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湖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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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风动,在湖面上激起浅浅涟漪,一圈又一圈扩散,似乎只为追逐远处的夕阳。
  接着,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细矿土混杂酥油的气息。在青海湖畔,那些饮水食盐的马匹最早觉察到异动,开始变得焦躁,在落日余晖中朝着湖畔草原的深处奔跑起来。身后,在风动的中心位置,开始卷起小小的龙卷风,不断拍打着碎石湖岸。风势越变越大,刮得岸边的青草簌簌作响。
  在石乃亥镇附近的藏族村子里,嘎嘎白巴和他的小伙伴们抬头眺望着这奇观。在环湖路上,扎西多吉停下了那辆老掉牙的皮卡车,看着远处的湖面,嘴张得老大。在二郎剑那片据说曾有外星人降临的风景区,拿着单反拍摄的游客们早已忘记了夕阳,而是不断捕捉朝着岸边运动的双龙卷。
  大风搅动了青海湖的平静,在湖面卷起半米高的浪头,之后由着那股劲头登上湖畔草原,在点缀着格桑花的草地上席卷出两道十几米宽的深痕,越过环湖公路,朝着海西镇和湖东种羊场之间的那片沙化地带而去。
  就在那条公路不远处的扎西多吉感觉两条裤腿几乎要带着自己飞起来,他不得不坐回那辆老旧的皮卡中,感受车子在劲风中摇晃着,咯吱作响。几公里外,巨大的双龙卷朝着丘陵般起伏的沙漠而去,彼此愈发靠近。突然,两条龙卷碰撞在一起,紧缩成一条耀眼的白色细线,如同老式彩色电视关闭时的那道光,只一刹那,青海湖畔便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奇异的梦境。
  耳畔是微弱的湖浪声,渐渐消弭在布满黑色颗粒的高原夜色中。月亮初升,為不远处连绵起伏的沙丘染上了一层淡白色。扎西多吉透过车窗久久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沙化地带,试图从中寻找一些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但终究只得发动车子,任由轰鸣的发动机打破夜色下的寂静,朝着百公里外的刚察县奔驰而去。
  用不了几分钟,车子便经过了双龙卷留下的那道痕迹,如同势不可挡的野牛从青海湖中冒出,在湖畔草原刮出两条十几米宽的尾痕,横穿公路,直至这片百平方公里的沙化地带的深处。
  止不住的好奇让扎西多吉停下了车,借着月光,朝这条道路的深处望去。就在被龙卷风削掉一半的沙丘的底部,距离环湖公路十几米的地方,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块黑色岩石,在淡淡的月光下,一个红色火点在这“黑色岩石”上忽上忽下——就像一个蹲在沙丘底部的人正抽着烟。扎西多吉摇下车窗,努力辨认着——的确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蹲在沙丘边缘,在那奇迹造成的痕迹上抽着烟。
  就这样,他看到了双龙卷之后的第一个活人。当然,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他只是有点疑惑,于是大声朝那人招呼着。等那人扔掉香烟,踩着松软的沙地靠近时,扎西多吉看到了一个背包客,二十五岁上下,背着一只高过头顶的背包,穿着黑色冲锋衣,一脸倦怠。那人走近后,非常自然地扬起手说了句“扎西德勒”。
  去哪儿?刚察。我能否搭上一段?没问题。
  “但是朋友,你在这个地方干什么?还有刚才的……”扎西多吉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汉语词汇,只得诚恳地看着这个神秘的年轻旅人,“朋友,就是刚才的,你看见了吗?”
  “我什么也没看见。”年轻人说着,把硕大沉重的背包甩到了后排座位上。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一辆车,去见我的妻子和孩子。”
  “妻子和孩子?”扎西皱了皱眉,这个在刚察县居住了三十多年的藏族人此刻感到了一丝困惑,但欲言又止。
  年轻人看着扎西发动车子,不准备做任何解释,因为对他而言,在扭曲的时空中等待得太久太久,久到如岩石般沉默,已丧失了所有倾诉的欲望。他望向公路右侧,那片广阔如海的静谧湖面让他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对此,他什么也不想说;至少在今夜,他什么也不想说。
  车子发动起来,车头射出两道白光,在发动机的轰鸣声和扎西不闻世事的藏歌中,朝着刚察县飞驰而去。在那里,有朗玛厅和青稞酒,即使这神秘的背包客什么也不想说,但我们的酒和热情总会撬开他的嘴——扎西这样想着,瞥了眼副驾驶座上沉默的新朋友,歌声变得更加欢快了。
  第一次遇见发生在加德满都的杜巴广场,大地震之前。在尼泊尔,所有的古老建筑都不显高大和严肃,而是鲜活着,为生活和宗教的俗常所包围。那个清晨,他所见到的杜巴广场正是这个样子。
  广场上满是鸽子,还夹杂着游客、似乎将此地当作公园闲逛的当地人、印度教徒、坐在千年佛殿的门廊下兜售水果和饰品的小贩、拍照收费的苦行僧……这里的一切看起来过于杂乱,但让人觉得亲切。
  在哈努曼神庙前,他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中国女孩,短发,穿一件红色冲锋衣,正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发呆。不存在一见钟情—— 一如他曾经和头脑中的那个声音所谈论的那样——如果你没有完全了解一个人,又如何真正爱上对方?
