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名捕·青罗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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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尸
  深秋将至,天与地之间似乎变得尤为空旷宽远,阳光透过橙黄的叶片洒落在弘化城外的官道上。不时拂过的干燥微凉的风,令斑驳的树影不由自主地轻轻舞动,变换着婀娜各异的形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四人四骑渐行渐近,飞扬的尘土中,一个紫衣少女当先奔至近前。她勒住马头,望见高耸的城门,清丽的面庞上顿现喜色:“鸣哥,我们到了。”
  余杭捕头秋水鸣仰起头望着城门上方的“弘化”二字,沉声道:“进了城,先找间客栈住下吧。”
  时近正午,一行人毫无阻碍地通过了城门,在城西的无双客栈订了三间上房,随后在大堂临窗的一角坐下,点了几个合时令的菜肴。秋水鸣接过缪可人递来的茶碗,透过半敞的窗扇,望着外面大街上悠然往来的人流,不由慨叹道:“早就听闻李渊李大人奉命镇守此地,很快便扫除了叛乱,清剿了匪盗,百姓的日子也安稳了许多。现在看来传言不虚。”
  坐在对面的缪可人深有同感,点着头道:“当年我爹调任官职途经这里时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在街上闲逛时才碰到了一伙穿得像乞丐一般的流寇。那时我阅历尚浅,不知如何应付,还好雨霏姐及时出现给我解了围。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姓名,她就匆匆离开了,不然也不会直至看到画像才认出她来。”
  见秋水鸣沉吟不语,她又问道:“鸣哥,虽然雨霏姐曾在这里出现过,但那毕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们现在还能找到线索么?”
  “但凡不合常理的事情,背后必定还有另一个真相。”秋水鸣默然半晌,终于开口道,“在我的印象中,姐姐一向深居简出,与世无争,她去吴县已属意外,竟还会千里迢迢地来到弘化,这本身就很不寻常。送她木簪的人是谁,让她去窃取宇文化及私售武器证据的是谁,她把取得的证据又交给了谁?循着她的足迹,也许就能找出那个躲在背后的关键人物。”
  他徐徐说完,便低下头用手中的碗盖拨弄起浮游在水面上的碧叶来,没有了再开口的意思。
  缪可人只得扭过脸来瞟了一眼坐在身侧的烈如风,见他嘴唇有些发白,不由拧起秀眉,斥道:“让你不要跟来你非要来,跟来也就罢了,这里又不是江南,你还穿着你那破坎肩卖弄肌肉,冻死你活该!”
  她口中这样说着,却还是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塞进他手里。
  烈如风已经许久未见她这副娇嗔的模样,黝黑的脸孔不禁有些发红。他掩饰般地移开视线,想要找搭档孟小眼闲扯上几句,却惊讶地发现他正端着饭碗,下意识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一双眯缝小眼却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似是在仔细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烈如风刚要开口询问,孟小眼的眼珠猛然凝住,塞得满满的一口饭悉数喷在正对面的烈如风脸上。
  烈如风默默地抹去满脸的饭粒,眼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正待发作,一个红色人影倏地从他身边闪过,眨眼间便紧紧扼住了孟小眼的脖子。
  这一下变化仓促,桌前三人齐齐吃了一惊,来人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风铃:“师兄,这回你可逃不掉啦!”
  孟小眼被勒得颜面紫涨,挣扎着从喉咙里挤出断续的声音:“……有、有话好说,你、你先放开我……”
  红衣少女圆润的苹果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终于松开了手臂。孟小眼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弯下腰咳个不停。
  烈如风伸手扶住他,不由怒道:“你谁呀?”
  少女不慌不忙地向众人一抱拳,似模似样地道:“在下意形门弟子姚芊芊,见过各位捕快大哥——”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转,瞥见旁边的缪可人,又立刻补充道,“还有捕快姐姐。”
  见她爽直可爱,缪可人不觉心生好感,起身从邻桌拽了一张凳子过来,拉她坐下,口中笑道:“既然是小眼的师妹,就不是外人,一起吃吧。”
  秋水鸣面带笑意地看了看坐在旁边如新媳妇般扭捏不自在的孟小眼,向姚芊芊道:“我们来弘化还不到一个时辰,芊芊姑娘就能找到我们,意形门的弟子果然不简单。”
  “我也没那么厉害啦!”姚芊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我一直在打听师兄的消息,这城门口的一个守军又恰巧是我的朋友而已。”
  “原来如此。”秋水鸣点点头,又问道,“芊芊姑娘现在哪里落脚?”
  “秋大哥,你叫我芊芊就行了。”姚芊芊毫不见外,豪爽地挥了挥手,“我对弘化城熟得很,不用担心我,你们如果是来办案的,我还可以帮忙呢!只不过——”她拖长了尾音,一伸臂挽住孟小眼的胳膊,笑道,“你得把他借给我几天。”
  孟小眼吓了一跳,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在底下一顿乱摇,附带挤眉弄眼地向自家老大示意千万不要答应。可惜后者却视若无睹,兀自颔首道:“没问题!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缺人手。”
  “那就多谢啦!”
  两个男人不免一脸同情地目送着姚芊芊将孟小眼生拉硬拽地拖走,消失在客栈门外。烈如风往嘴里送了一箸菜,边嚼边有些担忧地开了口:“这位姚师妹泼辣得跟母老虎一样,下手也不知轻重,小眼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你倒不必担心。”秋水鸣十分笃定,“她的轻功底子虽然不错,但内息轻浮,气泄于外,武功与小眼相去甚远,他能够应付得来。”
  听完这二人的一问一答,缪可人面露无奈地摇头道:“你们男人只知道权衡利害,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芊芊很明显是喜欢小眼的,又怎会真的伤害他呢?”
  “也对。”秋水鸣倒是从善如流,当即笑道,“先不管他了。赶了几天的路,你们也累了,吃过饭就回房歇着吧,明日一早我们再出门查案。”
  拂晓,几声悠长的鸡啼打断了秋水鸣的绵绵思绪。对于姐姐出入弘化的缘由,他脑海中有个合理却不甚合情的念头始终挥之不去,以致无法入眠,只得找了本宁神的经书来打发时间。他起身看了看窗外略微泛白的天色,感觉神思困倦,头昏沉沉的,正准备和衣小睡一下,隔壁房间忽然传来喧闹声,随之而至的是一阵大力的拍门声:“老大,老大!你快醒醒!”
  秋水鸣起身打开房门,只见门口齐刷刷地站着自己的三个下属,还有一脸惊魂未定的姚芊芊。秋水鸣侧身让四人进来,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出了什么事,姚芊芊已抢先一步用力拽住他的胳膊,急切地恳求道:“秋大哥,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撞邪啦!”   秋水鸣见她的确受惊不小,只得先温言安抚:“别急,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细细说与我听。”
  姚芊芊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情绪终于和缓了些,这才道:“昨晚三更天的时候我偷偷潜入城南乔家,摸黑进了屋,刚走两步就被绊了一下,我点亮火折子向下一照,见到屋主乔长水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当时我吓坏了,连忙逃了出来,可走到半路才发现户牌不见了,只得硬着头皮回去找。等我再回到那个房间,尸体却消失了,地上连一滴血也没有,整个屋子都干干净净的。你说不是撞邪是什么?”
  “这事儿确实挺蹊跷的。”缪可人也是被吵醒的,刚刚听闻此事,忍不住问道,“可是芊芊,你大半夜的去别人家里做什么?”
  烈如风与孟小眼同住一室,显然是一大早被生生叫醒,已经听过一次她的描述了,当即撇嘴道:“还能做什么?意形门的弟子,个个都是做贼的好材料。”
  “谁说的?本姑娘这可是第一次。”姚芊芊面带羞涩地瞥了自己师兄一眼,低声道,“若不是为了筹备嫁妆,我才不会冒这个险呢!”
  这“嫁妆”二字显然把孟小眼吓得不轻,他蔫儿了半天才勉强帮衬着道:“去干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问题是有可能发生了命案,我们还是简单调查一下吧。”
  “可是没有尸体,家人又不报案的话,官府很难介入的,况且芊芊昨晚去过的事也不能曝光。”见姚芊芊闻言不住地点头,缪可人无奈地一笑,转向了秋水鸣,“如此一来我们该怎么查呢?”



