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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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提要】
  潼关城中,许惊弦、水柔清、斗千金他们决定设计让贪财的罗守将在赌局中吃个闷亏,并混入钦差大臣沈从龙的亲卫队中去。可许惊弦和水柔清一进流花苑,就被凭天行识破身份……
  第一章 金角鹿冠
  潼关城中,许惊弦与水柔清易容进入流花苑,不料被凭天行识破身份。而听到凭天行蓦然提及“金角鹿冠”之语时,着实大出许惊弦意料。直觉告诉他,这个陌生的名号必是沈从龙出使无双城的关键。
  凭天行何等样人,虽然许惊弦强按心潮,不动声色,但已从他微妙的态度中有所觉察,惊讶道:“难道你果真不是为金角鹿冠而来?”
  许惊弦心念电转,凭天行虽是将军府的人,但为人耿直豪爽,重情重义,在他心中实如长兄一般,不愿再有所欺瞒,诚声道:“小弟对此实是毫不知情。凭大哥若肯信任小弟,不妨将来龙去脉告知。”
  凭天行叹道:“金角鹿冠本身并不出奇,却与多年前流传在塞外的一个传说有关,如今知道的人已极少。此次我等假借钦差寻访之名出行无双城,实是奉将军府之命暗中护送此物与塞外某异族联络。在当前的局势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关天下苍生气运,恕我不可多言,兄弟你既是与此无关,不如立刻离开,我可保证不再追究。”
  许惊弦听凭天行说得如此郑重,动容道:“如果只是将军府的私事,小弟决不会插手。过去小弟年少轻狂,不明事理,但如今做了一帮之主,自然分得出轻重缓急,既然事关天下苍生,不得不问个明白,与将军府的恩怨暂且不提,只要不违侠义道,或许还能助凭大哥一臂之力。”
  凭天行熟知知许惊弦性情,若是自己不讲清楚势难罢手,反倒是如实相告或能博得他的支持。
  他沉吟良久后缓缓开口:“相传数千年前,塞外九大异族陡起争端,并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战火连绵数年不休,死伤无数,终于惊动天庭。天帝曾下禁令,天、人两界互不相犯,严禁涉足人间恩怨,可一位大神心怀慈悲,不忍见人间动乱,自愿减寿千年自贬凡尘,化身为一只麋鹿来到人世,用无上法力化解恩怨,并令九族歃血为盟,平息争斗。九族感其恩德,奉其为主,矢志不渝。大神立此功德,感动天帝,被天庭召回,但为保证九族后人再无二心,就将化身的鹿角留下,并以此打制成一顶金冠,相约只要此冠在手,即可号令九族后人放弃恩怨,齐心协力共抗外敌。这,就是金角鹿冠的来历……”
  “只不过是一个真假难辨的传说,怎可轻信?”
  凭天行道:“塞外与中原风土迥异,这里的人们与汉人在性情上亦有许多不同,但同样是铁血男儿,有一点是类似的,那就是重允诺,轻生死。而相较之下,塞外异族更多了一种对信仰近乎疯狂的执著。金角鹿冠虽然只是一个传说,但在他们的心里,却是深信不疑。何况金角鹿冠确有其物,虽然极有可能只是后来的统治者根据传说打造而成,更无传说中那不可思议的法力,却被塞外九族奉为神物。那九族历史久远,衍化为无数分枝,塞外各族多属其后代,其中血脉最为纯正的一族“乃是高昌,金角鹿冠亦收藏在高昌国的神殿之中。
  早在十余年前,明将军挥兵北征之际,就有九族后人暗中寻找金角鹿冠,希望凭借此物能联合残部,召集各族重立盟约,以此相抗我中原大军,幸好明将军捷足先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高昌城,将此宝物收为已有,将一场大祸化为无形……”
  听到高昌国的名字,许惊弦不由一怔。记得曾听义父许漠洋说起,那笑望山庄庄主容笑风正是来自高昌大族,正因明将军攻破高昌,不少族人因此丧生,故与明将军势不两立。
  而笑望山庄设于隔云山脉深处的诸神峰上,不但在暗汲天地灵气的伏藏山左近,更有幽冥、渡劫双谷环绕,谷中有锁禹寒香、庄中引兵阁里有定世宝鼎,铸炼偷天弓的三才五行之中独占水、金两项,这一切看似巧合,却又似乎隐含深意。
  由此可见高昌族人对于那种暗藏于天地之间、不被人知的神秘玄学自有领悟,难怪容笑风身为胡人,却是饱学多才,就连雷鹰扶摇实也是拜他所赐,只可惜容笑风已于去年死于南征军中,而正是因为他才导致了挑千仇的身亡,如今挑千仇的恋人凭天行却又带着高昌族人的圣物金角鹿冠重赴塞外……
  种种因缘加在一起,令许惊弦心中生出一种玄妙至极却又难以言说的感觉。此次重续偷天弓弦,势必将再去一次笑望山庄,那里是否还有容笑风未曾告诉他们、不为人知的秘密?
  凭天行望着许惊弦变幻不定的脸色,奇道:“你在想什么?”
  许惊弦渐渐理清思路:“我曾听说当年明将军北征的情形,长达五年的战争中,双方死伤皆重。但早在第一年明将军就已攻破高昌国,为何不利用金角鹿冠的影响力令塞外臣服,免得多伤人命?”
  凭天行沉声一叹:“金角鹿冠虽然声名不显,却隐为塞外各族所奉之圣物,一如汉人之传国玉玺。一旦落在外族手里,到底会就此臣服还是被激起更多血性,实难测度。我不敢妄猜将军的心意,但想来他亦有此顾忌。”
  “但听凭大哥的意思,这一次无双城之行表面上是钦差巡视,实际上却是与金角鹿冠有关。你们打算把它交给什么人么?”
