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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女儿产后休完假上班,小外孙翔翔才一岁多。
按说找个保姆并不难,全家人却自行增加了难度,一要知根知底的,二要一天24小时服务的——尽管只是带小孩。找了好久,好容易才托老友老张请到了一位。
于是,老张把一位阿婆带到了我家。沧桑、矮瘦,是我对她的初步印象。老张见我不太满意,便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他过去做大队支部书记的时候,阿婆做过生产队妇女队长,很勤快的。“文化大革命”时,她男人因为讲错了一句话,怕得不行,竟然在家里自杀了。现在儿子媳妇与她分开过,孙子也读中专了。她把门一锁,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领好你小外孙了。
有一种感情从我心底隐隐浮了上来。
从此,她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每星期或每两周回家一次。我叫她“阿婆”,她叫我“翔翔外公”,对其他家人的称呼均以“翔翔”当头类推。因此,小外孙对“翔翔”二字非常熟悉,一听“翔翔”,就知道是他的名字。当他上床睡觉时,阿婆拍着他一遍一遍说“翔翔好,翔翔乖……”他就会闭上眼睛睡去。白天里,翔翔一睡,她便帮着干家务活,让她别干,她说闲着不习惯。不久,炎夏来了,夜间特别的热,准备也给翔翔房里开空调。阿婆说,开空调对小囡不好,容易伤风感冒,还是不要开吧。这话我也懂,但太热了小囡睡不着,阿婆也热得难受呀。阿婆说她可以用扇子,热不着小囡的。家人有点不放心,但经过观察,看到阿婆总是不停地扇扇子,翔翔睡了,她才闭眼睡去,但只要小家伙身体动起来,她便惊醒了,又拿起扇子轻轻地扇……我们对此很感动,白天就尽量让她多休息,但她躺一刻钟左右就爬起来带孩子了。付工资的时候多给了200元,当时她没看,就放进自己的一个包里,直到休假回去数钱给她孙子买东西时才发觉。回来一见面就说我把工钱弄错了,给多了。我说没错,是多给的辛苦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要。有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你们给我工钱,管我吃饭,我把小囡带好是应该的,我不可以多收钱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好借逢年过节的名义给她加工钱。起初她还是不肯收。这回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先向她举例说哪家哪家用保姆都是这样的,继而说明这是城里的规矩,最后指出不这样做的严重后果:我们家会被人骂煞!她一时愣住了,肯定是不愿我们被人骂,只得无奈地收下,说了一声“谢谢”。“谢什么呀!可惜我家的人都是拿钱不多的工薪阶层……不好意思了。”我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结果倒是她“不好意思”了。每次休假回来,都是起个大早,趁那时公交车上比较空,带了不少时令的蔬菜。有一回,连寄养在邻居家里的鸡也带来给我们了。翔翔的妈妈要给钱,她生气了,说是看不起人。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提了一个条件,“以后别再带东西了”。可她照样带。后来老张妻子告诉我老伴,有些蔬菜还是向村里人买来的。
时间就在融洽中过去了一年多,翔翔能清清楚楚按她的乡土发音叫“阿婆”了,她很高兴,夸翔翔聪明。由于她经常把翔翔抱到弄堂里去透透风,晒晒太阳,小家伙见到的人多了,便调皮起来。一天,那位常在这里走街串巷卖米的人又到弄堂里来兜售了。小家伙见了,没等卖米人开腔,就一边扬手一边大叫:“卖米噢——卖米噢——”引得旁边笑声一片,连卖米人也忍不住笑了。晚饭桌上,阿婆把翔翔的引人发笑说了一遍,显得十分开心。我们听了,也笑成了一团。
