,与我面对面。我能闻到从他嘴里哈出的大蒜味。“服务员,添副碗筷!”他高扬着右臂,粗洪的声音,根本不像是从他瘦削的身体中发出来的,我宁愿相信他喉口装了个扩音器。
  “我认识你吗?”我说。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他老熟人似的向我伸出手来,仿佛这是只弹簧手,我的手掌来不及做出反应,已经被他抓牢。“穆秒白。穆桂英的穆,秒杀的秒,白墙的白。”说到最后一句,他闲着的那只手,指了指一旁的白墻。
  “有味。”我嘀咕一声,顿感这事的荒唐,看来这店子,吃饭还附赠聊伴。不过,他的强行介入,也许另有目的,并非只是为了蹭饭。“我能帮上你什么吗,除了吃饭,请问?”
  “暂时让我来先帮下你呗。”他一面说,一面麻利地撕开碗筷包装膜。“你看你一个人吃饭多乏味?又点这么多菜,别说吃,看着都嫌累,是不是?有个人来帮你一块消灭它们,还能陪你说说话,不挺好的嘛!”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个人?我需要人陪吗?”
  “拜托,莫用这种职业口气说话好不好?吃饭就是要放松神经。这我还看不出来?桌上又没预备别的碗筷,肯定就你一个人呗!至于你需要人陪着聊聊天,是因为你心情不好啊。你想,心情好的人,能傻乎乎点一桌菜?点菜有个基本概念,人头加二,两个人一般四个菜,三个人五个菜,你一个人点了五个菜,这不明摆心里有情绪?没情绪能这么糟蹋菜吗?”
  “嗬,你还头头是道了。
  “没猜错吧?有人说,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是靠吃饭吃出来的。从前不打不相识,现在是不吃不相识,吃完这顿饭,兴许我俩就成好朋友了。”
  他伸出筷子,先在鱼盆里夹了块红辣椒,吃下去连嗍嘴巴,再从平碗里夹了几片牛肚,嚼完也嗍着嘴巴。“辣得有味,好吃!”我点的五道菜,剁椒鱼头、酸萝卜牛肚、辣椒炒肉、泉水豆腐、红薯叶,都是地道的湘菜,除了红薯叶清炒,其他四道菜,味道偏重,辣劲足。
  “要不要来点酒?”我干脆放松下来。他这人其实也并不讨厌。多个人,多道开心的菜,管他呢。
  “好啊,谢谢啦!”他给我打个拱手。
  要了两瓶歪把子,给他,一瓶哈啤,给自己。
  “不懂酒的人才喝啤酒。”他取笑,并无恶意。
  “能力有限。”我回他一笑。
  他先开一瓶,全倒进玻璃杯,正好一满杯。两人举杯相碰,我啤酒一口喝下,他白酒喝下一大口。
  “你是北方人,来南方几年了?”
  “何以见得?”他偏头望着我。
  “一口的大蒜味,能不是北方人?再说,看你吃辣椒就知道,北方人怕辣,南方人爱辣,只有在南方待久了的北方人,才会像你这样,对辣椒又怕又爱。”
  “侦破能力强嘛你。干吗只做民事案?浪费智商。应该做做刑事案。来,敬你一口。”放下杯子后他接着说,“我山东曹县的。十九岁来湖南当兵,在怀化山区待了八九年,转业后到长沙工作。”
  “专门在饭店负责逮客?”
  “偶尔为之。”他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给我看。警官证。工作单位“芙蓉北桥派出所”,职务“副所长”,警衔“三级警司”。
  “我有麻烦吗,穆警官,请问?”
  他摆摆手。“NO。NO。是我要麻烦你!”
  他显然有备而来,不但知道我是个律师,而且知道我只做民辩,不做刑辩。看来对我的情况摸得很清楚。这回“突然袭击”,准是利用工作之便,GPS定位了我的手机。可他干吗不直接打我电话,或上单位上家里找我,而要采取这样一种见面方式?   他将双臂曲撑在桌上,上身往桌子中间倾,试图与我保持最近的距离,以便我能听清他之后所要说的话。
  “你知道金牛王的老板吗?”
  “你是指鲁老板,鲁地方?”
  “不是。他是前老板。现在的老板是他儿子,鲁小路。去年交班的。’
  “鲁小路见过一次。前年他们店以鸭排充当牛排,我受几个VIP顾客委托,替他们维权,鲁小路出面接待的。他牵扯到什么案子吗请问?”
  “我准备告他。想请你做代理律师。”
  他说了事情经过。正是吃饭高峰,大厅内吵得厉害,即便他离我很近,声音大,我也只是听个大概。关键点在,他发现鲁小路并非鲁地方的亲生儿子,而他才是。
  “有證据吗?”
  “当然有。”
  他私下做了两份DNA鉴定,一份是鲁地方与他的,结果显示他们系父子关系,一份是鲁地方与鲁小路的,结果显示他们并非父子关系。
  “需要我做什么呢?”
  “这个假冒我的鲁小路,当年是由一个名叫曾家以的年轻人送过来的,这人是广西一家叫花果山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你帮我去趟广西,查明他是不是有意做的一个局。如果是,连他一块儿告。”
  “能找到他吗?”
  “我打听了,他后来做了孤儿院的院长,再又提了县民政局局长,今年四月刚退休。”
  等到大厅安静下来,服务员推车收拾碗筷,我让她拿单来,她说:“这位先生已经买了。”“你手脚蛮快嘛,”我说,“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买单?”他朗声一笑:“嗨,才两百来块,这个小单我还是买得起的!下回去高档地方吃,你买,我保管不跟你争。来,把酒干完!”
