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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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可真漫长啊,就像这绵绵的夜,沉长而冰冷。上海沦陷已久,法租界依然灯红酒绿,从黄浦江传来的汽笛声,绵长而悠远。
  
  伴着夜来香的舞曲,喝着白兰地和香槟,都不知道换了第几个舞伴了,哈哈,她们个个妖艳而性感,让人爱不释怀。哦,我已经晕头转向了,不能再玩儿了,我要歇会儿,补补能量。
  推开维也纳舞厅的大门,我看了眼手腕上的劳伦斯表,已经凌晨两点了,今晚算是回去早了。主要我是讨厌日本军官,看谁的舞伴漂亮,明争暗斗。刚才一个日本军官就和一个美国人因美人发生了争执,双方都掏出了枪。这个美人我多少了解些,目前正和我的同学曹石鬼混。曹石就爱这口,守着如花似玉的妻子,还到处拈花惹草。曹石是法租界的翻译,他总是感叹他的才华不比我差,只因名字起错了。同样是石头,你的头上就多个山,有老爸做靠山,生下来就荣华富贵。
  所以你就应该能猜到我的名字了,对,我叫陈岩,我和曹石亲如兄弟。
  二
  第二天,我挨到下午一点,开车买了束花,拎着沈大成点心铺的点心,去看春华。
  在上海滩,我陈岩身边可以说美女如云,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可是现在,在春华的书房,我还是被这个女孩子的美貌惊到了。她的眼睛大得有点像欧式眼,不不,还不完全是欧式眼,混血,亚欧混血,睫毛忽闪忽闪的,像是在说话。她的五官,充满了洗尽铅华、脱颖而出的美,不是小家碧玉的美,是大富大贵的美。我从中国到了美国,从美国又回到了中国,见到春华,恍然大悟:窈窕淑女,春华也。
  春华笑着迎我,说到她的书房看看,我随着她向书房走。她穿了件束腰淡蓝色长裙,束起长发,脚穿一双银色高跟鞋,显出长身细腰来,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
  春华给我写了几幅字,行云流水,大气磅礴。字我还是略懂一二,家父喜欢字,有收藏。书法我也练过,不精,在春华面前我装作完全不懂的样子。我说你要教我书法啊!她说如果不嫌弃,可以收我这个徒弟。她展开宣纸,从握毛笔姿势,到如何落笔,开始教我。我故意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春华这位老师,实在看不下眼了,她握着我的手,一撇一捺地写。果然奏效,字写得大有长进。我自豪地看着她,夸自己进步快。她又给我展开宣纸,再另写其他的字。我拿好姿势,等着她握着我的手写,她看我这副德行,不解。我说:“你握着我的手写,才能写好哦!”
  她笑着说:“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
  我哑然失笑,她羞红了脸,说你这个大律师可真够坏的。我急忙狡辩。我们俩都笑了,她笑得像桃花盛开,甜蜜而羞涩。
  客厅传来电话铃声,一会儿,阿嫂说请春华接电话,是郑咪约她晚上去看电影。春华吩咐阿嫂转告郑咪,她晚上约了朋友,不与她看电影了。
  我也忽然想起,晚上我要参加的舞会,差点忘了。幸亏刚才的电话,提醒了我。已经快五点了,我还要找舞伴呢,时间有点紧。阿嫂给我们送来了咖啡,我俩坐在书房里喝咖啡,书桌上有几本书和杂志。我顺手拿起《新月》杂志,现在已经停刊了。里面刊登了徐志摩的诗《再别康桥》,我念着:“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这诗句,多像我和春华美丽的邂逅。人往往就是这样,明明知道存在很多疑点,往往忽略疑点,并打定主意,永远忽略疑点。我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关于舞伴,有救驾的了。
  “春华,我向你提出个请求,行吗?”
  “那要看我是否高兴了。”春华拿着架子。
  我立刻起身,随手拿起一把雨伞,模仿卓别林的滑稽表演。春华直说笑得肚子痛,我没有停住表演,边模仿边问她高不高兴吗?她说高兴,我这才停住添油加醋的表演。“今晚陪我参加个家庭舞会吧。”我做着邀请的手势。
  春华温柔地看着我说:“我不想去。”
  “是这么个情况,”我跟她请求和解释,“我已经答应朋友了,请柬说带着太太或女友。可是我到你这来,就把这件事忘记了。你看,时间来不及了。”我责怪的表情,“再说,我刚才都表演卓别林了。”
  春华调皮地笑着:“那就带你太太去好了,何必临时抓我哦!”
