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辆大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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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向着一侧倾了倾,一只手支着地,跟着,腿一收,屁股一下子起了空,整个人就站了起来。等到踉跄着过去,弯下身,一抱,腰又软了,“扑通”一腚蹾地上。于是,魔怔着——
  “来,老弟,烧口吧。”
  “……”
  “来,老弟,再烧口,烧这口就跟那辆车走吧。”
  “……”
  “嗞——”灰黑的烟头一红又亮了,一阵浓浓的烟团腾起,拖着,一缕白白的细烟儿被送到了半空儿,又腾起一股来。很快,这火红又不亮了,一股烟儿也变成了一根袅袅着升起来的细线儿,可在它暗淡回去的瞬间,耳间听到的这“嗞”的一声酣畅的吸,还是夹杂着很多丝、很多缕的痛楚沁入心肺,慢慢地在整个胸腔里浸润着;浸润着,心一涌,两股温热涌出眼窝,顺着两腮滑下来。
  “来,老弟,咱再烧口。”
  半空儿的烟,一停又拿回来,“嗞——”又亮了一下。魔怔着,一个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动作,正要再去做一遍,骤然,一阵从扩音喇叭里爆出来的吆喝,隔着空刺过来:“收——农具喽——犁耧耙橯碾磨和碌碡——”
  “刺啦——”有个尖利利的东西朝着心窝捅了下。
  这吆喝声是从街心的戏台子传过来的。晌饭后,村里来了两个收农具的贩子。贩子是年轻人,戴着眼镜,开着一辆大头车,驾驶室顶部架着一个小盆口一样大的喇叭。大头车就停在戏台子跟前,就这么吆喝,直到吆喝来了黑黜黜十来个七老八十的人,也吆喝来了他。“你们这是收啥子哩?”凑上来,都仰着脸,咧着嘴,不是没听清刚才大喇叭里的喊,而是一双双浑黄的眼睛里睁张的全是满满的疑惑和不信。“收农具的,收犁耧耙橯碾磨和碌碡。”“收这破玩意儿干啥?”听确凿了,又都笑了,很不屑,很无所谓,可这疑惑反而更重了。“建展览馆,收了放到里面摆起来。”“展——什么馆?嘿,这破玩意儿摆着谁稀罕看?”虽然这么笑着,可心里稍有的就那么一点小心思儿,还是毫不掩藏地就露了出来,“这破玩意儿,你们收多少钱?”“不分样式,五十元一件,很值当的。”“啧啧,就这破玩意儿值五十元?”“人家给你五十元还嫌贵了?”“不嫌,不嫌,嘿嘿,嘿嘿 ……”打着嘻哈,有的人还在问着,却开始动了。
  他听了几句,踩着一地的仓皇跑回来,踉跄着推开了堂屋的门,抻着腰从一根钉进墙皮下石缝半尺深的木橛子上取下这把犁。搬出来,没走几步,人和犁“扑通”倒在院子里。后来,他就烧烟,就汪汪着泪,就一次次弯下身试着去抱它,可一次次都沮丧地失败,就魔怔着,一遍又一遍地做着些怪叫人害怕的举动,说着些很是瘆人的话……
  他就这样一直坐在地上守着。现在,这张犁就在他跟前。这张犁跟了他一辈子了,在生产队的时候就跟着,后来,单干了,分开了,他别的什么也不要,领了一头牲口,再就是扛着这张犁回到家。这真是一把好犁呀。它在耕耘那么多的岁月期间还好像一次也没坏过,铁拱油黑乌亮,犁页像一弯月亮。犁的木杖和提柄也结实,那是他把一块坚硬的刺槐木锯出后,又用砂纸磨出了亮儿安上的,木纹清晰,金黄高贵。经历了那么多泥土和汗水的浸润,那股苦溜溜闻一下就可以令心肺顿然舒张的槐香还是那么浓郁,那么享受,那么令人感到安静和陶醉……唉,可现在,它还是老了,一放就老了,一弯的月亮老出了黄褐,原先金黄高贵的木杖和提柄现在也结上了厚厚的死灰,像一具死去多年烂得只剩下骨骼的老马,干枯着毫无生息地躺着……
  它老了,它真老了。可它这么老了,他还要把它卖掉。
  真狠!