  喝下半斤白酒后,他黝黑的脸色变得紫红,目光刷亮,整个人像是被酒精点着了。
  二
  穆秒白一家三口,平时很少上西餐厅,一来不合口味,二来价格偏贵。他们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巴。穆秒白工作辛苦,年头忙到年尾,收入却不算高,妻子在超市上班,每月也就两千多。早些年,为使儿子上个好学校,他们在梅溪湖高价买下学区房,至今还在按月还贷。穆秒白远在山东的养母,身体一直不好,贯来疼爱他的大姐,家里生活也很困难,穆秒白将工资外的一些补贴,截留一部分,定期打给养母和大姐。今年年初,儿子十五岁生日,妻子答应满足儿子一个要求,算作他的生日礼物,儿子便提出上西餐厅吃饭。要不是这次吃饭,穆秒白漫长的寻找生父母之路,可能还会漫长下去。
  妻子预订的西餐厅,位于五一广场,金牛王总店。店里有个规矩,凡是当天过生日的顾客,凭身份证可获赠一份生日蛋糕和一束鲜花。等他们用完餐,包间的灯熄了,服务生推着蛋糕车,唱着“祝你生日快乐”进来,一位手捧鲜花的长者紧随其后。三人连忙起身,穆秒白和妻子拍手伴唱,儿子双手合十,许完愿后弯腰将蜡烛吹灭,灯重新亮了。服务生介绍长者:“我们鲁总。”鲁总瘦高个儿,鹤发童颜,笑盈盈地对穆秒白儿子说:“小朋友生日快乐!学习进步!”将鲜花送给他,并给他一个拥抱,穆秒白上前握住鲁总的手:“鲁总客气,谢谢你们!”
  从店里出来,妻子突然冒出一句:“不觉得刚才那个鲁总,长得特像你吗?”穆秒白当即回复:“开什么玩笑?人家大老板,我一个小市民,根本不搭界!”他们吃的是三人套餐,妻子点的单,套餐中含每人一杯法国红,各自喝完,妻子原本没酒量,所以他当是妻子的酒话,没往心里去。
  一个多月后,所里的同事小敖过生日,喊了帮朋友在金牛王庆贺,顺便把穆秒白也拉了去。照例服务生送蛋糕,鲁总送鲜花。小敖的一个男同学不让鲁总走,拖着鲁总硬要敬他一杯酒,鲁总谦笑:“对不起,小老弟,我不喝酒的,以茶代酒好不好?”鲁总用茶跟大伙一一碰了杯才离开。包间门关上后,这名活跃的男同学一把抓起蛋糕,抹在穆秒白脸上,哈哈笑,目光中却透出惊奇:“嗬,你这张脸,怎么跟鲁总的脸,一个模子啊?”这回他听了,愣愣的,没做声。
  有关自己的身世,穆秒白从未向别人透露,包括妻子儿子和朋友同事。他是在高中毕业的那年暑假,从大姐口中得知,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由于生不出儿子,父母从人贩子手里,买下了他。那时他才两岁多。他上面有六个姐姐。大姐待他最好。大姐是所有姐姐中,最为善良和勤快的。善良的女人命苦。大姐最初嫁给邻村一个拖拉机手,他家经济条件算好的,嫁过去头几年,大姐尚且能暗中接济娘家,后来丈夫出车祸死了,丢下她和一岁多的女儿,公公婆婆嫌弃她,她抱着女儿回了娘家,过几年又嫁了个年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男人的前妻病故,留下三个只有几岁大的调皮男孩。哪怕日子再苦,大姐也从没放弃对他的照料,让他得以念完高中。高中毕业后,大姐终于将这个秘密告诉了他。她希望弟弟日后有机会,去寻找自己的生父母。大姐只知道他来自长沙,一座远隔数千公里的南方城市。人贩子除了说出这点,没说别的。人贩子不是本地人,这次之后,再没在村里出现过。
  在大姐道出真相的那一刻,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去南方,寻找生父母。他希望高考上线,填报长沙的大学,上那儿读书,毕业后留在那儿工作,方便自己的寻找。等到高考成绩出来,却是离录取线差一大截,大姐命他复读,考虑到又要增加家里负担,他放弃了,这年冬天,他报名当了兵,坐火车一路南下,正好来了湖南,部队驻扎在怀化山区。
  人年轻的时候,相信运气。当兵的这几年,节假日只要没事,穆秒白就会坐绿皮火车来长沙,在街上像个无头苍蝇,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阿姨,您儿子还好吧?”阿姨们见他一身军装,态度诚恳,虽不至于怀疑他精神有问题,抑或是行骗,但也不会轻易被他的问话牵着,有的看他一眼,不声不响走开,有的当他是自家儿子的同学或熟人,客气一句:“好呢,谢谢。”有回一个胖乎乎的阿姨,听了他的问话,猛地抱住他,将头趴在他身上,号啕大哭,把他吓着了,生怕她哭晕过去,好在哭完之后,她又没事一般松开他,噔噔噔地走了,只是在他前胸,留下大片的眼泪鼻涕。还有回,一位面容清秀的阿姨,将他拉进旁边的餐馆,请他吃了顿中饭,从见面到分手的近两小时,一直听她在不停地说,话题没离开过她儿子,那顿饭,她几乎没吃啥,就喝了几口汤,扒了几口饭,桌上的菜交由他来消灭。   那列往返怀化与长沙的绿皮火车,在他眼里,如同一架秋千,在两地之间荡来荡去,荡过来的时候,他是满怀着希望,荡回去的时候,却又深陷失望,就这么希望之后失望,失望之后希望,反反复复,真是架令人揪心的秋千。也不是毫无收获。收获了妻子。她低血糖,昏厥在人行道上,围观的人不少,没人愿意上前帮一把,他扒开人群,迅捷将她抱起,以百米冲刺的劲头,朝附近的医院射去,当兵练就的体力,在那一刻发挥作用。在病床上醒来后,她要了他的手机号,之后两人有了交往,等到她发来这样的短信:“我的命是你捡来的,爱怎么处置由你。”他便娶了她,再来长沙,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等到从部队转业,要求回长沙工作,也就顺理成章。