  “我,我连女朋友还没有,哪来的太太呀!”
  春华浅淡温文地看着我,“那我就陪你去了。”
  “太谢谢了!”我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自知鲁莽,随即又放开。
  “那我们俩扯平了,”春华俏皮地眨着眼睛,“昨晚你为我解了围。”
  我高兴得在原地转个圈,做个请的手势:“春华,我们出发。”
  曹石就是出手不凡,为他的新欢贝娜妮租这么大个房子。我知道他新近交往的意大利美人贝娜妮,会几國语言,他爱得不得了。可我已经见多不怪了,他说爱得要命,每个女人跟他好都没有超过两个月的。
  晚上是给他的情人贝娜妮开生日舞会,我们到的时候,已经云集了很多头面人物。租界英美法使馆的使官,有几位我是认识的,当然少不了日本大使馆的,来了几位,其中有个叫黑田的情报官。有日本人哪能少了汪伪的代表人物,臭名昭著的76号赵木存和李杰军悉数到场。曹石握着我的手,眼睛却看着春华说:“知道吗?因为陈大律师的到场,真是蓬荜生辉。”
  “曹老弟,你是说我吗?”从他的眼睛看出,他说的不是我,别看他握着我的手。
  “陈大律师,多情了不是?”曹石色眯眯的表情,“我是说这位桃花般美丽的小姐,给我介绍一下嘛!”
  曹石这人就这样,见到漂亮女人从不掩饰,大惊小怪。夸张的表情,倒是令人受用。我故意用右臂拥着春花的腰,以示我们关系的亲密,熄灭他想入非非的小火苗。我给春华介绍:“曹石,法语翻译官,法租界英、美、意大使馆如履平地,挣的都是美元。”曹石嘴上说着“过奖了”,脸上却洋溢着自豪的神色。
  “春华,上海兰亭社美女书法家,才华横溢。”我刚说到这,曹石握着春华的手,热情洋溢:“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传说中的才女春华,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他要恭维起女人来,一套一套的。   留声机放着歌曲,刘璇懒洋洋、甜丝丝、迷醉醉的歌声,荡漾在每个人的心海里。灯光暗影,觥筹交错。这场景不亚于维也纳、大华舞厅,请师傅精心装点过。红男绿女的,端着高脚杯,红的红葡萄酒,白的白葡萄酒,绿的薄荷酒……今天的主角,风姿绰约的洋美人贝娜妮,正周旋在几个外国人中间,现在她正与日本情报官黑田频频举杯。
  舞会还没开始,已经热闹非凡了。服务生拖着酒盘,穿行在宾客当中,有把空酒杯放进托盘的,有从托盘接酒的。贝娜妮终于看到了我们,把酒杯放进托盘,张着双臂向我走来,她用英语亲昵地惊呼:“亲爱的陈,欢迎你来参加我的生日舞会,见到你很高兴!”她拥抱了我,并和我贴脸。尽管她是外国人,但她见人过分热情,特别是见到男人,见到有钱有势的男人。她要和春华拥抱的时候,春华有意避开,把手伸给她,她们只是简单地握下手。贝娜妮今晚穿的可够性感的,修身黑色晚礼服,从膝盖往下是裙摆。从上到下,蕾丝镂空透视装,隐约可见黑色文胸和窄窄的黑色三角底裤。诱人的曲线,一览无余,真是惊艳四射。
  
  还请了乐队,这样隆重,与其说曹石爱贝娜妮,不如说今晚的贵宾至上。除了他太太,他的爱几乎均为昙花一现。
  舞会快开始时,郑咪带着她表妹小鱼隆重登场。连桀骜不驯的黑田都为郑咪的到来而鼓掌。黑田一直黑着脸,他无法不黑脸,刚到上海的日本女特务酒井芳子昨晚被暗杀在多瑙河舞厅的女卫生间。多瑙河舞厅和维也纳舞厅只有一路之隔。我想起昨晚的枪声,那大概是追捕刺客的枪声。想到枪声,联想到昨晚春华的突然出现。我告诫自己,如有雷同纯属于巧合。
  郑咪是上海的词作家,她写的歌词风靡整个上海滩。每个当红的歌星,都以唱她的歌为荣。有的歌星出大价钱买她的歌词,或提前预约歌词。可以说,一词难求。她的漂亮,就像百合花开在绿色的草原上,无论草原多么辽阔,放眼望去,一眼就能认出百合花开。小表妹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眉清目秀,纯真烂漫,就像清泉从绿莹莹的山涧叮咚叮咚流过,还没走近清泉,闻泉清风拂面。郑咪先与春华打招呼,春华和我站在一起,她微笑着,看着我,嗔怪春华道:“原来拒绝我,就是为了这个帅哥。”
  春华幸福地笑着:“好吧,舞会结束后,我请夜宵。行了吧?”