  他就这么想着,极其复杂地纠结着,突然,黑皮堆叠的老脸抽搐了一下,心“怦怦”跳了两下,一直在胸腔里浸润着的那丝丝缕缕的痛。这时候变成了一团混杂的气,一下子闹腾了起来,一刹间,他手抖了,身子抖了,天和地都跟着摇晃了起来……他憋得张着大口,呼哈了几下,朝着胸膛“啪啪”拍了两下,骂了自己一句:“你真傻!你怎么就那么傻地受了两个贩子的蛊惑呢?真狠心!真狠心!”可是,那股气拍平了,拍顺了,他平静了,天和地也平静了,该狠的心还是得狠着,接下来,是一大串长长的自问——我知道,你也不想卖,可不卖,行吗?你不卖,留着,又有什么用呢?谁能用呢?这些年,村里年轻的一个一个都走了,不老但也不年轻的也都走了,都进城了。他们宁肯在城里推着小车被城管撵着到处流窜卖白菜,宁肯租着狗窝一样的棚子一家几口蜷曲着,宁肯……宁肯在城里卑微地挣扎,也不愿再回来。他想不透,这养了他们一辈又一辈先人的土地,到了这一辈,咋会养出来这么多的嫌弃和仇恨。走了,都走了,偌大的一个村子,原来热热闹闹的,现在也就剩下十几个等死的了——就有他。他的老伴前几年就死了,穷死的,她在穷日子里像牲口一样吃树皮,吃草根,吃糠糟,每次拉屎都疼得像野兽一样凄厉地嚎叫,日子一长抻出来长长的一段肠子,收不回去了。她像一条巨大的蜥蜴一样每天拖着长长的尾巴活在人世,后来,一天,她爬着就上了东崖……不信,数数吧,村东三户,村西五户,村南和村里各四户,村北已经没有了……不对,村北还有杨根山一户。杨根山跟他一样,也是个鳏夫,不过,他有儿子,他的儿子在城里摆地摊修鞋。杨根山没有儿子,他的儿子那一年修大寨田死了。这几年,杨根山可能疯了,总是不停地哭,哭着,白天漫山遍野地跑,晚上就回来了,在黑魆魆的夜里像只直立起来的黑狼,在满村街巷里晃荡,哭:“嗷——儿,嗷——儿,这真空死人啦——”让人毛骨悚然的。
  影子从身子下面长出来,在东边一侧的地上悄无声息地爬,爬,爬……慢慢地,一团黑由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变成了一只探着一颗硕大的头的龟,继续向着这个方向爬,爬,爬……
  他想着,猛地,从心肺里顶上来的那股热又“咕嘟”一涌,顺着两腮滑下来。
  白纸条在粗糙的手指上展平,均匀地摊上一溜儿碎碎的烟末儿。这时候,另一只手捏起了一端,一捻,包着烟末儿的一条白纸窸窣着在粗糙的大手里转几圈,很快,一支喇叭状的纸烟儿就卷成了。他含在嘴里,愣着。
  一团浓湿让一块干了多年死了多年朽了多年的木头,苏醒过来,颤栗着,吐出来一口气息,记起来这么一大堆旧事。原来,它真活着。活着,就有想法。只不过,它们以前都在慢慢腐烂的纹理里趴着,躲着,藏着,用一种特殊的不被人发现的方式深思着。   他也活着。
  可是,他知道,他这一次活过来是不光彩的,是肮脏的,是龌龊的,是为了卖它才活的。“狗日的人!”他愣着,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好像又要心软,好像又要后悔,也好像又要……蓦地,黑皮堆叠的老脸“突突”抽搐了两下,嘴角上一条垂死的“小鱼儿”扑棱了两下尾巴,纸烟儿“吧嗒”一声掉到地上。又骂了句:“你个狗日的——瞎魔怔!”