  当然,他的靠近与这些无关,只是长久的独自旅行让他觉得有点孤独罢了。
  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在尼泊尔待了多久……简单攀谈后,他告诉她,他叫彭坦。
  “彭坦?那个歌手的名字。”
  “我可不懂音乐,不过我很喜欢《南方》。”
  “《南方》?”
  “彭坦的歌。你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邮票’,”女孩露出一丝微笑,“朋友们都这么叫我。”
  他们又聊及了接下来的行程。在彭坦的头脑中,那个神秘的声音总是这样告诉他——如果在尼泊尔不去博卡拉体会滑翔伞、徒步ABC①的话,那将是巨大的遗憾。
  这种“遗憾”对于“邮票”而言也一样,她也准备去ABC徒步。于是,当得知彼此的行程重合后,他们说好一起上路。
  将整个博卡拉的景色尽收眼底,在滑翔伞上兴奋地尖叫。而徒步ABC则略微艰难,每天都行走在山腰小路和布满碎石的山谷间,不过沿途连绵的雪山让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他们见到了最美丽的星空。当到达终点,终于卸下疲惫,看着落日余晖渐渐爬上远处的安纳布尔纳峰时,他们不自觉握紧了彼此的手。   “邮票”曾在一家上海外贸公司工作,辞职是因为那种固化的生活让她闷闷不乐。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直到从网络上错误地相信了诗和远方,以为这其中就蕴藏着某些人生真谛。
  可人生真谛并没有藏在下一个车站、丽江的酒吧、西藏的寺庙中——这让她有些失望。于是,她决定将尼泊尔作为自己放纵人生的最后一站,然后她会回到上海,重复过去的人生轨迹,并从心底彻底承认,其实对任何人而言,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直到遇上彭坦。他们一起去博卡拉、徒步ABC、听另一个彭坦的歌、看世界上最美的星空,仿佛时间在这个国度要缓慢得多。当经历这些后,她才意识到曾经导致自己闷闷不乐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不是什么狗屁诗和远方,而是孤独,无论是独自旅行还是置身上海那种固化的生活中都一样。
  当明白这些后,她也就能内心平和地和这个小她两岁的大男孩一块儿上路了。他们离开了尼泊尔,经亚东、日喀则、江孜重回拉萨。一路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大家很快就能成为朋友,在青年旅舍的大厅里喝啤酒、聊聊天,第二天便告别——这仿佛是一段永远在告别的旅程,可彭坦想,这或许就是旅行的意义所在。
  他们常常在大昭寺广场对面的茶馆喝茶,漫无目的地坐上一整个下午——人生中究竟有什么是重要的呢?他们这样想,却不会因为无所事事而感到空虚,相反,他们觉得异常充实。
  之后,在觉得拉萨的生活有些乏味时,他们背上背包,重回蔓延无尽的公路边,伸出了大拇指。两人走走停停,在六月末离开西藏,来到了青海。
  他们本该由格尔木去敦煌,从那里经新疆去中亚。可在“邮票”看来,他们历经的藏区湖泊已经太多,纳木错、羊湖、玛旁雍错以及可可西里一带无数不知名的小湖泊,反而丝绸之路对此刻的他们来说有更大的吸引力。
  旅行不就应该随性吗?“邮票”如是说。彭坦也觉得不无道理。可第二天,头脑中的那个声音再次浮起,引诱他往青海湖的方向而去。
  彭坦一度怀疑这声音是他头脑中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如此精准,总是出现在每天正午一点到两点之间。
  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在他即将大学毕业那年,他躺在凌乱的宿舍里胡思乱想毕业后的去向——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他父亲是一座三线城市的房地产开发商,虽说总是不断提醒儿子要规划好未来的人生,可从未让他在物质和未来规划上感受到任何压力。
  头顶的吊扇呼呼旋转着,将他荡入了睡眠,载着他飘往某个异端世界——
  像是一线峡谷,阴冷黑暗,中间有一条不见尽头的河流泛着微光;两边的悬崖触手可及,布满了奶酪般的孔洞。他闻到了某种铁的味道,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视线也更加清晰。