  妻子是从长沙棉纺厂下岗的,他去过妻子工作的车间,看到那根在密密的棉线中不断穿梭的梭子,他不由得联想到自己。他就是一根梭子。一根在长沙城不断穿梭的梭子。在派出所做民警的这些年,工作之余,他便骑着单车,风雨无阻,往返奔波在各家派出所之间。丢失儿童的家庭,大都在当地派出所报了案,他一一查阅派出所的历史记录。遗憾的是,年月久远的案子,由于派出所搬家,或是档案管理不善,很多早已遗失。他交往最多的同行,是户籍警。户籍警最大的权力,可以随时敲开辖区内每一户人家的大门,他拜托他们,逐户去问询,看谁家在那一年丢失过孩子,一个两岁多的男孩。人贩子这条线,他也不放过,只要听闻哪个所哪个局抓了人贩子,便屁颠屁颠跑过去,打探他们是否跟当年那次拐卖案存有瓜葛。他没说出那个丢失的孩子就是自己,只说是受一个好朋友的托付。
  好运却一直未曾降临。他所有的努力与付出,都是一种徒劳。直到这次鲁总的出现。但他并不相信,这回真的是运气来了,只当它是一根线索,一个疑点。就像以往不放过任何疑点和线索一样,他准备一探究竟。在打算再去一趟金牛王的前一晚,他一如既往地睡得踏实。他深知,一个需要长期作战的人,必定要保持良好的状态与体能。
  次日的造访,他如愿以偿。趁着跟鲁总打招呼的机会,他的一只手亲热地搭在鲁总肩膀上,灵动的指头,从颈后的衣领边,捻到了鲁总的几根头发。
  拿到检验结果的那天,他兴冲冲地出了医院,从地下通道横过芙蓉中路,沿着数百米长的体育路,一直走进烈士公园。找了棵周边无人的老树,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树干,眼泪唰唰地掉下来,嘴里发出呜咽,全身抖动,像一辆刚点火的小车。他在树下饱哭一顿之后,有一片树叶在他眼前徐徐飘落,蝴蝶似的停靠在他膝头。他将它捉住,发现它跟躺在地上的那些树叶略显不同,形状似猫头鹰的脸,且一边墨绿,一边紫红,两边各有个小孔,像一对眼睛。他用手把它的两面抹净,当它是块饼干,送进嘴去咀嚼。又涩,又苦。吐掉渣子后,舌尖上竟升起一丝甜味。“这就对了。”他自语一声。随后他撑着膝盖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屑,从公园走出来,回到喧嚣的街头。扭头看见肩膀上卧着盘曲的鸟粪,像条毛毛虫,他脱下罩衣,将它抖进垃圾桶,动作就像他后来处理自身的变故一样,利索,谨慎。
  三
  花果山孤儿院至今还在。不是遗址,而是实实在在地立在那儿。一个孤儿院能坚持办这么长时间,想来不容易。这地方,每年夏天发一次大水,山下的村庄遭受过几次大的洪水洗劫,但孤儿院安然无恙。它在山上。山是矮山,成椭圆,远望像个包子,孤儿院是包子顶上那片手捏的皱褶。它躲过了历年洪水,却没能躲过一场火灾。二十多年前,孤儿院在一场意外的大火中,几成废墟。起火的那年,曾家以已经调离孤儿院。由于他在孤儿院任职期间,工作出色,把一个专吃财政的二级机构,办成了一个持续得到社会资助、自负盈亏的示范单位,因此被提拔重用,调任县民政局副局长。局领导分工时,孤儿院仍划归他分管。他上任不到一年,屁股还没坐热,孤儿院便遭遇大火,他力主将孤儿院重建,重建方案获得局长及局里其他党委成员的认同,并决定由他兼任重建指挥部指挥长,重建的一部分经费由财政划拨,缺口的这部分则由他出马向社会筹集。
  重建的花果山孤儿院,远远望去,更像是座童话王国。设计师借鉴了国外古城堡的建筑风格。在内部管理与教学上,也形成自身特色,入住这儿的小主人们,很难让人联想到他们的孤儿身份,甚至会误以为他们是贵族子弟。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年,都在帮助他们洗去原有身份,使他们一个个逐渐变成懂礼貌、有学养的谦谦小君子。他们从这儿走出去之后,大都比常人更有出息,不少人成名成家——他们身份的神奇置换,也像个童话。作为这一“童话”的创造者,曾家以受到当地媒体的关注,其事迹被炒作和放大,他因此获得诸多荣誉,后来升为局长,直至前不久到龄退休。
  但当年的那场大火,起得有点蹊跷。时间大约在上午十点。整个孤儿院只传达室有人。其他人都去近山扯小笋去了,连传达室老贝的老婆也提着篮子跟去了,只老贝和他四个月大的孩子留在传达室。老贝耳朵不太好使,等他听到噼里啪啦响,跑出屋去看,热浪朝他扑了过来,孤儿院主楼火焰一片,有那么几秒,老贝的身子戳在原地一动不动,看傻了,等他醒悟,立马奔回房间,一把抱起床上的儿子,往外逃。他要是一直逃下山,不会对儿子以后的人生造成什么恶果,可他才逃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望院内,将婴儿放在草地上,不管不顾地跑回去,在大楼的门口消失。他想看看有没有孩子留在里面,以往集体外出劳动,也有孩子因为生病,待在楼里休息。这回幸好室内没人,他赶紧往外跑,拐下楼梯时,看见楼梯间的储藏室,门被火舌舔开,里面堆放着孩子们的档案资料,他钻进去一把抱了往外跑,连抱几趟,将资料抢出来,大门外搁着一辆推车,他把资料丢进推车,推车向院门奔去。火焰在空中飞舞,纷纷掉落,他的双脚往前赶,眼睛却是望向空中,躲避着掉落的火焰,要不是听见儿子尖厉的哭声,他根本想不到其中有一朵火焰会落在儿子头上,毁掉儿子一张粉嫩的脸。他丢掉推车,朝儿子扑去,推车顺着山坡自行滑下。儿子住院治疗期间,老贝回了趟孤儿院,在河边找到了那堆散落的资料,他用蛇皮袋装了,埋在一旁的柳树下,然后大哭一场,要不是为抱出这堆他妈的破纸片,耽搁了时间,儿子就不會被毁容。当时他起念抢救这堆纸片,原因简单,与其看着它们被烧掉,不如抱回家当卷烟纸。