  凭天行苦笑道:“军令在身,实是不能多说。”
  许惊弦如剑的目光凝在凭天行的脸上,缓缓道:“金角鹿冠如此重要,一旦在塞外出现,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嘿嘿,事关天下苍生气运!可以想见,若是金角鹿冠落在某个有野心的人手里,必会以此号令塞外各族,新势力的崛起势将成为我中原的心腹大患。明将军肯定知道后果,却还是将这隐藏多年的神物交出来,他所图为何?要挑动战乱从中渔利么?若是凭大哥不说个明白,恕小弟不肯干休。”
  凭天行摇头道:“你应深知将军为人,正如我们也同样了解你。事实上他这些年所做的事恰恰是竭力维持天下的安定,若想挑动战乱,何必等到今日?实话告诉你吧,近日塞外风云突变,离昌国势力大涨,国师威赫王击破重臣诺颜察,废太子穆答,新立二王子安吉,看此势态,只怕不日就将会对我中原用兵。金角鹿冠正是阻止其势力增长的一个关键棋子,只要塞外未能一统,离昌国决不敢对我中原用兵,借此喘息之机,我们可预做准备。”   许惊弦恍然大悟:“原来是借金角鹿冠之力,在塞外另立新王,与离昌国彼此制约。但,你们不会是把此物交给杨云清吧?”
  凭天行摇首而笑:“杨云清虽有胡人血统,但他一向被视为中原武林高手,无双城亦归朝廷所辖,即使有了金角鹿冠,他又怎能令塞外各族服膺。此次计划是水总管的提议,亦得到了将军的认可,所以此次无双城之行才会动用将军府的实力。不过杨云清明显是得到了什么风声,才会特意派出使者到潼关相迎,只怕也从中得到更多好处吧。嘿嘿,这些权谋之争煞是无趣,却也不得不打足精神来应付。”
  “水知寒!”经君东临点醒后,这个名字的出现令许惊弦心生戒备。如果凭天行所言属实,只要应用得当,得到金角鹿冠的人将有机会在塞外建立庞大的势力,并与离昌国分庭抗礼。水知寒会把这个重任交给谁?他又会在当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许惊弦虽猜不透“知寒之忍”,却已从中隐隐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言由心生,不禁脱口发问:“水知寒看好的人是谁?
  “至于人选,恕我不能告之。”凭天行轻叹一声,转开话题,“其实此次任务若非将军亲点,我本不愿来。像金角鹿冠这等神物,一旦出世,是福是祸已非人力所能控制,若有选择,我倒是宁可让其永不见天日,以免引发冥冥之中的祸端……”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凭天行是那种只要认定行止无咎,便会无畏无惧放手去做的人,实不料他竟会有此想法,或是与静尘斋弟子挑千仇的一场相恋,令他潜移默化中接受了那天意难测,宿命轮回皆有天定的理念吧……他不由想到了悟魅图,同样是来自千古的神物,同样有着传说中不可思议的魔力,当年昊空真人是否亦因为深悉人力难以控制悟魅图,所以才设下种种禁锢,宁可令其尘封于域外,永不现人间?他低首沉思,良久不语。



  凭天行又道:“我对你坦诚相见,将这等机密告之,实是不想你我兄弟间有何冲突,听我好言相劝,就此离开潼关城吧。”
  见凭天行如此推心置腹,许惊弦本待应承,但一想到金角鹿冠的计划是水知寒所策划,背后不知还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诡计,不禁迟疑起来:“小弟还想问凭大哥一件事。若能得到满意的回答,小弟就此告别亦无不可。”
  “嘿嘿,知道你不会甘心,问吧。”
  “此次无双城之行,沈从龙、甲一与你,谁才是主事之人?”
  凭大行大笑:“想不到半年不见,你不但功力大涨,言辞锋利,眼力亦变得如此精准犀利,就连贾先生的真正身份也瞒不过你。此次出行,表面上是朝中派出钦差巡行,实是将军府暗中对立两大势力的一次合作。沈从龙不过是个幌子,三人之中,我在将军府中地位最高,当是以我为主,若遇上要事,亦会与他二人一并商议。”
  “小弟最近得到一些消息,恰恰与水知寒有关,依我所见,他说动明将军交出金角鹿冠,目的决不简单。正如凭大哥所言,你待人忠厚,不谙阴谋。沈从龙与甲一皆是水知寒的心腹,是否有独木难支之感?何不留小弟在身边,关键时候也有助力。”
  凭天行的笑容变得颇不自然,显是被许惊弦的言语击中要害,他在将军府多年,当然知道水知寒心怀异志,与明将军貌合神离,这一路上与沈、甲二人虽无冲突,但某些小处上亦感掣肘。低声道:“临行前将军特意嘱咐,要我相机行事,并会随时飞鸽传信,由我宣布最新的指令。水知寒毕竟还只是总管的身份,不至于公然违背将军之令,应无大碍。”
  许惊弦沉默,敏锐地感应到凭天行话语中另有隐情,或许涉及到将军府内部的矛盾,所以才不愿自己插手。
  凭天行拍拍许惊弦的肩膀,挺起拇指,傲然道:“放心吧,有我在此,天大的事亦可担得下来。如此回答,你可满意?”
  许惊弦暗叹一声,知道多说无益。忽听楼下喧哗,一记喝声隐隐传来:“这是我祖上传下的字画,乃是吴道子的真迹,足足值几万两银子,你敢来赌么?”却正是多吉的声音。
  许惊弦灵机一动:“凭大哥知道这是什么人么?”
  “看来那个吉公子与金师父果然是与你一路的……”
  “原来凭大哥早注意到他们了。”
  “嘿嘿,古怪的世家少年与行骗老人入城时,花了一百两银子替千人卖关税,想不注意也难。奇怪,既然你们不知金角鹿冠之事,又为何而来?还偏偏如此招摇?”
  “其实我们潜入流花苑,本意只是想给那盘剥民财的罗守将一点教训罢了,不曾想误打误撞,遇到了凭大哥。此刻亦不及通知他们,可否先静观事变,明日凭大哥可派我与水姑娘去他处执行任务,借机离开,亦免得令沈从龙与甲一生疑。”
  “早瞧那贪官不顺眼,到是颇合我意!”凭天行哈哈大笑,爽然道,“也罢,你我兄弟久未相聚,今晚先放开心怀,共赏塞外舞者之技,余事明日再说。我会约束手下,并私下提醒沈从龙与甲一,不会为难他二人,只是也别闹得太过分,此刻流花苑中外松内紧,高手无数,比起龙潭虎穴亦不多让。”
  许惊弦苦笑,若不是遇到凭天行,他们精心设计的这一出戏,到底会以什么方式收场,实难预料。
  水柔清在门外正自忐忑,好不容易见许惊弦与凭天行并肩出来,一个神情肃穆,一个若有所思,不知是相见甚欢还是针锋相对,忙对许惊弦连打眼色。
  凭天行拿出两套黑衣:“换好服装后,即可随我去贵宾厅。你二人算是我的心腹,任何人询问有关身份的问题皆可不答,其余由我应对。”又对水柔清微微一笑,低声道,“若觉不便,水姑娘可以去房间内更衣。”
  水柔清惊得双目圆睁:“你是谁?”