  旁边的小表妹拍手:“好啊,好啊,表姐,我想吃夜宵。”
  我笑了:“哦,小可怜,你怎么像吃不饱的小馋猫,难道……”
  她嘻嘻笑着,眯缝着眼睛嘲笑我的样子:“我叫小鱼,不叫小馋猫。”
  我摊着两手:“好吧小鱼,那难道你表姐不让你吃饱吗?”
  小鱼孩子气地点着头,萌萌的,可怜不时见的。
  我吃惊地看着郑咪,责怪、询问:“狠心的表姐,不让孩子吃饱?”
  郑咪轻轻拥着小鱼:“我表妹在学芭蕾舞呢!”
  “孩子,今晚我们先吃饱了,明天再为艺术节食。”我伸张正义的口气。
  “谢谢大哥哥!”小鱼拉着我的手,又蹦又跳,真是个孩子。
  曹石端着酒杯走来,满面春风,“好了,好了。陈律师,郑咪作家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他手指着大家,“看见没,这么多人都期待着呢!”
  郑咪也跟他打趣:“哦,恕我无能,没有找到舞伴,只好带我表妹来,不知是否能参加你的舞会。”
  曹石拍着自己的胸脯,又挥下手,“美女作家,优秀的我,还有这么多男人,随你选。”
  啊,我呸,不敢恭维。曹石说的这些所谓优秀的男人,不管美国人、英国人,还是汉奸,我都能忍,最不能忍受的是哪些趾高气扬、横行霸道的日本人。
  舞会开始,服务生推来十层蛋糕,贝娜妮切蛋糕,大家鼓掌。舞曲响起,第一支舞我和春华跳的。
  到了第二支舞,小鱼就像个小燕子似的,飞到我的怀里,拉着我要跟我跳舞。这孩子舞跳得还真标准优美,恰恰、拉丁、探戈,都精通,那叫一个小老练。她仰着头对我说:“这算什么呀,我是跳芭蕾的。芭蕾呀,要用脚尖跳,想想都疼,我总算熬过来了。我的芭蕾舞老师是个俄国女人,整天跟我乌里哇啦的,芭蕾没学咋样,俄语快出徒了,哈哈!”
  小鱼没完没了地说,很可爱,无忧无虑的样子。
  贝娜妮跟几个外国人跳舞,可谓出尽了风头。黑田一直跟贝娜妮跳舞,贝娜妮跟别人跳的时候,他就坐在桌边喝酒。郑咪正与赵木存跳舞,这个空当,春华正在和黑田、李杰军交谈,我看了心里不悦,春华这么高傲的人,怎么跟他们交谈?真是时风日下了。我特别讨厌的那几个人,这几个女宾倒是没表现出厌恶之色,周旋在这几个人中间。郑咪我没接触过,但我知道,她是爱国人士,我读过她写的文章,忧国忧民,唤起民众抗战。今晚,倒没看出她文人的清高,跟两个头号汉奸赵木存、李杰军谈笑风生。大概人都有两面性,当置身于纸醉金迷的环境,灵魂就寄放到肉体之外了。我不也一样吗,歌舞升平,能让人忘却伤疤的疼痛,当曲终人散,又感到无比的落寞和悔恨。春华好像没有时间眷顾我,她也是这里受欢迎的人,她的美是由内而外放着光芒。好在,小鱼这个活泼的小姑娘,时不時地跑来跟我跳一曲。她趴到我的耳朵上说,岩哥哥,你一直要跟我在一起哦,我看那个人总看我。
  她偷偷地指给我看,是李杰军。
  中间的时候,郑咪把小鱼从我的身边叫走了。一会儿,舞曲停了,却响起了天鹅湖的乐曲,流畅,悦耳。小鱼随着乐曲,踮起脚尖,跳起《天鹅湖》。她今晚穿的就是白色的布拉吉,跟跳《天鹅湖》的舞裙差不多。我好奇,她刚才穿的是乳白色半高跟皮鞋,怎么跳芭蕾舞?我留意她的脚,天,她已经换上了淡粉色的芭蕾舞鞋,多半是她表姐事先把舞鞋放在包里带来的。这个表姐想得可太周全了,有点周全过了头。平常学跳舞够辛苦的了,这会儿就应该随心所欲地放松,可好嘛,随时带着舞鞋,随时跳芭蕾舞。本来这孩子就吵着饿了,吃不饱,这已经大半夜,她定是更饿了。