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鉴·玄门卷(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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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
  在李泠的智激之下,谷星瑶逼得武遨定下了十招之约,虽然谷星瑶凭借自身高超的刀法,成功接下武遨的十招,后经由尹凌风和傅乾阳的劝说,两人成功离开。但丹剑派暗中派出谭易清追杀二人,情势万分紧急。关键时刻,龙轩公出手相救,击退谭易清。而后一行三人把酒言欢,龙、古两人为李泠详解接下来的比试。



  二十七 七窍玲珑山
  玄门阵法脱胎于兵法战阵之道,又更多地融入了道家象天法地的至理和易学数理之道,推演出五花八门的诸般变化。听宁观一言道,玄门阵法,以无极派所传最为深厚高明,但千变万化,仍是不离易学术数和道家理诀。若说那晚龙轩公的指点是最高明的心法窍诀,宁观一所说的则是最基础的阵学法理,李泠自不能一下领悟,也只能算是知其大概而已。
  转过头来,天色有些阴郁。
  李泠一整天都在潜心消化宁观一所传的阵法门道。不过相较宁观一所说的那些繁复门道,他更喜欢龙轩公点化给他的循环之道。
  黄昏时分,雷声滚滚而作,李泠依旧独坐在清溪旁。脚下溪水潺潺,头上轻雷滚滚,身旁有残花飘落,耳畔还有断断续续的凄切蝉声,宇宙中到处都是变化万千的循环。
  锐利的电芒在云间奔突,李泠不由想到了龙轩公那双深邃锐利的眸子。
  在自己全力迎战四星之战的时候,这个老人也将迎来他平生最重要的苦战,对阵玄门第一人、早已踏入御道境的风长老。而在这之后,更有乾坤堂主虎视眈眈,还有那一直没有露面的罗织门主顾虚手……
  龙轩公,他能破阵吗?
  大雨下了一夜,清晨时才止住,天空给雨水冲过,显得透亮清澈。
  这里是东极紫苑的后园,金黄色的晨曦笼罩着明秀清奇的园林泉石,棵棵参天古树给雨水洗得苍翠挺拔,繁叶碧绿。只看这些肃穆挺拔的成林古树,便知东极紫苑底蕴之深厚。
  西首一座轩昂殿宇的玉栏杆前,挤满了前来观战的宾客。据说东极紫苑最神秘的所在便是这座广大深邃的后园,而数十年来,这还是东极紫苑首次请外人观览后园。
  也正因如此,四星之战只允许四门各出十人来此观瞻。除了人丁寥寥的伏龙派来了几名年轻弟子,丹剑派和紫箓派来的都是年高德劭的高功道长。
  李泠的目光在那些宾客间搜来搜去,始终没有寻到龙轩公或是谷星瑶的身影。想到谷星瑶精于千易术,龙轩公更是神通广大,这二人自然不能让自己看出行迹来,他不由暗自叹了口气:龙先生,我会冒死破阵!
  法鼓声中,辛乾清缓步踏上一座汉白玉雕砌的法坛,朗声说起对阵规则:“四星之战共分三关,第一关为天地玄黄阵……”
  一众玄门道士听得“天地玄黄阵”之名,心底齐齐一沉。虽然众人隐约听过这一阵是比试阵法,但也料不到居然是玄门内最深广难测的“天地玄黄阵”。
  李泠的耳内更是闪过那日宁观一的叮嘱:“诸多玄门阵法中,最繁复深奥的便是天地玄黄阵。这是一门多位玄门奇人精心布置的法阵。法阵坐落于东极紫苑内地煞最烈的地方,依照高低盘曲起伏的地势,分别布置了风、水、山、雷四门阵势。阵内被二十八名功力高深的玄门长老以奇功禁制,取二十八宿之数,调动阵内地煞,各有风、水、山、雷四般不同特质。
  “据说这门奇阵,终年有无极派长老维持护法,乃是东极紫苑的护观大阵……阵内自成天地,所谓天玄而地黄,入阵的人会面临许多抉择,每次选择都是一种命运,天地玄黄阵甚至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命运之阵!”
  宁观一的讲述颇多神异之处,因为他也根本没有进过这东极紫苑的镇观大阵,许多细节也只是听闻无极派的前辈高道转述而已。
  “天地玄黄阵共有风、水、山、雷四门,尔等各取一门而入!”
  辛乾清扬手向东一指,居高临下地扫视坛下挺立的四位玄门精英,道:“东首这座奇山,名为七窍玲珑山,此山石质奇特,石洞连绵,洞内地煞古怪,内有四个入口,对应四门法阵。记住,每门石洞阵中,都有三名长老在监战,若是察觉不对,你们最好及时认输,只要做出向天叉手的手势,自有长老会现身护送尔等退出。”
  “是这样吗?”坛下的尘清叉了手,仰头向天,高高举起。
  众看客见他手势夸张,不由笑声四起。辛乾清将脸一板,喝道:“尘清,休得啰唆,你先来选一门法阵!”
  尘清悠然走出,道:“风、水、山、雷,那弟子就选头一个风门吧,反正哪一门都极难过关。”他的话声还是那样懒散,选得更是随意,不知是成竹在胸还是自暴自弃。
  辛乾清又扫视其余三人:“还有三门,谁来选?”
  李泠心中一动,眼前倏地闪过落星法殿内天雷幻阵的情形,忙踏上一步,道:“弟子选雷门!”
  “你竟选雷门?”辛乾清嘴角咧开一丝冷笑,似乎在讥讽李泠不知天高地厚,随即向明机和郑融扬起下巴,“你二人,还有山、水二门,速速选来!”
  郑融向明机文质彬彬地一笑:“乐水者智,我知道明机师弟最喜欢水的,那愚兄就选山门了!”
  明机笑道:“小弟却之不恭,便走水路啦!”
  二人相对大笑。
  “肃静!”辛乾清又喝了一声,“四门已定,以金钟为号,各自入阵。每阵只有一个出口,你们只有三炷香的工夫,过时不出者为负!”
  七窍玲珑山便在后园东侧,山并不高,却有深广奇妙的连环幽洞。道家风水讲究倚山环水,东极紫苑所处的地势极高,而幸喜在其后园处有了这座奇山,使其在风水上有了稳如泰山之势。
  四人行到山前,脸上都已收起了嘻笑之色。
  七窍玲珑山的名字古怪,山势更怪,山并不高,草木稀少,裸露的石质竟都是乌青之色,犹如一座硕大的兽头般立在那,而几个大小不一的洞口恰似怪兽的眼耳七窍。黑黢黢的幽深石洞上方都刻有道家的祭炼符箓,使这奇山更多了几分神秘之气。   玄门三关的前两阵,众宾客都无法观战,但大把的香火钱不能白花,辛乾清退下法坛后,铁乾震缓步登上高坛,亲自主持起了祭祀三清四御的祈福仪式。
  法坛上青烟袅袅,三十六名无极派高道步罡踏斗,给一众巨富香客和贵宾祈福延寿。
  悠悠的祈福鼓乐声中,李泠等四人则绕山而行,找到了各自的法阵入口。
  水阵洞口地势最是低洼,形状扁平,恰似人口。风门的洞口最大,立在水阵洞门之上,洞门突出山体,犹如巨鼻般高高耸起。山洞和雷洞则更在风洞上方,并列左右,只是雷洞略高了一些。这四个洞口,乍看上去,便如一张古怪人脸的双眼与口鼻。
  四大巨洞中,雷门的入口最是古怪,靠近这座矮山的顶峰,洞口狭长如缝。窄缝上方分别以篆书、隶书、行草等字体写满了“雷”字。好在李泠还识得那隶书的雷字,便在窄洞前站定了。
  窄洞的正上方,以朱砂写就了一个巨大的卦象,正是“雷火丰”卦。他自幼随义父李浔阳背诵风水口诀,对八卦五行也略知一二,知道在八卦中震卦为雷,离卦为火,这雷火卦上震下离,名为“丰卦”,卦象为如日中天,事业丰隆至极,同时又暗含警惕之意。
  雷阵洞门立于矮山的最上方,洞口处又写上朱砂般的殷红巨卦,隐隐造就了一种东极紫苑“如日中天”的风水妙局。看来在东极紫苑内,每处布置都深蕴玄机。
  “老弟!”尘清恰在李泠下方十余丈处,向他仰头一笑,“这四门法阵的内部,便是一个独有的天地了,好自为之!”
  李泠也向他一笑:“预祝你老兄春风得意!”
  尘清道:“那祝你老弟也平地春雷!”