  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他看到了某种奇怪的生物,像是被压缩成纸张般透明的莲花,漂浮在这无尽的河流之上,聚拢又四散,像某种神秘仪式所投向的淡白色影子。
  随之,一个模糊的形象从头脑中浮现出来,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慢慢接近他,继而变成一种气息,他感到了混杂着细矿土和酥油味道的藏族寺庙、带一点涩涩甜味的尼泊尔杜巴广场,以及西北戈壁夏日尘土的味道……
  这为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窗户,不仅是透过窗户去看,还送来了深入骨髓的经验,这经验意味着一种真正的自由;当他通过一种天启般的声音和印象品尝过这种味道后,其余一切也就索然无味了。
  此后的几天里,正午一点到两点之间,他都在渴望那状态再次光顾自己。总是从一个异端世界中开始,慢慢生出对于这幽闭的恐惧,恐惧而后消失,出现一种知觉,有时是一阵声音,有时又是一种印象,提示他:应该用最朴素的方法去看看这个世界。行动的欲望变得愈发强烈,正因如此,刚一毕业,他便选择成为一个背包客,用搭车的方式去游历世界了。
  在拉萨,杜巴广场那涩涩的甜味变得尤为强烈起来,指引他来到尼泊尔,直至遇到“邮票”。
  这似乎是早有预谋的,静下来时,他不禁会这样想。毕业前,他没有旅行的打算,却被头脑中兀自生出的某种状态带到了西藏,然后是尼泊尔。在那里,他又被提醒说清晨的杜巴广场值得去感受,于是,总是睡懒觉的彭坦再一次相信了这种感受,来到杜巴广场,看到了他的短发姑娘。
  虽然多少也有过疑惑,但也是这“预谋”带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以及一种令人满足的生活方式。他没什么好抱怨的,甚至将其视作某种灵性的引导,一种藏在头脑里的未来。
  “可我们为什么要去青海湖?”在做出决定的第二天,“邮票”问他。
  因为头脑中那声音告诉他,那里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就像曾经的杜巴广场有什么在等待他一样。他不愿意错过,却很难和“邮票”说清头脑中那形而上的存在。
  最终,他们决定沿109国道去青海。至于理由,他说,至少不应该错过藏地最独特的一面湖泊,茶卡盐湖。
  经过都兰县时,车窗外掠过大片的茫茫戈壁,最后翻过旺尕秀垭口,时间正值日光最强烈的正午时分,在这辆由一位中年藏族司机所驾驶的皮卡后座上,“邮票”已在颠簸中入睡。
  彭坦看着窗外,想象着青海湖到底有什么在等待他去发现,不自觉微闭上双眼,等待着那个状态出现。可这一次,他却发现,这种召唤就像一次次摁下甲烷用尽的打火机,可以感到一些电子激起的火花,却始终冒不出火焰。
  尝试了十几分钟,他睁开眼,怅然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茫茫戈壁和间或出现的骆驼。
  一块风化严重的广告牌上字迹依稀可辨——“欢迎来到青海湖”。
  “欢迎来到青海湖!”一个声音说。
  “大哥,你說什么?”彭坦探身问前排开车的藏族司机。
  “什么说什么?”司机大哥用生硬的汉语回应道。
  彭坦这才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来自皮卡车内,而是他的脑子里。
  “欢迎来到青海湖,朋友。”这声音和过去每一次从头脑中浮现出的状态都不同。过去,那状态或许只属于某种知觉,从未如此清晰具体过。在这愈发清晰的感知中,他再次看到了一线峡谷、纸张般的莲花、奶酪式的崖壁、无尽的河流。   以及,屹立于河流中的一个切切实实的人影。微暗中,那人似乎正注视着他——这不由让彭坦慌张起来。
  “朋友,放轻松。”
  “你是谁?”
  “和你注定有缘的那个人。”
  “你怎么会跑到我脑子里来?”
  “我没有跑到你脑子里,是佛祖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那人说。即使只是声音,但彭坦依旧能感觉到他的喜悦。“而且这种联系已经存在很久了。”
  “这么说,你是……”
  “对,那个一点到两点之间的老朋友。”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活了过来?”
  “因为这会儿你才接近青海湖。我所修炼的意识场是有限的,所以……”
  “所以你就在我脑子里活了过来?你到底是谁?”彭坦问道。
  车身突然一阵强烈颠簸,“邮票”醒了过来,揉着双眼寻找彭坦。
  “我睡了多久?”她握住彭坦的手,那只手冰冷,“你还好吗?”
