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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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老太太么真正福气好,
  早上起来吃点心。
  一碗燕窝一碗白木耳,
  水潽鸡蛋吃下去,
  三碗大肉面,
  一只童子鸡。
  底下人要问太太阿曾吃饱哉?
  格点点心不过点点饥。
  ——陆啸梧·因果调·《福气人》
  一
  爆炸发生时,差不多下午六点半。该说什么呢?我他妈运气真好?两分钟前我刚跑到隔壁。这种案子根本没法破,丁先生命该如此。日本人大概也明白。要我说,他们可能正中下怀。炸死个把汉奸算什么事,正好借机派兵。驻苏州河北的“登部队”、陆战队、宪兵队,开着装甲车过来这么一围。报纸上发条消息,叫做膺惩。丁先生要知道我把他叫成汉奸,一定大光其火。上次在明德邨打牌,社会部陆金伯多灌两杯黄汤,说一句“都是做汉奸,为什么请柬发给他们不发给我们”,结果丁先生大发雷霆,把老陆拉进大西路机关打一顿屁股,连关两个礼拜,说是要好好查查此人背景。虽然大家齐齐求情,总算放人,老陆也给弄得人不像人。后来提到这事情,丁先生说:“如果吴四宝手底下人这么说,我不会在意。他们都是江湖中人,一介武夫。老陆一向在政府做事,成天与人做诗唱和,一字之错,我也不放他过门。”
  丁先生御下严峻,从前在南京时就很得罪过一些人。到武汉裁撤机关,处长变成一个有名无实的委员,到重庆说重组,竟又失业,简任没混上,把一个荐任倒丢了。从前责罚过的几个手下人,如今不是科就是处,这下子丁先生就混不下去了。先是去香港办报纸,打算另开一台戏,再后来索性跑到上海,投进汪政府。这一落水不要紧,倒把我也拖进来。丁先生对我有知遇之恩,乱世也顾不得许多,只好谁人对我不错,我就跟谁。再说,丁先生一走,在重庆在香港,我都混不下去。
  早就听说丁先生上名单,而且是名单上第一位,一点都不奇怪。从前他管特务,结仇都是这个圈子,现在名单落到那些人手上,翻来翻去,自然丁先生排第一。
  有回派人混进来当大司务,准备下毒。灶间都没来得及进就暴露身份。最险一次在愚园路,前后两辆车夹牢,手提机关枪乱扫,丁先生人机警,前面车子一停一滑一横,没等杀手跳下车,他就蜷到座位底下。
  丁先生抓住刺客,清一色打一顿,再送大西路靶场。劝他也没有用。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但重庆方面这么不讲交情,你说哪能办?做人要光棍,你做初一,我不能不做十五。一拳来一脚去。撑一面旗不容易,有些事情该到你发狠,你就不得不发狠。等我们把市面做大,重庆自然会找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话。”
  丁先生错就错在把汉奸当成一项事业来做,做到天怒人怨。做到结局一颗炸弹。
  现场狼藉。阳台上水泥砌栏都炸开。一只野猫从天而降,落在对马路维也纳香肠公司门口,肚子上插着一块碎玻璃。后来说猫先前趴在阳台上。天上掉下一只猫,剃头店阿二被它吓一跳,一只猫掉下来,会弄出那么大声响?
  巡捕几分钟后赶到。架设拒马,清查路人。又半小时,日本兵蜂拥而至,将大楼团团包围。巡捕房英国人起先还要争一争,劳斯莱斯装甲警车开过来,到底也犟不过日本人——他们派来了坦克。越界筑路地段,管辖权争执由来已久。从前日本人没打进来时,租界工部局一段一段租买地契,一段一段往中国地界修路。修好路就造房子。造好房子就有租界居民住进来,租界再派驻警察管治安。国民政府有心争,无力抢。终于达成默契:工部局修成道路上治安归租界巡捕房管,道路两侧治安归中国政府。但这一片发生刑事案件,中国警察向来不管不顾。工部局正好步步蚕食。
  等日本人打进来,南京政府逃到重庆。租界当局就硬不起来。母国打仗自顾不暇,在租界,能维持体面就不错。越界筑路地段发生治安事件,租界偶尔也要争两下,弄到最后往往是丢光面子。西区就此变成外国报纸上所谓BAD LAND——歹土。
  汪政府中人偏偏就喜欢它。丁先生刚到上海,日本机关曾在四川北路替他找过房子,旁边就是日本兵营。他们几个一商量,婉言谢绝。因为日本军队卵翼之下,等于自承是汉奸。却又不能住在租界,抗日地下组织密集,安全不能不顾。况且,说起来是打算组府,难道把政府开在外国租界?