  凭天行不语,只是挺起拇指。
  水柔清立时明白过来,心头一震,不解何以许惊弦会对将军府的人如此推心置腹,轻易泄露身份。
  许惊弦也不解释,只微笑着给她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   凭天行笑道:“久闻塞外善舞,舞者玲珑,舞技妖娆,与中土大不相同,难得一见。秦兄、莫兄今晚可是大有眼福啊。”当先行去。
  第二章 风起云涌
  楼下的赌场中,多吉与斗千金有意惹人注目,先是故意输了些随身银两,恼羞成怒后取出一张字画,号称是家传宝物,开口就要典当数万两银子押上赌局,荷官难辨真假,急得满头大汗,斗千金却是不依不饶,冷嘲热讽,引得人人侧目留意。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身影悠然穿过人群,来到赌桌前:“两位稍安。可巧楼上有一位善于品评字画的大师,吉公子与金师父不妨随我去三楼一见。若真是吴道子的真迹,自会重金求购。”声音并不高昂,但即便在无数赌徒的喧嚣声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平凡的相貌,平凡的身影,平凡的声音,却又愈发显出了不平凡。贾先生的出现,令赌场有了片刻的安静。
  斗千金与贾先生目光瞬息交错,已知对方深藏不露,心下暗惊,面上不动声色,哈哈一笑:“老兄来得正好,我们也犯不上与不识货的多说废话。吉公子,我们走。”
  斗千金与多吉随着贾先生来到贵宾厅,只在门口驻足。贾先生也不给他两人过多介绍,径直要过字画,入内去了。
  斗千金左右四顾,浑不着意,多吉却是不免神情凝重,颇为紧张,连气也不敢多喘一口。他倒不是为自己的安危担心,而是唯恐泄露形藏连累他人。不过这一切早在斗千金的计算之中,这般如履薄冰的样子,正符合一个未见过太多世面、只知在家乡小城中作威作福的世家子弟形象。
  三楼除了十余间装点精美的客房外,正中是一间富丽堂皇、长宽皆达三十步的大厅,足可容纳五六十人。厅间已设有三道正席,另有十余道次席相陪。中间则被空出来,留待那塞外舞者表演。
  坐在上方首席的,正是此次出使的钦差大人沈从龙,年约三十五六,白净无须,窄长清削的脸孔,气质文秀,但若接触到那一双深陷于眶内、冷静如冰山的眼瞳,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神不定。
  斗千金阅人无数,立刻判断出此人城府极深,表面上温文尔雅、谈笑风生,实则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对沈从龙第一眼的印象就令他对此次流花苑之行生出不祥的预感。随即,在大厅的人群中他看见了凭天行与他身后的许、水二人,虽然水柔清神态稍有不安,但许惊弦神情笃定,目光自信。
  将军府拇指的现身虽然大出斗千金的意料,但他知道凭天行与许惊弦交情匪浅,大致应无危险。
  ——但他至少发觉,他们的计划已有疏漏。
  沈从龙左首边的是一位武将,当是潼关城守罗熊飞。虬髯遮去大半张面孔,乍望去倒也威风凛凛,只是笑意满面,更不时起身点头哈腰,全无武将之风,令人心生鄙薄。
  右首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文士,浓眉凤目,五缕长须垂至胸前,颇有道骨仙风,只是一对凤目半睁半闭,似是随时都要睡着的模样。此人应是无双城派来的使者。
  除了这三道正席之外,其余贾先生、凭天行等人皆在下首相陪,另有潼关城的一些乡绅豪客、以及史先生带来的几名随从。
  许惊弦与水柔清端立于凭天行身后,他二人目前只是护卫的身份,若无凭天行的带领,连进入贵宾室的资格也没有。
  贾先生来到那右首文士面前,递上由多吉手中要来的字画:“赌场里有人说这是吴道子的真迹,要典押八万两银子,麻烦史先生辨别一下真假。”
  听到贾先生的话,许惊弦立知这位史先生的来历,他曾详细问过斗千金关于无双城的一些信息。
  无双城除了城主杨云清外,另有一文一武,并称为无双城最神秘的两个人。武乃是龙鸣谪,身为杨云清的贴身家将,武功极高,出手几乎从不落空;文则是一位名叫史书之的文士,来到无双城不过一年多,却已得到杨云清的极大重用,几乎事事征询。那人应该就是眼前这位史先生。
  身为无双城的第三号人物,竟然甘为使者专程前来迎接沈从龙,既是给将军府一个天大的面子,亦可见无双城对于此次钦差出使的重视程度。
  是否亦是为了金角鹿冠而来?
  史先生半开半阖的凤目陡然张开:“哦,吴道子的真迹!嘿嘿,那可是正月初一出明月——机会难得呀。”一把接过字画,细细察看。
  吴道子乃是唐代名画家,史称画圣,尤擅画佛道、人物,长于壁画,其留下的遗作极少,真迹一旦问世往往被重金收购。这是斗千金精心准备的诱饵,本是针对沈从龙而设,许惊弦却注意除了罗熊飞双眼放光,沈从龙对此毫不为意,一对深瞳在厅中来回扫视,充满了警觉。他已心知肚明:沈从龙重任在身,贪官的形象只是假装,否则又岂能得到水知寒的重用?