我不禁心疼起这个小女孩。她跳得实在太优美了,已经达到了国际专业水准。我在美国留学时看过几场芭蕾舞,都是俄罗斯芭蕾舞剧团演出的,回国这还是第一次看芭蕾舞。因为小鱼跟我说李杰军总看她,所以,在小鱼跳芭蕾舞的时候,我特别观察李杰军的眼神,他确实目不转睛地看着小鱼。嗨,多虑了,其他人也都专注小鱼舞蹈。她跳得那样优美、凄婉,丝丝入扣。天鹅湖悲剧结尾,王子与白天鹅双双投湖殉情。小鱼跳的也是悲剧结尾,白天鹅凄楚地、恋恋不舍地、优雅缓慢地倒下。明明知道是假的,我心也略过一阵悲凉。我不禁上前,刚想扶起小鱼,李杰军却抢先了一步,双手扶起小鱼,并邀请她跳舞。   我立到了一旁,眼睁睁看着小鱼和李杰军步入舞池。小鱼瞟了我一眼,我觉得小鱼的眼神,一直没离开我。有个女士请我跳舞,我婉言谢绝了,突感索然无味,心累。旁边有个桌子,我坐下喝酒。春华端的是薄荷酒,可能看见我一个人坐着,她走来,坐到我的对面。她举杯,跟我碰下杯,半杯酒,一饮而尽。我喝的是红葡萄酒,我连干两杯。她把脸凑到我的耳边,茉莉花的淡香。是她用的香水,还是自身的淡香。她贴着我的脸问:“怎么了?若有所思的。”然后坐回座位。
  “难得大小姐还惦记着,这有个大活人在盼着你。今晚,好在小鱼活泼,不冷我的场,却也被别人抢走。”
  她浅笑,略带嫉妒,“刚才不是有个美女请你吗?”
  “这回你倒是看到眼里了。”
  “我现在请你跳舞吧,弥补我的过错。”
  “你先休息会儿吧,下个舞曲我们再跳。”我看见春华额头有细细的汗。
  她喝着汽水,说:“还真是累了。”
  我看着舞池中的小鱼和李杰军,对春华说:“你看,小鱼是不愿意和他跳的。这么小的孩子,是不该带她到这种场合的。她表姐也是,为什么要小鱼在这种场合跳芭蕾舞?”
  春华看着舞池里舞动的人们,又看我,递给我一杯可乐,拍拍我的手,以示安慰道:“哎呀,行了,怜香惜玉的,哪儿像个律师啊?不就是跳支舞嘛,没那么严重。”
  “律师是什么样的?”
  “冷酷,严肃!”
  我正襟危坐,板着脸,“是这样吗?”
  “哈哈,”春华用手抚摸我的脸,“还是换回原来的面孔吧,这样好吓人哦!”
  我笑了,但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我的眼睛还挂在小鱼的身上,总感觉她向我这儿看,眼神伤感。她这个年龄是不会有悲戚的伤感的,只有高兴或不愿意,这伤感从何而来?我对春华说:“李杰军是什么人?上海滩人人尽知,恶魔,色魔!小鱼天真,不懂得保护自己。唉,她表姐也真是的,怎么可以有这种人在场的情况下,让小鱼跳芭蕾舞呢!”
  “艺术谁都有权欣赏,好了,好了!你不要纠结了。下支舞我邀李杰军跳,把小鱼换下来。”
  “那更不行了,你今天这么漂亮。我邀请小鱼跳舞。”
  “你这样,都让我嫉妒了。”
  我张大眼睛:“你嫉妒那个黄毛丫头?”
  她眨着眼睛,笑着点头:“你说呢?”
  “哎呀,我的春华,我就想保护这个小女孩……”我慌忙解释,“我真不应该学法律,都怪我父亲,他逼迫我学的,也怪我太聪明,学什么都精通。我应该当个诗人,或者像你当个书法家。”
  春华坐直了身子:“别抢我的饭碗。”
  中文夹杂着英文的声音传来,未见人影,快乐的声音已经飘进了我的耳朵。
  “哈喽,亲爱的春华,你们俩如胶似漆啊!”贝娜妮扭着魅惑的水蛇腰走到我们面前,她向我伸出手说:“亲爱的春华,我可以请你的陈律师跳曲舞吗?”