  住在此地,纯粹是为面子。但说面子也是骗骗自己。总之我老早看穿,混得一天是一天,混不下去再跑到重庆,随便拿点情报交过去,算起义也好,算反正也罢。重庆不见得拿冷屁股贴我热面孔。关键是看准时机,这一注,押得太早冒险,押得太晚不值钱。这么说起来,住在西区也有一个好处。如今进出上海,往苏北也好,“三战区”也好,往西南过青浦昆山,向西北过太仓,路都还通,朝东那已都是日本人地盘。
  所以我如今成天混吃混喝,荤素不忌。只做一件正事,就是多看多听。有什么新鲜事情就记下来,将来不仅可以保身家,亦可以求前途。
  二
  爆炸后第二天,林少佐带来丁先生消息。送医院也是虚应故事。爆炸发生时,贴身卫士小何提着热水瓶,正在给丁先生倒茶,小何连尸首都拼不齐,丁先生也是满身碎玻璃。大夫说,致死原因主要是那颗假牙。在口腔中弹出,撕裂下巴,切入丁先生颈部主动脉。其实就算不是那一小粒金属,他可能也没有机会活下来。爆炸造成了巨大冲击力,把他弹出阳台门,撞在阳台围栏上。
  林少佐命令封锁大楼,直至抓获行刺者。抓到,当然不可能。爆炸声一响,整个街区都乱了。愚园路转到忆定盘路,一过诸安浜,不要说三两刺客,一整支军队都能跑了。就算没有离开上海,等日本陆战队到时,他们也早就进了租界,说不定正坐在哪家饭店喝庆功酒呢。前一向听说帕克路有家广东饭馆,常有一班人聚会喝酒。又说多半湖南安徽两省口音。我悄悄查一下,果然有老熟人。军统局、总部内务多浙江人,外头行动人员则湖南安徽人居多,行内谁都晓得。
  这个事情我没有报告丁先生,不想生事。从前在南京,大家都是“调统”人员,武汉“两统”分家,到现在又和战异途。不管怎么说,到底同事一场。天下特务是一家,生存法则不足为外人道。   凌晨有雾,偶尔传来拖动拒马的声音,那些生铁焊造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怪兽的牙齿,横在公寓楼下。从303那头传来敲打声响,叮叮咚咚,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审讯上午八点开始。从顶楼往下一户户拉人。我们这些追随丁先生的人也要照此顺序,逐一提审,没有特殊待遇。间或杂乱脚步声响起,此外,整个白天公寓安静得像戏园后台。
  提审到三楼,已是下午。有人回来一说,原来地方在303室。昨天日里夜里各种古怪动静,全因少佐大人突发奇想,是他下令修复炸毁的房间,拿它来当审讯室。
  丁鲁之后就叫我。林少佐果然是个疯子。303室修葺一新,竟然看不出爆炸痕迹。林少佐背靠窗户,坐在桌后。四月天色早暗,看不出表情。我跟他算得上熟人。多数在跟随丁先生开会场合,有一回在“六三花园”晚宴。此人有名的特立独行,藐视上官。据说某次开会突然发怒,起身拍案大骂顶头上司是“便所之扉”,形容那位少将特务机关长办事缺乏主见,像厕所门,朝哪边都能开。他从满洲被一脚踢到华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少佐低头看一叠卷宗,任由一侧小桌后的书记官提问:姓名、年龄、职业、与被害人关系、爆炸发生时人在何处。我自然出之以公事公办态度,此刻也不必亟亟乎拉交情。书记兼当翻译,他一边记录我的回答,一边大声用日语翻译。其实林少佐晓得我能说日本话。他也能说中国话。
  “马先生,你是丁先生最信任的部下,在案件调查中你要大力协助。”林少佐突然抬头说这么一句。他突然说起中国话,我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皇军可以依靠的人实在太少了。”
  我点点头,却意识到想要赞同的原本是前一句话。
  “这些人都不老实,”他用手指敲敲桌上那叠记录,“说谎成性,毫无意义。难道皇军不了解他们?难道皇军不知道他们原来都是‘蓝衣社’和‘CC团’的人?有些人甚至是转向的共产党。既然投奔大东亚共荣圈,就要老老实实。这个蔡德金,从前在租界报纸上写过反对大日本帝国的文章,有人告诉我们,这两天他在房间里说了不少话,我们上午问他,为什么不肯承认?”