  谈笑间,沉厚的钟声悠然响起,这是催促四人入阵了。
  那狭长的窄缝内幽深沉暗,犹如一只竖立的怪眼,狰狞地盯着他。李泠定了定神,大步闪入洞门。
  窄洞内是一段深长曲折的狭道,越向前行,光亮越暗。李泠默记步数,走了二十余步,身前霍然开朗。这雷洞居然极是广阔,只是身后仅透来一线微明,四周显得黑漆漆的。
  再向前行,身周愈发空旷,似乎四处的山壁岩石都在悄然变化,迷蒙、阴森、悄寂。李泠不由有些疑惑,这石洞应该不大,但为何四下里如此古怪,竟有种永无边际之感。
  他悄然运起了鬼眼,但身周竟仍是黑茫茫一片。他心内霎时一凛:他姥爷的,老子原以为落星法殿的天雷幻阵是这路阵法的祖宗,没想到却是低估了这阵法。落星法殿内的阵法是百多年前的遗阵,如同个死物,这门雷阵却是活的!
  他瞪大双眸左顾右盼,但觉眼前如同蒙了一层浓雾,依旧灰蒙蒙的瞧不真切。他不假思索地摸向怀中。“不如先点上蜡烛!”这念头才一闪,陡觉一股燥郁之气迎面扑来,霎时电光耀目,一片火光伴着雷声直向他滚来。
  雷阵发动了,仿佛岩壁间早就存有黑烟和烈火化就的邪魔,随着他的心念闪动,这些邪魔才忽然蹿出,道道风雷猛火气势汹汹地向他飞撞过来。
  李泠有了天雷幻阵的历险,此时虽惊不乱,低喝一声:“云散天清!”心念清定如水,尽力将眼前的雷火虚化空掉。
  这法子是当日他在落星法殿中生死一线时苦悟而得,哪知此时这心法竟全然无用,雷声响处,迎面一道火光直冲过来,李泠只觉肩头炙痛难当,跟着一股巨力涌来,身子疾飞而出,险些栽倒在地。
  邪门了,这股巨力是从哪里来的?李泠心下惊骇,转头看时,却见四下里都是升腾翻滚的黑烟浓焰,更有道道电芒伴着隐隐雷声四下起伏。
  似乎在转瞬之间,他已从一个沉暗的山洞跃入了电闪雷鸣的高空浓云间。
  “这是设置阵法高人的罡气!”李泠连连叫苦,布阵的玄同境高手以自身罡气调动了洞内地煞,因为罡气的催动,幻象与地煞交融,既攻击入阵者的元神,也攻击他们的肌体。
  看来这活的阵法果然不同凡响,虽然不及天雷幻阵起伏翻滚的变化繁复,但威力更加猛烈。可想而知,当日的天雷幻阵在由镇源真人刚刚布阵后是何等的威力,不然何以竟将逍遥魔宗专修南明离火的高人乌离子烧得灰飞烟灭。
  李泠想起适才辛乾清的冷笑,几乎便想掉头逃跑,暗道:不知那三个家伙怎样了,早知如此就选山阵了。这会郑融那厮是否正翻山越岭、飘飘欲仙呢?
  烟雾越来越浓,李泠急忙闭住口鼻呼吸,窒息之感传来,四周愈发模糊了。
  “所谓的阵法,都是创出一种循环,困住入阵之人!”龙轩公的语声忽在耳边响起。李泠心念电转,天地玄黄阵真的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命运之阵吗,要如何破出这雷阵的循环?
  可惜,他已没有时间冥思苦想了。猛听轰然一声闷响,一道藏在火龙中的罡气击中了他的前胸。李泠一个踉跄,只觉胸口剧痛。
  他来不及躲避、来不及奔逃,甚至来不及转转逃走的念头,道道罡气已如雷电般连环疾轰了过来,霎时他的丹田、心窝、两肩连遭雷火罡气的撞击。
  这回死定了,只是这死法有些难看,老子没做恶事啊,怎么会给雷劈死呢?对啦,老子还是个如假包换的童男子呢,这么就死了,这辈子太也冤枉……
  窒息感越来越浓,四周烟气升腾,皮肤炙热难忍,他已穷途末路,几乎便想叉手向天求救了,但就在极度窒息之际,丹田内一股热流猛然腾起。
  几乎在同时,一道罡气伴着闷雷,狠狠撞在了他的丹田。说来也怪,这股罡气撞上丹田后,给体内的热流一冲,竟没有了先前的剧痛之感,隐隐然更有与体内热流交融之势。
  这是怎么回事,遭了雷劈却有些舒服?莫非老天爷可怜我是个童男子,不想让我死在这里?他的念头还没有动完,滚滚的雷声中道道罡气不住轰击他的全身,强烈的劲道不住诱发他体内的热流,升腾、壮大、舒展、交融……
  李泠忽然明白,体内腾起的热流正是自己苦苦修炼盼着融入体内的罡气,这股镇源真人残留下的罡气恰与布阵者所施的罡气系出同门,其质相近。石洞内奇特地煞与布阵者的罡气交感,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冲击,激发他体内罡气加速融合。
  雷震的痛楚虽然稍减,但窒息感却越来越浓。无所不入的烟气还在肆意撞击着他的七窍,口鼻似被一只巨手捂住般难受。   再不出去,用不了三炷香工夫就会被活活闷死!李泠心内已是鬼哭狼嚎,估计那三门阵势便是再难破些,也会留给入阵者几刻观察思索之时,唯独这雷阵,雷轰烟熏,竟难有片刻喘息之机。
  正自叫苦连天,猛觉眼前一亮,元明心镜霍然展开。他刚入洞时便曾施展元明心镜探查四周,却黑茫茫的全无所见,但这时竟光明透彻,与先前大不相同。
  哈,这才叫因祸得福!李泠生出一丝惊喜,想不到在这雷阵中,罡气融合迅猛,竟首次与元明心镜交融一处了。
  在罡气的流转催运下,元明心镜如同一面明察秋毫的硕大铜镜,竟对雷阵生出洞若观火般的通透之感。翻滚的雷火在心镜内化成了道道狂躁的红色,但在这些耀眼的红色之中,还隐藏着一点点的青白之色。
  红芒与白点交织翻滚着,霎时他心念一闪:每次选择都是一种命运,原因便是每个石阵内都有一个独有的天地法则,而这里的法则就是卦象,雷火交击,形成了“雷火丰”卦象!
  “雷火丰”的卦象为电闪雷鸣,如日中天,但天地万物都不可能久盈不虚,盛大到极点,便会虚弱,这就是“雷火丰”卦象外的卦旨——盈不忘虚。
  当年李浔阳为了自己方便,举着几本《周易》的卦书,逼着李泠背下去,以便他老人家用的时候,李泠可以随问随答。在巴掌和棍棒下苦背的易理,李泠只能算一知半解,但此时生死之际,“盈不忘虚”这四字忽地跃入心底。
  窒息感愈发憋闷难忍,元明心镜却让他看到了洞内的真相,这门雷阵的原理便是布阵者的罡气不住激发地煞元磁,诱发滚滚雷火,使之走向狂躁的巅峰,但在雷火的巅峰核心,居然最为虚弱。
  一条粗大的火龙伴着滚滚雷声和弥漫的烟雾,再次向他扑来。
  最盛大的地方,隐藏着最虚弱的苗头,这就是盈不忘虚。一念及此,李泠硬着头皮冲向了雷火。火光烟霾迎面撞来,李泠不假思索地挥出了一掌,似缠似封,正是浑沌七抓的掌势。
  他体内的罡气升腾舒展,激撞而出,那雷火居然微微一顿。这是二者罡气相近,引发的一瞬来之不易的停顿。李泠猛一咬牙,借势急速插向了雷火的中心。
  雷鸣滚滚、烈焰腾腾,很奇妙的是,在这团火龙的中心,却没那么炙热与难耐。
  “好见识!”岩洞内响起一声低沉的彩声,显然洞内还有无极派长老级别的高人,一直在全力催动大阵。
  这就是他们的循环之道,循环的破绽居然是在最浓烈的火焰中心!李泠不敢停留,全力体悟身周火龙的循环,身法如电,连环发掌,用罡力震得雷火稍顿,再接连穿插到火龙的中心。
  元明心镜的运转愈发纯熟,他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团团狂躁的红芒在身前左右奔突,红芒中间则是白色的光点。他拼命地几个穿插,从一个白点冲向另一个白点。
  这一口气即将憋到底,他已是强弩之末。猛觉眼前一亮,这次是真真切切的亮光,原来竟已冲到了雷洞的出口前。
  “少年,你很不错!”石阵中忽地传来一声低叹,声音沉厚、悠然,有着与岩洞一样古老的气韵。
  随着这声苍老的惊叹,洞内的雷火烟雾登时消逝四散。一股清新之气陡地从石阵出口透入,李泠长吸了口气,转身向石阵内叉手道:“多谢前辈!”
  “去吧,出口便是下一关‘证石悟道’。”那沉厚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很特别,老道希望在东极天院内见到你!”