  秋水鸣思忖了一下,向姚芊芊问道:“既然你敢摸黑潜进去,就是笃定那家里没人。说说看,你事先都知道些什么?”
  一被问及这个,姚芊芊立刻就来了兴致,颇有几分自豪地答道:“我对这家人可是用足了心思的。他们家只有夫妇两个,乔长水是更夫,晚上肯定不在,他妻子瑾娘是大户人家的佣人,她贴身服侍的那家小姐下月初就要出嫁,她忙着张罗准备,近来晚上也很少在家里住。”
  “既然如此,”秋水鸣转身从木施上取下外袍,当先向外走去,“趁天还未大亮,我们去乔家一探究竟吧。”
  有姚芊芊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位于城南头的一处宅院门外。孟小眼打量了一眼斑驳厚拙的大门和低矮平实的院墙,显然对师妹这个刚入行的新人很不满意:“知道你选的是普通人家,但没想到竟普通到这个程度,你没搞错吧?”
  姚芊芊圆润秀气的面庞上掠过一抹红晕,有些赧然地道:“因为瑾娘有一条项链很合我的心意嘛,所以我就——”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工夫嫌她没选好下手对象?”烈如风双足一蹬,费力地攀住墙头,回头责备道,“他们都已经进去了,还不快点跟上!”
  众人先后摸进乔氏夫妇的房间,里面果然干净整洁,一丝不乱。烈如风环顾着四周,疑窦渐深:“芊芊,你昨晚看到的该不会是你的幻觉吧?”
  “不是幻觉。”秋水鸣代替她做了回答。他蹲在地上,思索片刻,伸手向缪可人要了一支发簪,将簪子的尖端挤进青砖的缝隙里来回画了几下,再拿出来时簪尖已染上了红色,伸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剑眉微拧,“确是尚未干涸的血迹。”
  言罢他复又起身,向姚芊芊问道:“你从离开这里到返回来寻找户牌,中间隔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
  “这就对了。看来转移尸体的人走得很匆忙,所以处理得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干净。”
  “就算是有血迹留下,人也不一定死掉了吧?”烈如风还是不甘心。
  秋水鸣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令缪可人从窗边的梳匣里找了几条女子束发用的丝带,自己沿着砖块的缝隙一边摸索查看,一边挪动步子,缪可人小心地跟在后面做标记。很快,丝带圈出了一个不规则的石磨大小的形状。秋水鸣直起腰来,指着它沉声道:“这就是被擦去血迹的所有地方,从出血量上来判断,人应该已经死了。”
  日出前的蒙眬微光从窗棂处渗透进来,映在众人略显沉重的面容上,呈现出如同死尸一般毫无血色的惨白。
  缪可人默默地收起丝带,有些怔忡地抬头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这是私入民宅,弘化又并非我们管辖的范围,这个案子我们没有从官方介入的权力。”秋水鸣语声中现出几分疲惫,但眉宇间的那抹坚定却未尝稍改,“可既然出了命案,就没有放任不管的理由。我们自己去查,先离开这里再说。”
  凶手
  众人返回客栈还不到两个时辰,留守在乔家附近观察动静的烈如风就带回了消息:瑾娘去衙门报了失踪,弘化府衙的捕快已经赶去了乔家。
  听到这个消息,秋水鸣眉尖轻轻一挑,未予置评,只是吩咐他回去继续蹲守。孟小眼不由回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师妹,小心地开口提议道:“老大,你看要不要让芊芊离开弘化暂避风头?”
  被问的人还未说话,性急的姚芊芊已然一脸不悦地道:“干吗赶我走?我去过乔家的事你们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孟小眼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她:“你就不能稍微动动脑子?我问你,你的户牌找到了吗?”
  “没——哎呀,糟啦!”姚芊芊这才反应过来,下一秒转身便走,“我还有个隐秘的落脚处,我先去躲躲。”
  秋水鸣失笑,出言劝阻:“你的户牌应该是被凶手捡到了。既然他想要消除乔长水已经遇害的痕迹,也会替你这个目击证人收好户牌的。”
  姚芊芊闻言方刹住脚步,歪着脑袋认真地消化了一阵他的这番话,忽地面上一白,吃吃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发现尸体的时候,那个凶手也许还没有走,就躲在屋里的暗处看着我?”
  “有这个可能。”秋水鸣微微颔首,对她努力思考的结论表示认同,却见她旋即不寒而栗地缩紧了双肩,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忙又温言安慰道,“你也不用这么害怕。那个凶手未必认得你,就算他认得你,也未必敢来找你。这段时间我让小眼寸步不离地陪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   姚芊芊当即转忧为喜:“真的?你说话可要算数哦!”
  一旁的孟小眼如霜打过的植物一般,蔫蔫地卷起了所有的叶片儿,叹着气道:“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陪着我很倒霉吗?”姚芊芊耳尖,当即立起眼睛,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秋水鸣微笑地看着眼前这对打打闹闹的小冤家,心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有什么极其关键的东西被自己忽略了,他想要凝神去抓,却总是让它从指缝间溜走,怎么也捕不牢。
  第二天早上,秋水鸣起身净面绾发,换了件素色长衫,从房间里出来,下到一楼大堂,见孟、姚二人已然等在那里,还有负责留守乔家的烈如风和出门打探消息的缪可人。
  秋水鸣在空位上撩衣坐下,烈如风将自己面前一盘热腾腾的菜肉包推了过去,口中道:“有新消息,昨晚捕快们在乔家院子的花圃里发现了一把带血的匕首,所以他们又重新仔细搜查了那间屋子,也发现了地上的血迹,已经初步认定乔长水被害。”
  秋水鸣正手执竹筷去夹摞放在一起的包子,话还未听完,他伸出去的筷子已然顿住,面露诧异地抬眼看向烈如风:“你说发现了凶器?”
  见他肯定地点头,坐在侧边的缪可人同样大感意外:“凶手大费周章地移走尸体,拭干血迹,不就是为了消除乔长水已死的证据吗?凶器可是最重要的物证,怎么可能唯独落下它?就算要丢弃,也不可能选择离现场仅几步之遥的花圃吧?”
  “加上大白天搜查乔家时都没有被发现——最大的可能,是凶手昨晚故意放进花圃里的。”秋水鸣怔了片刻,方慢慢地接道,唇边渐渐泛起一抹浅笑,“这凶手还真是大胆,简直就像是把案发现场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来去自如。”
  “可这说不通啊!”缪可人冲他摇头道,“凶手先是极力掩盖凶杀,现在又故意让捕快发现事实,这不是前后矛盾么?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
  “我之前就说过,但凡不合常理的事情,背后必定还有另一个真相。”秋水鸣一脸的若有所思,并未正面解答她的疑惑,而是问道,“你调查乔氏夫妇的结果如何?”
  缪可人只得暂且将心中的疑问撇开,回禀道:“他们夫妇为人老实和善,原本没有什么仇家。可最近乔长水经常出入千金赌坊,欠下了不少赌债,出事前赌坊老板霍雄飞的手下一直在向他追讨。”
  “这么说霍雄飞的杀人嫌疑最大。”烈如风从长凳上站起来,干脆地道,“与其在乔家干等着,还不如主动出击。俺现在就去赌坊跑一趟。”
  孟小眼一伸臂拦住了他,脸上笑嘻嘻的:“去赌坊打听消息这种事,自然是我最合适了。”
  “我也要去!”姚芊芊的兴致更高,自然不甘落后。
  烈如风看了看二人,倒也没再坚持,又重新坐下来,将双臂环在胸前,冲门口扬了扬下巴:“那俺在这里等你们的好消息。”
  “他们——”指着二人兴冲冲的背影,缪可人起身欲要阻止,却被秋水鸣轻轻拉坐回凳子上,端起一碗白米粥递到她手里:“先填饱肚子再说。”
  三人在客栈大堂细嚼慢咽地用过早饭,又叫了一壶茶悠悠然地喝着,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烈如风当先站起身,向秋水鸣道:“老大,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收拾残局了。”
  秋水鸣默契地一笑点头,依旧茫然的缪可人只好跟在他们身后出了客栈,转过一条斜街,迎面正好撞见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人,向他们的方向急速跑了过来,跑在前面的瘦高个还边跑边喊着:“烈哥,救命啊!”