  骂完,竟阴森地笑了。
  “哼,你犟,我还犟,我再不给你烧了,我看你还气我!”他好像一下子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拾起来含上,又点上,“嗞——”一星火红又亮了下。他腾地站起来,跟个领导一样两只手卡着腰,歪着头,好像有些轻蔑地乜斜着眼看它,好像它是一只在山上与他对抗较量了半天,最后终于被他以彻底的胜利给击败后背回来的怪物。他真的不给它烧了,一口都不给。他故意要去气它,去冷它,就让它看着他一口一口很香很甜地烧——干馋它。他的心这一次好像更狠了,叫它气得真狠了——觍着脸,嘟囔着,伸出来一根指头点划了它几下,突然,一拾腿蹴了它一脚,地上“哐啷”一声擦出一道不轻不重的钝响。他生气着,又要蹴,可这胜利感只这一阵儿又没了,腿软了,觍着的脸立马松垮了。“来,老弟,上车喽,上车喽,上了车进城喽——”弯下身,又想去抱它;一抱,腰也又软了。这时候,骤然,一阵一阵从扩音喇叭里爆出来的吆喝,又隔着空刺过来:“收——农具喽——犁耧耙橯碾磨和碌碡——”于是——
  又一声“刺啦——”,又有个尖利的东西狠狠地朝着心窝捅了下。
  他腿一颤,“扑通”一腚又蹾到地上。
  一股疼又从腚门生出来,一直杵上肚子,杵到深里陡地长出无数根手指头,狠狠地抓着肠子顿扯了几下。他龇着牙,咧着嘴,吸溜着忍了好大一阵才喘出一口气,一股沮丧的失败又从脑门上幽幽地生出来。这一下,他觉得好像不真发火不行了,瞪起眼,朝着它就吼了句:“你个狗日的!你今天这是咋的呢!”脸上怒气也不少,可是,吼完了,爆粗的嗓子眼儿里好像卡着一只老鼠,挤得“吱——儿”地叫了一声,这就变成怨了——“吱——儿,你咋就这么耍赖了呢?进城不是更好吗!吱——儿,咱今天跟那辆车走好吗?咱去享福去,享大福!吱——儿,狗日的,你也真傻了,真傻了。”怨着,骂着,又好像是在求饶,猝然,像是气昏了头,矗矗的身子“扑通”一倒躺地上,支起腿,劈叉开裤裆敞露成一个很大的“八”字,像一条仰着肚子的黑狗,喘息着,直勾勾地盯着院子上空那一方幽夐的天蓝、一方虚无的空远……你这是咋了呢?咋就倒弄不动它了呢?不就是一张犁吗?话又说过来了,那两个开大头车的贩子,他们不是也说吗,他们收了去是要放到展——什么馆里的,是要摆着叫人看的。你说,你咋就那么想不明白呢!……又一大串长长的自问。他不明白,它一辈子犁了那么多养活了很多人的地,到最后怎么却成了供城里人看着的玩物呢?怎么跟土地有关的一切,都进了城里呢?他觉得自己又绕回来了,绕来绕去,又绕到这地上了。这一来,先前那些揪出来又硬塞进肚子里的愁肠,就又抖搂出来了——那么多的理由,都叫这地吸去了;那么大的决心,也都叫这地吸去了。
  唉,这地啊……愁!
  年轻的和不年轻但也不老的进了城,这山上的地就落寞了。落寞得里面的草也慌慌的,纷乱伸展。那都是些多好的地呀——块儿大的有场院大,熟土层足足一米深。山上的地,都是学大寨那阵儿全村人没白没黑泼了命整出来的。那时候,这些地叫备战地。他家现在的地就在东山崖前坡子上,后来,也是单干了,分的。杨根山的儿子就是在整这一大片地的时候,叫一个都以为是哑了的炮炸死的,就在整他家这一块的时候……那时候,杨根山在村里干书记,觉悟高,思想好,他用高昂的革命热情坚决地认定:农村永远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于是,他把儿子上高中的机会让给了一个翻身当家做了主人的贫农的儿子,没白没黑地领着整地。天不长眼,在整到他家这一块要爆破一个青石骨的时候,哑炮了。杨根山当仁不让地跑上去,正凝神屏气扒着炮眼,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惊骇场景出现了——杨根山的儿子从掩体后面一个蚂高儿蹦出来,痴癫着一步一抢地朝着炮眼跑上去。人们惊叫着喊他回来,这孩子却仿佛根本没听见,就在跑到炮眼跟前那一刹那,“轰”的一声,炮响了。一块利刃一样的青石横飞着擦过他的脖子,好像并没碰着,他的头就像泥捏上的一样嗖地从脖颈上飞离出去,没了头的躯体被气浪顶起来喷着丈长的血柱在半空划了道弧掀倒在地,爬起来,又踉跄两步,这才一扑栽下去……炮一冒烟儿要响那一刻,杨根山一个滚儿翻出去没伤着,他的儿子却死了。杨根山的儿子就埋在这块地里。杨根山把儿子读高中的机会让出去,领着他拼死泼命地整地,到最后却给儿子整出来这么大一块坟地,这真叫人心酸。后来,他和老伴去上地——那时候她的肠子还没坏得厉害——他们实在不忍睹一个娃娃的坟堆儿恓惶地立在那里,干一阵儿活,就守着歇歇。她就感叹,说这还是娃呢,一个娃一辈子的幸福还没开始享就没了。其实,那时候她想不到,后来她竟活得生不如死,最后爬上了东崖……活着,活着就幸福吗?能有钱治好她的肠子吗?地再好也生不出钱,种啥也生不出钱,搭上娃的命整出来的地照样生不出来钱。
  可这地,咋就生不出钱来呢?