老贝是个烟鬼,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没得闲钱买纸烟,便在附近的山坡开荒种烟叶,抽旱烟需要卷烟的纸,而这一大堆纸足以让自己卷一辈子。事后民警找老贝问话时,老贝隐瞒了火中抢纸这一节。后来消防队与派出所在联手调查中,查到了火源,一个进口打火机残骸,怀疑是有人故意纵火,但一直未能找出犯罪嫌疑人。   我是从小贝嘴里,获悉以上火灾情况的。火灾那年老贝四十,等他从重建后的孤儿院退休,小贝长大成人,顶替他进了孤儿院工作,这是民政局对小贝的关照,毕竟他是那场火灾的受害者。小贝在孤儿院做清洁工。他的脸让人不敢正视,五官完全变形,皮肤皱壑且通红,仿佛那场大火在他脸上至今未熄。以防吓着别人,小贝很少抛头露面,早上大伙还没起床,他就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夜里等大伙就寝后,他就着路灯光再打扫一遍。他走路猫一样悄无声息,低头哈腰,戴一顶长檐帆布帽,尽量遮掩着脸,像是孤儿院里一道流动的影子。坐着跟我说话时,他侧身向我,声音轻细,语调平稳,手里捏着一根木柴在地上画来画去。我急于知道那批孤儿档案的下落,他告诉我,火灾之后,老贝一直活在愧疚中,烟鬼变酒鬼,最后死于肝癌,因为不再抽烟,无需卷烟的纸,所以埋在河边柳树下的那些纸片,老贝生前再没挖出来。去年夏天的晚上,小贝去山下河里游泳,望见那棵黑魃魃的柳树,突然记起这事,次日凌晨,他扛着锄头来到柳树下,挖出了两个蛇皮袋,却是空的,袋里的资料不见了。我听了很是疑惑,究竟谁把它们偷挖走了?
  所幸很快有了下落。在离开广西的前一晚,接了个陌生来电。电话打到房间座机上的。铃声响着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间洗澡,等洗完出来,铃声已默。我以为是那种问要不要按摩的骚扰电话,没在意。过一会儿,铃声再度响起,我拿起话筒,径直问对方:“一个点多少钱?”但只闻呼吸,未闻开口,我接下说:“包夜多少钱请问?”这类事存有风险,我自然不会真干,不过是借这种调侃方式,来排解独自出差的寂寥。对方却突然发飙:“搞什么飞机?我又不是同志!”我愣住。短暂沉默之后,对方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不是在找孤儿档案吗?”我说:“你怎么知道?”“这个甭管。就说你需要不?”“有鲁小路的吗?”“有。他在孤儿院的本名,龚奋进。”“发给我看看。”“你得先拿出诚意来。”
  他所谓的“拿出诚意”,就是给钱。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他把微信号告诉了我。微信名“耶路撒好冷”,此外再无任何信息,我猜它只是个临时号。我打款,他即传资料图片,倒也爽快。我把龚奋进的材料放大,仔细看了,发现与鲁小路不同的是,他并非被拐卖,而是个弃婴,生下不久被丢在马路边,被好心的环卫工捡了,抱给了孤儿院。
  “其他孤儿的,还要吗?”对方在微信上发问。
  “要。”
  “几个?”
  “价格能少吗?”
  “五个以上给你打九折。”
  “先挑五个吧。”
  “OK。”
  按说我该感激他,让我不虚此行,可我总觉得事情并非买卖档案这么简单。在次日回长沙的高铁上,我心里琢磨着他的身份。“请问,你不只是为了钱吧?”我忍不住给他发了条微信,但没能发出,估计昨晚交易完成后,他便将我踢出。这个神秘隐身的“耶路撒好冷”究竟是谁?该不会是小贝吧?但声音不像,不过,电话里那人的声音,能听出是变嗓的。如果不是小贝,又会是谁呢?
  这趟没能见着曾家以,他的家人说他跟着个老年团去国外旅游了。我本能地反应,也许他并未旅游,而是闻到风声,有意躲避我的调查。仔细一想,又不太可能。事先我与穆秒白已经商定,在掌握充足证据之前,先不打草惊蛇,所以这趟广西之行,我并没有公开我的律师身份。我是打着红网的牌子。我做过几年红网的法律顾问,在其法律频道开过《每周说法》专栏,专栏稿用的是笔名:狐伐哲。为了采写方便,当时还让采编中心给我办了个证,这个采编证我一直留著。这回,我就是拿着署名为狐伐哲的采编证,走访花果山孤儿院、县民政局等有关单位的。我找了个由头,说是我们网站正在做一个全国优秀孤儿院巡礼的大型综合报道,免费的正面的宣传。接待部门自然乐于配合。但为慎重起见,我问清曾家以所跟的是中青旅的团后,特意去了趟中青旅,查明属实。凡事做细为好。
  四
  敲开鲁家门,终于见到生母的那一刻,穆秒白紧张得两耳发烫。他今天穿着制服,趁将水果篮放在餐桌上的机会,将帽檐往下拉了拉,重新调整脸部表情,以此掩饰内心的起伏。一旁的同事小敖把他介绍给屋里的主人:“奶奶,这是我们派出所穆所,专门来看望您老人家。”他笑着问候一声:“鲁妈妈好。”若是细心听,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抖。“我一个老八怪,有什么好看的?”生母喜滋滋地应着,“来,坐,请坐。”虽然身材臃肿,动作却麻利。
  来这儿之前,小敖已经领穆秒白看过小区内的另两户人家。小敖大学毕业考取公务员,分到所里做了两年多的户籍警,上周穆秒白交代她,在她的管区湘江世纪城找几户人家,上门了解下治安状况。小敖问有什么具体要求,他说最好是留守老人。小敖当场报出几个名字:“好像金牛王西餐厅的鲁老板,也住这儿。”他像是不经意间想起:“是的,湘江豪庭3栋905。”小敖立马回答:“他们家两百多平的豪宅,就只住着老两口。鲁老板平时很少在家,他老伴也算是个留守老人吧。不过,请了个保姆招呼她。”“那到时一块儿去看下。”他吩咐,顺便表扬她一句:“你功课做得扎实嘛。”湘江世纪城说是小区,其实是个大区,比一般的县城还大,它沿湘江东岸而建,南起浏阳河入口,北至捞刀河人口,三面环水,占地面积一千五百亩,住宅高楼近两百栋,住户近两万,常住人口过十万,是长沙二环内最大的楼盘,地下层全部架空,用以人车分流,地下行车,连接繁华街市,地上花园,通往幽静江边,既像是一座空中之城,又像是一艘泊港巨舰,小敖能将其中住户情况摸得这么熟,还真是不简单。这次,小敖只当他是普通走访,并不知晓他的真正用意,进门前她跟他说,上午这个时候,保姆一般都外出买菜,只女主人在家。果真。