  “少佐,人说了什么,未必就是做了什么,人做了什么,未必就会说什么。”
  “马先生,你认为他没做什么。那你是要为他担保么?”
  我连忙摇摇头。
  “那么,马先生,你说谁在做什么,谁没有做什么,你所说的做什么,到底是指做什么?”
  “就是说——朝丁先生扔炸弹。”
  天色渐暗,有人打开一盏灯,强光照到我脸上。如果没有电灯,审讯就会在晚饭前停下来吧?爆炸发生后,我第一次感觉到饥饿了。
  我忽然想明白,为什么日本人要把我们也列入嫌疑名单。因为——那颗炸弹不是扔向丁先生,而是事先就放到房间里了。
  那其实是显而易见的。要混进公寓,跑到303门口,朝丁先生房间扔出那颗炸弹,鬼才办得到,或者隐身人。301室在楼梯口,丁先生把警卫人员安排在这个房间,就是要起这个作用。这个房间从不关门。保镖们拖来两只竹榻,轮班坐在门口。
  从街上向窗口扔炸弹,也几乎不可能。丁先生向来小心,从不开窗。阳台上,一年四季都挂竹帘。
  “是啊,海军武官府派来了陆战队爆炸专家。他们得到的结论也是这样。爆炸是精心策划的。马先生,你从南京特工总部时期起就一直追随丁先生,在人事方面相当熟悉。依你之见,无论‘蓝衣社’或者‘CC团’,他们中有没有人能设计出这样一颗炸弹,让它恰好在丁先生走进房间后爆炸?”
  “我不熟悉做行动工作的部门,战争爆发后,丁先生离开特工总部,人事方面很隔膜了。”
  “噢,是这样么?”
  “但我可以确定,这些人当中——”我把手举起来,隔着墙朝301方向虚空画个圈,“没有一个受过炸药方面的训练。”
  我们这些跟随丁先生的人,本来觉得自己大可不必担心。顶多判个公事不力,致误丁先生性命。正在新政府用人之际,也就是关几天,自然会释放。可如果炸弹是事先放到房间里,那最要怀疑的人倒正是这些人。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敢替大家担保。这辰光谁能给谁打包票?就丁先生这群贴身保镖,从前有跑马场马夫,有赌场打手,现在背上盒子炮,都算特工总部警卫大队人员。丁鲁小周,一个是丁先生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一个是政府机构失业小职员,个个都是跟丁先生混口饭,个个见钱眼开。何况老丁既做汉奸,人人得而诛之。背后头这些人心思,啥人猜得透?