  烈如风大步流星地迎上去,以一脸“早知道会这样”的表情将二人护在身后,冲着追到近前的打手扬声道:“叫你们坊主过来说话。”
  众打手们见来人一副威风堂堂、声势夺人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在欺善怕恶的本能驱使下依言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满脸横肉,却穿着锦缘襦袍的壮汉缓步走了出来,脖子上还显眼地挂着条粗大的黄金链子,闪动着同主人十分相配的恶俗金光。他上下打量了烈如风几眼,口气强硬地道:“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霍爷我的赌坊里出老千!怎么,你是来替他们出头的?”
  烈如风压根儿没想买他的账:“霍雄飞,俺是来问你问题的。你是想问了再打呢,还是打了再问?”
  霍雄飞一向骄横惯了,闻言登时火冒三丈,不假思索地把手向前一挥,打手们当即一窝蜂地冲了上去。可还未等他们站稳脚跟,就被一股雄浑澎湃的掌风扫中,如风中败叶般四散飘飞出去,摔在地上呻吟不止。
  霍雄飞眼见众多手下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打得七零八落,知道遇上了高手,不敢怠慢,低头从腰际的扣带中一左一右分别抽出两柄银光闪闪的软剑,迎风抖开,直指要害,向烈如风合身扑了过去。
  烈如风虽不把这等地方恶霸放在眼里,但出于对习武之人起码的尊重,亦反身抽出赤轮刀迎战。看着二人刀来剑往地缠斗在一起,缪可人清眸中忽有亮光一闪,她紧盯着霍雄飞手中的双剑,秀眉紧蹙,似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可惜众人能在旁观战的时间并不长,未几,霍雄飞的双剑便脱手飞出,冷冰冰的刀刃随即架上了他的脖颈处。
  霍雄飞在江湖上打滚多年,显然深谙能屈能伸的生存法则,当下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大声叫道:“好汉饶命!我服了!”
  烈如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直言问道:“乔长水是不是你杀的?”
  “冤枉啊!”霍雄飞一听顿时垮下脸来,用掏心掏肺的语气道,“我打开门做生意,求的不过是财而已。对欠债不还的,向来只是逼迫卖儿卖女卖妻抵债,时间拖得久了,也会威胁杀全家,但哪会真的杀呀,那样岂不是自断财路吗?”
  孟小眼在一旁听得不觉点头:“当年我欠赌债的时候也没真的出事。”
  “你还好意思说!”烈如风不满地横了他一眼,又向霍雄飞道,“你讲的都是实话?”
  “好汉,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哪还敢骗您啊!这不,衙门的捕快刚刚找我问过话,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叫苦不迭地道,“别说是找乔家的麻烦了,现在我连他家门口都不敢经过呀!”
  听到最后这句话,一直都在冷眼旁观的秋水鸣不由眉尖一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   烈如风收起赤轮刀,冷冷地道:“十赌九骗,你少在这里装无辜!俺不是什么好汉,但下次若让俺听到你追债追得别人妻离子散,俺决不饶你。”
  “是!是!”霍雄飞连声应道,见烈如风冲自己挥了挥手,立刻如蒙大赦般地带着鼻青脸肿的手下狼狈地离开了。
  眼看着连唯一的线索也断了,一行人只得返回无双客栈,重新聚在秋水鸣的房内商量对策。
  烈如风抄起桌上的茶碗猛灌了两口,抹着嘴角道:“霍雄飞应该不是凶手,乔长水又没有其他仇家,下一步该查什么?”
  他虽未指名道姓,其实就是在向秋水鸣征求意见,可对方的视线却遥遥地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沉吟不语,丝毫没有想要理他的意思,不禁有些心焦,一面用指节使劲地敲着桌子,一面催促道:“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呀!”
  良久,秋水鸣终于将目光转向他,十分突兀地问道:“如果乔长水死了,会有什么好处?”
  “好处?”烈如风习惯性地挠了挠头,未多想便直接答道,“至少暂时不用担心赌债了。”
  秋水鸣双掌一合,称赞道:“说得好!就是这个。”
  “你、你到底啥意思?”烈如风全然不知好在哪里。
  秋水鸣徐徐解释道:“既然没人有杀害乔长水的明显动机,那么我们不妨从获利者的角度来考虑整件事情。乔长水一死,官府肯定会介入调查,他们会保护死者的家属瑾娘,也会监视有杀人嫌疑的霍雄飞。也就是说,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乔家人不会受到任何骚扰,更不会被逼债。”
  孟小眼的脑袋显然比自己的搭档要灵光一些,他循着秋水鸣的思路想下去,不禁吃了一惊:“老大,乔长水该不会是自杀的吧?”
  “不可能!”烈如风断然否定,“他就算死了也不过是暂缓一时,等事情过了,欠下的债终究还是要还的。”
  “如果只需再拖延几日便可还清赌债呢?”秋水鸣思忖着转向姚芊芊,“你之前是不是查到瑾娘贴身服侍的小姐即将出嫁?”见她点头,他方接道,“作为贴身仆妇,小姐出嫁肯定能得到一笔赏钱,如果趁机再多讨要一些,也许就能还清赌债。”
  “那也不可能。”烈如风还是不信,“谁会为了拖延几日还债,就选择去死的?这根本就说不通嘛!”
  “……说的也是。”秋水鸣不由轻叹了口气,“既然我们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就只能推翻重来了。”
  他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了引发这一连串调查的始作俑者,沉声问道:“当初你选中乔家作为下手对象,就是因为瑾娘所佩戴的项链?”
  “对啊!”姚芊芊答得理直气壮,“珍珠可是本姑娘的最爱。”
  “珍珠项链?”孟小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乔家的那个状况,还能买得起珍珠项链?肯定是你看走了眼。”
  姚芊芊一听就不乐意了,当即反驳道:“我才不会看错呢!那串珍珠可是直径超过五分的水滴状异形珠,色泽温润细腻,且带有七彩虹晕,一看就价值不菲。整个弘化城里,除了出售奇珍古饰的‘丽人斋’之外,我还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呢!”
  “这便又是一个不合常理之处。”秋水鸣插言道,“退一步来讲,就算珍珠项链是瑾娘的家传之物或是富家小姐所赠,在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应该拿出来抵债才对,至少也不该戴着它招摇过市。”
  “老大,你说会不会有人跟芊芊一样看上了那串项链,先一步潜入乔家,然后抢劫杀人?”孟小眼灵机一动,又猜测道。
  “倒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个可能。”秋水鸣凝神思索了片刻,兀自摇了摇头,视线轻轻一转,掠过余人同样困惑难解的面孔,落在未发一言的缪可人身上,关切地道,“难得见你如此安静,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出什么事了么?”
  缪可人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见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恐怕很难搪塞过去,她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方才我见到霍雄飞使用一对软剑,便隐约记起当年雨霏姐帮我打退那伙流寇的时候,用的好像也是一对剑,只是形状有些特别。那时我初涉江湖,很多兵器都还不认得——”
  “什么?你说表姐用剑?”烈如风硬是打断了她的话,一对牛眼睁得老大,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能!秋家武学里没有剑法,秋家人也从不使用兵器。你一定是记错啦!”
  缪可人原本是有些没把握,但被他这样大声质疑,反倒激起了好胜心,立即辩驳道:“我没有记错,是一对剑,剑身上还刻有奇特的图案,可以扣合在一起。”
  秋水鸣一言不发地听着,额间阴云沉沉。片刻之后,他在二人的争论声中站起身来,用食指指尖蘸着碗里的茶水,在桌面上飞快地画出了一对刃尖内扣、边沿带有锯齿的短剑,双剑相交,剑柄与剑刃的图案正好组合成一团火焰,在火焰的正中央,还睁着一双应是黑色的眼睛。
  秋水鸣指了指桌上的水渍:“是它么?”