  彭坦回过神来,看看身边对他如此重要的人,再看看前排驾驶台上的时间,刚好两点整。远处的茶卡盐湖在六月的阳光下显出了白得耀眼的轮廓。
  茶卡盐湖是青藏高原上一粒白色的明珠,是由高原卤水所汇成的一片千年盐湖,厚厚的盐结晶层像白雪一样覆盖着湖水浅浅的底部,与这深不及脚踝的水面共同作用,形成一面反射天空容颜的镜子。
  这是自然馈赠这片土地的奇观,也是青海一带主要的盐矿之一。历经一段盲目而疯狂的开发期后,大片的纯白盐床被挖掘,裸露出黑色的泥土层,如同茶卡盐湖的疮疤。随之兴起的还有旅游业,过度的商业开发对这千年盐湖造成了二次伤害。
  而这正是茶卡镇的青旅老板告诫他们不要在这个游客高峰期前往茶卡盐湖的原因,“你们可以早晨或者夜里去,那时候几乎没有游客,夕阳和落日的风景也更漂亮。”
  即使不了解这些,彭坦今天也没有心思去看那所谓的“风景区”,此时的他正因闯进脑子里的那个人而困惑。
  “你还好吗?”坐在青旅大厅的沙发上,“邮票”问。
  彭坦点点头,告诉她可能只是有点困。
  “那就休息一下吧。”“邮票”站起来,说要去一趟镇子上的药店。
  “不舒服吗?“
  “大概吃了什么坏东西,肚子不舒服。”在拒绝彭坦提出的陪她一起去药店的建议后,“邮票”走出青旅大厅,行走在阳光明媚、空无一人的茶卡镇上,那种感觉就像回到了遥远的八十年代。
  买完药,回到青旅,彭坦已经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了。“邮票”坐下来,将双手抱在胸前,靠在熟睡的彭坦身边。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却又让“邮票”疑惑,因为在看过医生,了解真实状况后,她越来越搞不懂幸福到底是什么了。
  两人醒来时,天色微亮,空气冰凉,整座小镇有一种世界尽头般的空旷感。
  快速吃过早饭,他们便离开了青年旅舍。从这里到茶卡盐湖还有三四公里,清晨没有车,不过也没有什么游客。
  彭坦有些焦虑,生怕错过在湖边迎接日出的时刻,于是大步往前走,又不时停下来,催促远远落在后面的“邮票”。
  “我的鞋子有些硌脚,我没法走得更快。”
  彭坦看向“邮票”的鞋,在尼泊尔徒步ABC时,她就穿著这双登山鞋走在最前面。但在这个早晨,她穿着一双陪她走过几百公里的登山鞋,突然抱怨这鞋不合脚。
  “你到底怎么了?”
  “我的脚很难受,没法走快。”
  “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说。”
  “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邮票”看着有些焦急的彭坦,一下子恼怒起来。
  “没什么。”彭坦突然意识到为这种事情争论是愚蠢的,于是,他继续疾步行走在越来越明亮的公路上,将“邮票”远远抛在身后,然后又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她跟上来。
  如此反复,初升的阳光已经照亮了远方的群山,将眼前那片盐湖建筑群完全点亮。头顶是一扫微暗的天空,飘着几缕松散的云丝——彭坦长叹一口气,卸下了心头赶路的焦急,坐到路肩上,等待太阳从眼前这片俗常的建筑群中渐渐升起。
  “至少没有错过日出。”他对赶上来的“邮票”说。但眼前那片因旅游业而兴建的建筑物阻挡了视线,没法看到日出下的盐湖。
  “对不起。”
  “只有女人才会这么说。”彭坦望着远山和连片建筑所层叠的光辉,“她们不高兴的时候,总是有一双‘鞋子’会倒霉。我妈就是这样。”
  “我没有不高兴。”
  此时,朝阳渐渐爬出了那片建筑群,强烈的阳光迎面而来,填充了空气中的每一丝缝隙。即使没有茶卡盐湖作为梦幻般的背景,这光芒依旧深深温暖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放松下来,两人静默地感受着,良久,“邮票”开口道:“我怀孕了。”
  高原阳光愈发强烈地照耀着这个大男孩。他想让自己兴奋起来,就像电视剧里常会出现的场景——“我怀孕了!”女主角如是说,男主角随即眼露兴奋的光芒,欢乐地蹦跳,仿佛终于找到了生命的真谛。
  可是,彭坦看到的却是一张幕布,盖住了他对自由生活的全部向往。怀孕意味着在路上的生活结束了,意味着自己必须承担起责任。他有些茫然——并非想逃避,只是太年轻,根本未做好准备罢了。
  “真好。”他惨淡地笑了笑,挤出两个字。
  “邮票”看着他的脸,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她手搭凉棚望向天空,与耀眼光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随之黯淡下去的眼神。
  回到青年旅舍时,大厅里坐着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孩,用吉他弹李志的《天空之城》,一只猫爬上窗台,慵懒地躺在阳光下……彭坦感到困乏,在上午这最美好的一点时光中,他只想把头埋进被子里。
  “我以为你想聊点什么。”
  “可我现在困了。”彭坦留下“邮票”,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面写满了背包客的留言,关于理想、爱情和远方,可没有一句能告诉他该怎么办。   四周显得愈发安静起来,这让他感觉自己正一点点陷入黏稠幽闭的泥潭。这时,一股清流汇了进来,冲刷着,形成一面湖泊,是青海湖,清亮的湖水使整颗心澄澈起来。
  那声音从这澄澈中冒了出来,“欢迎来到青海湖,朋友。”
  可青海湖到底有什么呢?
  “来见见这个因果缘分中的人,一个从未谋面的老朋友。”
  “为什么是我?”