谁料次日一早起来,我发现阿婆竟然脸色憔悴,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没等我问,她就急着对我说:“翔翔外公,我不能在你家做了,你快点另找保姆吧!”我大吃一惊,怎么会突然这样呢?家里人也是摸不着头脑。翔翔外婆好容易才把原因问出来了。原来阿婆夜里做了一个梦,死去的丈夫在梦中责备她不把老家看好却出去做保姆,不同意!要她马上回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事好解决,跟她说说做梦的原因,讲讲不能当真的道理就行了。谁想讲了非但没用,反而使她伤心地哭了。她说,当初丈夫的过世,她有责任,是因为她没有看好他,他才自杀死了;要是她当心点,看好点,是不会这样的。他现在来叫她回家,她是一定要回家的……我实在不能认同她的想法,但又不忍心点破她的令人可叹之处,只好以翔翔的名义再三挽留她。“其实我也不舍得翔翔……可是我……”以下的话就有些含糊不清了。我立即抓住这一点可以挽回的余地,让她先回家去休息,再考虑考虑。
她前脚动身去车站,我后脚就给老张打电话,如此这般对他说了一遍,求他再帮着说说。他沉吟了一下说,说总归要说的,不过农村人的观念……说了未必有用。过了两天,阿婆回来了。一放下东西,就把翔翔抱在怀里,去拿奶瓶喂奶。我看有门,心中暗喜。然而没多久,老张就来了电话,说是阿婆那天到家后,就去找他,求他再找个保姆,早点找到,她可以早点回家。老张告诉我,现在找到保姆了,但要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五天后来上工。
我们一家人都很珍惜与阿婆未来五天相处的日子,做了一番打算。遗憾的是,才过了一天,阿婆又梦见她丈夫了,这更加剧了她精神的负担,头也疼起来了。对于这种梦里的事,我向来不以为然,但如此状况,倒也着实令人费解。我们只好让她提前回家。
据老张说,阿婆回家后,再也没有出去做事。老张夫妻来我家时,我们总托他们带点东西给阿婆,翔翔的照片也带去过。后来,我们带着翔翔去看过她一次,送了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可她又捉了只鸡一定要我们带走,我推说活鸡不好带,她竟然把鸡杀了,弄得干干净净。从那以后,我们没再去看她,但我们全家一直想念着她。
(书函摘自《文汇报》2009年6月22日)
按说找个保姆并不难,全家人却自行增加了难度,一要知根知底的,二要一天24小时服务的——尽管只是带小孩。找了好久,好容易才托老友老张请到了一位。
于是,老张把一位阿婆带到了我家。沧桑、矮瘦,是我对她的初步印象。老张见我不太满意,便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他过去做大队支部书记的时候,阿婆做过生产队妇女队长,很勤快的。“文化大革命”时,她男人因为讲错了一句话,怕得不行,竟然在家里自杀了。现在儿子媳妇与她分开过,孙子也读中专了。她把门一锁,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领好你小外孙了。
有一种感情从我心底隐隐浮了上来。
从此,她就在我家住了下来,每星期或每两周回家一次。我叫她“阿婆”,她叫我“翔翔外公”,对其他家人的称呼均以“翔翔”当头类推。因此,小外孙对“翔翔”二字非常熟悉,一听“翔翔”,就知道是他的名字。当他上床睡觉时,阿婆拍着他一遍一遍说“翔翔好,翔翔乖……”他就会闭上眼睛睡去。白天里,翔翔一睡,她便帮着干家务活,让她别干,她说闲着不习惯。不久,炎夏来了,夜间特别的热,准备也给翔翔房里开空调。阿婆说,开空调对小囡不好,容易伤风感冒,还是不要开吧。这话我也懂,但太热了小囡睡不着,阿婆也热得难受呀。阿婆说她可以用扇子,热不着小囡的。家人有点不放心,但经过观察,看到阿婆总是不停地扇扇子,翔翔睡了,她才闭眼睡去,但只要小家伙身体动起来,她便惊醒了,又拿起扇子轻轻地扇……我们对此很感动,白天就尽量让她多休息,但她躺一刻钟左右就爬起来带孩子了。付工资的时候多给了200元,当时她没看,就放进自己的一个包里,直到休假回去数钱给她孙子买东西时才发觉。回来一见面就说我把工钱弄错了,给多了。我说没错,是多给的辛苦钱。她说什么也不肯要。