  居然是东极天院的长老!李泠心中感激,向着出声的方位长长一揖,转身走出石洞。
  洞外,阳光明媚清澈。
  他一路艰辛破阵,本该精疲力竭,但此时却觉全身精力弥漫,甚至奇石、野草、深洞,此刻投入眼内竟都有脱胎换骨的清新之感。
  这是罡气加速融合之效!李泠畅快地呼吸着清凉的气息,心内忽然生出无限感喟,自己无意中踏上了一条必败之路,但也无意中突破了旧的循环,自身功力竟跃上了一个新的境界。
  “喂,老弟,雷阵内都有什么?”矮山下方,忽然有人向他打起了招呼。
  李泠探身下望,才见明机正坐在在山脚下浅溪边上的一块青石上。不知怎的,这位玄门第一天才浑身衣衫尽湿,正将上衣在溪水中浸泡着。
  原来老子不是第一破阵而出的人!李泠心下暗叹,不由笑道:“明机师兄,你出来得真早!”
  “只比老弟快了一小会而已!”明机将上衣拧干,湿淋淋地套在了身上,向他招手道,“真没想到,老弟竟比尘清和郑融还快。下来吧,等等他们。”
  李泠才发觉这出口处已是七窍玲珑山的后山,前方奇松翠柏间怪石林立,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他下得山来,和明机相望而笑。
  这自在玄门的第一天才实则貌不惊人,眼睛不大,嘴唇很厚,与俊朗、飘逸毫不沾边,甚至有些土里土气,只是脸面飘着温和的笑意,似乎无论何时都是成竹在胸。
  幸好你没有老子帅,不然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李泠心下暗笑,转头四顾,才发现山脚下也摆着一只香炉,遥遥地只见一炷香已经燃尽,另一柱香还没燃多少,不由叹了口气:“明机师兄,不到一炷香便破阵而出,你当真不是人……啊,不是凡人!”
  “但我还比不得你老弟!”明机侧头望着他,双眸灼灼闪亮,“看你的气质,竟一直在变化,眼下修为似乎又有了进境。奇怪,寻常人哪能在几日之间,修为如此突飞猛进的?”
  “看来,小弟才不是人!”李泠打了个哈哈,忙岔开话题,“雷洞内都是烟火雷电,不过那阵势还依着雷火丰的卦象而动,不知你去的水阵内,都是什么?”
  “自然是水漫石洞了。”明机无奈地抖了抖湿衣,又点头沉吟道,“原来雷阵这次是‘雷火丰’,我那水阵,这次的卦象是‘泽水困’!”
  李泠奇道:“这次的卦象?”
  “不过你老弟想必不知,天地玄黄阵,每门石阵至少有八种卦象变化。比如你的雷阵,除了雷火丰,更有震为雷、雷地豫、雷水解、雷风恒等八种变化,甚至八门变化齐出,那更是防不胜防!”明机苦笑道,“不过,咱们这次到底是门内较技,所以天地玄黄阵并没有完全发动!”   “八种变化,八门齐出,那该是何等威力啊!”李泠吐了下舌头,忽地想起什么,探头张望,“咦,尘清那小子,怎还没有出来啊?”
  “来了,来了!”一个圆形洞口前,有人气喘吁吁地喊起来。跟着,尘清狼狈万分地爬出了石洞。
  “恭喜啊!”李泠忙赶过去,将他扶起,见他居然上身赤裸,奇道,“你老兄为何如此狼狈?”
  “一炷半香!”尘清先是望了眼远处的香炉,才摇头叹息,“还好,留了条裤子,再混上一时半刻,就该一丝不挂了!奇怪啊,玄门俗家弟子的第一奇才,大名鼎鼎、丰神如玉的白马郑融,居然还没有出来么?”
  直侯到两炷香将完之时,郑融才走出了山阵。往日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这时已是衣衫破碎,俊秀的脸上甚至满是红痕。
  尘清低声嘀咕:“这小子在里面干什么了,莫非是遇见了一群女孩?”
  李泠也暗自咂舌:原以为这山阵是最舒服的,没想到居然如此恐怖。
  “恭祝四星均已过关!”
  辛乾清现身山前,扬手前指:“你们先在此处换过了衣衫,再随我前往第二阵,‘证石悟道’!”
  一块青石前,果然放着四套道袍。四人也都衣衫不整,忙套上了新道袍,跟在辛乾清身后向前行去。
  自七窍玲珑山的山后下来,一路辗转绕山而下。东极紫苑所在的地势较高,众人沿着山路宛转向下,走的是一条极幽僻的小径,穿溪跨涧,分花拂柳,行了多时,见前方现出一片景致清幽的山谷。
  前方几丛修竹随地势点染各处,其后便是合抱粗的老松苍虬阴翳蔽日,浩气森森,愈发衬得山谷碧郁爽眼,花木掩映间只见许多大小不一的怪石散布其中。这些奇石、修竹、松柏融合得极是协调,众人才踏步其中,便觉一股清凉感悠然传来,霎时通体舒泰。
  迎面几株翠竹前,一块丈余高的巨石上刻着个矗天矗地的“道”字,字作行草之体,笔势飘然欲飞。一眼打见那“道”字,李泠登觉浑身一寒,但觉无穷无尽的凛冽之气从石上涌出。
  “这里便是玄门禁地之一,证石林!”
  乾清真人的声音似乎从极远处飘来:“这些参差怪石上,都是玄门四象历代宗师留下的修道感悟,且都是他们亲自所留。”
  说话间,辛乾清已走到那巨石之下,轻抚着石上刻痕,道:“这个‘道’字便是当年丹剑派的开山祖师瞻如道长挥剑所刻,整个字只用了一剑!”
  郑融奇道:“只有一剑?”
  “绝无第二剑。”辛乾清点头道,“此地的山石质地坚硬,寻常武者全力砍下一剑,甚至不会留下丁点痕迹。而瞻如祖师一挥而就,这个道字,便是他毕生修为的证悟。”
  李泠也不由吸了口寒气,只觉这一剑气势磅礴,却又圆转如意,猛一眼打去,仍觉滚滚剑气喷涌而来。
  “郑融,”辛乾清忽道,“你来说说,看到这一字,有何感悟?”
  郑融围着那巨石左右转了几步,才咳嗽一声,道:“这道字,从各面望去,都饱满浑圆,整个字一气呵成。在如此坚硬的石质上,找不到一处多余的剑痕,想到当年瞻如祖师一剑挥成,可知其对剑气的控制已全然随心如意。从气势上看,此字兼有沉凝和飘逸之感,可知其剑意刚柔兼备,似有至阳与至阴两股剑力融汇为一,才有如此返璞归真之效……”
  他说着退开了两步,黯然道:“惭愧,这一字每处笔画似乎都有变化无尽之感,其凛冽剑气更似要破壁而出,弟子注目一久,竟觉心魂难安。”
  “很好,听你的业师说,你在剑法上有过人悟性,果不其然!”辛乾清点了点头,“郑融,证石悟道这一关,你已过了!”
  郑融双眸闪亮,忙拼力压抑心内的惊喜,躬身道:“多谢真人指点。”
  “这么容易便过关啦?”李泠不禁和尘清对望了一眼,心内均有不平之意。
  “你们三人,也都已过关了!”
  辛乾清似是看破了他们的念头,徐徐道:“你们在天地玄黄阵太过辛苦,在这里,只是看看你们的悟性,与哪一道相近。”
  听他如此一说,尘清当先欢呼起来。辛乾清又道:“证石林是本门禁地,若非你们在四象会武上连连破关,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在这里呆上一时三刻,都会让你们的修为大有提升,四下里多看几眼吧!”
  李泠暗道:过了天地玄黄阵,我们四人都被扒了层皮。看来这一关,只是让我们休息。养好了精神,才能在第三关中真刀真枪地比试!
  不管怎样,四人的心绪都霎时轻松下来,各自散入林中细瞧。
  众玄门前辈在石上所留的证悟也是千奇百怪,有人留下几道怪异剑痕,有人以指力写出几字新悟的武功窍诀,甚至有人只在大石上端端正正地按上了个手印。
  听辛乾清说,林内共有七八十块怪石,但李泠行走其间,却有无穷无尽之感,似乎置身石林岩海,四下里漫无边际。显然这证石林也是一处奇异的法阵,他缓步前行,但觉每块证石前注目一久,便能感受到一道道或沉浑、或灵动、或飘逸的气机漫卷而来。
  忽听尘清“咦”了一声,双手抚着一块瘦峻的长石,死盯着石上图谱发呆。
  李泠匆匆瞥了一眼,见石上画着人体奇经八脉,只是经络间另有些古怪的卦象和奇异符号。他心下奇怪:不过是一幅经络图而已,玄门内多的是,尘清却怎的见了宝贝似的?
  “看出了什么?”辛乾清缓步走到尘清的身后。
  “这莫非是……八音八脉图?”尘清的双眼眨也不眨,脸上满是惊喜,“天有八极,地有八分,乐有八音,人有八脉,皆合八卦之数,但如何将五声八音与人身八脉相合,弟子一直参悟不透,便是本门‘万籁天韵’中也所述不多,偏这图谱中竟画出了八音调动八脉的发声秘法!”