  缪可人凑到跟前仔细地辨认了一下,粉面上喜色立现:“没错,就是这个!原来鸣哥你见过——”她笑着抬起头,方才发现秋水鸣铁青了脸,那副又惊又痛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不禁将下面要出口的话硬吞了回去。再转过头来,却见烈如风正面带忧色地看着秋水鸣,显然他也认出了这对短剑。
  孟、姚二人亦觉察出异样,众人皆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下。
  半晌,秋水鸣终于再次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明显的喑哑:“我有事需要确认,得回余杭一趟。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可继续暗中调查,但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生死
  秋水鸣快马加鞭,几乎日夜无歇,当他终于赶至余杭县南城门之时,天已近黄昏,落日的余晖为一人一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一绺乌发从他有些松散的发髻上垂落颊畔,令那张坚毅沉静的面庞平添了几分阴柔和单弱。
  进城后他没有片刻停顿,径直来到秋府门外,叩响了大门上的兽纹铜环。出来应门的家仆见是自家许久未归的公子,顿时喜出望外,连忙将他让进门来,自己一溜儿小跑地进去通报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因此,他甫一转过前厅门廊,就被如同铁弹一般疾射而出的莫碧霞抱了个满怀,还听到她口中“心肝儿”、“宝贝儿”地叫个不停。   秋水鸣难掩窘迫地轻轻挣脱了她用肉山圈成的怀抱,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问候道:“莫姨,这段时间你过得好么?”
  “你不在家我怎么会好呢?”莫碧霞高兴之余不免有些埋怨,“你那死鬼老爹又不知道疼人,唉!”她兀自叹完气,忙又拉住秋水鸣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摇头道,“看看你,又瘦啦!走,跟莫姨进屋去,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香橙白玉糕。”
  莫碧霞一面说一面拉着他转身向内院走,却发觉他脚下纹丝未动,不由诧异地转回头:“怎么啦?”
  秋水鸣定定地看着她,默然半晌,终于开口道:“莫姨,你坦白告诉我,姐姐的剑法是不是你教的?”
  莫碧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谣言?秋家武学独步天下,你姐姐又何须跟我这个外人学功夫?”
  “你不必否认。昔年莫姨你也曾叱咤武林,是邪派修罗教的第一高手。你是在跟我爹娘结识后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你的鬼眼双剑造型奇诡,可刀可剑,但凡见过一次的人就决不会认错。”秋水鸣的视线如同钉子一般牢牢地固定在她脸上,“秋家武学虽有独到之处,但更宜修身自保,攻击性不足,也许这正是姐姐要跟你学习剑法的原因。”
  莫碧霞怔怔地望着他,既不辩解,也不承认,被发福的胖脸挤得愈发细小的眼睛里逐渐浮起一抹淡淡的哀色。
  “六年前,姐姐要我去关中曹先生处受教,又苦劝我去参加科举,一直到两年前我中了进士返回余杭,她却突然亡故,就连尸身我都未能见上一面。莫姨,你告诉我,这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足不出户、持家守矩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一个行踪飘忽、武艺高强的密探?”秋水鸣鼓起勇气,将这一路上不知在心里翻来覆去了多少遍的疑问一口气说了出来,难以自抑的情绪令他的语声带着明显的颤抖。
  莫碧霞在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沉稳内敛的孩子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再也无法掩藏的深深痛楚,不禁感到一阵心疼。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被一个冰冷的声音硬生生地截断了:“你不用逼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秋惜朝从廊角的阴影中缓步走了出来,面无表情地回视着儿子投射过来的愤懑目光。
  “这么说你知道?”秋水鸣向他走近了几步,声调虽低,但语音凌厉,“那你来告诉我,姐姐在为谁做事?她的死,是否与宇文化及的那份证据有关?”
  说着他掏出那根随身携带的小叶紫檀木簪径直伸到父亲眼前,目光再无避让:“姐姐在名剑山庄外落下了这支簪子,显然走得很匆忙,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取得了证据?那她把证据交给了谁?显然不是皇上,否则朝堂内外不会如此安静。那么,现下朝中与宇文父子明争暗斗,势力又可正面对抗的,就只有在弘化广交天下豪杰、日益壮大的李家。这么巧,姐姐也曾到过弘化。”
  他语气森森,毫不放松地追问道:“我们秋家在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面对儿子的步步紧逼,秋惜朝的语气变得更加冷酷:“这些事与你无关,你也不必知道。”
  “你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吗?这几年江南各地叛乱迭起,周边郡县的官府大都遭了殃,而我照管余杭县衙两年有余,竟无一支叛军前来找麻烦。我不聋不瞎,怎会毫无察觉?”秋水鸣素净宁和的面庞因为激动而泛起了丝丝潮红,稳了稳方接道,“就算我们秋家再低调也没有用。你应该知道,宇文化及多年前就曾因为私下与突厥做买卖而被皇上严厉处置过,如今他竟然铤而走险卖起了兵器,不论他的目的为何,这份证据都是他们父子的命罩所在,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无法释怀的焦灼和忧虑令他的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恳求之意:“如果我猜得不错,姐姐的死不过是个开始而已,在事情没有变得更糟之前,爹,你都知道些什么,快点告诉我吧!”
  秋惜朝依旧面无表情,唯有目光在冷冷地流动着:“你姐姐的死是她咎由自取,与他人无关,你再查下去亦是毫无意义。”
  秋水鸣似是被父亲话语中的寒意冻住,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已经立了千年的冰雕塑像。
  良久,他忽然咬了咬牙,转身疾步向大门走去,快到门口时他猛地停住脚步,背对着二人,不疾不徐又字字清晰地道:“无论你们如何掩藏,我都会一查到底,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目送着他倔强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府门外,秋惜朝终是仰首望天,向着斜阳西沉的苍茫暮色深深地叹了口气。莫碧霞走过来,望着他几乎是骤然苍老的面容,忍不住轻声叹道:“你又何苦这样对他?他早晚都会知道的……”
  秋惜朝徐徐负手,眉宇间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决不能再失去他了……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亲自出手的。”
  当秋水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再次回到无双客栈,闻讯而至的众人皆被他苍白消瘦的面容骇了一跳。虽然早就听闻他们父子的关系并不融洽,也看得出这并非全然是日夜赶路所致,但终究还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亦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有帮助,身为表弟的烈如风虽能隐约猜到一些,但他内心难以挂齿的痛处令他也无法出言相劝,因而房内众人或面面相觑,或一脸担忧地望着秋水鸣,无人敢开口说话。
  秋水鸣在众人的集体注目中坐了下来,勉强一笑,打破了沉默:“这段日子你们辛苦了,有什么收获吗?”
  烈如风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如何转移他的注意力,闻言立刻抢着答道:“俺去丽人斋查过水滴珍珠项链,仅有两条而已,品质最佳的那条刚卖出不久,记录中买家留的名字甚为古怪,叫休芰,应该不是真名。”
  见他无言点头,孟小眼赶忙接着禀道:“对用作凶器的那把匕首,我旁敲侧击地向府衙里的人打听了一下,式样实在普通,弘化城里人人都可以弄到,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缪可人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秋水鸣,见他神色淡然地听着,依旧未予置评,方才谨慎地开了口:“我查看了芊芊装户牌的腰袋,束袋的细绳还在,切口整齐,应该不是无意中掉落的,而是被人故意割断的。”
  “哦?这倒有点儿意思。”秋水鸣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唇角微弯,“能在以身法见长的意形门弟子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户牌,不仅乔氏夫妇做不到,普通的鸡鸣狗盗之辈恐怕也很难做到。”   他在椅背上坐直了身子,沉吟片刻后,向姚芊芊道:“你把整件事的始末再详细地说一遍吧。”
  “好。”姚芊芊答应着边回忆边描述道,“我之前并不认识乔氏夫妇,只是素来喜欢去他们家附近的清风小馆吃东西。十几天前我路过乔家,恰巧看到瑾娘出门,因为她颈上的珍珠项链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才又接道,“我本想顺手牵羊来着,可她忽然就不再戴着它出门了,我只好改变计划,找机会去她家里偷。所以接下来的几日,我一直在打听乔家的情况,也在留意着乔氏夫妇的起居动向。瑾娘倒是行为如常,可乔长水始终戴着顶毡帽,压低帽檐儿,鬼鬼祟祟地出门。之前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来应该是为了躲避讨债的人。后来我——”
  “等一下!”秋水鸣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叙述,星眸又清又亮,还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也就是说,自始至终,你从未见过乔长水的脸?”
  姚芊芊仔细地想了想,终于点点头:“是。”
  茫茫迷雾间,秋水鸣终于跳过了层层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处的那道黑影。
  他不禁垂下头呵呵地笑了起来,轻声道:“这样一个弥天大谎,亏他们想得出来。”
  见他这副明显是有了重大发现的模样,烈如风第一个忍不住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出来呀!”