  “妈妈身体还好吧?”这声“妈妈”,穆秒白虽然嘴上说得顺溜平常,心里却是猛地撞进一头小兽。以往见着同事和朋友的母亲,也都这么称呼,第一声“妈妈”前面加个姓氏,第二声开始干脆省略姓氏,直呼“妈妈”,这兴许是他多年来内心对生母呼唤与渴望的感情流露。
  “好,好。这堆肉只要还能提起来,不用老摊着,就好。”生母笑呵呵地回复。小敖忙着泡茶洗水果:“奶奶,我来招呼就是,您坐。”生母望着她的背影夸道:“这姑娘好灵泛!”   在穆秒白过去无数次的想象中,日后找到生母,必定先大号一声“妈妈”,之后双膝跪在生母跟前,箍住她的腿,哽咽落泪,生母则抱紧他的头,失声痛哭,一如电视里的场景。如今的情形却是,生母端坐眼前,他并不能相认,心里涌动的是一种咫尺天涯的无奈与疼痛。他将目光从生母身上挪开,转移到她背后的墙上,那儿挂着一排相框,有两张照片最为打眼。一张生父母着大红唐装的艺术照,生父立于生母身后,露出半边身子,右手搭着生母肩膀,左手伸开去,举着个红灯笼,生母双手也托着个红灯笼,二人半侧半仰着脸,精神抖擞,热烈喜庆。一张三人合影,生父母坐在太师椅上,头向中间倾靠,鲁小路站在背后,俯下身子,脑袋挨在二老的头中间,与二老几乎脸贴脸,两手分别搂着二老,三人笑容灿烂,一派春暖花开。鲁小路个儿头应该跟穆秒白差不多,身子却比老穆胖几圈,丝毫不像生父,倒是随生母,肥嘟嘟,白嫩嫩,瓷器一般。穆秒白望他的眼神,有点发直发硬,正是这家伙,像一道屏障,阻拦在自己与生父母之间。
  穆秒白知道他的存在,是在拿到鲁总DNA检验结果之后。结果出来的次日,穆秒白又去了金牛王。下午六点不到,店里的顾客还不是很多,他在大厅挑了个视野好的位置,慢慢地用餐,快吃完的时候,鲁总终于出现,绕过大厅,去了拐角处的吸烟室。他立马起身,跟着进去。吸烟室在卫生间的隔壁,对外开着窗,排气扇发出吱吱轻响,鲁总面朝窗外,听见他进来,转过身,平和地笑:“你好。”递给他一根“中华”。他摆摆手,道声“谢谢”,从口袋里摸出烟:“我只抽这个。”“从前我也喜欢抽‘三五’,劲大,现在年纪大了,喉咙受不了。”除了对“三五”的共同喜爱,他还发现,拿烟的方式,两人也很相似,不是用食指与中指夹着烟,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头啄着,指头一半在过滤嘴上,一半在烟卷上。这样的细节,令他莫名地兴奋。他带了份检验结果复印件,折叠在衣服内袋,只想掏出来,给对方看,却始终没敢,有种“近乡情更怯”的心理。“好像面熟?”鲁总说。“见过两次的,过生日你来包厢送鲜花。”他解释。“好像不只是……”鲁总摇头。“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把他自己吓得一抖。鲁总听了发笑:“我一个满脸起皱的老头,你可是帅气多了!怎么称呼你?”“小姓穆,穆秒白。”他试图将话题拐回去,“有过不幸的童年。两岁多被人拐卖,一直跟养父母生活,至今没找到生父母。”鲁总定定地望着他,“你今年多大?”他说了年龄。“还真是巧,我儿子跟你一样大。也是两岁多的时候,走失……”他只觉两腿发软,抑制不住自己,就要将那声内心呼唤多年的称呼喊出口,对方接下说:“六岁的时候,我儿子又被送回来。”他顿时蒙了,几乎是粗鲁地发问:“怎么就断定他是你儿子?”“我儿子脚背有烫伤。”鲁总手机响,伸出手臂跟他握别:“希望你早日与生父母团圆。”他闷在吸烟室,一根连一根地抽,脑袋里烟雾缭绕。
  生母扭过头,顺着穆秒白的视线看过去,笑笑,说:“那是我儿子,小路。打小贪玩,现在老大不小了,还改不了玩性。原来住一块儿,经常半夜三更回来,后来被我们骂烦了,同老婆孩子搬出去住,也好,我们图清静自在,懒得管他,让他老婆去管!”穆秒白试探着说:“听说他是失而复得?”生母脸上起了愁:“怪我没带好,两岁七个月的时候,弄丢了他。”复又明朗开来,“好在六岁那年被人送了回来。也是天意,送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做了个梦。大冬天的,难得的好太阳,我在坪里晒被子,望见远远的一个男孩朝我跑过来,边跑边喊‘妈妈’,近到跟前,真是小路!你说怪事不?”她舒了口气,“好在回来了。要不,我哪能安心活到今天?小路弄丢后,我们家老鲁看我成天伤心,做我的工作,再生一个,我死活没答应,一个都带不好,哪敢生第二个?”“回来了就好。”穆秒白心里五味杂陈,感觉对鲁小路的恨意淡去一些。
  小敖歇下手后,言归正传:“奶奶,我們穆所想听听您对小区治安有啥意见不?”生母将他俩领向阳台。阳台面对湘江,大得像舞台,沿边摆放花木,中间一张休闲桌,生母斜指右边林立的楼房,说:“能不能跟开发商打声招呼,楼顶装上防护网?前年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炒股亏了一百七十万,从楼顶跳下去,好可惜!”她的手又移向正前方,朝下指了指:“最好湘江边也装上防护网,莫让人下水。上次一个老先生在河里游泳,我看着他被江水卷走,急得心都跳出来了!后来听说,他是社科院的退休教授。造孽!”他俩的视线跟随她的手指,再往左边的湘江上游走。“看见橘子洲头不?每个周六都放烟花,好看是好看,那么多纸屑落进水里,多污染啊!能不能劝政府莫放了?”穆秒白笑笑:“这些个情况,妈妈不说,我们还真没想到。阳台上风大,别着凉,妈妈进去吧。”小敖搀她进屋,穆秒白留在阳台。