  “来青海湖,来这里,你就会知道。”那声音说,随之,便消弭在晦暗不明的意识之中。
  其实,对于当时年轻的彭坦而言,他的不谙世事使他既应付不了女友的怀孕,也对这世界缺乏一种最基本的警惕心——许多年后,当他失去了一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他还会回忆起这些。但他从没有过假设自己智识成熟,就能逃离最后厄运的想法。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这神秘人更了解他,对方总有办法将他骗到青海湖边,夺走他的一切。
  或许一切早已注定,从他步入杜巴广场遇到“邮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
  两人在正午时分离开茶卡镇,搭上了一辆电力系统的皮卡车,司机是两个汉族中年人,穿着沾满黑色油渍的工作服,一路上聊着工作中的人事,让“邮票”和彭坦很难插上嘴——他俩没有任何交流,彭坦只想赶到青海湖,见见那个神秘人,希望了解那所谓轮回的中心之地;而在内心深处,他则期望在那里能够解决自己面临的人生难题。
  沿曲折陡峭的盘山公路而上,车子来到了海拔三千多米的橡皮山垭口。青海湖蓝色的一隅在远处露出了端倪,空中是厚重乌云,一片低沉阴郁;在他们身后,柴达木盆地的边缘地带依旧笼罩在高原灼人的阳光之中,在垭口下方画出一道光影分明的漫长界线,就仿佛两个互不触及的世界。
  司机下车小解。彭坦也从后座爬下来,呼吸清冽的空气。微雨落在冲锋衣上,忽而有风,带着细矿土和酥油的气息,搅得垭口连绵的经幡簌簌作响。
  彭坦一阵眩晕,被某种低重而阴郁的感受击中。可那究竟是什么呢?或许是有了孩子之后的未来生活,自由的人生将不复存在,内心只剩对往昔在路上生活的思念。一旁的司机方便完,从公路另一侧的斜坡下露出脑袋,挥着手,催促他上车。
  他跳过横在公路与山坡之间的沟渠,来到皮卡车边。“邮票”立在车的另一侧,背着背包,手中提着他的那只,在高原寒风中将身体缩成一团。
  前排驾驶座上的司机将一截手臂露出车窗外,指间夹着抽到一半的香烟,“喂,我说,四个人的油耗要大得多。你们得付两百块钱。”
  “可上车前说好的是免费搭车。”彭坦有些气急。一直以来,他们都是以免费搭车的方式行过了藏区的大片土地。
  “谢谢了,师傅。我们没钱。你们先走吧。我们再搭另外的车。”“邮票”说。
  彭坦想了想,对“邮票”说两百块钱并不是问题,毕竟垭口实在太冷,而且很难搭到车。
  “这不是钱的问题。”“邮票”硬邦邦地回答。
  刚刚小解的司机坐回了副驾驶的位置,砰地关上车门,车子再次发动起来,丢下他俩,朝前开去,开了大约五十米,又停了下来。
  “算了,看你们可怜,还是上车吧。不要钱!”副驾驶的中年人探出脑袋说。
  “走吧,这里实在太冷了。”彭坦劝道。
  “要走你一个人走,我不需要任何人憐悯。”“邮票”这话让彭坦猝不及防地僵在了原地。皮卡司机摁了几声喇叭,见两人没有回应,便发动车子朝前开走了。
  就像是两尊雕塑屹立在分割柴达木盆地和青海湖的垭口之上。风不断吹着,那股细矿土和酥油混杂的气味越来越强烈,让彭坦感到不安,但他却始终沉默着。有那么一会儿,他感觉自己会被冻死在这个垭口——或许这样也好,不需要再去面对未来生活的纠结、和“邮票”之间因怀孕所导致的冷暴力,以及一种短暂却强烈的愤怒。
  等他们再次搭上车,赶到青海湖边的黑马河乡时已是夜晚,天空黑云密布,依109国道而建的连片房屋和灯光远看如璀璨天河,置身其中时,却发觉此地杂乱而落魄,就像八十年代末的城乡接合部。两人就近找了一家廉价旅馆住下,直到被睡眠淹没,都没有说一句话。
  第二天,彭坦醒来,不见“邮票”,房间仅余角落里一只他的背包和另一张被子折叠整齐的床。“邮票”带走了在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孩子和她那要命的自尊心——在彭坦看来,这自尊心既伤害了他,也反噬了“邮票”自己。
  一个人退房,一个人背着背包行走在黑马河乡那东倒西歪的建筑间,一个人在川菜馆子里点菜,然后离开简陋的餐馆。太阳撕破云层,天空随之裂开一道道纯净的蓝色,在青海湖和湖畔草原上投下一片片光明、一片片阴影。可这梦幻般的景色对他而言已毫无意义。
  经历过那种彼此相伴的生活后,此时的孤独和空虚感尤为强烈。
  “你到底在等什么?拿起手机给她打个电话,哪怕是发个信息。”头脑中的一个声音飘来飘去,另一个声音则提醒他,在这个清晨,可是她先抛弃了他。
  “我并没有觉得怀孕有什么错。我只是……好吧,我承认自己自私,不愿告别这种自由的生活。”彭坦默默想着。之后离开旅馆,来到青海湖边,站了好一会儿。
  “你就这么一走了之吗?”坐在草原上,他终究还是给“邮票”发了信息。
  “你并不在乎。”几分钟后,“邮票”回了信息。
  “我他妈的没有不在乎!”