  唉,走吧,都走吧,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村,就守着地,就守着犁。地荒芜了,也守着;犁不用了,也守着。后来,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倔强地想着,有一瞬间,他明白杨根山为什么漫山遍野地跑了,为什么不停地哭了,为什么在黑魆魆的夜里像只直立起来的黑狼在满村街巷晃荡,哭:“嗷——儿,嗷——儿,这真空死人啦……”
  黄土不语!
  那一块干了多年死了多年朽了多年的木头醒过来,吐出来一口气息,它舒了下腰肢,生芽了。它艰难地用暂时的一点湿气把远古的记忆绽放成芽瓣的姿态,可这生命里好像除了苦,还是苦……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彻底把他的意志击垮了。
  “来,老弟,我还是再给你口吧,你说咱今天咋了呢,你咋就不跟那辆车走了呢。”一根喇叭状的纸烟儿烧完,白纸条又在粗糙的大手里窸窣了一阵儿,又一根纸烟儿卷好了,“嗞——”烟头一红亮了……下午,这是第几根了?记不清楚了。地下,散乱地躺了好几颗剩下的蒂儿,黄尾,黑头,像几条受到惊吓的小鱼儿,在逃窜的一瞬却又被永远定格在这一角的土地上。他又开始魔怔了,这时候,先前犯了神经质般产生的气恼和怨恨,陡然,也化学反应般奇迹地形成一团更为复杂的情绪——沮丧、绝望、慌措、羞愧和迷茫……他忽然间变得焦躁了起来。他像个要停转下来的陀螺一样扭歪着,也像……像他的老伴——那时候她偶尔也会坐坐,她把一根长长的肠子夹进裤裆,嚎着,不停地扭歪着屁股来分散力量。他扭歪着,烟一撂,呼地站起来,气急甚至有些粗暴地哈下腰又去抱它,可一哈,又站起来了;接着,搓着手,围着它转了圈,又哈下腰,又抱……又站起来了……他像一个纸折的小人反复滑稽地做着同样一个动作。可每一次努力的尝试,气力都顶不上一拿又泄了。最后,他有些害怕了,急着,转着,搓着手,却不敢哈下腰再去抱它……猝然,“扑通”一腚又蹾地上,嚎了句:   “老弟,我今天咋抱不上你了呀!你快跟那辆车走哇!”