  “不着急。”秋水鸣止住笑声,向众人道,“从现在开始,你们日夜轮班,盯住瑾娘的一举一动。同时,继续调查乔家的亲戚朋友,尤其是在衙门里当差的。”
  日暮西垂,晚霞似血。无双客栈临窗的几案上平展着一张雪白的纸,上面端直地写着笔锋遒劲的两个大字:休芰。
  秋水鸣借着微黄的暮光,细细地端详着。蓦地,他剑眉一展,提起笔来正要写下些什么,缪可人恰在此时推门而入,见到他的动作,料定他已有所得,好奇心顿时战胜了一切:“怎么,你猜出这名字之谜了?”
  “嗯。”秋水鸣冲她一笑,执笔写出了思忖半日的谜底:茶友。
  缪可人凑到跟前细看,“何解?”
  “你把‘休芰’二字拆开来看。”秋水鸣语调平缓地解释道,“艹头下面放‘人’和‘木’,即为‘茶’,而‘支’字改变结构,即为‘友’。”
  缪可人恍然,旋即摇头叹道:“亏你肯花心思研究这个。”
  “对方既然存心留下名字,目的就是让咱们破解。只要是线索,就不该轻易放过。”
  “那对这个刁钻古怪的‘茶友’,你可有头绪?”
  “有是有,但还不能完全确定。”秋水鸣微笑作答,转而问道,“乔家的亲朋关系你查得怎么样了?”
  “我查到瑾娘有一个远房表弟,是弘化府衙里的仵作。”缪可人忙敛容答道。
  随后而至的烈如风等人亦送上了新鲜出炉的调查结果:瑾娘现下虽然暂住在小姐家里,但每隔几日便会在半夜里提着一个包袱悄悄出门,去城外的一处山洞。
  这个结果显然令秋水鸣的精神更为振奋,他唇边溢出自然而然的笑意,向众人道:“功课已然做足,接下来就轮到主角登场来揭晓谜底了。”
  深夜,弘化城郊,一个被藤蔓和杂草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山洞外面,突有微光一闪,石壁上随即传来四下轻微的敲叩声。未几,一个窈窕的身影熟练地拨开洞口的遮挡,俯身钻了进去。
  不多时,又有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贴近,待听到里面隐约传来交谈声,方才施施然地走了进去。
  在凹凸起伏的洞穴深处略为平坦的位置,铺着一张简陋泛潮的草席,上面还摆放着一些衣物和干粮。旁侧石壁上油灯发出的微光,正映照在洞中一对男女惊慌失措的脸上。
  秋水鸣微笑着亮明了身份,又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姚芊芊,向男子道:“你应该认得她吧?乔长水。”
  听到这个名字,姚芊芊差点儿忍不住跳起来,失声叫道:“你说什么?他是乔长水?他没死?”
  她望着面前这个完全陌生的脸孔,不禁双眼发直:“……那、那我见到的尸体是谁?”
  秋水鸣看向站在乔长水身边的瑾娘,笑道:“整件事你应该最清楚了,不如由你来解释吧。”
  瑾娘满脸惶恐地用手扭扯着衣角,见他目光温润,面带鼓励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由安定了一些,微垂着头低声开口道:“我们得知姚姑娘会在半夜来偷项链,便央求我表弟预先准备了一具无名尸体,洒上鸡血,希望可以利用姚姑娘来制造我夫君已经被杀的假象,暂时躲过霍老板的威逼。我们准备了两套计划:如果第二天姚姑娘报了官,我就佯作不知,协助调查;如果事情不顺利,我就亲自去报失踪,然后寻机把沾了血的匕首放在花圃里,让衙门推定出凶杀案。而我夫君则暂时躲在这里,等我从小姐那儿拿到赏钱,还清了赌债,他就可以回家了。”
  她面带歉意又有些瑟缩地抬头看了姚芊芊一眼,嗫嚅着补充道:“我知道这样做很对不起姚姑娘,可若不拖上这几日,我真的会被卖去青楼。我们夫妇也是被逼无奈才会出此下策,请你原谅。”
  虽然这个结果对尚被蒙在鼓里的诸人而言太过意外,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但得知并没有命案发生,大家还是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唯有姚芊芊鼓着腮帮子郁郁半晌,突然道:“那我的户牌呢?快还给我!”
  瑾娘的脸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什么户牌?我没有见到啊!”
  “你的户牌不在他们手里。”
  秋水鸣适时插了进来,视线稳稳地落在乔氏夫妇的身上:“你们的计划虽然并无疏漏,但不嫌太过麻烦了吗?你们大可直接在房间的地上淋上鸡血,在合适的地方放置凶器,然后报失踪,同样能达到诈死的目的,岂不更简单?”
  被他这样一问,瑾娘顿时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回答亦是支支吾吾的:“这、这我也不太清楚……”
  “你自然不清楚,因为这个计划实则大胆而又周密,并不是你们夫妇能够想得出来的。”秋水鸣浅笑着道,“实际上,你们夫妇所做的亦非全部。此计划要想顺利实施,须得有人事先调查芊芊的喜好,买下珍珠项链交给你,待芊芊上钩后再偷走她的户牌,使得她当晚在极度慌乱之下误以为将户牌遗落现场,方才能够重新回去看到你们夫妇的精心布置。”   缪可人心思聪敏,已觉出异样,不禁插言道:“也就是说,另外有人设计并操控了整个计划。那么,他诱导芊芊又是何居心呢?”
  “从结果来看,这个计划不仅帮助了乔氏夫妇,还通过芊芊将我们也牵涉其中。试想,当初若非与芊芊的关系特殊又事有蹊跷,我们只会任由地方官府去处理,不会亲自介入调查的。”
  “这么说来,他真正感兴趣的,是我们?”缪可人灵动的眸子闪了闪,立刻反应过来。
  秋水鸣仍是一脸温和的微笑:“瑾娘,现在你总可以说了吧,此人到底是谁?”
  “我也没见过他,是一个小男孩找到我,将计划告诉我的,用来吸引姚姑娘的珍珠项链也是他交给我的。”瑾娘终于眼含敬畏地开了口,继而又补充道,“他还说大人你若是觉察到了他的存在,就让我带话给你,等你解开了所有谜团,他自会与你相见。”
  “小男孩、茶友。”秋水鸣口中喃喃地念着,不禁摇头轻笑,自语道,“果然不愧是他的手笔……既然故人如此高调地出了考题,在下又怎好不接招呢?”
  当他再次抬眸看向乔氏夫妇时,神色已恢复如常,沉声道:“你们夫妇此举虽是迫于无奈,但报假案欺骗官府,又擅用他人的遗体,终是触犯了大隋刑律。不过念在你们并无恶意,又是初犯,此事我可向郡丞大人代为解释,并请衙门协助处理赌坊的债务纠葛。你们先行回家去吧。”
  夫妇二人千恩万谢地告辞,众人随后也陆续走出了山洞。孟小眼用眼尾扫了扫依旧如同橡皮糖一样紧黏着自己的小师妹,板起脸道:“现在事情都解决了,你也该闪人了吧?”
  姚芊芊马上叉起小蛮腰,反驳道:“哪里解决了?我的户牌还没找回来呢!”
  “说得是。”秋水鸣颇有兴味地笑了笑,将十指拢入袖中,朗声道,“天亮后我们还得去衙门跑一趟,顺便见见瑾娘的那位表弟。”
  尸证
  仵作沈山是个内向寡言的年轻人,待秋水鸣等人拜会过弘化郡丞,从府衙穿堂而出,来到位于后院深处的停尸间时,他已静候在门口多时了。显然他已从瑾娘那里得知了来人的身份,有些拘谨地行过礼后便直接将众人带至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前,介绍道:“这就是卑职借给表姐的那具尸体,是五日前的早上在城北郊的树林里发现的。当时尸身上还残留着十分浓烈的酒味,应是酒醉后昏睡,被活活冻死的。”
  见死者上身赤裸,下身也仅着一条亵裤,姚芊芊不由侧过脸去,忆起那晚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们借用尸体演戏,利用完了连件衣裳也不舍得给人家穿,这也忒不地道了吧?”