  “好眼力,这八音八脉图正是你紫箓派一位前辈奇才所绘!所谓大乐与天地同和,此法靠乐声动荡血脉,鼓舞精神,可说是音咒类武功的极致,只是修炼起来极为繁复,数十年前便已失传了。”辛乾清叹了口气,“你能看出此图,也是你的缘法,多多体悟吧!”
  郑融忍不住问道:“敢问真人,这百多年来,能在这证石林中留痕的,必得是各脉掌门么?”   “那也未必,”辛乾清摇头道,“只有御道境高手才可留痕于此,或是本门公认的天纵奇才,便是即将突破玄同境时,也可来此一展身手!”
  他边说边行,走到一块横卧如牛的怪石前停步,道:“当今我玄门英才辈出,却也只有风长老在此留痕!”
  郑融盯着那怪牛样的卧石,双眸放光,沉吟道:“石上所刻,莫非脱自无极派的无上心法——五岳真形图?妙啊,用五种不同的劲法,滋养五脏的气血……当真是妙不可言!”忙端坐石前,对着石上图形沉思起来。
  辛乾清捻髯点头,道:“这里的每块巨石,都是历代玄门英才的心血所化,多看一眼,都是你们的造化!”
  郑融和尘清各自对着一块石刻沉思,明机却一直在林中东游西荡,对着这块石像比画几下,又转到另一块石前手舞足蹈。
  只有李泠对玄门心法所知实在不多,转悠了片刻,虽能觉出石上的奇妙气机,却看不透其中玄妙。
  信步走到前方一处清澈的小溪前,心中无聊,正待寻个由头,趁早出了这证石林,忽然目光一扫,见溪边立着一块圆滚滚的青石,石上刻着一幅奇异图画。
  这石刻端得与众不同,别的石刻多是顿悟武学后的只言片语,这圆石却刻着一幅山水画。但见幽泉深林,奇峰秀峦,刻画的景致极为秀丽传神。
  李泠素来痴迷画道,立时兴致大起,凑近了凝神观望。这石刻山水笔道简练,所绘景象本该一眼看尽,但李泠注目一久,竟觉石上景致山环水叠,悠远深邃,竟似生出无穷无尽的变化。
  霎时间他身内经脉一震,一股热流悄然涌上,循经游走。他在雷洞内历险时,曾凑巧让罡气与自身经脉加速融合,此时对着这幅神奇石刻,心动神飞之下,罡气又再流转起来。
  一时间他只觉恍惚,除了眼前这幅石刻山水,身周的一切都消逝不见了……
  “少年,你果然与众不同!”
  一道苍老的笑声钻入耳中,李泠心神一振,从入定中惊醒,回头看时,见溪边一块青石上端坐着一位白袍老者。
  这老人正是先前与李泠曾有一面之缘的风长老尹凌风,清瘦如鹤,气若松柏。李泠自不能说出那晚蒙他出言解困之事,一眼望去,却脱口道:“你坐的地方……真好!”
  这话有些奇怪,完全是随口而出。原来李泠发觉老人的身后,便是曲折远去的小溪,他看似极随意地坐着,但所处之地却与幽深的自然融汇为一,在他身后,奇妙的景色随溪势错落变化,给人以宛转无尽之感。
  “与天地合一?”尹凌风长老却似听明白了这颇为古怪的话,呵呵一笑,“老朽其实并未在意,你竟一眼看出来了,这更好!”
  他挺身站起,走到李泠身侧,轻拍着那奇妙石刻,道:“这幅‘林泉图录’,出自六十年前一位玄门奇才,自他刻成之后数十年间,能体会其妙境者寥若晨星,而你竟能看得凝神入定,实在难得。”
  “林泉图录?”李泠的目光又凝在深妙难言的石刻上,“惭愧,其实弟子根本没有悟出什么,只是看得入神而已。不知这上面,到底刻的是什么?”
  “与老道一样,都是对本门无上心法‘五岳真形图’的体悟。”尹凌风悠悠低叹,“不过老道的体悟太着行迹,这一幅林泉图录,以画证道,则要高明百倍了!”
  李泠在玄门日久,也知在道教中有一种自汉代传下的著名符箓,称为五岳真形图,相传为太上老君所传的五岳山形秘图。修道人入山修行,要佩戴此符,可辟一切精怪猛兽。但自在玄门中另有一门“五岳真形图”的秘传心法,可滋养五脏真气,效验如神,为玄门镇山功法之一。
  李泠大吃一惊:风长老是玄门修习五岳真形图的第一高人,但他却说,这幅画是以画证道,比他还要高明?
  “风长老,你老竟在此处!”
  辛乾清一声惊呼,大步走了过来。这一喊,将郑融等三人也尽数惊动了过来。五人都给尹凌风施礼。
  便是他,这就要和龙先生展开一场生死对决!李泠一边施礼,一边偷偷望向这干枯瘦长的老人,心内感慨万千,这风长老和龙先生都是洒脱豪放的好人,为何偏要对阵决战呢?
  “免礼吧,莫要这多规矩!很好,这次的四星果然都是头角峥嵘之辈!”尹凌风极随意地挥手而笑,清澈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明机身上,“明机,我瞧你每一处都只潦草看看,为何并不深悟?”
  明机显是与他颇为熟稔,笑道:“启禀长老,这地方是座宝山,弟子流连忘返,恨不得住上一年半载才好。可惜时辰有限,故而么,便使个巧法,将每处证石尽数记下,只盼多看几处,记得越多越好。”
  “果然聪明人最会讨巧!”尹凌风呵呵一笑,摇头道,“可惜,证石上的武功心法窍诀只能在此地与石上气机相合时,才能使人心生感悟。离开了这里,你记下的只是一些残篇废图。而且,学武最忌贪多,证石林所载的高深武学,悟性稍差者、修为不足者,看多了反会深受其害。这也是此地被称为本门禁地的缘由!”
  明机等人均是一怔。尹凌风却沉沉叹了口气,又道:“况且,这些武学体悟虽然各有精妙,却也各有凶险,比如这一幅!”他挥手轻拍李泠关注良久的那石刻山水,“这位前辈悟出这幅泉林图录时不过三十六岁,诚为我玄门惊才绝艳的一代天骄!可惜,他在这门路上跑得偏了,四十二岁时溘然而逝。”
  李泠一震,道:“为何这位前辈年纪轻轻便去世了?”
  尹凌风摇头道:“他的路子不对,此人极可能是灵脉体质,能修到这里,已是绝顶。但他执意以这奇法强修五岳真形图,最终……”
  这位前辈竟也身具灵脉,怪不得我能读懂他的画,他这奇法到底是什么,为何强修之下,竟会短寿?李泠心内震惊,疑问连连,却又不敢追问。
  尹凌风将幽深的目光罩在他脸上,道:“修法定要循正途中道,路子若是偏了,轻则折寿,重则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慎之,慎之!”
  李泠不由打了个寒噤,恍惚间只觉一股强大的阴影沉沉地向自己压来。
  “好了,来一趟证石林不容易,别在老朽身上耗费时光!”尹凌风又笑起来,挥手道,“多去四处看看吧!”   辛乾清忙领着四人施礼致谢,这才毕恭毕敬地退回林内。
  行了几步,李泠忽一回头,尹凌风已不见了踪影,圆石前翠竹青青,碧草茵茵,仿佛他根本就不曾在那出现过。
  二十八 玄门三关
  其实尹凌风倒并未走远。
  就在浅溪对岸,一株风姿挺秀的古柏下,风长老倚树而坐。他扬起头,金色日晖从湛蓝的天宇洒落,被翠叶横枝摇曳出深红、绛紫、淡粉和金黄色的万千光影。天地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如此真趣盎然。
  “乾阳,”尹凌风仰头望天,道,“你是何时到的?”
  身材伟岸的玄门掌教飘然现身树下,躬身道:“参见师叔。大战在即,师叔的道境竟似在御道境上又有进境!”
  尹凌风淡淡一笑,见傅乾阳已极随意地坐在身前一块青石上,也点了点头:“很好,我刚至此地,你便已感知到了,过不多久,我自在玄门便会又多了一位御道境高手!”
  傅乾阳的眼中闪出激越之光:“全赖师叔的指点,我近日以师叔指示之法观修五岳真形图,获益匪浅!”
  “五岳真形图,乃我玄门宝典,几可再造五脏,玄妙莫测……”尹凌风微一沉吟,才道,“但你观修时,似乎用力过甚了!”
  傅乾阳神色一紧,随即淡然,道:“我已有所察觉,早想向师叔请教的,可惜师叔这次闭关太久……”
  “我只指点你三个字,忘掉它!御道境也一样,当你存心忘掉时,才能进入。进入后你才发现,本来如此,御道境也没什么稀奇的。”
  “忘掉才能进入!”傅乾阳的双眸愈发幽深如海,点头道,“弟子谨记!”