  好像猜得到我心思,林少佐看看手表,对我说:“马先生不要太担心。你一直追随丁先生,我们信任你。你很有头脑,‘和平运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我看你不如帮我做点事情。白天你就在审讯室做做记录,有什么建议随时告诉我。晚上你仍旧回自己房间睡觉。”
  紧连着审讯室有个小套间,原先是个卧室。推开门,空空荡荡,只放着一只圆桌。桌上大盆内,堆满几十只牛肉煎包。我忧心忡忡,一天没吃东西,觉得这油腻腻冷包子也成美味。
  五
  封锁到现在,已是第三天。种种不便,公寓居民渐次习惯,足见人最擅长适应环境。正式封锁令是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贴到公寓门口的,但从前一天傍晚爆炸发生后,人员一律未曾放行。人员从外面是可以进入公寓的,但都被严格搜身,一应字纸、食物、日用物品均不得带入。实际上,除爆炸当晚有人下班回家,此后从未有人试图进入公寓。
  居民中最早出现的骚动,发生在爆炸后第二天上午,因为要上班。他们在底楼门厅,吵得越来越响,有的胆子大点,便接近封锁圈同日本宪兵讲道理。领头那位叫杨明晖,住五楼,在日商会社上班,会讲几句日本话。不知哪句话惹恼日本人,他被一名宪兵从肩后摔到楼梯上。余下众人很快散去。
  热水供应问题随后出现。公寓中水龙头原本分冷热两种,家家户户灶披间竖着一台黄铜炮仗炉。烧煤气。这是新鲜花样,打开龙头,热水在管道隆隆作响,有一位新晋女作家将那声音形容作“空洞而凄怅”。   这两年煤气公司断续停供,有时一整天都不能开火。空洞而凄怅的声音就此销声匿迹。公寓居民先是到马路对面老虎灶拎开水,后来索性跟老虎灶说好,让他们每天灌满热水瓶,送到公寓按层分发。每家在各层楼梯口放几只空热水瓶,用油漆在瓶壳写上门牌号,老虎灶派人每天上午下午收取空水瓶,灌满热水再放回到各层楼梯口。
  大楼被封锁,老虎灶上的人不敢来了。有人看到我在帮日本人做事,便来请托,看能不能跟林少佐求情,每天让老虎灶送点热水进来。然而这个忙暂时帮不上。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建议他们碰到煤气灶能开火,多烧几瓶备着,平时就节省用水吧。
  各种困难接踵而至。沿街不许开窗,生活垃圾不许出大楼,也不允许把垃圾堆在走廊。这些都能忍受,可是食物——
  战时大家都存点米油,但封锁第一天傍晚——我当时正在啃着那堆又冷又油腻的牛肉煎包——少佐巡视大楼走廊,看到每家每户都在开灶做饭,回到303立即下命令:明天一早入户搜查。搜查结束后,公寓每家居民的存粮都见底了。
  “对于坚定追随‘和平运动’的人,皇军能不能分配一些食物给他们?”
  我把刚整理好的一份人物简述交给林少佐,顺便向他求情。似乎那份文件的第一行字就足以引人入胜,他用手指顺着装订线抹平,用心读起来,没有回答我的请求。
  我稍候片刻,只得转身离去。出门前,他忽然递过来一把钥匙:“马先生,宪兵队搜查没收的东西,存放在工具间,交给你保管吧。”
  宪兵队逐户搜查,强行没收居民储存食物,此时全都堆放在三楼走廊尽头工具间。林少佐把这堆食物交给我,他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
  六
  绝望情绪渐渐滋生。可以拿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电话线没有切断,不知是谁给住在租界的亲戚打电话,半夜里有人隔着乌漆篱笆朝楼上扔食物,有装大米的小布袋,也有饼干盒子。那条泥路从诸安浜一侧棚户绕出,穿过大片荒地,一直通到公寓背后。荒地堆满各种垃圾,野草疯长,高没膝盖。夜里日本宪兵不太愿意跑到公寓这一边来。这条运输线路原本是很有可能打通的,但是失败了。
  饥饿的人对食物尤其敏感,稍有动静,整幢公寓都警醒。没有人敢亮灯,在月光下撬开钉子打开窗,压着喉咙指引方向。小包食物接连扔进来,多数跑偏到别人家里,于是引起争执。在楼道里互相敲门,指责对方打横炮“截和”,引来了日本宪兵。情急中,杨明晖开窗喊叫,企图在宪兵发现前最后一刻多运些食物进来。那两头大狼狗先前就竖起耳朵,这下听个分明,转头就朝公寓背后篱笆墙窜去。
  日本兵朝诸安浜方向开了几枪。又冲进楼道,把居民赶出来,统统蹲在门厅。先前他们因为饥饿忘记了恐惧,现在则因为恐惧忘记了饥饿。