  嘴上说着“没有”,可彭坦知道自己当然表现得很冷漠,怀孕的消息让他猝不及防,还有头脑中那个声音、那个神秘人。可这冷漠并不等同于漠不关心——他本该如此解释的,可该死的自尊心阻止他这么回复,他只是简单敲下:“你现在在哪里?”
  “大家都安静一下吧。”过了许久,“邮票”才回复信息。
  彭坦恼怒地将手机扔开,躺在草地上,想着心事,渐渐睡了过去。醒来时,他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看看手机,只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忽然间,他很想家,更想“邮票”——恼怒消失了,感伤的回忆伴着自责慢慢弥漫开来。   他决定给“邮票”打个电话。向她承认是自己不对又能怎样呢?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
  可这时,头脑中的神秘人再次出现。这回,那人在头脑中的感觉尤为强烈。他能感觉到对方深深的孤独,甚至能感觉到他就在湖的那一侧。
  “朋友,欢迎来到青海湖。”
  “你现在在哪儿?”
  “沿着109国道,一直向东,过湖东种羊场,在那片沙化地带就能找到我。”
  “沙化地带?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修行,在佛祖创造轮回的中心之地修行。”神秘人在他头脑中倾诉。彭坦没有回应,感到有些失魂落魄,但神秘人丝毫不在意这些,用他那冷静的节奏讲述了关于中心之地的传说。
  这传说记载在塔尔寺偏殿的佛教经典中,经典皆由特殊的矿物质写就,写在狭长的羊皮纸上,因而历经千年,依旧能够抵御时光的侵蚀。
  一切起于公元662年前后,也就是唐肃宗二年,文成公主下嫁松赞干布的第二十二年。
  那时吐谷浑人统治祁连山和黄河上游谷地的大片地区,这其中便包括水草肥美的青海湖一代,并在距离如今青海湖畔石乃亥镇七点五公里处建立了自己的都城,铁卜加。
  夹在盛唐和日益强大的吐蕃之间并不容易,多年来,通过与汉藏政权的联姻、地缘政治的平衡运作,吐谷浑人一直能够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放牧、驯马。
  引发公元663年那场灭国之祸的,是一场陡然降于青海湖畔的天火。这天火坠落于如今的金银滩草原和湖东种羊场之间的一片区域,造成了面积达上百平方公里的沙化地带,即使历经千年,那里依旧寸草不生。藏民族相信,这天火由佛陀与藏地原始魔王大战所致。一切都与佛陀微妙的力量有关。因而在公元663年,吐蕃的军队不顾与唐王朝之间的地缘政治平衡,攻陷吐谷浑,是为佛陀坠落的圣迹不落入外族人手中。
  “他们找到了什么?”彭坦不禁问道。
  “有人在此参悟轮回,得证因果。但佛陀的圣迹是什么,我无法言说。”
  “那你看到或感悟到了吗?”
  “朋友,如今我就身处佛陀圣迹的中心地带。否则我怎么能以这种方式与你交流呢?”
  彭坦对神秘人所言的传说没有怀疑,只是疑惑于佛教、圣迹、从未接触过的藏地传说——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你能来到我这里,你就会明白。”
  “我不确定……”
  “来见见我。相信我,佛陀的力量会让你的心确定下来。”
  回旅馆简单收拾一番后,彭坦来到公路边,伸出大拇指,准备好前往位于青海湖东侧的那片沙化地带了。
  “但是我的朋友,你必须搭乘佛教徒的车来才算是真正来到这里。”神秘人告诫说。
  “可我又怎么能知道他们是否有信仰呢?”
  “在藏区,几乎每一个藏民都有信仰。”
  这是最好的季节,气候适宜,草原绿而鲜明,连片的高原油菜花与宝蓝色的湖水相互映衬,勾勒出一种波澜壮阔的朴素之美。很多游客和骑行者来到这里,位于青海湖边的109国道上满是如水流般的骑行队伍和挂着各地牌照的私家车。
  一辆青A牌照的老款捷达开来,司机是个中年藏族人,副驾驶坐着的老妪微闭双眼,转着手中的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
  彭坦坐这辆车来到了151基地,之后在国道上感受着微风和阳光,一边行走,一边等待又一辆由信仰之人所驾驶的车朝他开来。他耐心地走着,判断身后驶来的车辆,只对特定牌照的车子伸出大拇指。走过一个又一个公里桩,体内那因“邮票”离开而抽丝剥茧的幻痛似乎也好了许多,他想再给“邮票”发个信息,但又提醒自己:还有不到一百公里就能见到那个神秘人,了解他所说的宗教力量,这之后再联系也不迟。
  太阳渐渐落山,一辆藏A牌照的车停在了他身旁,车内弥漫着一股细矿土和酥油混杂的气息,司机是个藏族老人,脸膛黝黑发亮,穿着传统的藏族服装。
  去哪儿?