  穆秒白面北而立,不觉思念起养母来。养母和生母,无疑都是心地善良的女人,但与生活优渥的生母相比,养母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每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为地里的收成操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界。此刻,养母虽远隔千山,形象尤为亲切;而生母,近在眼前,却令他感到陌生。
  告辞出来,进了电梯,才听小敖提起,刚才他在阳台时,生母尿裤了,小敖带她进里屋帮她换了裤子。穆秒白说:“怎么会?看她脑壳蛮清白的。”小敖道出缘由。当年她牵着两岁多的鲁小路逛商场,尿急,上厕所的时候,叮嘱儿子站在挡板外等着别动,儿子顽皮,闲不住,趁机溜出去,等她解完手匆匆去找,再也没找着儿子,打那以后,落下个毛病,尿意一来,等不及上厕所,裤子就湿了。穆秒白听完没吭声,从楼里出来到了街上,吩咐小敖去把车开过来,自己进了一家花店,买了束康乃馨,在卡片上写上“祝妈妈健康快乐”,把地址给了店员。转身出门时,竟自长叹一声。
  五
  得岔开一下,说说我大叔。大叔高粮生。名字是瞎子老倪取的。印象中,从父辈开始,村里至少有两代人,大都交由瞎子老倪命名。孩子一生下来,首要的事,用老棉布包裹,送到瞎子老倪家,让他给算八字,命里缺啥,名字里就带啥,以此破命。大叔命里缺粮,就叫粮生。我爸命里缺竹,叫竹生。小叔缺煤,叫煤生。小叔的儿子,命里缺水,取名高水瓜。我命里缺书,取名高书祺——算是村里较为雅致的一个名字。不知纯系巧合,还是命中注定,我们每个生下来被瞎子老倪算过八字的人,一生的命运,几乎都陷落在各自的缺项里,难以拔出。我爸做了一辈子的篾匠。大叔为了寻找自己的那份口粮,逃离了家乡。小叔在邻乡煤矿下了几十年的窑。而我,高中毕业考上师大,分在老家县城教书,后来自学法律,来省城做律师,六年前获取博士学位,成为村里学历最高的人。小叔的儿子初中肄业去沿海打工,结识几个远航水手,受邀一块出海,长年在海上往返奔忙,他嫌自己名字土气,改叫迈克,但身份证没变,还是高水瓜。   大叔大小叔三岁,却常受小叔欺负。小叔还在怀里抱着的时候,爱哭,大叔一抱他,他就猛地咬大叔一口。大叔痛得直哭,小叔嘻嘻笑。大叔不抱他,小叔偏又伸出手要他抱,抱上后又猛地咬上大叔一口。大叔的玩具,弹弓、陀螺、纸板什么的,没有不被小叔咬烂过。大叔上学后,小叔咬他的课本、作业本、铅笔、橡皮,连书包也咬。大叔一放学,一写完作业,就爬上楼梯将书包挂在楼板下,再把楼梯背走。小叔背不动楼梯,但他会拖着走,拖到厅屋,费力地架上墙,爬上去,将大叔的书包撸下来,接着咬。大叔走哪把楼梯带哪,睡觉也搁床边,手臂挽着楼梯睡。爷爷用竹枝,用篾片,狠狠地抽打小叔的屁股。小叔改不了。爷爷削了截木棍,让小叔没事咬在嘴里。爷爷在场的时候,他咬着。爷爷一背身,他就弃了木棍,又寻大叔的东西咬。爷爷把一副篾片织的牛嘴套,戴在小叔下巴上,系绳在后颈打上死结,小叔的嘴被套住,睡觉也套着,只吃饭的时候松开。小叔戴着牛嘴套在村子出没时,小伙伴们围着起哄,“牛崽子”“牛崽子”地叫,这成了小叔的外号。
  奶奶为此事求助过瞎子老倪。瞎子老倪默神掐指,算出小叔前世是条狗,牙痒,不咬东西过不得,没法治,等长大,慢慢好。可不等长大,小叔就咬出状况。大叔十岁那年,小叔将大叔咬跑了。在这之前,大叔一直穿我爸穿剩的衣服,等到大叔不能再穿,这些衣服经过奶奶的缝补加工,又移给小叔穿。爷爷是个猎手,大叔上三年级那年夏天,爷爷夜里在后山打了头野猪,偷偷挑到镇上卖,再从供销社扯回一捆蓝布,除小叔外,奶奶给家里每个人做了条裤子。奶奶当时之所以不给小叔做新裤,一是布不够,二是考虑小叔正在长个子,新裤穿上一两年就不能穿,他下面又没有弟妹,荒废了可惜,而我爸和大叔的新裤,过一两年就可以移给小叔穿。小叔这年满七岁,九月份他也要上学,看着两个哥哥穿新裤,他眼热。那些天生产队正用牛赶农活儿,牛在干活儿的时候,是要戴上牛嘴套的,以防分心吃草,小叔的嘴因此得以释放,夜里他躲进茅房,将大叔的新裤咬烂。次日一早,大叔正准备换上新裤去学校,一下子愣住了。这可是他有生以来拥有的头一条新裤,多年来被小叔咬坏的所有东西,也不值这条新裤在大叔心目中珍贵。积聚心里多年的怨恨,终于在这天早上爆发。大叔用手臂箍住小叔的脖子,往死里踢打。小叔被打得出鼻血,鲜红的血涂满了脸,衣服上都是,一只眼睛肿得看不见,下身青一处紫一处。爷爷贯来喜欢大叔,但这次,他铁着脸狠狠地扇了大叔俩耳光。大叔挨打后,一滴泪没落,也没吃早饭,穿着我爸的旧裤,不声不响地背着书包去上学,出门时奶奶心疼地抱了他一下,一如既往地在他头上撒上几粒谷子—一因为大叔命里缺粮,奶奶每回在他出门前,总不忘在他头上撒几粒谷子。大叔是个认真并执着的小学生,之前从没迟到和早退过,更别说旷课,这回,大叔破例没去学校,一直沿着村路,走出村子,之后五十年再无音信。
  大叔出走后的第七年,我才出生。有关大叔的回忆,都是从我爸那儿听来的。我对小叔少时的怪异行为很是不解,既然狗变的爱咬东西,为何偏偏只咬住大叔不放?我甚至荒唐地想,大叔前世可能是个耗子。对大叔出走后持久不归,我也深感困惑。说到底,不过是亲人间的小过节,大叔用得着结怨数十年而不化吗?也许大叔孤身在外,遭遇不测,早已不在人世,不然怎会至今不归?