  既然沈从龙有如此城府,又怎会在这样的场合放下正事,纠结于一幅字画的真假?那是因为他们已怀疑斗千金与多吉,所以才诱他二人来此……
  想到这里,许惊弦心中犹豫,不知是否应该让凭天行出面化解,还是找个合适的机会提醒斗千金,让他与多吉先行脱身。正思忖间,耳中听史先生的话,忽然心中一动,一个奇怪的想法隐隐涌现脑海,偏偏又一时捕捉不到重点。
  一旁的水柔清却觉得口唇发干,心脏怦怦乱跳。她自然知道所谓吴道子的字画皆出于斗千金的赝品,若是被识破,不知将会如何收场?未入流花苑之前,她信心满满,料定就算露出马脚,凭他们四人的武功,脱身亦不难。但将军府拇指凭天行的出现着实令她始料不及,假如周围皆是将军府的高手,那可不是一件说笑的事。尽管凭天行看起来与许惊弦言谈甚欢,但谁知一旦闹翻会否反目成仇,拔剑相向……正胡思乱想间,小手一紧,却是被许惊弦拉了一下。她抬首望见许惊弦从容而镇定的微笑,一颗心方才渐渐定了下来。
  史先生凝望字画良久,喃喃道:“由纸张笔墨的年代看,确是盛唐时期的产物,但这笔法却觉生涩,远无大家之风,而且据我所知,吴道子所留遗迹中并无此画。却不知由何处得来?”
  贾先生尚未开口,门边斗千金叫道:“这是吉公子家传之物,自是真迹无疑,若非此刻急等银子用,谁肯八万两银子出手?”   他已有些暗暗失悔,此画乃是他就近寻到的一幅不知名的伪作,再经加工而成,为吸引沈从龙的注意,才随口说是吴道子的真迹。他在端木山庄做了十年的赝品师,在材质造古、纸张描黄等方面尤有心得,京师许多收藏大家亦瞧不出破绽,自信可瞒天过海,但那名画家的笔法上却难以描摹。不料竟遇到史先生这样的行家,怕是难以过关。早知如此,应该先以其他赝品充数,不至于立时露出破绽。
  罗熊飞喝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们乱讲话?还不给我打出去。”大概此刻只有他不明白场中的微妙关系,一意想着把两人赶走,即可将字画据为己有。
  沈从龙淡淡笑道:“罗兄息怒,今日说好皆以平民身份赴宴,就收起那套官威吧。”他的声音低沉,语意却隐含尖刻。
  罗熊飞面上一红,讪然不语。
  史先生笑道:“既是家传宝物,吉公子如何可随身携带,难道就不怕出手之后被长辈责怪么?”
  多吉一挺胸:“这算什么。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带了许多宝贝,除了这字画,还有其他的湖阳笔、南星砚、临观帖等等……唔,太多稀奇古怪的名字我也叫不上来,还是由金师父来解说吧……”这本都是他们设计好的对话,虽然符合多吉不学无术的身份,但此刻听在许惊弦耳中,却不由心头着急,暗思对策。
  斗千金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亦隐觉不妙,暗谋退路,笑道:“既然连吴道子的真迹都瞧不出来,那些东西也不必拿出来了,免得惹人眼红。吉公子我们还是走吧……”
  史先生放声大笑:“想不到吉公子竟然还有传说中笔墨纸砚的‘精绝四宝’!嘿嘿,若不能亲眼一睹,岂不是鸟过拉弓,鱼过织网,错失良机呀。”语气中充满揶揄之意。
  许惊弦心头灵光一闪,史先生的说话令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但细细望去,却是与记忆中全然不符。
  罗熊飞随声附和:“若是真迹也还罢了,但若以假货骗人,本城守决不轻饶……”说到这里,忽想到沈从龙提醒自己莫施官威,连忙住口。
  沈从龙却不开口,冷冷的目光罩在斗千金与多吉身上。他心头早就认定他们是为“金角鹿冠”而来,故任由罗熊飞迫两人现出原形,并不阻止。
  凭天行忽道:“不知吉公子与淄南吉语风是何关系?莫非是他的子侄?”
  多吉再愚笨,也听出凭天行替自己开脱之意,连忙道:“正是家父。”
  凭天行笑道:“久闻吉老兄有个不争气的败家少爷,原来就是你。江湖凶险,以后还是安心在家吧,记得替我问候令尊。走吧!”
  沈从龙狐疑的目光扫向凭天行,面色阴晴不定。明显不想放人,却不愿当场驳凭天行的面子。
  许惊弦心知凭天行实是为了自己才担上这干系,却引起了沈从龙的怀疑,即使是远离京师,将军府两大派系的明争暗斗亦不停歇。
  斗千金暗舒一口气,正要告辞,忽听史先生道:“无论吉公子手中的宝贝是真是假,我史书之都不想错过这大好机会。金老兄不必藏私,先让大家见识一下吧。”眼角一摆,两位无双城的随从拦住去路。
  沈从龙淡淡一笑:“史兄有此雅兴,沈某自是赞同。”
  凭天行不料史书之突然出头,心头暗叹,亦不便再多说。
  斗千金心中暗骂,史书之作为无双城的特使,自是精明无比,一眼就看穿了凭天行与沈从龙之间的关系,强留之举未必是针对自己,而是借此挑拨将军府的矛盾。这一场看似欢乐的宴席,其实却是一个勾心斗角的战场。
  他岂愿受人摆布,沉声道:“我可不想被人当成骗子。史兄所请,恕难从命。还请交还字画,就此告辞。”暗给多吉打个眼色,缓缓踏入厅中,看似索要字画,实则暗运玄功。正席三人之中,沈从龙不明深浅,罗熊飞孔武有力,倒以史书之看起来最是羸弱,或是有机可乘。
  沈从龙拍案冷喝:“金师父请停步,不然只怕要有所得罪了。”
  贵宾厅气氛霎时紧张起来,表面如常,实则剑拔弩张,激流暗涌。
  水柔清心下大急,掌中握紧缠思索,暗忖擒贼先擒王,盯紧沈从龙,打算稍有异动就先发制人,以他为人质再谋脱身。侧目却见许惊弦脸现恍然之色,眼神依旧坚定,口唇微动,却不知在对谁传音。
  “且慢。”忽见史书之略微愣了一下,再望一眼手中字画,“实在抱歉,在下似乎是走眼了,看这印鉴,果然是吴道子的真迹不假!方才多有失礼,还请金师父与吉公子莫怪,这便请回吧。不过此画实是令在下爱不释手,可否先留一夜,明日必将抽隙拜访。”
  在场之人谁也未料到竟会有此变故,齐齐怔住。暗忖莫非史书之见画起意,想强取豪夺据为己有?