  湖东种羊厂。
  藏族老人挥挥手,让他上车。老人掌握的汉语词汇不多,在一番吃力的交流后,车内陷入了安静。彭坦看向车窗外,车子已经驰过了沿青海湖边的109国道,拐入环湖东路。开了不到一公里,藏族老人将车停到路边,轻嗅自湖面飘来的气息,突然变得警觉起来。
  老人抽出别在腰侧的转经筒,面朝广阔如海的湖面和渐渐西沉的太阳,眯缝着眼,开始转动经幡,口中呢喃起八字真言。
  空氣中有什么开始嗞嗞作响。不足一公里外,湖面毫无征兆地荡起了微波,冲刷着水草肥美的湖岸,传来阵阵轻碎浪涛声,渐渐地,浪涛声被急促的青草簌簌声盖过。透过车窗,彭坦看到了沿着弯曲湖岸卷起的龙卷风,半米来高,如同巨大的白色狼牙优雅地旋转着,过膝的草地为之倾荡。
  那老者在劲风的作用下摇晃着身体,眼神虔诚,口中呢喃的八字真言不时被风声所盖过。
  突然,两段龙卷风接触在一起,闪起一条分外耀眼的白光,又瞬间不见,只一刹那,便结束了所有喧嚣。湖面恢复了宁静,老者将转经筒插在腰侧,朝那神秘龙卷消失的方向磕起了长头,尔后拍拍身上的草屑,回到车里,整个人平静得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车子奔驰在神秘的夕阳下时,彭坦问老人方才所见是什么。老人对他的问题似懂非懂,一手扶住方向盘,一手指向天空、青海湖,又指指自己,说着彭坦听不懂的藏语。
  从湖东种羊场附近可见不远处连绵起伏的荒芜沙丘——就像是草原上的一块疮疤,在夕阳下呈落寞的金色,蔓延至不见尽头的远方。这里就是神秘人所言之地—— 一千多年前,因佛陀与魔王大战,天火骤降,改变了青海湖东侧一隅的地貌。神秘人声称自己在此地修行,可透过车窗望出去,这片百平方公里的沙化地带上荒无人烟。
  在一条通往湖畔草原的泥土路口,彭坦下了车,双手合十朝这位老人告别,然后朝着荒芜沙漠的深处走去。
  会遇到什么?又该去哪里寻找?他不知道。可一种强烈的感觉却在心头涌起,似是好奇心,却又被某种分外熟悉但模糊的东西所吸引。这时,身后的藏族老者叫住了他,大步追上,指指空无一物的沙漠,又摊开双臂,接着将手拍在他的肩上,继而摇摇头。   他很肯定,这是老者的告诫,告诫他不要深入这片沙漠。但此时已没什么能阻止他走下去。他再次双手合十,告别了老人,越过路肩,踩进了松软的沙地。
  本以为能看到一片古老的寺院或者某种莲花似的修行之地,可翻过一座沙丘之后还是另一座。回头望去,是一线连贯的脚印。夕阳笼罩着一切,静默如谜。
  “朋友,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喃喃自语道,近乎着魔般不愿停下脚步,费力翻过一个又一个松软的沙丘,可除了金色的沙子,这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停下来,试图同过去一样,建立起与那位神秘人的联系。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昭示和指引后,这回那声音却无法在头脑中响起。
  卸下背包,彭坦坐在一座沙丘的顶部,怅惘望着远处,夕阳、青海湖、金色的天空……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人,一直都不过是我脑子里分裂出的另外一个人格而已,随着和‘邮票’关系的紧张,这个人格也就愈发具体鲜活。或许一切只是因为我希望有所依赖罢了。”他摇着头,感到了失落。
  天空中传来一声似鹰啸的长鸣,划破了寂静。他抬起头。没有飞鸟,唯有一小片似热气笼罩所造成的模糊,只一眨眼便四散了。
  天空再次清晰起来,空无一物。失落更深了,他低下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以至于迫切地想要寻求一点依赖。他决定放下毫无意义的自尊,拿出了电话。
  “你在哪儿?”完全不抱希望,可等了几分钟后,新信息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对你重要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不想失去你。”
  “我不接受道歉。”
  “你到底要我怎样?”
  “我从未要求你怎样,你有你的自由。”
  “可没有你的自由毫无意义。”他回道。等待着“邮票”原谅自己。几分钟的时间就像几个世纪那么长,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再也收不到“邮票”的回信。
  手机亮了起来。
  “你这个王八蛋!你知道这一切多不容易吗?”“邮票”回道。他猜她可能在哭泣。
  “对不起。”
  “我不会原谅你的。除非……”
  “除非什么?”
  “混蛋,除非你回到我身边!”
  那一刻,因失去所爱造成的空虚和失落顿时荡然无存,他意识到自己对待爱情的态度是多么幼稚。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非得因为可笑的自尊而分开,再尝过分离的巨大痛苦后,才意识到彼此的珍贵?
