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痴今狂终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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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至十四岁的时候,终于得到一个去洛阳的机会。他辗转来到了洛水北岸的最后一组巍峨宏伟的官家建筑——太学——当时的国立最高等经学研究院。
  他看见一个奇怪的人,就站在门外,面对着那排齐齐立在门外的石碑,抄碑文。那人奇怪,却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睛的光芒,明明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的潇洒。他很高,穿得很普通,甚至有些不修边幅,可就让他觉得,那都是他特别的魅力。所以,他便走上前去,十分热切又十分唐突地问他的姓名。那人笑,“你一个小孩子,问我姓名做什么?”
  赵至那时候很老实,他回答,“我看你气度不凡,所以才问。别人,我还不稀罕问呢。”那个人又笑了,竟然点了点头,说他讲得有道理,然后他告诉了赵至他的名字,那个像光一样照引他一辈子,也照引他时代同样有热血的年轻人的名字——嵇康。
  赵至向嵇康述说想要成为一个文化人的心愿,但是他的父亲总是叫他不要瞎想,好好种地,他很苦恼。嵇康就哈哈大笑,说他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所以,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还欢迎赵至去山阳他的家里去做客。嵇康也向赵至描述他的理想:洛阳是一个有太多繁琐礼仪,等级森严,又虚伪无聊的地方,他想要一个简朴自然的社会。他可以证明给天下看,摆脱那套虚伪礼法,自然,朴素,就可以快乐。
  第二年,赵至终于忍受不了日复一日没有乐趣也没有希望的务农生活,又被征发服兵役,于是装疯逃跑,批头散发,赤脚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跑了出来。他去山阳找嵇康,他看见了那个嵇康曾经兴致勃勃向他描述的山阳别业,可是嵇康却不在。
  赵至不知道,在他为了自由与理想摩拳擦掌装疯逃跑的那些日子,嵇康对他的命运也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从容自信。
  正始十年,高平陵政变,司马懿杀了辅政大臣曹爽,彻底激怒了本来就看不惯司马家的各地挺曹势力。武装反动风起云涌。嵇康并不喜欢曹爽,可司马家的行为却彻底激怒了他——社会的道德底线被破坏了。原来糟糕,现在更糟糕。
  一个叫毌丘俭的在寿春发动反对司马家的武装进攻时,嵇康也认为是天下对司马氏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了。已经三十二岁的嵇康打了鸡血一样号召了好几百人,也要扛着自家耕地打铁的锄头铁锹当武器上前线。他兴冲冲地找到了县里的领导山涛。山涛立刻泼他一盆冷水:不行。嵇康还没来得及说动山涛,毌丘俭的首级就被送到了洛阳。
  但从此,他就跟司马家撕破了脸皮,他们做什么,他就反对什么。赵至去山阳寻找嵇康之时,正是司马昭频频派人向嵇康示好的时候。而嵇康,他冷笑一声,高喊着要做隐士,跑到河东去找大道士孙登玩儿去了。一躲,就是三年。
  三年过去,世道已经翻天覆地。原来的好朋友们,阮籍、山涛都做官去了。尽管做得隐晦无比,可到底是服了软。
  司马昭想请嵇康出来做官,让小兄弟钟会去探探口风。钟会少年成名,但当他怀揣着探讨才性问题的《四本论》想向嵇康讨教时,也只敢把书从墙上扔进去,怕这从来不圆滑的嵇康把他的书说得一无是处。这次,已经肥马轻裘的权臣钟会依然想以“文化人”的方式和嵇康套套近乎,可嵇康在打铁,目不斜视地打铁,向秀在帮他拉风箱。
  钟会不敢开口,只呆站着。尴尬的气氛,让向秀如坐针毡。于是嵇康终于开口,对着空气问钟会,你来听什么,看什么啊?钟会仔细斟酌了一下,十分得意地以文化人模棱两可不知所云却分外高级的方式回答道,看我所看到的,听我所听见的。