  都以为一到天亮,诸般难以想像的残酷惩罚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从城市周围偏远郊乡常常传来一些消息,令人发指。可是林少佐上午回到公寓,只是命令宪兵重新搜查,昨晚运进房间的食物再次没收。随后所有人被赶回家中,却并未深究,没有枪毙,没有任何暴行。被搜到食物的居民,情知昨夜违反禁令的行为已坐实,他们一面惊魂稍定,一面又开始想像更大的灾祸即将临头。
  新的告示贴在门厅里。如果有人能够向皇军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可以得到奖励的食物。如果有人继续擅自偷运食物进入公寓,将以触犯军事禁令的罪名加以惩罚。
  临近中午,宪兵又把居民驱赶至楼下门厅,林少佐让我站在人群前,向他们宣读告示内容。这不是什么好差事,我想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吃掉我。我没有下命令封锁公寓,我没有朝偷运食物的人开枪,可这一切现在毫无疑问都跟我有关。到头来有些事情没法耍滑头,没法含混过关。我担心他们忍不住饥饿,往刀口上找食物,再去做点小动作,偷偷往公寓中运粮食,惹得日本人真动了杀机,我这笔债就算不清了。
  “马先生,对封锁公寓,严禁运入食物这件事,你怎么看?”回到审讯室,林少佐忽然问我。
  “饿到这种地步,再没有来报告的,他们也许真说不出什么情况了吧?”
  林少佐摇摇头:“他们可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看起来没有什么意思,但报告了皇军,却是很有用的线索。有些事情发生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很平常,他们可能忘记了,饥饿会帮助他们想起来。饥饿会让人头脑清醒。”
  他想挖出线索抓到刺客,此举颇有些不合常规。租界内外刺杀事件层出不穷。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素来只是封锁惩罚,如果当场未能拿获,没有什么人会异想天开,试图抓捕刺客。但在林少佐,也不算特别反常。此人一贯好大喜功,在内蒙驻屯,曾擅自策划偷袭苏联边境。听说战役失败后,他把被苏军遣返的军官分别单独关押,羞辱他们,不给食物,只给他们一人发一支手枪,装一颗子弹。这些关东军军官最后都自杀了。此事几近杀人灭口,但不知为什么,军部只是将林少佐另行派遣,未予深究。
  这一回,不知他又想搞出什么花样。
  我们这些人,没一个会做饭的。从林少佐那里弄来一大堆食材,米、油、鸡蛋、咸肉、鱼干,也只能捉着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后来小周出了个主意,不如找人来帮忙。
  “杨明晖家小新妇,会做一手好小菜。杨家在日商会社做事,总归也好算亲日分子。”
  杨家媳妇一上灶,油烟饭香顿时弥漫。几根黄鱼鲞,蒸得云雾缭绕,一时间整幢楼悄无声息,只剩下那一股咸鲜气味在楼道门缝飘进飘出。
  丁先生未出事辰光,301室从来不关房门,如今也沿袭那种旧习惯。通厨房间的门虚掩着,里厢灶台上,站着杨家媳妇。煤气一时有一时无,饭也做得断断续续。这倒对了小周胃口。汪政府中人,既已当上汉奸,身前身后名是不想了,从上到下个个都是醇酒妇人。而且情场征逐,大家先到先得,不争不抢。
  即然小周先一步落手,别人就在房间抽烟闲话,只等饭菜上桌。耳听得厨房间絮絮叨叨,一时间忘却离乱江山。
  有人伸头进来,怪叫一句:“真香。”
  是鲍天啸。住二楼,202。苏州人。我不喜欢他,是个滑头货。丁先生刚住进来时,他总喜欢有意无意凑上来。门厅里楼梯上,毕恭毕敬打招呼。丁先生是大人物,有心人每天读读报纸,自然认得。一趟两趟见多了,丁先生也叫人打听他。又问我。我知道这些人,生逢乱世,穷极无聊,多半是在找机会。况且是个文人——调查下来他是个写连载小说的亭子间作家。这种人最难弄,多数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不值得帮他说好话。我对丁先生说,虽说“和平运动”首要人才,其实最要紧是武人。文化人么,等大局明朗,自然蜂拥而至,不亟亟乎一时。   “我想帮帮大家。”
  “落水做汉奸的人,都是和你一样想法。连汪先生也这么想,一句为别人为大家,好像就能安心,骗骗自己而已。”
  “我这样就算当汉奸了?”