  “除非你回到我身边”——他反复品味这句话,差点儿流下泪来。
  彭坦站起身,背上背包,是时候把这该死的神秘人和他扯淡的因果缘分都抛在脑后了,可又发现还不知道“邮票”此刻在哪里。
  “我在刚察县。车站旁的小旅馆里,等待一辆发往内地的火车。”“邮票”回道。
  “等着我好吗?”
  “我一直在等你。”
  彭坦收起手机,眺望远方,寻找来时的路。即使已深入由无数沙丘组成的迷宫中,但在夕阳之下,一串串脚印依旧历历在目。
  他不会迷路,终将沿着来时的脚印回到环湖东路,搭上所见的任何一辆车,赶往刚察县——这让他踏实下来,最后一次远眺荒漠尽头已呈淡金色的青海湖面,湖水激起一圈圈涟漪,一阵微风吹过,送来酥油和细矿土的气息,伴着空气中的滋滋作响声。
  湖面上,那龙卷风再次无端地冒了出来,起初只有一个,接着另一个,逐渐壮大,几乎与金色的天空相接,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卷上湖岸,卷入沙漠,朝着彭坦所在的位置呼啸而来。
  他想逃走,却发现自己已被呼啸的双龙卷束缚,根本动弹不得……
  在扎西多吉那辆老掉牙的皮卡车上,神秘人最后一次回望了静默如谜的沙化地带,感到既松弛又愧疚——松弛于自己终于逃离了那个鬼地方,愧疚于欺骗了一个人。彭坦将代替他去经受那生不如死的漫长痛苦。
  他知道此刻彭坦正陷入那诡异、幽暗的空间中。在那里,他将看到两面布满蜂巢般孔洞的黑色墙壁,夹缝出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河流中淌着不及脚踝的黏稠液体。
  当踩在这液体中时,记忆、印象、金属味道、旋转的时空、死亡都会随之窜入他的头脑。尚未弄清这些,整个空间便会开始振动、分裂,逐渐变成更不稳定的原子状态—— 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如此,只有在正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时空线方能吸收足够的能量,暂时维系一种空间的稳定状态。
  在那转瞬即逝的稳定状态中,彭坦厘清由这条无尽河流所传导给他的混乱感受要花上很多年,并洞见公元663年的那场天火坠落。那场火与佛陀和藏地原始魔王无关,而是一艘能量块泄露的超时空飞船——那些如莲花影子般漂浮在河面上的系外生命甚至不及反应,便在这超时空故障中被打回了原子状态——这艘飞船天火般骤降于高原天空,又凝成一条时空线,无从寻觅。
  因缺少足够的能量,它无法逃离这时空的夹缝——神秘人很久之后意识到这一点,认定死亡是唯一的解脱。可他没法在这里死去,無论以何种方式自杀,原子的分解和重组都会让他恢复原样。
  就这样屹立在这幽暗、无意义又永恒的空间中,内心所要承受的孤独与空虚是任何人都无法理会的。正是在这至深的阴暗感受的驱使下,他寻找到了与时空线外广袤世界的唯一联系——彭坦。
  所有的重复都不是巧合,神秘人知道这一点,就像他从未忘记自己的所有经历一样。于是他照这经历按图索骥、布下陷阱,保持足够的耐心,在超时空飞船跃动的强烈节点上,欺骗彭坦来到这沙化地带的中心—— 一个人交换另一个,简单的能量守恒原则。
  此时,坐在扎西多吉的皮卡车里,神秘人再次回望了那已无迹可寻的时间线。他知道在这次最为剧烈的跃动之后,超时空飞船将以彭坦为坐标,返回到二十年前,如此重复,不会改变。
  唯一改变的是神秘人,此刻,在经历了如此漫长的孤独与空虚之后,即使听不懂扎西多吉在唱什么,但每一个藏语词汇都飘进意识中,触动了他僵硬太久的情感神经,让他想要流泪。
  扎西多吉看着身边如谜一般的背包客,停止了歌唱,带着欢快的劲头自我介绍道:“朋友,我叫扎西多吉。你叫什么?”
  他愣在那里,良久,才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说:“彭坦。”而后扭头看向车窗外。
  多年前,也是在这里,时空线中的另一个彭坦以同样的方式引导他与“邮票”相遇,欺骗他来到这里,夺走一切。同样的皮卡车,同样叫扎西多吉的司机,同样听着触动心灵的歌声,带着那再也无法消除的愧疚之心,奔向爱情,自私的爱情。
  对于这个彭坦而言,这是漫长煎熬的结束;自然,对于另一个彭坦来说,这只是痛苦的开始。这一切就像一个以对“邮票”的爱驱动的莫比乌斯环,除非时空崩坏,否则永远不会有尽头。
  皮卡车内,彭坦放弃了这无意义的回望,转过头来,正视着前挡风玻璃外。
  高原的夜晚,月色笼罩,寒冷温柔。
  【责任编辑:陈雪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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