  沈从龙惊疑不定:“史兄的意思是……”
  “嘿嘿,奇货可居,讲价的事就不必沈兄插手了。”
  奇峰突起,凭天行与水柔清亦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唯见许惊弦嘴角含笑,成竹在胸,不知他对史书之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斗千金知机不可失,正待拉着多吉离开,贾先生忽从一旁闪来拦住二人:“那塞外舞者已至,吉公子与金师父既逢其会,不妨先看完表演再说。”
  沈从龙鼓掌道:“正该如此。来人,给金师父与吉公子看座。”
  斗千金无奈,只好与多吉留下,心头却是忐忑难安。
  那塞外舞者乃是一名胡姬,二八年华,长发垂肩,美目流盼,身着轻丝红袍,腰佩长长的白色流苏,衬得体态娇娆。与她同来者皆为女子,除两名琴师外,其余皆是伴舞之人。每个女子头上都佩戴有一颗鸡蛋大小的珠子,而那为首胡姬更是在胸前、腰肢处都嵌了明珠,尤为引人注目。
  胡姬来到厅中,伏身一礼,柔声道:“此舞名为《长夜灯》,须得在夜暗之时,方见妙处,还请大人恩准灭去数盏灯火。”竟是一口纯正的汉话,全无塞外之音。
  眼望异域美色,沈从龙那冰冷的眼眸亦现暖意:“好,灭二十盏灯。”
  灯光乍灭,众女头上的珠子蓦现光芒,竟都是难得一见的夜明之珠。
  幽暗的大厅中,琴声渐起,众女翩翩起舞,果与中土舞蹈大不相同。起初曲风凄切,恍若来到大漠隔壁,众女骨节错落有致,吻合着节奏时而凸起,时而回落,仿佛被那风沙缚住手足,又似被寒冬冻得僵直。   陡然间那胡姬随着一串旋身来到场中,红袍轻开,内里衣物极少,只是勉强遮掩着胸前与私处,在夜明珠若有若无的光线之下,白色流苏盘绕下的美丽胴体若隐若现,望之令人不免血气上涌,情难自制。曲风一转为缠绵,胡姬柔若无骨,手臂、腿脚、脖颈、腰肢……似乎每一处关节都可任意扭动,极尽媚惑,与伴舞者僵直的身躯形成强烈的对比。
  灯光似乎又暗了几分,舞者头上的明珠光华渐显。众女越舞越快,几乎难辨身影,唯见那一颗颗夜明珠在空中画出数道光迹……大多数人皆觉目眩神迷,心脏狂跳,几不知身在何处。
  在场之人中,唯有许惊弦保持着灵台一丝清明,心头却大为震惊。
  并非塞外舞者的舞技可以达到令人忘情的至高境界,而是那些在空中幻化的光迹隐隐连成一个图形。
  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张图形,但无疑出自同源。
  ——悟魅图!
  若非他身处险境,再加上习得《天命宝典》对任何精神魅惑之术有着天然的抗拒,在毫无戒备抱着观赏舞蹈的态度乍遇此图,只怕也会落得与众人一样的下场。
  悟魅七图:策神、盘念、眦目、断肠、妄心、裂胆、绝灵!
  这是哪一幅?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位胡姬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的目标会否也是那“金角鹿冠”?
  许惊弦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开始行动。
  “啪啪啪”!掌声忽起,正切入琴声每一拍的节奏之中,琴意稍乱,众女舞速亦随之而缓,明珠虽依然光亮,却已不再串联成线。
  诸人似乎一下子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询声望去,只见鼓掌之人正是许惊弦。
  史书之苦笑一声,喃喃道:“小兄弟此举,可谓是花架之下养鸡鸭,大煞风景啊……”
  许惊弦假做惶恐,俯首告罪:“小人一时忘形,还请诸位大人见谅。”
  此刻诸人的心理极是奇怪,习武之人随时都会不自觉地保持一分警惕,但在方才那一刻,每个人都全心全意沉浸在舞蹈之中,对身外的变故全无所觉,实是前所未有之事。他们既埋怨许惊弦打乱舞蹈节奏的冒失,却又庆幸因他的掌声而清醒,一时竟皆觉茫然,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或许只有不通武功的史书之,才会有“大煞风景”的感叹。
  在望向自己的诸多目光之中,许惊弦感觉得到有三道目光最是特别。一个是凭天行暗含感激的目光;第二个是化名贾先生的甲一,充满着惊讶与探究的眼神;而第三道目光却令他意外,乃是来自琴师中一位女子。
  他侧头望去,那位琴师面蒙轻纱,不见脸容,两人视线交会,似是迸出看不见的锋芒。
  刹那间,他已明白,这位藏身于幕后的琴师,才是悟魅图的始作俑者!
  她是谁?锦夫人?
  水柔清侧过头来,在许惊弦耳边轻声发问:“好像有些不妥。怎么回事,是向中原的人么?”她在恒山上见过向中原派手下施展“彩焰技”,虽图形不同,但那份感觉类似,故有此问。
  许惊弦拍拍她的手:“先不必声张,见机行事。”这一刹,他的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他并不打算立刻揭破那名琴师,在这众敌环伺的时刻,他必须先静观事变,再利用每一个条件,营造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形势。
  除了许惊弦、与水柔清之外,在场中人对悟魅图皆一无所知。还只道是自己初见塞外奇舞,导致一时心神失守。
  斗千金虽曾见过彩焰技,却是不知悟魅图的来龙去脉,此刻如梦初醒,心知险地不宜久留,哈哈一笑:“能一睹塞外奇舞,金某已是不虚此行。就此告别,后会有期。”一拉多吉,就待离开。
  沈从龙冷冷道:“金老兄当这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么?”他见凭天行与史书之都有力保斗千金之意,本不愿再追究下去。但不知为何,方才目睹那胡姬之舞后,但觉胸间一口戾气隐隐上浮,竟难以控制情绪,忍不住发声阻止。
  相较之下,不通武功的史书之所受影响最小,打个圆场道:“沈兄多虑了,史某不才,亦算精通相人之术,与这位金老兄一见投缘,倒也不必留难于他。反正那字画尚在我手里,明日自会去找他。”
  斗千金实是想不通史书之为何会帮自己,借机道:“金某本是为赌而来,一观塞外奇舞已是眼福不浅,更无他求,能识得史兄这样的人物更是意外之喜,明日就在云福客栈相候大驾。”
  沈从龙深吸一口气,毕竟无双城远来是客,他亦不便拂史书之的面子,但却不甘心就此放斗千金离开。
  贾先生知道沈从龙之意,当即横加插手,淡淡道:“既然嗜赌,金兄敢与我赌一把么?无论是不是真迹,在下就以八万两银子赌你那吴道子的字画?”