  这次去广西的第三天,我接到小叔一个电话。小叔平时很少打我电话,每回主动打我,必有大事相告。前年他打过我一次。“迈克出事了。”他说。起先我莫名其妙,转而意识到迈克即堂弟。“水瓜怎么啦?”我问他。堂弟跟我从小玩大,我一直不习惯叫他迈克,总以为那是另外一个人。小叔最初也很反感,骂他改这名字忘祖背宗,后来不但不骂,反倒人前人后地把水瓜說成迈克,原因在于,迈克寄回家的钱,是水瓜的好几倍。“刚才电视里讲,迈克被死妈咪海盗绑架了。”小叔说。我说:“是索马里海盗吧?”小叔说:“可能是吧。”小叔不识字,那年他本以为奶奶也会做一条新裤让他穿着上学,后来发现没得新裤穿,拒绝上学,爷爷随了他,让他跟在大人屁股后面挣工分。村里的人有时候会开小叔的玩笑:“煤生,你这辈子只识得钱,别的都不识得。”小叔笑嘻嘻地回击:“识得钱还不够吗?”我上网一查,近日有艘英国货轮被索马里海盗洗劫,船员悉数被绑,但跟水瓜所服务的“远扬号”无半毛关系,大约被绑的船员中有个人正好名叫迈克,也是满脸胡子——水瓜自改名迈克后,留起了连面胡,令小叔虚惊一场。去年小叔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镇长被肖木匠砍死了。”肖木匠是小叔的邻居,因为镇政府截留他的救济款,他去要了多次要不回来,就把镇长砍了。按说别人的事,小叔是不会花这个电话费的,我正犯疑,小叔接下说:“肖木匠开春借我两百块,答应夏天卖了谷子还我三百呢。”因为当时没写借条,肖木匠被抓后,小叔找他家属讨要,家属不认账,小叔便向我求助:“你做律师的,总有法子搞回来。”“这事我出面也没用,小叔。你没证据呀。”我推脱说。
  今年这次,小叔告诉我的,倒是个好消息:“你大叔回了。”这句话像根鼓槌,把我的心擂得咚咚响,我几近狂喜。小叔又说:“他回来干吗?”语气暧昧,像是不把这当好事。“嗨!回来了就好。”我说,“我这边办完事,立马回去看他!”从广西回到长沙的当天,我从家里拿上车钥匙,便往老家赶。傍晚进的村。敞开车窗,除了清风,还有哀乐。谁家过了人?到了小叔家才得知,瞎子老倪过了,大叔回来的当晚过的,明天上山。这消息同样让我意外。瞎子老倪是村里最老的人,老到已经没人记得起他的年龄,连他自己也记不起,曾经他的不死,与大叔的不归,成为村里的两大谜,如今悬念一一落地。“大叔呢?”我问。“他在给瞎子老倪当孝子呢。怕是一辈子没当过孝子,想尝尝味。”小叔脸上浮出古怪的笑。
  瞎子老倪的家在后坡,地势比其他人家高,沿着新修的水泥路拐上去,远远望见屋顶架着个大喇叭,前坪搭着塑料棚,走近,棚下摆满桌凳,门口布了舞台,陆续有人坐席,老家习俗,今晚是正餐,鼓乐班和表演队也已进场,人人脸上绽着笑。我一面跟乡邻打招呼,一面往厅屋走。厅屋正中摆放着黑漆棺木,棺木旁披麻戴孝跪伏着的肉身,应是传说中的我大叔。我点燃三炷香,敬向亡者,亡者在相框里笑望我。我再跪地磕上三个头,起身移步棺侧,走近大叔。大叔仰头,抬起一条腿,欠起半个身子,双手攀住我的手臂,给我行答谢礼。四目对接,大叔先开口:“哥哥家的老大吧?书祺,你好。”我唤了声“大叔”,瞬间泪奔,是想起我爸来,他要是晚走两年,就能见上他思念大半辈子的大弟。   穆秒白比我晚到一会儿。他在我对面坐下,仰头顾盼:“嗬,你还真会挑地方!”我抛给他一瓶矿泉水,说:“还好。安静,自在。我喜欢。”他收回目光,朝我笑,像在期待我的下文。兴许他也意识到,这样一个空间,声音消解得快,适合谈正事,不适合闲聊。
  “本该及时告诉你,有件事。”我望着他的眼睛,停顿几秒后,接下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大叔就是曾家以。”
  他惊讶的神色,在我的预料中。想必读者跟着惊讶。人的心思有时像股票,难以掌控。当我驶出村子,拐上平汝高速,想法又有所松动和改变。像是一旦离开老家,套在身上的亲情枷锁,便自动解除。我琢磨,即便我放过大叔,穆秒白也不会放过他。在广西摸到的情况,归途中,我已经跟穆秒白如实相告,也把“耶路撒好冷”發给我的那些孤儿资料,全都转发给他,他不仅知道龚奋进是个弃婴,跟鲁小路被拐卖的事实明显不符,系蓄意“调包”,而且掌握其他五个孤儿的信息,只要展开调查,真相必定大白。他出面查,比我更有利。他可以先立案,再部署警力,短时间内,便可以将案子告破。如此一来,我非但包庇不了大叔,反倒让自己陷入难堪与被动,既失信于穆秒白,更有损自身的职业形象。何况,归来的大叔,严格来讲,已经算不上我的亲人,只不过是借用高粮生的躯体,内里装着的,却是曾家以的思想和灵魂,如同旧瓶灌新酒。大叔高粮生,当初在走进曾家之前,还是我大叔,此后已不再是我大叔,而是曾家以,像一株嫁接的植物。道理虽然这么摆着,但当我向穆秒白供出大叔时,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拔,尖尖地痛。有时候你选择了一条道路,就意味着背叛另一条道路。没办法。
  我把那天在坟山跟大叔对话的录音,发给穆秒白:“回去慢慢听吧。你想了解的情况,基本在里面。”在我做着这些时,感觉大叔哨立于身后,盯着我的后脑勺,目光和表情同那天在坟山上一样,真诚,恳切,渴望原谅,这令我内心难受。穆秒白起身,走到我旁边坐下,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在想,大叔这事,应当跟他爸曾子曰脱不了干系。曾子曰是县领导,大叔承认,他搜集到的所有失童线索,均来自公安内部,要是没有曾子曰在背后支持,他怎么可能从公安局获取到这些失童信息呢?”