有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你们给我工钱,管我吃饭,我把小囡带好是应该的,我不可以多收钱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好借逢年过节的名义给她加工钱。起初她还是不肯收。这回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先向她举例说哪家哪家用保姆都是这样的,继而说明这是城里的规矩,最后指出不这样做的严重后果:我们家会被人骂煞!她一时愣住了,肯定是不愿我们被人骂,只得无奈地收下,说了一声“谢谢”。“谢什么呀!可惜我家的人都是拿钱不多的工薪阶层……不好意思了。”我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结果倒是她“不好意思”了。每次休假回来,都是起个大早,趁那时公交车上比较空,带了不少时令的蔬菜。有一回,连寄养在邻居家里的鸡也带来给我们了。翔翔的妈妈要给钱,她生气了,说是看不起人。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但提了一个条件,“以后别再带东西了”。可她照样带。后来老张妻子告诉我老伴,有些蔬菜还是向村里人买来的。
时间就在融洽中过去了一年多,翔翔能清清楚楚按她的乡土发音叫“阿婆”了,她很高兴,夸翔翔聪明。由于她经常把翔翔抱到弄堂里去透透风,晒晒太阳,小家伙见到的人多了,便调皮起来。一天,那位常在这里走街串巷卖米的人又到弄堂里来兜售了。小家伙见了,没等卖米人开腔,就一边扬手一边大叫:“卖米噢——卖米噢——”引得旁边笑声一片,连卖米人也忍不住笑了。晚饭桌上,阿婆把翔翔的引人发笑说了一遍,显得十分开心。我们听了,也笑成了一团。
谁料次日一早起来,我发现阿婆竟然脸色憔悴,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没等我问,她就急着对我说:“翔翔外公,我不能在你家做了,你快点另找保姆吧!”我大吃一惊,怎么会突然这样呢?家里人也是摸不着头脑。翔翔外婆好容易才把原因问出来了。原来阿婆夜里做了一个梦,死去的丈夫在梦中责备她不把老家看好却出去做保姆,不同意!要她马上回家。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事好解决,跟她说说做梦的原因,讲讲不能当真的道理就行了。谁想讲了非但没用,反而使她伤心地哭了。她说,当初丈夫的过世,她有责任,是因为她没有看好他,他才自杀死了;要是她当心点,看好点,是不会这样的。他现在来叫她回家,她是一定要回家的……我实在不能认同她的想法,但又不忍心点破她的令人可叹之处,只好以翔翔的名义再三挽留她。“其实我也不舍得翔翔……可是我……”以下的话就有些含糊不清了。我立即抓住这一点可以挽回的余地,让她先回家去休息,再考虑考虑。
她前脚动身去车站,我后脚就给老张打电话,如此这般对他说了一遍,求他再帮着说说。他沉吟了一下说,说总归要说的,不过农村人的观念……说了未必有用。过了两天,阿婆回来了。一放下东西,就把翔翔抱在怀里,去拿奶瓶喂奶。我看有门,心中暗喜。然而没多久,老张就来了电话,说是阿婆那天到家后,就去找他,求他再找个保姆,早点找到,她可以早点回家。老张告诉我,现在找到保姆了,但要把家里的事安排好,五天后来上工。
我们一家人都很珍惜与阿婆未来五天相处的日子,做了一番打算。遗憾的是,才过了一天,阿婆又梦见她丈夫了,这更加剧了她精神的负担,头也疼起来了。对于这种梦里的事,我向来不以为然,但如此状况,倒也着实令人费解。我们只好让她提前回家。
据老张说,阿婆回家后,再也没有出去做事。老张夫妻来我家时,我们总托他们带点东西给阿婆,翔翔的照片也带去过。后来,我们带着翔翔去看过她一次,送了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可她又捉了只鸡一定要我们带走,我推说活鸡不好带,她竟然把鸡杀了,弄得干干净净。从那以后,我们没再去看她,但我们全家一直想念着她。
(书函摘自《文汇报》2009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