  斗千金岂会上当:“贵宾厅内可没有赌桌上的勾当,贾先生可是要与我去地下赌场大战三百回合?”他虽看出贾先生武功不低,但只要离开这高手林立的贵宾厅,他亦有把握脱身。
  “何用如此麻烦,就在这里掷骰,一把定胜负,岂不快哉?”化身贾先生的甲一身为“十面来风”中的第一人,最熟悉天下各种人物的情报,将斗千金抓来拷问不免得罪凭天行,实为下策,只要迫其出手,当可识破来历,届时再相机行事。
  斗千金连连摇头,嘴里振振有词:“赌桌上最忌与庄家斗气,因为在人家的地盘上用人家的赌具,安知其中有没有机关?贾兄是明白人,应该不会占我这个便宜吧。”
  贾先生依然是那平凡的语气:“金兄想要如何赌?不妨画下道来。”
  “赌桌上的学问可不小,八万两银子也非小数目。要想只赢不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今日金某赌气已泄,不如明日再来请教。”
  听着斗千金胡搅蛮缠,贾先生不兴喜怒的脸上亦隐现杀气。正要开口中,忽听一人道:“两位大人息怒,小女人有个提议,不知当不当讲?”发话之人竟是那胡姬。
  众人虽觉这胡姬胆子大得出奇,但想塞外之人不羁俗礼,倒也不以为意。
  罗熊飞更是双眼发亮:“美人有言,我等自当洗耳恭听。”
  胡姬道:“听金大爷方才之言,确有在理。贾大人是这里的主人,于此设局,金大爷恐是胜面无多,自不公平。但若两位另寻他处相赌,错过这一场龙争虎斗,在场之人怕都不答应……不过小女子却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   她有意略一停顿,巧目流转,被她眼光扫到之人皆觉心驰神摇,生出一种不便违逆美人之言的感觉。
  胡姬续道:“其实塞外亦好赌风,并引入舞技之中,名为骰舞。只可惜此舞太过艰难,小女子却是学不会。不过恰好身边有一位精于骰舞之人,而她身处局外,与两位大人皆是初识,由她作局相赌,应当还算公允吧。”
  众人中不乏好赌之人,却首次听闻那骰舞之名,皆是意动。
  沈从龙鼓掌道:“说得好,那就如此吧。”
  他率先赞同倒不是因为觉得胡姬的主意绝好,而是不给凭天行与史书之开口的机会。
  贾先生点头:“金兄意下如何?”
  斗千金笑道:“金某若再不同意,岂不正应了史兄那大煞风景之语。”
  胡姬微一颔首,不出许惊弦所料,方才那位琴师盈盈起身,依然轻纱遮面,双掌间却已各托着一枚骰筒。但见那骰筒竟以整块翡翠雕制而成,呈翠绿色的半透明状,隐可望到其间闪动着一道红光,却不知是何缘故。
  琴师轻声道:“翡翠之筒,红玉之骰,由我来掷骰,两位大人谁猜得到点数,就为赢家。”她的声音柔和好听,更带着一丝成熟的喑哑,听在耳中极是受用。她显已年岁不轻,虽不现姿容,但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风华,比起那活力四射的胡姬少女又是另一番风情。
  众人立知其意,一般赌骰讲究的是听骰之术,但从那半透明的骰筒中亦可隐见骰子的点数,可谓即考眼力,又考耳力;何况如此一来,眼中所见与耳中所听又会相互混淆,更考赌者的判断力。如此新奇的赌法前所未见,更还是一场舞蹈,皆是拍掌叫好。
  琴师又道:“不过,此舞须灯火全灭,方见其效,还请大人恩准。”
  沈从龙本有些犹豫,毕竟灭灯之举颇有冒险,但听到周围人兴奋的私语,实不愿拂众意,一时踌躇。
  许惊弦已隐隐猜到那胡姬的意图,低声与凭天行说了几句话。
  凭天行微一错愕,随即长身而起:“在下要务在身,失陪片刻,在此期间诸位尽可放心欣赏那塞外骰舞。”言罢大步离开。
  沈从龙与贾先生倒未觉疑惑,凭天行负责沿途安全,灭灯之后或有意外,应该是去相关布置。有将军府拇指坐镇,纵有强敌,亦无须顾忌,心情登时轻松不少:“那就开始吧。”
  灯火全灭,厅中只有众舞者所戴夜明珠发出微光。
  隐隐见那琴师来到场中央,双掌微扬,翡翠骰筒与红玉骰子同时摆动,并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
  气氛忽就变得诡异,那每一记声响都如同撞在听者的心口之上,似锦衣夜行的脚步,似风铃迎空的欢笑,似山崖滴泉的呢喃,似苍茫旷野的低鸣……令在场之人无不屏声凝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停在那一双似有魔力、摆动着骰筒的双手之上。
  蒙眬之中,骰筒越转越快,交撞之声越来越急,那翡翠与红玉在空中交相辉映,犹如暗绿色的光环里套着一道红线,幻化出各种图样,不但惑住眼目,更慑住了观者的心神,他们如痴如醉地凝望那图案,仿佛自己也化身于其中,穿梭在那绿与红的世界里,渐已不知身在何地,身处何世……
  没有人感觉到丝毫危险,但却都渐渐丧失了警惕与斗志,恍惚觉得不再是自己的人生。
  这是一场美丽的舞蹈,也是一次不知不觉的危机,是一次自甘迷茫的坠梦之旅。
  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人生不过一场大梦,醒来后两手空空,又何必去奋斗追求?
  绿环与红光逐渐逼近,似是近在眼前,却又触手难及。
  “锵”!长剑出鞘,犹如龙吟,惊破了每个人的绮梦。
  在他们尚未清醒的意识中,先是听到衣袂飘风,然后是一阵兵刃连续交击的声响,随即一记女子冷喝声传来:“你是何人,竟敢坏我大事?”