  这一次,他彻底被自己的无用激怒了,嚎完,朝着脸狠狠地抽了一巴掌,腾地,一片火辣辣的感觉带来无比的酣畅,黑皮堆叠的老脸“突突”跳了几下。他好像又要骂,嘴一咧,却古怪地笑了——他的笑前一半儿像喊“嗨”,后一半儿像说“嘿”,两个字音糅合起来的一种腔调儿。他笑着,“叭哧”着,这就开始一下又一下抽自己:“嗨嘿,你说你是咋了?你咋连个犁也抱不起来呀?你真窝囊,你真窝囊!嗨嘿,你简直像个小女人一样没出息!”他抽着,后来,就恨自己,开始骂自己,笑得几乎露出了半口七零八落的牙——嗨嘿,就你聪明,就你聪明!你想了那么多理由卖它,你真有心眼儿!嗨嘿,你还生它的气,还骂它,还给它烟烧,还……嗨嘿,你真有心眼儿!你想了那么多的理由,不就想找个装成好人的理由吗?嗨嘿。你耍了那么多的心眼儿,不就想找个做了恶还想让良心安顿的理由吗?嗨嘿,嗨嘿,你真有心眼儿!嗨嘿,你真有心眼儿!他骂着,抽着,笑着,猛地,先前那团被拍平了拍顺了的混杂的气,又在胸腔里闹着好像就要喷出来。他张开嘴一“嗷”,恍惚中看到一团黑被一口吐出来,摔地上“吱”的一声,打了个滚儿化成一道黑线儿跑了,它——硕大如猫,很像先前卡在嗓子眼儿上的那只老鼠。骇然间,他心一空,“嗷”地抽出一腔野兽似的嚎叫——悲怆大哭。他的腔调跟杨根山的一样,但夹杂了低沉的呜隆,像胸腔里装了一台转的呜隆呜隆作响的石磨。他呜隆着,又是一大串长长的自问——“嗷——儿,嗷——儿,你说你是咋了?你咋连个犁也抱不起来呀?犁,进了城是去幸福,这有啥舍不得的?嗷——儿,嗷——儿,难道,你真要等你死了,跟你一起埋了吗?跟你一起埋了烂了吗?嗷——儿,嗷——儿……”他泪如雨泼,浑然不知院子里什么时候已经漫起一片黑水,眼看要把他淹没了……
  一场大哭犹如阴郁窒息了一个夏的天,终于憋足劲酣畅淋漓地下了一场暴雨。它不但把沉闷的天空透换得一片舒朗,心空也跟着通畅起来。静,真静。他仰着脸躺在地上,好像累了,也好像在享受卸去累之后的肌肉在一瞬间得到彻底放松所带来的无比的舒服。他鼓突的眼眶里摁进了两颗红枣,颊上燃着若明若暗的细火,痛,真痛,胳膊也痛,浑身都痛……他就这样舒服着,也痛着,俄尔,好像想起来一个重大的决定,身体激灵一下,一翻身站起来,长吐一口气,高声道:“来,老弟,起来吧,咱今天不跟那辆车去了。”说完,他好像倏然间被一个大力神附上了身体,浑身的痛奇迹般消失了。他一弯腰把它抱起来,走了几步,放下地开始忙起来——他眯着眼向前瞄了瞄,一抖脖子,手抓上杖柄,身子倒似的向前一压,全身的力气通过犁杖陡然聚集到一角锋锐的犁尖上;跟着,憋足了劲儿,猛地一迸,脚尖在地上急乱着蹬跐了几下,“刺啦——”犁尖擦着地拖出一道白杠儿,一拱,一拱,奋力地前行起来。“里里——里里——歪了,又歪了,你怎么牵的牲口!”他发火了——犁尖擦出来的白杠儿歪歪扭扭的,他的老伴撇着腿牵着牲口,不觉间身子靠着它的头近了。他一火,她向外拉了拉;拉大了,他又火:“拉拉——拉拉——歪了,又歪了,你能干什么!连个牲口也不会牵,快上一边去!”“你这个老东西,净毛病!你自己犁吧。”老伴也火了,把缰绳往牲口脖子上一撂,不管了。“里里——里里——,拉拉——拉拉——”他干脆自己犁。“好——停!”墙根到了,手抓着犁柄,一抬,犁尖离了地,仰着身,滑着犁拱前面的铁轮转了个圈,吆喝了一声:“走!”拱着犁,“刺啦”着向后犁起来……西院墙根下渗出一股水,黑黑的,汪汪的,齐着边儿一下午不停地在院子里漫起来。他开始大哭,这黑水刚漫遍院子;他开了犁,黑水就撵着那只探着硕大的头的龟爬上东墙;再后来,继续漫,一直漫,漫……整个院子的地上,犁满了一道一道的白杠儿,犁遍了,又返回一边,又犁……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累了,它也累了,任他脚再怎么蹬跐着拱,它把头扎下去就是不动。他一撂,“扑通”一腚蹾地上,张着嘴呼哧着干干地喘气。“来,老弟,咱烧支烟吧。”掏索着,又摸出来一块白纸条,又在粗糙的手指上展平了,又均匀地摊上一溜儿碎碎的烟末儿。他正要卷,骤然,停了好大一阵的吆喝声又从扩音喇叭里爆出来,隔着空刺过来:“收——农具喽——犁耧耙橯碾磨和碌碡——”