  “他来了吧!”尹凌风的语声还是那样随意。
  “此人脾气桀骜,哪能不来。”傅乾阳扬眉道,“不过师叔放心,东极紫苑已布好了天罗地网。”
  尹凌风依旧昂首望天,道:“听我说,放他一马!”
  傅乾阳沉吟道:“又是为何?”
  “他是唯一可以抗衡顾虚手的人。记住,龙轩公不过是一只独行的狮子,顾虚手却是统帅群狼的头狼。”
  傅乾阳蹙眉道:“顾虚手……真有这么可怕?”
  “不错,顾虚手迟早要对玄门动手。”尹凌风探掌轻抚溪水,柔软的水面被他抚摸得居然如同书页般片片翻开,许久,才缓缓道,“老道与龙轩公一战在即,无论胜负,都请你放他一马!”
  傅乾阳心神微震,心内莫明其妙地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忙道:“弟子谨记,不过师叔这一仗必胜无疑。是了,还有一事,师叔想必不知……”
  风长老没有抬头,只道:“请讲。”
  傅乾阳叹道:“龙轩公树敌太多,此次出山,许多人都风闻了他与师叔之约,想趁他战后疲敝,与他一算旧账!”
  “有这等事,都是谁?”
  “领头者是黄金武家之主武遨,听说武遨为此战筹谋已久,此来玄门做评判,只是个引子,他一心盼着扳倒当世魔尊,让乾坤堂在六大世家中独领风骚。”
  尹凌风目光深注溪水,淡然一笑:“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只是……武遨筹算过甚,过犹不及!”他手掌轻划,水面无声激荡,无数水圈交织起来,幻出奇妙波纹……
  日色西斜,在东极紫苑用罢了午膳的众宾客带着熏熏然的醉意重聚到东极紫苑的后园。
  白玉雕栏的法坛上,李泠和郑融对面而立。经历了前两关阵法和悟性的比试后,四星之战激荡人心的第三关终于要开打了。
  玄门三关的前两关众宾客无法观战,好在这第三关是决无花哨的擂台对阵,一众巨富香客和贵宾都自栏杆前拥到了法坛下,翘首观瞧。
  “摅怀俗尘外,高眺白云中!”郑融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仰头望了望斜阳朗照的碧空,才笑道,“李泠师弟,难得在咱玄门祖庭相会,本当息心悟道,你我在诸多祖师与方家巨子面前较技,真是献丑哇!”清风徐来,郑融白衣飘飘,配上雅致的谈吐,端地将世家风度展露无遗。
  “怕献丑你就下台呗!”李泠脸上浮出不以为然的冷笑,“要打就打,哪来这么多废话!郑师兄若是吟兴大发的话,最好是去歌楼!”
  郑融那潇洒的笑容登时一僵,蹙眉纠正道:“是诗兴大发!”
  台下却响起几声会意的大笑,余观吾等几个年轻的伏龙派弟子笑得尤其响亮。
  “抱歉,不管你老兄发什么兴了,小弟可是出了名的死缠烂打。除非你打垮我,或者我打垮你,比武才会结束。”李泠念及此人曾在擂台上对七师兄周观极痛下狠手,出言便极不客气。
  不知怎的,郑融给他冷锐的目光逼视,竟觉心底生寒,随即又是悠然微笑:“很好,老弟是我在本次会武上所见最为特殊的一人,明机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尘清也是少年成名,只有老弟如奇峰突起,引人注目。”
  “是啊,”李泠笑嘻嘻道,“听说押我赢的,比押你的还多。”
  郑融的眼神微微一闪,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冷笑道:“你能打到这里,多是凭着你不要命的打法。但在江湖上,不要命的人,死得最快。”
  “未必吧!江湖上,惹人厌的人才死得快,”李泠依旧一副万事不以为然的神色,“比如师兄你这种口蜜腹剑的。”
  郑融哈哈大笑:“好,那便让我们看看谁先死,出手吧!”
  李泠知道这郑融总是自重风度,决不会抢先出手,当下身形一晃,挥掌攻出。此时他罡气交融深厚,这一招逆龙掌攻出,劲风鼓荡,带得袍袖猎猎作响。
  郑融心下震惊:为何这小子的气势较之激战明宸时,更猛了数成?锁心步法展开,身形摇晃,向后转开。
  李泠心知他这锁心步法颇为高妙,但见自己一掌居然击得对手向旁飞退,心中不由一喜。陡觉大腿剧痛,已着了郑融一脚。
  郑融身法诡异,看似上身后仰欲退,实则只是诱敌,那一脚诡异绝伦地踢出,端是防不胜防。李泠反应也是奇快,大腿挨了一记重击,左掌顺势切下,饶是郑融的腿势来去如电,仍是给他削中了脚面。
  郑融一击得手,嘴角才咧出一丝冷笑,脚面处也钻来一线急痛,忙踉跄退开。一个照面间,二人均受小伤,心中各生忌惮。   “献丑了,郑师兄!”李泠强忍着腿上酸痛,望着郑融冷冷一笑。
  郑融哼了一声:“你献丑的时候还在后面!”说完神色冷肃如冰,潜运真气,双掌当头罩来。掌力未到,气势已如沉沉雨幕,肆纵而落。
  “乱云掌法!”李泠心头一凛,只觉这郑融的乱云掌法与明宸和明机不同,乍看上去气象纷繁多变,内里的锋芒却又深敛不放。当此之际,李泠也只得迎头而上,一招浑沌七抓连绵递出,双掌封、缠、绷、撕之间,丝丝劲气缠绕回旋。
  两人的掌势劈面迎在一处,猛听郑融一声闷哼,身子踉跄退开。
  台下霎时一静。
  众看客花了大价钱赶来东极紫苑,自然多是行家里手,此时见李泠这四星中公认的最弱者,居然以硬碰硬,将郑融击退,不由均觉震惊。玄门众高道更是均生疑惑:郑融的武功更胜明宸,李泠和明宸对阵时尚且艰难窘迫,此刻竟还能将郑融击退?
  李泠竟也微微一愣,显是没有料到自己竟能将郑融撼退。自他身登四象会武以来,还是第一次在以硬碰硬中占了上风,一时间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郑融双眸一寒,扬声清啸,腾身而上,掌势夭矫跌宕,更增变幻,飘摇恍惚处如疾风骤雨,激荡狂放处又如大江奔腾,霎时间法坛前满是郑融的身影。
  他精研乱云掌法日久,半年前忽有所悟,专从风云二相上入手,取云之变化、风之尖锐,出手时一沾即走,招式飘忽不定,如云腾雾绕,迷人眼目,只需对手神志稍生惑乱,便以风相疾攻。
  身周都是掌影起伏,李泠的心神反倒沉静下来。无极派的武功多是出自天象!当日苦战明宸时的顿悟,此时在他心底愈发清晰起来。李泠掌随心动,一边接招,一边全心体悟对手的变化之道。
  在对手怒湍急流般的猛攻之下,李泠以浑沌七抓全力封守,始终稳若磐石。从气势上看,他全然落在下风,但每多斗一刻,对郑融武功循环变化的体悟就更深了一层,掌间的反击便也渐渐凌厉。
  郑融倾力狂攻,久而无功,心底更是惊疑不定:这小子怎的如此古怪,似乎他的武功一直在不停地增长?与大战明宸师兄时相比,他的内力似乎有了激增,便是掌上的气象,也比那时大有进境!怪哉怪哉!
  猛听得砰砰劲响,二人掌力连交,李泠浑厚的罡气立占上风,震得郑融气血翻涌。这一轮疾攻,郑融已是近强弩之末,忙借势退开了几步。
  “郑师兄,小弟又献丑了么?”
  李泠冷冷盯着对手。激战至今,二人仍可说是平分秋色,李泠口中讥讽,心思仍在急转不止,郑融这小子到底年长功深,阅历丰厚,自己若不能趁早将之击垮,难保他不会琢磨出什么邪法偏门来。
  “好,那我便成全你!”郑融脸色肃然,眼神更变得冷冽如刀,蓦地双臂齐振,大袖间立时传出几道锵锵锐响。
  白影疾闪,郑融已化掌为拳,一拳轰了过来。李泠挺立不动,掌力疾吐,横封对手拳势。拳掌交接,李泠蓦地闷哼一声,只觉手掌如中铁石,急痛入骨,忙向旁退开。
  “好卑鄙,竟使暗器?”李泠怒喝声中,定睛看时,见郑融双手五指处各自套着一个奇异圆环,圆环颜色怪异,左环青若深潭,右环红艳如火。
  “你这小子是装糊涂么,”郑融冷笑道,“四星之战,本就可各展所长,除了毒功不得施展,旁的兵刃拳脚暗器,都是来者不拒。”
  李泠还未答话,台下一些年轻的看客和玄门弟子均觉不平,纷纷叫嚷起来。余观吾更是大声喊道:“乾清真人,弟子抗议,郑融用暗器偷袭,不合规矩、投机取巧、人面兽心、丧尽天良……”
  辛乾清蹙眉喝道:“四星之战,战无定法,你休得胡言乱语!”