  “他被人发现时就是穿成这样的……”沈山微垂着头,尴尬地低声辩解道,“卑职仅做了基本的防腐处理,刻意让他保持原状,是为了更方便验看。”“不会吧!”烈如风并不相信,“这个时节到了晚上已接近冰点,就算是乞丐也不会穿这么少的。”
  “如果是被冻死的,倒也不无可能。”见烈如风一脸困惑地望向自己,秋水鸣解释道,“当人的体温降至一定程度时,反而会产生燥热的错觉,会无意识地脱去身上的衣服,直至被冻死为止。”
  言罢,他将视线再次转回到仰面而卧的尸身上,探身凑近死者的头部,翻开眼睑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略作思忖后,便叫过孟小眼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孟小眼答应着转身出去,很快又再次折返回来,秋水鸣将他从客栈厨房取来的葱、盐、川椒、白梅和酒糟混合在一起,捣碎揉搓,在屋外用小火烤熟,再用一块纱布包住,轻轻印在尸体的脖颈处。
  慢慢地,一个轻浅的掐痕逐渐显现了出来。
  沈山刻板木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奇加钦佩的生动表情:“大人,你是如何发觉的?”
  “死者双眼严重充血,个别地方甚至有细小的渗出,这一点与冻死之人并不相符,反倒很像是窒息而死的特征。我也是姑且试试看,没想到果真如此。”秋水鸣谦言答道。
  “大人果然是个行家。”沈山由衷地赞叹道,“这个死者完全没有外伤,所以卑职从未考虑过窒息而死的可能性。”
  “被掐脖引起窒息的人即便酒醉神志不清,应该也会有本能挣扎的体外伤,这一点确实有些异常。”秋水鸣将自己的手掌在掐痕处比量了一下,凝眉沉思片刻,又向沈山道,“死者还有什么遗物吗?”
  沈山当即返身从里间取出了一个包袱,边打开边道:“他看起来像是个穷书生,除了被丢弃在地上的衣服和鞋子之外,身无长物。”
  烈如风兴趣缺缺地踱步过来,随手将那双有些泛白的布鞋拎起来翻转着瞧了瞧,刚打算放回去,突然从鞋子里面叮叮当当地各掉出一枚铜钱来。
  他皱起浓眉将散落的铜钱从地上拾起来,眼珠转了几转,突然极是兴奋地叫道:“俺明白啦!这人定是醉卧林中时被路过的强盗掐死,还被抢走了随身的财物,所以只剩下藏在鞋里的这两枚铜钱了。”
  缪可人一脸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撇着嘴道:“就说你是个土包子吧,你还不承认。在鞋子里放铜板,可以消除脚的汗臭味,这可是富家子弟们常用的办法。”
  这个习惯对烈如风而言确实是闻所未闻,他索性直接闭紧了嘴巴,很干脆地自认吃瘪。
  秋水鸣失笑摇头,重新走回尸体的正前方,以俯视的角度又观察了一阵,指着尸身两侧向众人徐徐道:“你们看,这个死者基本符合冻死之人四肢屈曲的状态,但他的左手紧握成拳,右手却是抓握的形状,五指和掌心之间留有空隙,似乎之前抓着什么东西。”
  “……是有东西。”
  姚芊芊突然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递上一条淡青色的罗帕,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说:“这是我被他手臂绊倒时从他手心里抽出来的,后来就顺手塞进了怀里,再后来就忘记了……”
  她忽又提高了音量,试图自我分辩:“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嘛!我当时还以为这里面包的是珍珠项链呢,当时房里那么黑,我怎么知道他已经死啦?”
  停尸间内诸人均是一脸哭笑不得,而秋水鸣的注意力却被她交到自己手中的青罗帕牢牢地吸引住了。帕子材质名贵,光滑如水,但已然旧到有些褪色,兼有很深的折痕,上面未作诗画,却有两滴墨点。   缪可人见他一瞬不眨地盯着青罗帕,似是颇为在意,忍不住问道:“鸣哥,这手帕上有什么疑点吗?”
  秋水鸣还在凝神思忖,过了一会儿方慢慢地道:“你看这两个墨点,圆润匀称、大小一致,而且它们的位置平行,间隔大约一个指肚宽,在这淡青色的帕子上显得十分醒目,并不像是无意中滴落的,却好似故意点上去的。且不论这手帕作何用途,既然被死者在临死之前紧攥在手里,应是具有特殊的意义。”
  他又试探性地将帕子小心地叠成四方形,望着并不契合的折痕微摇了摇头,方捻起它的一角向沈山扬了扬:“沈兄弟,这青罗帕可否暂时存放在我这里?”
  “大人请便。”沈山忙应了一声,复又转过头来,神色端肃地注目着躺在自己面前的死者。半晌,他忽地单膝着地,向秋水鸣郑重地抱拳道,“大人愿为卑职隐瞒私用尸体之事,卑职十分感激,但我自知有违身为仵作的本分,对死因的判断也不够谨慎,必得尽全力补救才是。现下从表面上尚难以断定死者是死于寒冷还是他杀,在能够立案之前,卑职恳请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进行详细的内部验查。”
  秋水鸣目中现出赞赏之色,看着眼前这个沉稳有担当的年轻仵作,点了点头:“查找真正死因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一行五人告别了沈山,从原路步出弘化府衙,没走多远,秋水鸣便放缓了脚步,言道:“虽然尸检交给了别人,但查找死者身份的事还得由我们来做。”
  “该从哪里入手呢?”缪可人与他并肩而行,紧接着问道。
  秋水鸣边走边思忖着道:“死者已然死去多日,却无人报失踪,是孤身外乡人的可能性较大,但从青罗帕和他鞋子里的铜钱来看,应是出身良好,也未必是全然无名之辈。这样吧,咱们把他的画像张贴在城门口的布告板上,写明是待认领的无名尸,着人轮流蹲守。一来可以判断出他在弘化是否真的没有亲属朋友;二来嘛……”秋水鸣的嘴角微微翘了翘,“不论是凶手,还是与他的死相关之人,见到他的画像被官府张贴出来,多多少少都会存有一点好奇心,想要看个究竟,说不定就能发现形迹可疑的人。哦,还有……”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喝醉酒的人一般都走不远,他既然醉倒在城北郊外的树林里,不妨去附近的酒肆打听一下,运气好的话或许有人还记得他。”
  “这么多事情要做,看来得分头进行了。”烈如风的话音未落,姚芊芊便忙不迭地一把搂住孟小眼的脖子,欢叫道:“我要和师兄一组!”
  烈如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脸苦相的搭档被抢,他转回头来看了看走在自己后面的余下二人,话还未出口,就被缪可人堵了回去:“我要跟鸣哥一组。”
  见表弟泄气地垮下了肩膀,秋水鸣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道:“还是你们两个一组吧,去城外的酒肆问问看。我要先回客栈去准备画像。”
  秋水鸣凭着记忆画好了死者的半身像,交给孟小眼和姚芊芊去城门口张贴。二人刚走出房门,就迎面撞见烈如风满面得色地迈步进来,手里还拽着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老大,找到证人啦!”
  孟小眼惊异于“前搭档”宛如神助的速度,一脸不信地展开手中画像,抢先发问道:“你真的见过此人?”
  才被松开衣襟的年轻伙计定了定神,仔细地瞧了瞧画像上的面孔,十分肯定地道:“对,就是他!明明不会喝酒,却一口气喝了两坛,一看就是受了什么打击。”
  秋水鸣目光沉静地望着他,插言道:“来酒肆买醉的多是失意之人,你为何唯独对他印象深刻?”
  “因为他身上有一种馨香四溢的脂粉味道,连酒气都掩盖不住。”说到这儿,伙计的脸不禁红了红,“小人有个相好的,小人经常送些胭脂水粉给她,所以知道这是种颇为名贵的香粉,普通人根本用不起。像他这样的穷酸秀才,居然跟富家千金有染,不是很奇怪么?所以小人才记得他。”
  “如果再让你闻到,你还能够分辨得出吗?”
  “没问题!”年轻伙计马上点头,“小人鼻子很灵的。”
  秋水鸣轻轻颔首,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城里哪家铺子会卖这种香粉?”