  一记清朗的男声应道:“妄心之图,却也不过如此。”
  女子声音里隐含惊恐:“你如何知道……我明白了,原来是你。”
  “啪”,骰筒被一剑穿过,裂成无数碎片。但两点红玉之骰却弹跳而起,直射执剑人的双眼。
  剑光急收,将两点红芒卷走。剑光再盛,直追向厅门。
  “嗖”,一支长箭犹如从天外袭来,长剑急挥,一声暴响,长箭断为两截。
  男声道:“夫人慢走不送,希望两个月后的漏霄山之会,能再见到你。”
  女声咯咯一笑:“只要你来,贱妾自是欢迎……”声音越去越远,再不可闻。
  灯火突亮,每个人汗湿重衣,面面相觑,犹不知发生了何事。
  贾先生最先清醒过来,手中已多出一条银链,链头上是一柄小小的银锤。独门兵刃在手,他却不知应该朝谁攻击。
  剑在许惊弦手里,胡姬、众舞者、那琴师、斗千金、多吉都已不见。门口着半支长箭,深达三尺。
  沈从龙这才惊呼出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贾先生望向许惊弦:“这位秦兄想必能给我们一个解释。”经此巨变,他的声音依然沉静如水。
  许惊弦暗叹一口气,通过刚才过招间的几句对话,他已基本确定那琴师正是那锦夫人所扮,而她所用的亦正是悟魅七图中令人疯狂的妄心之图。
  方才锦夫人施展悟魅图,许惊弦趁众人心神不属之际,悄然唤醒斗千金与多吉,让他二人先行离开。却不料锦夫人忽然朝他出手,不得已只好拔剑自卫。交手数招后,锦夫人自知不敌,率众胡女退走,他本待追击,却被隐藏在楼外不知情的阿义一箭迫退……
  事发突然,他全凭本能应对,根本不及细想。原以为锦夫人必是为金角鹿冠而来,所以才让凭天行去做预防。却不明白锦夫人为何突然会朝自己出手。听她语气,亦是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却并没有昭之于公……虽是女流,但锦夫人行事诡异难言,敌友莫辨,令他直到此刻,亦不清楚她的真正目的。
  这都是威赫王的命令么?
  他第一次感觉到,那个虽未谋面,但已称霸塞外的离昌国师威赫王,将会成为自己的一大劲敌!
  但面对贾先生的质问,许惊弦却有些难以招架。在此情形下,他实不愿意再招惹将军府,但锦夫人的出现不但打乱他的全盘计划,更将他置于一个难以辩解的尴尬境地。除非将所有实情告之,或许才能得到沈从龙与贾先生的信任。   沈从龙渐恢复镇定,转头对罗熊飞吩咐道:“胡姬与那琴师由我们负责追踪,那位金师父与吉公子就交给罗兄处理,立刻赶往云福客栈,将他们抓回来审问。”
  罗熊飞连声应承,正要出门,许惊弦长剑一摆,将他拦住,沉声道:“沈大人,金师父与吉公子并未对我等不利,何况他与贾先生赌桌上的胜负未分,此刻抓人,怕是于理不合吧。”
  罗熊飞讥笑道:“好一个胜负未分,莫非你还记得那骰点?还不快闪开。”伸手就去推许惊弦。
  许惊弦淡淡道:“十点。”掌中断流剑半转,剑身上附着两粒红玉之骰,一枚四点,一枚六点。
  罗熊飞一窒,但觉面前少年虽显瘦弱,却自有一股王者宗师之气,犹如崇山峻岭般难撼分毫,伸出的手悻悻垂下。
  贾先生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掌中银链轻轻抖动:“秦兄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到底是何人?加入我们有何意图,若不说个明白,也只好得罪了。”
  史书之忽然一拍脑袋,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道:“贾兄何必强要打破砂锅,一问到底?我可担保这位秦小弟是自己人。”
  贾先生大奇:“若我眼力不差,史兄与秦小弟应是今日初见吧,何以如此肯定?”心头却暗忖若许惊弦是无双城的援兵,那可不能算是“自己人”。
  “非也非也。”史书之摇头晃脑,“这位秦小弟乃是在下的忘年之交,嘿嘿,尚欠我八百两银子,可不能不要。”
  许惊弦微微一怔,实不知史书之由何处认出自己身份。他果然是一个聪明人,倒也不可轻视。不过在此局面下,无双城与将军府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大可利用。当下笑道:“史大人果是贵人多忘事,此刻才想起晚辈来,我可是对那一笔欠账念念不忘呢。”
  史书之道:“只因刚才被那塞外奇舞跳得失了魂,可不是健忘。”
  两人对视一眼,一并哈哈大笑起来。
  贾先生明察秋毫,见他二人神态蹊跷,正想继续追问下去,只见凭天行缓缓踏入厅中,冷冷道:“沈兄与贾兄不必多疑,秦勇与莫容是将军派来接应我们的人。至于详细情形,容我慢慢再解释。”
  许惊弦惊讶地望着凭天行。他本来一意劝自己离开,此刻为何又将一切揽在自家身上?
  凭天行沉声道:“我与秦兄、莫兄尚有话说,诸位若是无事,就尽早安歇吧。”一招手,带着许惊弦与水柔清施施然离去。
  沈从龙与贾先生不便公然置疑凭天行的话,纵有满腹疑惑,却也无可奈何。更想不明白为何这位素不相识、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秦勇何以会有这么大面子,得到将军府与无双城两大重将的担保。
  月光如清冽的泉水,倾泻在潼关城上。
  水柔清坐在城楼一角,仍在后怕方才在流花苑中被那妄心之图所惑的场景。
  许惊弦与凭天行并肩而立于城头,遥望东天。
  沉默良久后,凭天行终于开口:“我有四个问题想问你。”
  许惊弦叹道:“我可以想象前三个问题应该是:那位琴师的身份,那古怪的图形到底是什么,还有就是史书之态度的变化。只可惜,我都不能回答,并非信不过凭大哥,而是其中涉及之事太过复杂,你若知情反倒不好。只要凭大哥相信我决不会害你就行。”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凭天行宽厚一笑,“你如今身处高位,我自能理解其中的难处,既然不便,不答也罢。第四个问题,那位在楼外的箭手是你的手下么?”