  我朝他举举酒杯。
  “我听说,从前你跟愚园路巡捕房有来往。”
  他把一截翅尖整个放进嘴里,只见两颊一阵鼓动,不知他怎么弄的,很快褪出鸡骨,吐在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肉。
  “陆新奎陆探长——是好朋友。”
  上海有这一路人,说起来也算书生,为人行事却近乎白相人。耍光棍说大话样样都会。此人不过穷极无聊,搭识几个未入门的包打听,顶多也就是一两个华捕,一起吃吃饭喝喝茶。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就当情报卖给人家。捕房中人吃过喝过,认他这一号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传些跟案子有关的消息给他,他又转手卖给报社。就这个他就敢告诉人他跟陆新奎是好朋友。
  鲍天啸差点做瘪三,就是他被洋行辞退那时候。全靠这些滑头生意,渐渐开始给报社本埠消息栏写点短稿。混熟以后又转写小说,一口气总算回过来。
  “陆探长说你有时送点消息给他。那是——民国二十三年?”
  “原来陆探长是你朋友。”鲍天啸面不改色,“如果这次能从日本人手里脱身,一定要请马先生陆探长一道吃顿饭。”
  丁先生看人用人另有一套功夫,自诩如同作诗用俗字,善于化腐朽为神奇。我把陆新奎说的情况告诉他,他更有兴趣了。
  陆新奎告诉我,那是个卖假消息的滑头货,初听听觉得很值钱,回回味道又想不出有啥用场。我问他是不是拼拼凑凑,编两只故事卖卖野人头?陆新奎说是这个意思。但一样是瞎七搭八,找鲍天啸总还好点。捕房那些包打听,到半天三点钟,从烟榻抽屉随便找个纸片涂几笔交差。各种纸头奇出怪样,也有饭店菜单背面,也有香烟壳子,三行五行字倒有十多二十个错字,句子也是不通居多。我们要交差,外国人坐在办公室等汇报。大家都在等,从巡捕到分区华探长到翻译。鲍天啸送来东西,大家很省心。完整,来龙去脉清清爽爽,画出眉毛鼻子。我们乐得挑挑他发财。碰到有悬赏,比如大户人家失窃绑架案子,就分两钿让他摸摸。有时候也送给他一两句闲话,他拿到报馆去,就是独家消息。
  我告诉丁先生:“我听陆探长说,鲍天啸这个人精于吃喝。饭桌上有这么个人,平添很多乐趣。不过此人说话真真假假,事情从他嘴里出来,不大靠得住。”
  十三
  我从头到尾读鲍天啸的小说,是在爆炸案发生两三个月后。我那时总算脱清干系。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鲍天啸这个人。
