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青老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面瘫。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眼瞅着一大捧沾着露珠的祖国花朵，就那么簇拥着她牵扯着她，等待阳光普照；他们开心了你得笑，他们闹腾了你更得笑。安琪幼儿园优秀青年教师的头衔，颜青就是这么一路笑出来的。仿佛脑子里凭空的比别人多生出一根弦来，直接绷住嘴角边的肌肉群，循环念叨中国的茄子洋人的起司，呵呵，呵呵，面不瘫才怪。
　　可是男朋友文涛就喜欢看她笑。远远地，痴痴地，站在幼儿园门口，等她下班，看她微笑。“不瞒你，我总是想”，文涛：—发痴鼻尖就往外滋汗，“将来咱们的孩子，要是长得像你，就好了。”
　　“做什么梦呢，”颜青努力绷住脸：“哪个答应嫁给你了?”
　　下午三点，颜青照例乐呵呵地指挥小朋友在草坪上“拉个圈圈走走”，脸上的笑却越来越僵。草坪寓大门不到三十米，清清楚楚地看得见门口立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侧影挺拔。染过的鬈发随着光线变化忽而泛红忽而泛黄。颜青一眼就认出这是菲菲的妈妈。糟糕，怎么又是她?半年前的某天，就因为她提前半个钟头来领走了菲菲，后脚赶到的菲菲奶奶就又是哭又是嚷：“菲菲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幼儿园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莫名其妙!我们为什么要负这个责任?”跟颜青搭班的李老师急了，“我们又没认错哕，来的不是菲菲的亲妈吗?”
　　“亲妈?”话从菲菲奶奶牙缝里挤出来，似乎每个字都是根毒刺，随时要把舌头戳穿一样。“她跟野男人搞七廿三的时候，想过自己是菲菲的亲妈吗?”
　　显然，如果不是忌惮着身边围着一大圈孩子，菲菲奶奶还会就“搞七廿三”问题刚艮发挥一把。周围的耳朵——孩子家长的耳朵，全因为这个词兴奋得血脉贲张；这兴奋，仿佛透过某种看不见的电流或者磁力线什么的，又传达到菲菲奶奶的唇齿间，让她的倾诉愈发悲愤交加、声情并茂。
　　颜青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砍掉她的絮叨，飞快地提炼出中心思想：菲菲妈红杏出墙，死活认准了别家的墙比自家的好；菲菲爸说离婚可以但你得净身出户；婚离了，孩子归爹；人走了，走就走，刘家不稀罕这个狐狸精；今生今世，孩子，哼哼，她甭想再动一个手指头……
　　“哦哟，”旁边戴深度眼镜的小宝爸爸插嘴说，“我以为出了什么拐骗、绑架的事呢。亲生的妈，接走就接走吧，反正监护权是你们的，她也就是来探视探视嘛，法律保护……”
　　“保护什么保护?”菲菲奶奶直翻白眼，“哪条法律保护狐狸精?这样的女人，怎么能让她碰菲菲呢?小孩子会给她教成什么样?”这一步步问下来，颜青觉得老太太的逻辑还真是严丝合缝。
　　隔了一个礼拜，菲菲由爸爸家的四五个亲戚护送过来，个个拉着脸儿跟空气较劲，菲菲叔叔连法院判决书的复印件都带来了，举起来在颜青面前拼命晃；李老师咬着颜青的耳朵直敲木鱼：“看到吧，都不是省油的灯。咱可得把小孩看死了，到时候抢起来，做替罪羊算怎么回事呢?”
　　大人们忙着排兵布阵，乱军里只有颜青看到了菲菲的眼神——什么惊讶啦悲伤啦忧伤啦迷惘啦之类的现成词汇，全套不上。颜青想在这说空不空说满不满的眼睛里再看出点什么，又觉得无聊——才四岁多的孩子啊，还要再强迫她承受自己的冷悯吗?
　　四点钟。菲菲妈妈的侧影愈来愈不挺拔。颜青其实可以把户外活动拦腰砍断，领着小家伙们进去涂涂蜡笔画什么的，避开菲菲妈妈的逼视要安全些。可是不知怎么的，颜青的心肠就是硬不起来。菲菲跟小宝那一组眼看着玩到门口了，意料之中的呼唤响起，在颜青听起来却还是意料之外的凄楚“菲菲，菲菲，是妈妈呀，快来。”隔着栅栏，妈妈和菲菲终于打了个照面。
　　菲菲木在那里，看看妈妈又看看老师。颜青忙不迭地低下头，感官却仿佛多出一重功能，将眼鼻耳的多余能量汇拢在一起，拼凑出大致的进行时态：巧克力蛋糕的气味，公主裙那一抹纯白，还有“菲菲今天满五岁了吧?”的明知故问……
　　菲菲妈妈是想把所有欠在心里的债，统统垒起来，补上某个想象中的大窟窿吧?问题是，窟窿在哪儿呢?菲菲说得出来吗?
　　刚刚出去办事的李老师从门外进来，见状一把抱起菲菲，不跟栅栏门外的菲菲妈妈搭话，只是嘱咐门房：“记住啊，不到时间不准开门。”
　　四点一刻。门外响起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颜青举目望去，却见门外两个人都捂着脸，弄不明白是谁打了谁。是菲菲爸爸来了。然后是所有言情电视剧里的俗套：眼泪，怒火，被越聚越多的接孩子的人流逐渐淹没的争吵。碎了一地的蛋糕。橘黄色的童装盒子。
　　颜青一个劲地走神。菲菲这帮孩子，她是从幼托班就开始带的。上一次同时看到菲菲的爸妈应该是在两年前，他们一起开菲菲的第一次家长会。这样的情节搁在电视剧里，应该有对比强烈的蒙太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可是，颜青想啊想，怎么都想不起两年前任何煽情的细节。就像此刻的菲菲，并没有拉着爸爸或者妈妈的衣角哀哀央告，倒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她已经习惯了爸爸妈妈将焦点突然从她这里移到他们俩自己身上——舞台在人来人往的幼儿园门口，观者如潮，道具摊了一地，演技再不堪也得撑下去……仿佛拉完了幕就要在黑暗中退到后台，菲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走到草坪上的滑梯边。一格格攀上去，一点点滑下来。
　　晚六点。颜青还在走神。隔着烛台和一桌子的菜，文涛的脸和声音忽而近忽而远。“认识都两年了吧，青青。”文涛柔声说，“我妈昨天又唠叨了，说趁她还带得动孩子的时候我们应该赶把……事儿办了。”
　　“啊，什么事儿?”颜青跳起来，魂灵一半在外面，一半却搅得五脏六腑都乱了套。
　　“怎么?你不舒服吗?”文涛的鼻子又开始冒汗，“我是说，结婚啊。”
　　停了半晌，方才有眼泪——别人的眼泪——借了她的眼眶，哗哗地淌下来。忍了半天的郁闷，统统拥到嘴边，就成了谁也听不懂的语无伦次：“结婚，孩子，呜呜，谁规定的?谁爱结谁结……这种事根本就是阴谋……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文涛，不是……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