  郑融却呵呵一笑:“李泠师弟,虽说四星之战,战无定法,不过愚兄决不占你便宜。你去选个兵刃,再来上台比过。”
  这小子当真奸狡,明知老子兵刃上造诣平平,却在这里故作大义!李泠心底大骂,真气数转之下,掌上的痛楚略减,索性昂头大笑:“师兄大人大量,小弟感激涕零啊,不过,小弟宁愿空手献丑到底!”
  郑融脸色不变,淡然笑道:“师弟如此大度,愚兄也只得奉陪到底了,出手吧!”
  李泠冷哼一声,蓦地探掌按出,掌势半明半暗,起伏不定,正是逆龙掌法中的那招“扶摇直上”。
  郑融笑容不减分毫,眼见掌到,蓦地翻掌拍出,掌力疾吐而出。李泠就势反撩他的手腕,才跟他手腕激撞,便觉一股大力传来,震得臂膀酸麻。他一凛之下,郑融的掌力已批亢捣虚,顺势撞来。李泠只得掌随身转,全力消解对手的掌势。
  不知怎的,郑融的掌劲竟大得惊人,李泠连施封、缠二诀,仍是阻不住他势如破竹的劲气。猛听砰然一响,李泠的肩头已被他掌力扫中,踉跄退开。
  这小子套上了一对古怪圆环,竟还功力大进?李泠肩头剧痛,心底更是震惊,横掌当胸蓄势,却不敢进击。
  “小师弟,郑融掌上套的是坎离灵环!”宁观一大叫起来,“这是无极派至宝,能激发内劲,辟邪克敌,小师弟万万留意了!”
  鲁观尘奇道:“这坎离……灵环,是做什么用的?”
  宁观一朗声道:“咱玄门中人修炼的都是水火双元的龙虎真气。龙从火里出,又称离火,虎向水边生,号为坎水。这坎离灵环,右环为离火环,左环为坎水环,修炼时置于腋下,可激发人身内的心火肾水之气,使其修为大进。若是用于对阵时,使双环反扣于掌心,则能使龙虎真气加速运转,功力几乎暴增一倍!”
  他这番话说得声音奇大,看似是给鲁观尘解说,实则是说给台上的李泠。法坛下的群豪也纷纷唏嘘惊叹,原来是传说中的坎离灵环,万料不到竟在四星之战中现身,且两招间击退了对手,端地功效非凡,引人艳慕。怪不得白马郑融年纪轻轻,在修为上已有独到之处。
  功力暴增一倍!李泠心内一寒,君先生曾说,乾坤堂将大笔钱财押在了郑融身上,更施出了多种奇招,想不到竟拿出这等神器!
  他心内震惊,脸上却不以为然,呵呵冷笑:“原来如此!郑师兄,你的家底当真丰厚啊,连手根处都套了宝贝,不知你大腿上还藏着什么家什没有?”   郑融脸色一红,森然道:“自然没有,你胡说什么?”
  台下余观吾哈哈大笑:“原来郑师兄没有啦!”
  众看客中有十余个锦衣玉食的好武青年,闻言齐声哄笑。几个白发苍苍的玄门长老则嗔怪余观吾发言轻浮,齐向他怒目而视。余观吾则为了相助李泠,全心扰乱郑融的心神,不管不顾地起哄大笑。
  “果然是钱能通神啊,小弟大开眼界!”李泠冷笑道,“郑师兄还有何家底,趁早一起拿出来,小弟一发都接了,免得麻烦!”飘身闪去,出掌拍向郑融脑顶。
  郑融冷笑声中,以摘星手撩向他脉门,硬接硬撞,手法霸道。李泠的掌力含而不发,一沾即收,运起鹤高飞的身法,向旁让去。此时强弱易位,李泠不得不以虚招惑敌,心内全力琢磨克敌之法。
  “比轻功么?”郑融冷哼一声,锁心步法展开,如影随形般欺来,掌势连绵递出。同是一路摘星手,他此时施出,竟是势若天河激浪,鼓荡汹涌,气魄大得惊人。
  李泠忙错步退开,掌下连施巧力,以浑沌七抓全力守御对手密如疾电的猛攻,暗中将大璇玑术蓄势待发,苦寻借力发人之机。
  顷刻间二人已疾拼了数招,法坛下的众看客中彩声四起,这些人肯花大价钱来此观武,多数都是行家里手,见了这一轮疾攻与稳守,不由高声喝彩。
  这小子体质奇异,阅历到底不足,竟没看破本公子的强攻是虚招!郑融眼芒闪烁,掌上蓄力,做足全心硬冲硬打的架势。他攻势虽紧,但掌力沉实阴柔,让李泠的大璇玑术难以借到一丝劲道。
  数招间,李泠已被挤入了法坛一角。他身入绝境,蓦地愤声大喝,全力挥出一招“日凿七窍”。
  陡闻郑融一声冷笑,锁心步倏忽疾转。李泠猛觉身前一空,眼前狂风骤雨般的摘星手攻势蓦然不见,他全力以赴的掌劲全打在了空处,难受得几乎吐血。便在此时,肩头剧痛,郑融的左掌忽地斜刺里探出,重重拍在他的肩头。
  一股巨力袭来,李泠忙就势一扭,间不容发之际,从法坛一角脱身闪出。亏得他见机得早,应变奇速,不然肩胛骨定会被对手击碎。
  “乱云掌法本就是以柔克刚之道,你没想到吧?”郑融望着狼狈飞退的对手,傲然冷笑,又开始教训起自己的对手来。
  “郑公子,”远处的武当山毕真人忽地叹道,“坎离灵环神妙无端,但凡事有利则有弊,小心你的真力亏损过剧。”叹息的声音不大,却极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
  郑融脸色一变,随即微笑道:“多谢真人,用不了多久的,放心吧。”双手上的灵环如有灵性般地跳跃了几下,分别耀出青红两道异彩。
  李泠的双眼却亮了起来:凡事都有循环之道,郑融的坎离灵环也不能突破这些最基本的规矩。灵环并不能使郑融的功力增倍,只不过是让他的真气加速流转罢了,老子只要撑下去,郑融很快就会变成强弩之末!
  郑融脸上神色居然一派清闲,悠然踏出一步,犹如闲庭信步,决无一丝杀伐躁气。但白影如电,已瞬间逼至李泠身前,掌势飘忽而至,一股沉厚柔韧的劲道随着舒张翻腾的掌势当头罩下来。
  天河暗劲!李泠心下震惊,激战至今,郑融才将这门绝学施展出来,乱云掌法夹以天河暗劲施出,势道端地沉厚惊人,最可怕的还是他这力道,起伏弯转,诡异飘忽,仿佛水流般无孔不入。
  郑融的武功果然又胜过明宸颇许,他的天河暗劲虽然也仅算粗通,却已不似明宸那样,每次施展后都须调息片刻,而且那弯转的劲道更大,明明看那掌势似是直击,但劲力却陡然下弯,曲直难测,更多了几分变化。
  这小子已施出了压箱底的功夫!李泠心内又喜又忧,只要再撑片刻,这小子必会功力耗尽,可老子能撑得下来么?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郑融绝学尽展,攻势却慢了下来。他先前的疾攻本是诱敌之计,此时的掌势却犹如江南春雨,忽断忽续,似断实连。慢下来的攻势才更加可怕,融入了天河暗劲后的掌力飘拂缭绕,一层层一圈圈地罩了下来。
  李泠这时心内猛地闪过龙轩公的话——用你的神意笼住对方,但他激战明宸时恰好天上沉雷滚滚,强烈的天象激发了他的元明心镜与之相应,而此时云淡气和,日色清朗,依他的修为,若无外力相助,神气始终无法与天象交接。
  他左冲右突,拼力腾挪,却仍觉四周都是看不见的巨网。看这郑融的出掌,似乎不是在比武过招,而是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他织得漫不经心,却沉实细密,道道真气四散弥漫,只要李泠撞上他的网,便会深深地陷进去。
  四面楚歌之际,忽听得一道苍老的叹息传来:“李泠,你身入四星,已是奇迹,便败了也无妨……不必再苦撑了!”
  说话的竟是逸龙子,他的语声平平淡淡,不带一丝喜怒之感。
  话音未落,郑融的气网已寻到了李泠的破绽,一股水流般的气劲倏忽透入,直射入李泠的肩头。李泠的左肩本有旧伤,给他内劲打入,霎时伤处一震,郑融的双掌已灵蛇般兜了过来,顺势分筋错骨,“咔”的一声,李泠的肩膀关节已被他卸下。
  钻心的剧痛传来,李泠应声滚倒在地,左边半个身子都痛得麻木无觉。
  郑融则颇有风度地收掌而笑:“李泠师弟,适才逸龙子师伯出言指点,想必你分神了,抱歉之至!”