  那是一叠剪报,放在一个硬纸盒里。盒上原本贴着标签,让我给撕掉了。这叠剪报是林少佐让人整理的,它本应归档在爆炸案相关卷宗内。但现在落到我手上。
  《海上繁花》三日一刊。最初不过登些花边消息,有人看到某个电影女明星出现在哪个私人俱乐部,或者听到某某舞厅舞女化妆间一段对话。间或也有些女画家,女摄影家,女游泳家,饭店女老板。后来诸如此类的报纸越来越多,这份报纸风格一变,开始专门报道社会新闻,尤其是刑事案件,当然一定要有女主角,它才会让人感兴趣。
  鲍天啸就在这期间开始给《海上繁花》写东西。那时他刚被卜内门公司辞退。他弄出来的案件报道,连对话都活灵活现,好像他就在现场一般。而且别有一种春秋笔法,事主往往有苦讲不出。比方有一桩舞女告小开强奸案,本来法院因顾忌事主隐私和社会伦理,不许记者旁听。鲍天啸不知从哪儿隐约听来传闻,说这位小开十分古怪,喜欢“进后门”。在当日报道中,他一开头就落笔说:某某出庭时举步维艰,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这纯属子虚乌有,因为他根本进不了法庭。
  后来他就索性写小说了。
  这部小说最初混在一大堆剪报里。是林少佐发现它,把它从速朽的低级趣味中挽救出来,让它变得不同凡响。
  我初次见到王茵,是在昼锦客栈阳台上。一说到这读者便会奇怪:随便什么房子,走到阳台上必先进门,通过门厅,客厅,或者还有睡房,然后才能站到阳台上。你说在阳台上看到她,难道她没有在你睡房里盘桓过么?
  不要急,让我慢慢讲给你们听。阳台是阳台,但我在这边阳台上,她却在对面。上海租界这种弄堂房子,鳞次栉比,一幢幢挤在一起。窗帘布不可缺少,要不然大姑娘在这边窗下梳头,说不定就让对面窗口小瘪三看去袖底丛丛春光。所以你站在阳台上伸伸手,说不定就能摸到对面人家阳台围栏。从前租界里闹革命党,在阳台上跳过去跳过来,不知让它救过多少命。闲话不提。
  那天下午我跟她各自占据的阳台,不像前面说得那么靠近。大约革命党都有身手,勉强跳得过去,我办不到。即便如此,对面一阵香飘过来,气息竟如吹颊。我不由得抬头看,果然见到一位妙龄女郎。
  这是夏日午后,下半天这个钟点,弄堂里厢静悄悄。寻常人家妇女都在睡午觉。有一等职业妇女,这时间也都在写字间里打瞌睡,面孔上又是粉又是口红,汗水一糊,统统揩在老板要伊打字的公函上头。我自己是有两本书放在阳台上晒,要不然啥人这个辰光跑到太阳底下去。
  我看她弯腰低身,在围栏后不知做啥。只见她手臂连抖,听得噗落噗落几声,等她仰身举起双臂,才晓得她在晾衣裳。她穿一件白底碎花小褂,短袖刚刚没住肩膀,雪雪白一双手臂,曝日下着实让人怜惜。袖底一抹阴影,真个让人神往!