  许惊弦点点头:“不错,那是裂空帮的高手,亦是小弟的贴身亲卫。不过为何凭大哥会猜他是我的人?”
  “因为那一箭尽管功力卓绝,却是志在阻敌,而非狙击,不然那琴师只怕难逃一劫。只有像你这样的家伙,才会留下如此心慈手软的后招。”
  许惊弦失笑,面对凭天行似是指责又似是褒扬的玩笑话,心中涌上一道暖流。但一点小小的疑惑却随之而来,凭阿义的眼力,即使楼中灯火全灭,亦应该尽在他掌握之中,决不会射错目标。但那一箭的最终结果却是阻止了自己的追击,放走了锦夫人……他随即摇摇头,甩去这份顾虑,他不愿对自家兄弟产生这样的怀疑。
  “凭大哥有四个问题,我对你却只有一个。”
  凭天行苦笑道:“我可以马上告诉你。方才恰好收到将军的传书,我的任务已有变化。金角鹿冠将会交到威赫王手里。”
  许惊弦大吃一惊:“如此一来,岂不是令威赫王加速一统塞外?那我中原随时都可能面对塞外铁骑的进攻。明将军岂会犯这样的错误,更不会轻易朝令夕改。你确定不会有人假传将令么?”
  凭天行皱眉道:“传书的途径与方式只有我与将军知道,绝计不假。但我也实在想不通为何将军会给我这样的命令。这与水总管当初的计划背道而驰,也势必会受到沈从龙与甲一的全力反对。所以,我需要你留下!”
  许惊弦会心一笑:“只怕你并不是需要我帮你对付他们?而是希望我在关键时刻‘强迫’你违抗将军的命令吧。”
  凭天行擂了他一拳:“小子,知道你聪明,能不能学会装傻。”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但许惊弦的心里却远没有表面上的轻松,就算没有明将军这道大违初衷的军令,这里情势的复杂业已远超他的想象。
  而除了悟魅图带给他的震惊之外,最令人惊喜莫名的,就是会在这里蚬见史书之。
  这位与龙鸣谪并称无双城最神秘的两个人之一的史书之,竟是当年那个在京师中看似猥琐,实则心机过人,并以出卖情报为生,人称“君无戏言”的吴戏言。
  一个是京师成名多年,对各路权贵皆不给面子,明码实价出售情报的生意人;一个却是边陲重镇无双城的谋臣,任谁也想不到两个身份竟会是同一人所扮。
  不过细想起来亦有理可循,近来塞外离昌国势大,对中原朝廷隐隐形成威胁,处于接壤处的无双城正是各路信息汇集之所,对于吴戏言这样的人来说,恰是如鱼得水。既然在京师处处受制,何不远赴边关,另谋发展。
  只不过吴戏言万万没有想到,他一改从前猥琐邋遢的打扮,换一副文士的面孔,一般人自然难以辨认。但偏偏少年许惊弦当年入京,曾为了打探那句“明将军克星”的缘故,在平惑的指点下专门找过吴戏言,并因无钱付资而平生第一次踏入赌场,无意间结识了雪纷飞。   这都是少年许惊弦永难忘怀的记忆,加上对吴戏言喜欢说些坊间俚语留下了深刻印象,故他虽改相貌与口音,但听到他说话的习惯,仍不免心中起疑。
  仅是如此亦还不足让许惊弦认出他来,只可惜吴戏言还有一个自命不凡、最爱引经据典,他的化名令许惊弦又产生更多的联想。
  记得在史书中曾读过武王封叔虞为侯的故事,正是“君无戏言”典故的出处。周公道:“臣闻之,天子无戏言。天子言,则史书之,工诵之,士称之。”
  当许惊弦见吴戏言意欲为难斗千金,当即暗中传音,揭破他的身份。吴戏言当年正是因为在京师中得罪了水知寒所以才逃离,只好乖乖听从许惊弦的话,改口将斗千金赝品当作真迹。
  吴戏言身无武功,自是辨不出何人传音,原以为是斗千金使鬼。但他亦是记忆过人,见许惊弦剑挑红玉骰登时想到当年那个初涉赌场的顽皮孩子。
  而当初那句要少年小弦日后全部财产的百分之一充当算命之资的玩笑话,今日竟也成真。如果那幅吴道子的赝品值八万两银子,百分之一可不正是八百两……
  住在流花苑的当晚,许惊弦久久不能入睡,陷入沉思中。与斗千金等人暂时失去联络不必放在心上,他们迟早都会在无双城会合;悟魅图的再度出现亦不足惧,反倒是锦夫人一场妄心之舞证明了悟魅图的威力,更令他坚定了找寻此图的决心。何况他身怀《天命宝典》,不惧悟魅图的反噬,是掌握此千古奇技、暗合天地之玄秘功法的最佳人选。
  真正令他心生烦忧,是金角鹿冠牵动起几大势力的明争暗抢。
  诚如凭天行所言,金角鹿冠虽不过是一件宝物,但它所代表的意义非凡,运用得当与否,确是牵涉到天下苍生的气运。他身为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对此决不能坐视不管,但如何处理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将军府的两大派系、离昌国的威赫王与锦夫人、水知寒所看好的塞外某人,更有态度并不明朗的无双城主杨云清都插手其中,或许还有尚未露面的其他势力。而明将军突变的态度更是令他百思难解。
  事到如今,他只有见招拆招,先一步步摸清各方势力的立场,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动向。
  他从未经历如此复杂的局面,不免有力不从心之感。幸好,宫涤尘与何其狂也将会去无双城,有此二人相助,他有信心与任何敌人周旋到底。
  而许惊弦却不知道,就在他分外想念宫涤尘与何其狂的这一时刻,尚留在恒山之中的他们,恰好迎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客人——明将军!
  下期预告:
  阿义是否重拾记忆,他会归属哪方,又为何减阻追击呢?威赫王与锦夫人他们还会有怎样精妙的安排,用意何为?金角鹿冠已牵动起几大势力的明争暗抢,最后会落到谁的手中呢?
  明将军去往恒山有何目的,宫涤尘他们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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