  他笑得踌躇满志,虽然这一连串举重若轻的气网攻势也耗去了他的大部分内力,但终究卸下了对手的肩骨。他精研分筋错骨手多年,最喜在激战中使得对手骨卸臂垂,此时看到李泠的狼狈之状,心头狂喜,脸上却故意堆出一副失手后的歉疚苦笑。
  李泠右掌撑地,奋力站起。
  “师父放心,”李泠没有望向玉栏杆下的逸龙子等人,而是昂首向天,一字字道,“我不会败,除非他将我打垮!”
  郑融被他冰冷的语声激得心头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好气魄,不过,是否先让愚兄将你的肩骨接好?”
  “用不着!”李泠额头上已凝满汗珠,颤抖着伸出右掌,摸索到自己受伤的肩骨,当日跟大师兄苦习的医术这时有了效验,一压一抻,干净利落地将卸了环的肩骨接好。
  “来吧,看谁先倒下!”少年扬起了脸,脸色苍白如纸,目光却锋锐如剑。   郑融咬牙笑道:“如此,便得罪了!”双掌齐发,掌力如大江奔腾,倏忽涌到。李泠身形左右飘游,左肩处仍传来阵阵撕痛,只得勉力以右掌御敌,形势更是窘迫。
  循环之道!他心底忽地跃出这四个字来,跟着心念电闪,每个人的掌势,何尝不是一种循环?郑融的循环之道又是什么?
  山穷水尽之际,这般心神内敛、全力苦思至极限,脑中骤然一片空明,一面明澈广大的镜子倏忽展现心内。他的元明心镜曾在雷阵内受了激发,愈发广大清澈,不想此时竟自然显现。心光大亮之下,他忽然发现,身周飘忽难测的气网在心镜内竟变得有迹可循了。
  李泠心头微喜,原来苦斗至穷途末路,竟激发了罡气与元明心镜的融合,撑到极限后,终于对郑融的循环之道摸到了一些痕迹。
  其疾如风,其乱如云,郑融的掌势,说来也不过是天象的万千变化之一。
  呼呼劲响,郑融的双掌已连环击到。但在清清朗朗的心镜照耀下,这两掌的来势却一曲一直,清晰无比。李泠不及细思,身形一侧,在间不容发之际,自对手的掌势间闪出。
  老子撑下来了!李泠忽地生出一种顿悟后的轻松与畅快,曲和直,这就是郑融的循环之道。让人眼花缭乱的乱云掌法只是虚招,万千变化后,最终只有曲直两种变化。这道理就如同花样繁复的灯罩揭开后,里面的蜡烛都是千篇一律、简之又简。
  一念及此,他苍白的脸上竟现出了一丝笑意。
  这小子发了疯,这时候还敢笑?郑融惊怒:“好吧,本公子便让你笑得更痛快些!”双掌鼓荡而出,左掌轻轻柔柔,如落红舞絮;右掌猛若巨石投江,怒澜四纵。两掌始终在变幻不定,恰似雨乱风横,荡起森森水幕。
  李泠目光如炬,紧盯着郑融的双掌,心镜舒张之下,眼前一片空明,郑融那繁复难测的掌势已化为一曲一直的清晰线条。
  “小师弟,快躲啊!”“快躲!快!”
  法坛下响起宁观一等人声嘶力竭的喊声。李泠却似呆了般一动不动,全力观照心镜内愈发清晰的曲直线条。
  就在郑融的左掌易虚为实,插向他心窝的一瞬,李泠的身子微微一错。“哧”的一声,郑融的掌缘重重斩在了他的左肩,与此同时,李泠的右掌则全力轰出一拳。
  这是罡气深融后劲气十足的一拳,郑融正自志得意满,万料不到对手会挥出如此雄烈峭拔的一拳,给这一拳端端正正地击中左肋,惨呼声中,身子倒飞而出,直撞在了法坛的栏杆上。
  玉石栏杆轰然折断,郑融的身子则软软垂在栏杆处,忍了忍,终于没有忍住,一口热血喷了出来。他全身哆嗦着,再难起身。
  与此同时,李泠连退了七八步,却终于站稳。郑融铁掌及肩的一瞬,他已拼力沉肩,化去对手的大半掌力。
  坛下群豪愣了一愣,跟着才响起一片喝彩和掌声。
  监战的辛乾清忙奔上坛来,看了看郑融的伤势,叹了口气,昂头喝道:“四星之战第一战,李泠胜!伏龙派李泠,跻身双玄!”
  震雷般的彩声中,李泠平静地转过身,一缕残阳打在他脸上,映出红彤彤的颜色。他大踏步走下了法坛,心静如水,甚至没有再向挣扎不起的郑融望上一眼。
  伏龙派众徒早奔了上来,将李泠拥在当中。余观吾兴冲冲道:“小师弟,你这时候已经是‘双玄’啦,三清四御在上,真是天道酬勤,天道酬勤,想不到本仙才这辈子竟能亲手调教出一名会武双玄来……本仙才不愧是玄门第一仙才,我对自己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欢喜得语无伦次,但说来说去,似乎都是在夸赞自己。
  宁观一也喜道:“小师弟啊,过不多日,你便当入东极天院啦,这可是咱游心观破天荒的大喜事!啊,让大师兄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众师兄们乱糟糟的庆贺声中,李泠被大师兄揉捏着伤处,心却变得沉静如水,远没有了当初苦胜元恭和明宸等人时的狂喜和躁动,在拼了命,流了血后,曾经遥不可及的大胜终于降临,此刻的他反倒觉得如此平常。
  玉栏杆下,紫箓派掌门仪元道长忽向逸龙子一笑:“道兄,这时候我有些信那令狐掌门的话了,你这小徒,实在有些妖气!”
  逸龙子冷哼一声:“他那日能胜过明宸,今日再胜郑融,也在情理之中!”
  “情理之中?”仪元道长嘿嘿一笑,“莫要忘了,郑融身怀坎离灵环,自家功力暴增数成……嘿嘿,我看逸龙师兄也瞧出他的妖气来了,不然为何适才出言让他认输退出?”
  逸龙子老脸一僵,缓缓道:“放心,他若不行正道,我游心观决计不能容他。”
  一通法鼓响后,明机和尘清已在法坛上相对而立。与李泠对阵郑融不同,这两人都是笑吟吟的,全无剑拔弩张之势,目光中更多了些惺惺相惜之意。
  “明机,我自知便是拼了命,也决计打不过你。”尘清歪着头道,“所以嘛,我便想只攻你三招,你若全接下来了,我便认输。”
  “三招,那未免太少了。”明机摇摇头,道,“既来此地,不妨打个痛快。”
  尘清仰头大笑:“说得也是。本来就打不过你,小家子气地试探三招,不如痛痛快快地大战三十回合,看招吧!”大笑声中,醉龙爪飘然施出。这一爪起势平平无奇,劲道却含蓄疏旷,若隐若现。
  明机道:“尘清不必客气,你这醉龙爪最能以乱纳势,我倒颇想跟你学学。”谈笑间,左掌随意而出,掌势犹似细柳迎风,起伏难测。这气韵缥缈的一掌看似随意,但掌飘臂荡间,竟让尘清骨韵瘦远的一抓难以发出。
  “过瘾过瘾!”尘清大叫声中,身子前倾,忽然跌倒在地,双掌一先一后,斜斜抓向明机的肋下。
  明机叫了声“好家伙”,只觉这两抓意象高远,只得飘身后退,左腿虚点,瞬间踢出五脚,腿势如梅花五点,错落而至,霎时将对手连绵不绝的疾抓消尽。
  远观的群豪看得心神激荡,忍不住齐声喝彩。
  一时间两大玄门少年天才各展绝学,斗在一处。明机举手投足间格韵清远,有时看似形神疏散的随手挥洒,也颇多化腐朽为神奇之效。尘清的招法则雄奇跌宕,常有异想天开的怪招,几次遇险,都被他以超乎寻常的奇招脱险。   众人看得兴致正浓时,忽见一个长须老道跌跌撞撞地奔到玉栏杆前,一头栽倒在地,口吐鲜血。
  “清毓,你怎么了?”铁乾震认出了自己的弟子,大吃一惊,疾步上前将他扶起。
  “启禀师尊,”那长须道人清毓子大口喘息,先向师尊叉手,又向傅乾阳道,“启禀掌教真人……藏经阁遭劫,本门至宝……五岳真形图,被人劫走了!”强撑着说完这句话,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是谁干的?”
  傅乾阳一步抢上,声音竟也微微发抖。“五岳真形图”为自在玄门的无上独门秘宝,万料不到,在这四星之战的紧要关头,竟会被人劫走。
  “弟子无能……未曾看清,身边几个师兄弟被他打伤了,藏经阁的长老大多不在,只有天苍、天翼二长老,也皆被他打伤。弟子只依稀瞧见那是个穿青衣的干瘦老者,他倒说……他姓龙……”
  “是龙轩公!”铁乾震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中计了!傅乾阳登觉胸内一空,原以为龙轩公会近日赶赴东极紫苑,全力与风长老决战,但全没料到,这大魔头竟会觊觎五岳真形图!这本是修炼玄门龙虎真气的秘谱,虽说效验神奇,但到底与逍遥魔宗的五行元真没甚干系,他到底要做什么?