  我盯着她发愣,只见她抬着头,眯着眼,肩膀向后仰去,把一件短褂绷得紧覆覆,贴在身上,衣裳下摆险险乎吊在细腰上。腰下花裤与上衣同色,只觉曲线玲珑。让人一味想要往下看,往下看。却再也看不见。我这才发现,自己木知木觉,早已站到一只脚凳上。
  等你多看几部他的小说,你会发现女主角首度进入鲍天啸视野,总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倾斜视角下。也许他习惯于从上往下或者从下往上看女人。
  鲍天啸完全不像能写这种小说的人。他本是洋场少年那路人。他又懂洋文,到卜内门公司做职员,不是只会说几句不三不四外国话就可以。搜查房间时,发现他有整整一橱外国小说。有翻译成中文的,也有英文原版。他有一套福尔摩斯破案集,齐齐码在书橱中间。有一部英文小说,名字叫Raid Over England,作者是Norman Leslie。硬封下夹着一片纸,是剪报。他特地连报头日期都一同剪下,大约是方便备查。那是“北华捷报”一栏书讯,我略懂英文。知道那是一部间谍小说。大概是鲍天啸从报纸上看到书讯,到书店去订购来。他甚至有一部Frederic Bartlett的Remembering,从前胡适之先生在演讲中提到过它。那一场演讲,我恰逢其会,对这书很感兴趣,所以至今记得。虽然我实际上没有读过。一部心理学名著,关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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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是小学语文教学中最常用的方法,它是学生感悟课文内容的重要手段,它能充分激活学生的内心世界,引发学生个性体验,从而享受阅读的无限乐趣。大家都知道:“朗读素质的优劣是体现学生听、说、读、写能力的重要标志之一”。《语文新课程标准》明确指出阅读教学要“考虑汉语的特点”、“各个学段的阅读教学都要重视朗读”。在教学方式日益改革的今天,怎样进行朗读教学,进而提高语文课堂教学效益,就成为当前小学语文教学的一个
产品名:Helion  标签:太阳能、充电宝  亮点:小巧紧凑的HeLi on是一款利用太阳能充电的“充电宝”,由丹麦的创业公司infinityPV设计完成。展开HeLi on之后即可看到一张超薄的太阳能面板,将它置于阳光下便可以蓄电。在通过USB接口,即可为智能手机、手电筒、相机、游戏机、无线对讲机等等充电。另外,依托infinityPV定制的大功率点跟踪电子设备,也保证了HeLion可以更高效
春夏秋冬从南到北都有数不尽的风情,漫天的樱花雪、吃到破产的美味小吃、洗去疲惫的温泉、让人心灵升华的神社寺庙、琳琅满目的商品,古典与时尚、历史与现代在同一城市上演。现在,就先从赏樱开始吧。  樱花从初绽到盛开再到凋落,不过一两周的时光,日本人最喜欢这种稍纵即逝的美感,将樱花飘落的瞬间赞美为樱吹雪。不管是否有幸目睹这种瞬间之美,都不妨碍我们在樱花树下,和当地人一起品尝美味,开怀畅饮,过一次难忘的樱花节
导语:东方地毯的生产质量从19世纪后期开始下降,因为当时普遍使用合成染料,地毯编织技巧也失传了。因此,对于更加偏爱柔和色彩的人,可以选择现代设计的手工地毯。  你为家里踩在脚下的地毯花了多少心思?今天的房主更注重挑选家具,窗帘和墙壁的颜色。而地毯往往被忽视,其实可供选择的地毯特别多,既有古色古香的东方地毯也有现代设计师设计的精美手工地毯。  并不需要一栋乡村别墅,你才能享受到美丽的地毯。许多地毯的
身在欧洲,有许多让人羡慕不已的汽车赛事,举办地也皆是风景如画。比如历史悠久的摩纳哥F1大奖赛,还有Mille Miglia老爷车公路赛,等等等等。沿着景色绝佳的公路驰骋,超过1000英里......
导语:这里是诞生伟大赛车手的殿堂,也是新车进行性能测试的试金石,能上北环跑一圈,是爱车人的梦想。  在地处德国、比利时和卢森堡三国交界处的丘陵地区内,有一条举世闻名的赛道:纽博格林。纽博格林这四个字,在所有热爱速度的人心里,无疑于汽车界的麦加圣地,光是念起来就有一种热血沸腾感。  高速路到底能开多快  从北京直飞杜塞尔多夫需要10小时40分钟,提前在机场预定了租车,因为纽博格林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可以
导语:杜卡迪与兰博基尼,法拉利,玛莎拉蒂,帕加尼等,都是博洛尼亚大区著名的企业。  意大利有很多著名的城市,罗马、米兰、威尼斯…… 然而这座城市的名字却很少被提及。如果你不了解博洛尼亚,那你一定听过帕索里尼,如果你电影也不看,那至少知道法拉利、兰博基尼、玛莎拉蒂......顺利的到达这座中世纪的柱廊之城,大雨让温度骤降,但喜爱之情却丝毫不减!  在预订酒店时,就想着,一座小城,就把位置选在城中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