  “也许他是打着曾子曰的牌子,而曾子曰并不知情?再说,作为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向当地公安请求查看失童资料,公安一般会通融的。”
  “从后续情况看,显然不是这么回事。寻找失童的信息来自全国各地,内容都比较简单,无非是失童的年龄、住址、特征、照片、联系方式、悬赏金等,要想从中辨出家庭条件好的,很难,顶多知道,哪是乡下的,哪是城里的,从悬赏金额上,也能做一些猜测,但像大叔这样,准确无误地将条件特别好的家庭,一一挑选出来,唯一的途径,通过公安系统的协查回访,而这点,曾子曰不出面的话,大叔本人根本无法做到。”
  “你认为曾子曰是同谋?他参与了曾家以的这一系列失童调包案?”
  “不只是同谋,说不定还是背后主使,我怀疑。但目前为止,没有证据。”
  “你问过曾家以吗?”
  “问了,不承认。说是他一人所为,跟旁人无关。大叔也许不想把曾子曰扯进来,没跟我说实话。”
  “曾家以实施调包计,主要目的应该在于,让那些‘团圆’的家庭,持续为孤儿院提供资金支持。他当时刚参加工作,很想有所作为,加上年轻鲁莽,才出此下策,铤而走险,这倒可以理解,但曾子曰在县里位高权重,他有必要冒这个风险吗?”
  “如果换作别人,一般不会。但曾子曰我想会。据我所知,他是个狠角色。上回去广西,县民政局办公室具体接待我的小卓,私下跟我聊起过他,说他是从最基层爬出来的,由生产队长做起,一步步往上攀,一直做到县领导,最后在县人大主任的位子上退居二线。在他们那个县,他是建国以来做县领导时间最久的,号称不倒翁,哪怕现在八十多岁,余威还在。你想,他既然在自己家里都敢玩调包计,以大叔来冒充儿子曾家以,为什么他就不能在孤儿院继续上演调包计呢?”
  “目的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为大叔以后的提拔和重用,制造政绩。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大叔因此被提拔为孤儿院副院长、院长,再又提拔为县民政局副局长、局长。要不是有人揪住孤儿院失火案不放,说不定他这辈子还有上升的空间。”
  “这只是你的一种猜测。曾子曰要帮曾家以,应该有其他更好更妥当的方式。毕竟曾子曰也算个老麻雀,不会轻易去碰触法律这根红线。”
  “孤儿院当时的处境,你不了解。听大叔讲,那个时候,孤儿院虽然名声在外,全国各地的同行纷纷前来参观学习,但早已入不敷出,难以为继。他们那个县,至今还是国家级贫困县,财政底子历来薄,直属机关的经费都难以保障,何况一个不打紧的二级部门?即使曾子曰想办法从财政口给予接济,经费也非常有限。大叔实施调包计,最终让孤儿院走出生存困境,同时让孤儿有个好去处,让失童家庭摆脱痛苦,算是一箭三雕。问题是,明知这是个鸟不拉屎的部门,曾子曰为什么偏偏还要将大叔放进去,不给他安排个好一点的单位?我猜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当时流行把子女往最艰苦的地方送。再一个,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体现一个人的价值与本领。会不会有可能,在大叔进孤儿院之前,曾子曰就已经替他想好调包计这着棋……嘿,这个我想多了。”
  我想多的,不仅仅是这个。会不会还有可能,曾子曰想用这着来“捆绑”大叔,使大叔由调包计中的当事人,成为下一轮调包计的制造者?再有就是,我在广西做采访期间,大叔当时并不在场,未必是曾子曰派人在背后摸清我的底细,向大叔通报?如果真是这样,大叔后来的中止旅行,直接回老家,主动向我坦承“制假”经过,也都是遵从曾子曰的授意与安排吗?
  “可不可以把你的脚给我看看?”我将撂远的思路拉回眼前。
  穆秒白先是一愣,继而会意,将右脚板从鞋子里抽出来,脱掉袜子。脚背,一块地图似的不规则烫伤。我神思恍惚,把它看成另一个人的脚背,少年龚奋进稚嫩的脚背。大叔将一瓢滚烫的水,浇在它上面。少年的嘴被大叔捂着,惨叫声从指缝钻出来,再从门缝和窗缝漏出去,消散在室外的风中。少年的脚背,一朵凄艳的红玫瑰,瞬间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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