  这两句话颇有后来禅宗的机锋色彩。他本以为此言一出,嵇康一定对他青眼有加,可没想到嵇康哼都不哼一声,继续打铁。钟会脸上神色自如,心里却全是挫折感。他在向司马昭汇报的时候终于没有保持住文化人表面上的虚怀若谷,那张镇定的面皮撕破了。恼羞成怒的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确实是很厉害的人物,但是他不听话,你得杀了他。
  司马昭保持沉默,既不同意也不反对。他还在等着嵇康表明立场,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嵇康的命运已经在悬崖上,千钧一发。他的好朋友山涛最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恰好司马昭想让山涛做吏部郞,山涛立刻举荐嵇康,扔给他一根救命稻草,苦心劝他。
  嵇康是愤青,但不傻。局势怎样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因而山涛的举荐他既没有拒绝亦没有接受。他准备拖,拖到更重要的事情出现让司马昭忘了这一茬。却没想到两年过去,“高贵乡公事件”忽然爆发:
  年轻势弱的小皇帝曹髦尚且能够振臂一呼,大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自己不能坐着等着被废黜,被侮辱。十八岁的少年皇帝带着零星几个心腹要出宫门去讨伐司马昭,却被司马昭的党羽贾充指使手下一剑刺进胸口。
  嵇康气疯了:这件无耻事件最严重地挑战了他关于社会秩序的心理底线。连十八岁的孩子都晓得善恶正邪,难道他白白担着年轻人的崇拜却依然在家里做缩头乌龟吗?于是嵇康怒了,到处搜罗能够狠狠地骂一顿司马昭的篓子,立刻想到自己手上就捏着一件:山涛,不是承了司马昭的情,劝我做官吗?
  他立刻援笔濡墨,给山涛写了一封信。赵至兴奋又伤心。他捧着那份被一遍遍誊写,被太学生争相传阅,甚至墨迹未干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他知道,这难得的文章会带着嵇康的骨气和风度流传千古,但他也知道,嵇康,恐怕活不成了。
  嵇康的绝交书很凶。他说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狠狠打了司马昭的嘴巴。这一下蛰得司马昭不轻,他一下子记起了过去所有的嵇康的冒犯。司马昭心理的天平急速地倾斜。近乎变态地开始罗织能让嵇康永远消失的案子。
  于是就有了那件著名的“吕安案”。
  人总是要死的,死得精彩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在浊世摇尾乞怜地苟活,不如死了痛快。这是嵇康的逻辑。
  那天洛阳城刚下过一阵暴雨,把天上的太阳洗得有些惨淡,神形枯槁的像是那个从容地站在刑台前的中年人。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却已经活够了。他看着台下或愤然或迷惘的太学生们,仿佛看见那个站在太学门口抄写经文的自己。太学生们来救他,要求他做他们的老师。他也许觉得有些吵闹,此刻他只需要一曲弦歌一觚酒。他还要最后一次表达自己,但不需要旁人的参与。只需要酒,入混沌,融天地;需要琴,金徽玉徵,泠然于心。
  赵至站在太学生们中间,望向嵇康,看见他平静地看了眼太阳映在日晷上的影子,坐下来,弹出了那一曲《广陵散》。信手揮弦,飞扬恣肆得不行。赵至虽然得到了嵇康的称赞,却完全不敢说自己真正理解过他。但他想,开天辟地,少有人能够一辈子遵从自己的志愿活得始终如一又如此潇洒,而嵇康做到了,这是他的骄傲。
  这之后,是一种震撼,长久地留在那天听到它的人心中。很久之后,赵至读起嵇康《声无哀乐论》,总还总想起那一幕。他想,嵇康说得对,好的音乐,会震出我们心底早已被忽视的真情。于是哭,于是叹,一代一代,像是融进了血里。他想,很多年后,也总会有人像他一样每到失望、困顿,就会记起嵇康那天弹起《广陵散》的样子。
  (摘自《在深渊里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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