  “城西的丽人斋,小人可以带路。”
  “……不必了,那里我们也熟。”秋水鸣意味深长地一笑,拒绝了他热心的提议,继而抬手指了指孟、姚二人,“烦请小哥跟他们一起去蹲守布告板,你的工钱我照付。”
  烈如风和孟小眼两组人分头离开之后,秋水鸣也步出了无双客栈,从北门出城,信步向郊外的柳树林走去。依照沈山之前的描述,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当日发现尸体处的那棵粗大结实的垂柳,倚着树干坐了下来。他游目四顾,透过层层遮蔽的枝丫和叶影,远远地瞥见了一角飞檐。
  他不由站起身来,向琉璃飞檐所在的方向一路找寻过去,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檐牙高啄、气派十足的大宅院门前。他止住脚步,思索着该找个什么借口进去查探一下,微寒拂面的秋风中却隐隐飘来一缕醉人心脾的香气。他自然而然地循香转身,望向从远处迤逦而来的绿衫女子,还有更远处小心翼翼跟着的孟、姚二人。
  女子行至近前,凤目中波光流转,凝于秋水鸣面上。她朱唇含笑,说出来的话却不甚客气:“公子在本小姐家门口徘徊不去,不知意欲何为?”
  秋水鸣欠身施礼,开门见山地道:“在下余杭捕头秋水鸣,正欲拜会小姐。”
  女子闻言柳眉轻扬:“难得你肯言明来意,倒不似那些藏头缩尾的浪荡公子。”说完,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在他胸前轻轻一点,娇笑着悠然转身,“想进门的话,下次带拜帖来吧。”
  秋水鸣微微怔了怔,眼看着俏影一闪,旋即大门关合,再无声息,只得带着随后而至的孟、姚二人返回了客栈。
  好不容易找到了线索,却被拒之门外,姚芊芊一进房间便气哼哼地坐下,满脸不屑地嘟嘴道:“不就是个专门勾搭清俊男人的放荡女么,还摆什么臭架子呀!”
  “你认识她?”秋水鸣挑眉问道。
  “陆娉婷嘛,弘化谁不认识?她爹经商多年,攒下万贯家财,她便倚仗家世跟许多男人都不清不楚的,搞得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待字闺中,依我看,根本就是没人敢要嘛!”   “我看她生得倒挺漂亮的,应该会有人要吧。”孟小眼忍不住插了一句,“话说陆府不就是瑾娘干活的地方么,这样说来她就是那个即将出嫁的小姐。”
  话音未落,他可怜的耳朵便再次遭了殃。姚芊芊一面用力一面气道:“你看她长得狐媚,就迷上她了是不是?”
  “你、你快放手!我这是就事论事!”孟小眼吃痛,也有些急了,飞快地反扣住她的手腕。
  尽量无视这对前世冤家,秋水鸣端坐一旁,兀自低声轻叹道:“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
  另一对前世冤家进门之时,屋内的武斗还在继续,烈如风径直跨过扭作一团的两人,向安然品着茶的秋水鸣递上了几盒外形精致考究的香粉:“这是丽人斋里最名贵的几种,可以让酒肆伙计来辨认一下。”
  秋水鸣将香粉逐一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即指着写有“芙蓉粉”字样的香粉盒予以肯定:“就是这个。”
  烈如风有些愕然,秋水鸣却未做解释,又从缪可人手里接过从丽人斋借来的账簿,粗粗地翻看了几下,抬头笑道:“购买芙蓉粉的常客里,果然有陆娉婷。”
  孟小眼终于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喘着粗气附和道:“方才我们带着酒肆伙计,就是在布告板那里循着香气找到陆娉婷,并跟踪她回家的。她肯定有问题。”
  秋水鸣浅笑颔首:“无论她是不是凶手,她认识死者的可能性都很大。在沈山那边出结果之前,我们不妨先去探探口风。”
  错失
  接过红封素笺的拜帖,陆府家丁转身缩进了大门,不多时又返身出来,向着众人硬邦邦地道:“我家小姐请秋公子一个人进去。”
  秋水鸣点头示意四人等在外面,自己跟在家丁身后进了府宅,穿过正堂,来到位于后庭的一处小花厅内。陆娉婷身着家常衫裙,倚坐在靠塌上,笑靥如花,向自己对面微抬玉手:“公子请坐。”
  见对方眼波轻转间毫无顾忌地打量自己,如同在观赏一只已经到手的猎物,秋水鸣不觉心生反感,当下也不绕弯子,径直问道:“小姐认识城门告示上的那个无名死者吧?”
  陆娉婷星眸一闪,似是没有料到对方会问得如此直接,却也并不回避:“当然认识。他叫方茁厚,是与本小姐私下往来的众多男人中的一个。”她语气轻松,眉带笑意,说的仿佛是别人的事情。
  听到如此毫无顾忌的回答,秋水鸣也吃了一惊,顿了顿方才接着问道:“那小姐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陆娉婷笑眼中掠过一抹傲色:“本小姐出嫁,自然有很多人伤心不舍,他就是最不甘心的那个。大概五六日之前吧,他忽然约我出去,提出要与我私奔,我自然严词拒绝,之后便没再见过了。”
  她从靠塌上慵懒地起身,悠然反问道:“莫非公子不是以访客,而是以捕头的身份前来,怀疑是我杀了方茁厚?”
  “他的脖颈处确有掐痕,从手掌的大小来看,应是女人无疑。”秋水鸣亦站起身来,坦然直视她隐含探究的目光。
  片刻静默之后,陆娉婷忽又一笑,随手拨了拨垂在侧颊的几缕发丝,徐徐道:“那方茁厚不过是个穷书生,居然异想天开要与本小姐私订终身,还威胁说要向人揭破我们的关系。我一时激愤,这才掐住他的脖子,不过我可没有杀死他。”
  “这就是了。他身上沾染的芙蓉粉,同样来自小姐。”
  看着她笑而不答,脚下却是步履盈盈地向自己走近,秋水鸣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追问道:“那小姐最后缘何未下杀手?”
  “你猜猜看嘛!”陆娉婷将他一步步逼退至墙角,素手轻展搭上他肩头,拉长了声音娇笑道,“或者,你做本小姐的入幕之宾,我就全都告诉你……”
  秋水鸣不得不将脊背抵在墙壁上,还未答言,陆娉婷纤腰一拧,已更紧地靠向他胸口,邪邪笑道:“秋公子你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不妨考虑一下?”
  面对如此露骨的挑逗,秋水鸣不由心头微恼,他伸出手刚要拨开这个黏腻在自己身上的孟浪女子,却意外地发现,她的颊边虽然漾着浅浅梨窝,但清眸中竟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他心头一震,扬起的手臂不觉垂了下来。
  觉出对方原本僵直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陆娉婷自然感到意外,可还未等她开口,秋水鸣已然沉声道:“小姐并非放荡淫邪之人,对在下也没什么兴趣,为何还要做此违心之举呢?”
  陆娉婷柔媚入骨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半晌,她终于轻叹了口气,退后几步,恢复了二人交谈的正常距离,低低地道:“捕头大人是如何觉察到的?”
  “小姐你虽举止轻佻,但眸正神清,并无邪气。即便以言语挑逗,笑意却从未达眼底,可见你是心口不一。”秋水鸣一脸诚挚地望着她,“小姐于闺阁之中竟不惜背负恶名,究竟有何隐情?”
  陆娉婷默然转身,缓步行至窗边,视线固定在赭格绿纱的窗扇上,良久,她方再次开口,娓娓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原来,她小时候体弱多病,无法出门,只能日复一日地趴在房间的窗口,呆呆地看着外面的世界。有一天,一个下了私塾的大哥哥从窗边经过,看到她病怏怏十分落寞的样子,便折了一只小兔子举在手里,在窗前做着各种动作逗她开心,令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纯然快乐的滋味。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大哥哥每天都会准时过来陪伴她,这成了她那时心里唯一的寄托和期盼。可是忽然有一天,大哥哥不再出现了,她苦候无果,便下定决心要尽快养好身体,亲自出去寻回大哥哥。但是,当她终于病愈走出家门,找到那间私塾时,却发现它早已关门,学生们也不知所终。她无法忘记那个记忆中的人,却不得而见,所以才会心灰意冷,故意去结交其他男人,企图让自己变得麻木,不再去顾念那一段感情。
  陆娉婷扬起弧度小巧的下巴,眼波飘似游云:“十年过去了,我真的累了,只能尽快把自己嫁掉,希望可以重新开始。”
  她慢慢地说完,方才转过头来,秀靥黯然,轻声问道:“大人,还有什么问题么?”