  他一哆嗦,摊在纸上的烟末儿“噗啦”全撒到地上。
  院子里漫起来的黑水淹上东墙头,在短暂的盈浮后,像一湾丰旺不尽的水眼喷涌着向周围的一切漫起来,淹了村舍,淹了草垛,淹了街道,淹了村子里的一切。接着,向村外漫,淹了所有大小不同起伏不平的山,一直把整个世界都淹进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来,老弟,再烧口。”
  院子里,一堆黑乎乎的物体,像无尽的黑暗由于浓稠结出来一个疙瘩,一语嘟囔,动了动,跟着,一道黑影抬了起来,“嗞——”一星火红亮了下,接着,被送到半空儿……咦?它呢,我的犁呢?陡然,他一抽搐,惶恐起来。地下,除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灰,什么也没有——那张犁不见了!下午,他跟犯了神经一样推着它在院子里犁了一遍又一遍被累倒,又经过一阵子纠结和魔怔,最后,他还是把它送了——他没卖,是送。他抱着它到了戏台时,那里一个村里人也没了。那辆大头车上收的农具已经装满了。两个贩子给的钱他没要,他放下它就走了。回来后,就又蹲在院子里,就又这样……“来,老弟,再烧口。”“嗞——”一星火红又被送到了半空儿,又是一下抽搐,又是一阵惶恐。恍惚之中,他又看到它了,它发着白森森的光把整个院子映得一片锃亮。它兀自立着,像个戏剧里的小丑一样,很喜相地在院子里游走着,用尖擦着地“刺啦”拖出来一道白杠儿。他心里一阵激动,说:“老弟,你咋没跟那辆大头车走?又回来啦?”它笑着说:“哥,我不舍得走哇,山上的地还等着我去犁呢。”它说着,笑着,“刺啦”着地又拖着一道白杠儿犁了趟。这时候,他刚要说什么,蓦然,他的老伴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冲他喊:“你个老东西,就知道烧烟,杨根山召集一村人在戏台集合,要到东山崖前坡子犁地,你算计着烧吧。我回来牵牲口!”她的肠子好像好了,怪怨着,轻快着步子跨进棚房牵出来牲口,又喊,“你还烧!不听见戏台那那么热闹?我可要走了。”他侧着耳听了下,戏台那边果然很热闹,有人们嬉笑的声音,有牲口叫的声音,有农具装车的声音……好像还有杨根山的声音——杨根山的疯病好像愈了。这一片铮亮的四围,还是黑魆魆的夜,可没听到他哭,没听到他像只直立起来的黑狼一样哭:“嗷——儿,嗷——儿,这真空死人啦——”杨根山的声音最扎耳,他吆喝着:“狗日的,快点,快点,还磨蹭个啥!”……
  他兴奋着,站起来要去抱那张犁。没等他走近,它“刺啦”着地拖着一道白杠儿领着在头里走起来。它走得很急,他有些跟不上,喊:“等等我,你走那么急干啥哩。”
  它头也不回,说:“犁地我咋能不急哩,再不急天就亮了。”
  他仰起脸看了看,果然,东边的天真红了。一大片的红几乎把东边小半个儿的天铺满了。它红得发紫,烧得整个东崖坡子都通透了。他一急,跟着它跑起来。这时候,他听着戏台那边热闹起来了,还是那些声音——人的,牲畜的,农具的,杨根山的最扎耳,像是滚动着一个团,在半空里浮着,向着东边去了……
  他就这样跟在犁后面,兴奋着,迎着那一片的红,急快地跑。他想撵上那一团的热闹,可是,那一团的热闹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前面,任他再怎么跑也撵不上,于是,他更加兴奋,更加急快地跑。他一直跑,一直跑,后来,他——
  跑上那一面坡。
  跑到那一块地。
  跑进了那一片红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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