  “天苍、天翼二长老伤得厉害么?”傅乾阳尽力压抑自己的声音。
  “全是轻伤,天苍长老被他点中软麻穴,天翼长老则被他封住了腿上经脉!”清毓子大口喘息着,“好在天启、天熙长老已闻声而来,追了下去……”
  无极派树大根深,门内辈分排布繁杂,目下长老多是凌字辈和天字辈,其中凌字辈眼下也只剩下了尹凌风和齐凌云这鼎鼎大名的风云二老,天字辈的长老比凌字辈低了半辈,共有十三名,多在东极天院隐修,实为当今一等一的绝顶高手。
  可这两大天字辈玄门长老却未受重伤,这只能说其武功远逊对手,才被对手举重若轻地击败。
  傅乾阳心内震惊无比,略一沉吟,才缓缓道:“那魔头逃向何处?”
  清毓子大张双眼,眸中全是灰暗之色,怔怔道:“不知……弟子没有看清!”
  傅乾阳看他神色,已知他在与龙轩公动手时受了极大震慑,只怕须休养多日才能复原,不由叹了口气。
  便在这时,又见一个黑脸矮胖的中年道士踉跄奔来,哭叫道:“启禀掌教真人,大事不好了,一个青衫老者闯入天机阁……盗走了那两段魔刀‘天钺斩’,天启长老被他打伤了……”
  “天钺斩!”铁乾震惊道,“那两段魔刀,本是假刀,这魔头为何要劫走此刀?”
  “不知道,”黑脸道士哭丧着脸道,“这魔头一路向山下驰去,弟子一路狂赶,也没追得上他,只天熙长老独自追了下去。”
  这么连番一闹,法坛下观战的香客豪绅尽皆动容,几个好事之徒已向玉栏杆下挤来,探听究竟。连坛上的明机和尘清都停下了手,愕然向这边望来。
  玉栏杆下的李泠更是心中惴惴:龙先生真的来了,但他不是要跟风长老对决比武么,怎的去藏经阁偷那五岳真形图,又怎会去偷盗那魔刀?谷姐姐不是说过,我送给龙先生的那段铁舌才是真的天钺斩吗?
  顷刻间四五个疑问连番腾起,他心底又是疑惑,又是担忧,四下里东张西望,寻思龙轩公和谷星瑶到底去往何处。
  傅乾阳已在片刻间凝定下来,缓缓道:“乾清师弟,速传我令,在证石林外设伏的东极天院长老分头守住下山要道,追寻龙轩公的下落,见到这魔头后,万万不可硬拼,以啸声为号,召唤同门追剿此獠。令狐,乾震,你二人也分头去寻。旁人都留下,继续比武!”
  最后一句话说得异常果决,沉稳的语声远远传出,后园内的众人都觉心神一振。
  尘清和明机忙向玉栏杆下躬身施了礼,各自退开两步,亮了门户,又战在一处。
  李泠的心却开始怦怦乱跳:龙先生闹得这般凶,不知妖女姐来了没有?谷姐姐,你在哪里啊?
  法坛上激战正酣,尘清虽全落下风,奇招妙式却层出不穷,但李泠已无心再看,四处张望,只盼能看见谷星瑶的身影。
  四下里人头攒动,喝彩声此起彼伏,李泠始终不见龙、谷二人的影子,心内急得如同擂鼓一般:龙先生到底去了哪里,莫非是回了那龙王庙?转念又想,无论是五岳真形图,还是那假魔刀,龙轩公既已盗入手中,又何必再躲入龙王庙内,这决非他的行径。
  心底倏地闪过那晚对饮时龙轩公深邃如海的眼神和那豪气万丈的话语“其实困住你的,只会是你自己”,他登觉眼前一亮:证石林!龙老既然说了要决战风长老,便不会半途而退。而证石林是玄门禁地,依着龙老的性子,他一定会去一个不让他去的地方,与风长老决战!
  想到这里,登时心乱如麻,趁着身周的众师兄都目不转睛地痴望着法坛,便悄悄退了出来,踅到偏殿墙角,独自向证石林溜去。
  龙轩公这突如其来的一闹,显然让东极紫苑方寸大乱,坐镇后园的大部分高手都已被调出,李泠这刚下擂台的小道士行走其中,便也无人阻拦。他兜了个圈子,远远地绕到七窍玲珑山后,再向前奔了片刻,便见到了那块刻着“道”字的巨石。
  匆匆奔入证石林,便听得潺潺溪声悠然起伏。
  “溪水!”李泠心神一动,不知怎的眼前陡然闪过风长老在溪边独坐的情景,忙向小溪奔去。
  苍茫的暮色中,只见小溪边上横着两根断树,大瓮粗细的野木似是给利剑削断,断口处极是平整,极古怪地横在水边。李泠望着那冰冷锐利的切口,只觉眼前闪过阵阵杀气:难道他们真的在此厮杀了?
  最奇怪的是,这小溪宛转穿过证石林,碧水如带,随势曲折,给山石耸立的证石林带来不少灵气,但此时这两根巨木在溪边一横,霎时将溪水的灵气破去,连带着,整座证石林都显得逊色了许多。
  这必是龙轩公的手笔。李泠心中一动,如同一道风水局,证石林在五行中是土内带水,龙轩公以这两根巨木粗暴地横在此处,以水生木,以木克土,将整座证石林的风水破损。
  证石林本身便是一座法阵,法阵与本处风水息息相关,龙轩公略施巧计,竟使得法阵的威力大消。   小溪对面忽地传来一声低笑:“好一个渊化术,第一招平平无奇,第二招波澜横生,老道如饮醇酒,不知你这第三招会怎样?”
  正是风长老的笑声,声音疏懒,犹如小酌后未及尽兴的叹息。
  “你当真要再试下去?”龙轩公的声音冷冷传来。
  他们果然都在对岸的深林内,看样子已交手了两招。李泠的心怦怦乱跳,忙趟过了河,猫着腰在杂木乱石间蹑足前行,过不多久,便见前方数丈外,几根阴翳蔽日的巨树遮出了一片空地,龙轩公和尹凌风长老便在树下傲然对望。
  一股气势猛地压来,李泠陡然间全身发僵,竟再难前行半步。他一个激灵,知道两人对峙间神气外放,犹如千箭在弦,旁人一近身前,寸步难行,忙悄然退开两步,缩在一棵老树后探头观望,心内却是万分发紧,只盼着这两人轻轻松松地试上两招便即安然无事地分手。
  “不过,老道有一事不明。”尹凌风忽地一叹,“圣尊何等身份,为何偏去盗我玄门的五岳真形图?”
  “难得你那些徒子徒孙这么快便已报知了此事!”龙轩公哈哈一笑,“龙某决不稀罕此物,只是想借此调走他们,免得过来碍手碍脚。”他自怀中取出了一卷绢纸,信手一挥,纸卷如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托举,悠悠然升到了树上两根枝杈交接处,稳稳卡住。
  “真不稀罕么?”风长老淡淡一笑,“相传五岳真形图可再造五脏,几有再生之妙。所谓‘真传一句话’,依你修为,此图只须看得两眼,便能入神不忘。但你的渊化术与五岳真形图没多少瓜葛,老道思来想去,想必是为了你苦修的那门‘九遁奇功’吧?”
  龙轩公吁了口气:“好眼力。”
  “看了之后,效验如何?”
  “虽然入眼不忘,但要化为己用,还须静静体悟一番。”龙轩公呵地一笑,“怎么,你老道问得这么仔细,莫非已对我动了杀机?”
  “不必多说了,动手吧!”风长老的声音始终平淡如水,听不出丝毫喜怒。
  龙轩公却摇了摇头,道:“动手过招,在乎进退平衡之道,但你硬要与龙某比武时一步不退,岂不是自陷死地?”
  “你孤身赶来证石林,已是自陷死地,故而,前五招老道只得一步不退,这才公平。”尹凌风仰起头来,望着头顶沉沉的暮色,低笑道,“出手吧,三机九变渊化术,老道已领教了地纹机和天壤机,现下,我要看看你最后的太冲机!”
  龙轩公眼中锐芒一灿,沉沉道:“这么说,剩下的三招,你仍要一步不退?”
  尹凌风的目光炽热如火,道:“不错!”
  “恭敬不如从命。”龙轩公长眉掀动,叹道,“那就得罪了!”
  下期预告:
  正当尘清与明机比试之时,龙轩公与尹凌风的大战也一触即发,绝顶之战究竟鹿死谁手?大战之下,无论是商道鏖战的武家,还是玄门中另有图谋的丹剑派,都在暗中蠢蠢欲动。牵一发而动全身,玄门之内疑云丛丛,李泠和龙轩公在这场惊天铁幕中能否安然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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