  秋水鸣的目光幽深如潭,默默地注视着她,半晌,终是微微摇了摇头。
  隔日上午,仵作沈山找来无双客栈,向外出刚刚返回的秋水鸣呈报了尸检的结果:死者确系冻死,并非他杀。秋水鸣无言点头,显然这个结果对他而言并不意外。有了方茁厚这个名字,烈如风等人也很快查清了死者的身世。方茁厚本姓曹,原系弘化本地人,后因家道中落父亲病故,宗室本家逐渐疏远,母亲只得带着尚且年幼的他改嫁到外地,这才换了姓氏。   秋水鸣一言不发地听完,不由垂下眼帘,凝视着手中的青罗帕,眸中慢慢浮起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哀悯之色。良久,他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起身道:“此案既无凶手,便可就此了结。大家辛苦多日,都回房歇着去吧。”
  见他言罢举步向外走,缪可人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陆府。”
  秋水鸣被陆府家丁带至后花园的角亭之时,陆家小姐正凭栏而立,望着秋日里愈冷愈显娇艳的月季花瓣,静静地出神。听到脚步声,她徐徐转身,唇边噙着一丝笑,向他福了一福,柔声道:“大人再次来访,莫非还有疑虑未消?”
  “不。”秋水鸣断然摇头,“只是觉得有必要将真相告知小姐。”
  “真相?什么真相?”陆娉婷不解地轻挑蛾眉。
  秋水鸣神色端凝地望着她,不疾不徐道:“小姐你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其实就呆在你身边,只是你不认得他而已。”
  陆娉婷闻言顿时浑身一震,失声道:“他是谁?”
  秋水鸣一字一句地答道:“方——茁——厚。”
  陆娉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双肩微微发颤:“不可能!我跟他相交多日,如果他是我的大哥哥,我不可能认不出。”
  秋水鸣低头从怀中取出青色罗帕,循着旧有的折痕灵巧地折叠起来,边折边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这手帕明明是小心保存的,为何还会有这么深的折痕,而且不是帕子通常被叠成四方形所留下的痕迹。直到今天上午,我偶然看到街边的小孩子用彩色的纸折成各种小动物,才猛然醒悟。”
  青罗帕的四个边角在他手里变换了几次位置,很快便显现出一只兔子的形状:“这两滴曾令我困惑不解的墨点,原来是它的眼睛。”
  秋水鸣将折好的小兔子放在手掌心上,递到她眼前:“就是它没错吧?”
  陆娉婷怔怔地望着这只青色的小兔子,花容若雪:“难道真的是他……可他为何不告诉我?”
  “我猜想他虽然一直惦记着你,却因为家贫的自卑感,加上你的行事风格令他误以为你早已忘却了儿时的缘分,所以他尽管找机会接近你,却无法开口告诉你真相,直到得知了你即将出嫁的消息,他才意识到这是挽回你的最后机会。尽管他言未达意,所用的方法也不甚高明,但想必已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可惜你——”
  想到方茁厚当时的心境,秋水鸣也不禁有些感伤,过了一会儿方道:“当初我和仵作之所以都不敢确定他是否曾被人掐脖,就是因为他身上没有通常会有的反抗伤。小姐难道就从未怀疑过,你一个弱质女流,何以能够毫不费力地掐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脖子,而对方在窒息的痛苦之下,竟全无一丝反抗吗?”
  陆娉婷并未答言,但一双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里,却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
  秋水鸣定定地望着她,不由深吁了口气,喟叹道:“以你的骄傲,根本不会在意他所谓的威胁,你之所以会那么生气,是因为你还是感受到了他的真心吧?而这正是现在的你极力想要回避的。可也正因为如此,最后你才放开了扼住他的手……”
  过往的一幕幕画面在陆娉婷脑中飞快地闪过,是如此生动真实,却又无比残酷。巨大的绝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一冲而散。她已然听不进任何话语,兀自喃喃地道:“我等了他整整十年……他就在我眼前,我居然没有认出来……”
  蓦地,她用力攥紧秋水鸣的手臂,语声嘶哑地叫道:“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秋水鸣任由她死死地拽着,脸上再次现出哀悯之色:“因为小姐你一直在等待的是那个曾经温暖了你的笑容,但你半生富贵,并不知晓生活的困顿凄苦会令颜貌更改、笑容不再,但却不曾改变那颗温柔善良的心,以及终身守护的承诺。可惜你被一己执念所禁锢,隐藏了自己的真心,亲手扼杀了原本属于你的幸福——他虽非你所杀,却是因你而死。”
  大滴大滴的泪水浸润了她有些残乱的妆容,陆娉婷颓然松开手,跌坐在亭中的锦墩上,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缘聚缘散,本是天意。方茁厚至死都还攥着令你二人当年情牵一线的青罗帕,说明他并没有怨恨你,而他非你所杀,我作为执法者,更没有理由制裁你。而且,为了守护这份纯粹真挚的情感,你已经付出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相信他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获得新生。”
  秋水鸣仰头望天,长长地叹了口气,默默地转身离去。
  几日后,陆府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吹吹打打地经过弘化城中心的十字大街,轿中的新娘收到了一个镌刻着喜字的红色礼盒。她将盒盖轻轻打开,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只淡青色的小兔子,睁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凝望着她,温柔如故,那窗前的少年,亦笑得无比温暖……
  她将小兔子紧紧地贴在胸口,哭得像个小女孩。
  秋水鸣一行人夹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静静地目送着花轿出了城,正要转身返回客栈,他宽大的衣袖却被人从后面轻轻扯住,一个清脆稚嫩却盛气凌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喂,好久不见啦!”
  秋水鸣不慌不忙地回身,向来人笑道:“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先把户牌交出来吧。”
  男孩凭空出现的诡异身法毫无意外地将初次见面的姚芊芊吓了一跳,待她看到对方嘻笑着递上自己丢失多日的户牌,又转为愕然:“它怎么在你这儿?”
  可男孩丝毫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兀自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儿,略带挑衅地看着秋水鸣。后者含笑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语带深意地问道:“童心,老乞丐和酒肆伙计他们都好吗?”
  叫童心的男孩偏了偏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全无被人揭破真相的尴尬,口中满不在乎地道:“两个下人罢了,不必理会。”
  “说的也是。”秋水鸣继续笑语晏晏,“看你这狂悖不羁、无所顾忌的做派,倒是像极了我的一位以茶相交的朋友。”
  “咦,你都知道啦?”童心有些意外,复又点着头道,“也对,师父也要我不必刻意隐瞒,说你早晚会猜到的。”
  他旋即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向前方一指,干脆地道:“去吧,我师父正在茶楼等你呢!”
  弘化城欢喜茶楼的一个雅间内,秋水鸣在奉茶待客的白衣公子对面坐下,从怀中掏出初次会面时余下的金锭,向茶盘上重重一顿,语带机锋地道:“哥舒老弟的茶果真不是那么好喝的。你的考题独树一帜,别开生面,在下受教了。”
  “秋兄莫要动气。”哥舒无瑕在轮椅上冲他展颜一笑,递上一杯刚刚煮好的清茶,“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在下这不是自动现身了嘛!”
  秋水鸣伸手接过茶盏,却并不就饮,而是紧接着道:“那你就坦白告诉我,你让你的小徒弟和手下帮我救人,又故布疑阵让我破解,目的何在?”
  哥舒无瑕笑得一派洒然自在:“因为有趣。”
  “有趣?”
  “不错。”哥舒无瑕颔首,“这世上有太多只知恋栈慕权、追名逐利的无趣之人,偶尔遇到像秋兄这般有趣的,怎可白白错过?”
  “若说有趣,哥舒老弟只怕更甚。买卖都开到弘化这种穷乡僻壤来了,浑身上下却无一丝铜臭味。”
  “秋兄指的是丽人斋吧?它的老板确实不是寻常人物,却绝非在下。”
  二人有问有答、语锋暗藏地交谈着,落在后面的诸人,在铁面门神似的黑衣护卫冰冷目光的默许下,也相继走进了他们所在的隔间。烈如风走在最后,转过花贝锦绣屏风,乍一见轮椅中人,便立刻呆住了,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哥舒无瑕却是神色如常,向他悠然笑道:“烈少爷,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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