  “可以啊,请!”春华说。
  我和贝娜妮跳的是四步,我拿出标准的舞步,双方的身体是不需要靠得很近。而贝娜妮好像故意跟我贴得很近,她那富有弹性的胸部,贴着我的前胸。她的皮肤很白,眼神火辣灼人,妩媚又俏皮地跟我眨着一只眼睛。我确定,她在勾引我吗?嗨,外国人多半无拘无束、自作多情。
  舞曲结束的时候,她说:“陈律师,我可以经常去看你吗?”
  我出于礼貌说可以。她说也欢迎我经常来看她。
  这个舞会,贝娜妮换了三套服装,黑田完全被她征服,因为他这晚,就没跟别的女人跳过舞。
  已经凌晨两点了。春华挽着我,走到我的车跟前。正看见郑咪和小鱼站在赵木存车前,春华轻呼郑咪。小鱼看见我们,跑来,拉着我的手说:“是要去吃夜宵吗?我刚才到处找你们。”
  我点点头。
  郑咪跟在后面,她说不跟我们去了。小鱼非要跟我们在一起,郑咪拗不过她,说也好,拜托春华照顾小鱼,今晚就在春华处住吧。
  郑咪上了赵木存的车,李杰军开车。
  我和小鱼都上车,春华还迟迟不上车,望着赵木存的车远去。
  还是昨天的上弦月,清澈澈地挂在天空,繁星闪烁,照耀人间。小鱼趴在车窗上,喊着:“春華姐,快上车。”春华上车说:“我刚才看了天空,月亮跟昨晚的一模一样,真想我们俩在月光里走走。”
  “那不行,我抗议,把我一个人扔在车里。”小鱼冒失失地说。
  心有灵犀,说的就是这种感觉吧,看见天上的月亮,我想起了昨晚,春华也想起了昨晚。那是我和春华第一次见面的上弦月,多情的月亮啊,需要怎样的淬炼,才出落得如此精致。那我和春华呢,上辈子,上上辈子,我们白天一定在这条街上擦肩而过了多少次,才换来夜晚一次的相遇。
  唯克多西餐厅这个时候就餐的人依然很多,小鱼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选了个她喜欢的位置坐下,并热情地招呼我俩,好像这夜宵她请。她还很在行地点了蜜汁三文鱼。她说好吃,前两天就在这吃的,是位有钱先生请她和表姐吃的,今天的舞会那位先生也去了,就是那位总跟表姐在一起的那位,绷着脸,不笑不怎么说话的那位先生。
  我和春华交换了下眼神,我小声说,是赵木存。
  菜品上来了,有小鱼爱吃的蜜汁三文鱼,她只顾吃,没理会我们说什么。春华说,她过去不是这样的,怎么会跟这种人走得这样近。她,指的是郑咪。
  三
  日子过得很快,大概是有春华的原因吧。我除了去办案,剩下的时间几乎都跟春华在一起。
  我的变化还是我父亲察觉到的,他说,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去美国吗,最近怎么见你不再张罗了。我故意把球踢给父亲:“不是你不让去吗?说你年龄大了,等我成了亲,有了孩子,再去美国。”父亲说:“哼,我的话你那么听早就好了,我现在就抱上大孙子了。”我故意埋怨:“老爸呀,你光嘴上说,倒是替儿子操办啊!”父亲也抱怨:“儿子啊,你老爸给你介绍了多少大家闺秀、名门望族,你那是敷衍了事,儿子啊,做男人不能这样不负责任,你这样似是而非的,上次那个银行家的女儿还在等信呢,你到底什么想法?”   “老爸,这事您就别管了,不就找个好姑娘结婚吗?我自己找,请尊重我个人的选择。”
  父亲说:“还是通过熟人介绍的好,知根知底。中国嘛,自古遵循媒妁之言。”
  我不屑地笑:“老爸,别忘了,您儿子是喝过洋墨水的人。”
  父亲说:“好,但是我听说你最近跟那些影星、歌星、舞女打得火热,我可有言在先,我们陈家的儿媳妇要书香门第,要大家闺秀。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还有,我不管你是否喝过洋墨水,不要把洋媳妇领进陈家,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像谁,种都串了。”
  我笑,看起来父亲对我的婚事,真是上心、具体啊,都说出这样不雅、粗俗的语言。
  跟父亲的这段对话,我是心里有底的。从见到春华,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或者说,我找到了生活的方向。与其说我要回美国,不如说在逃避,到底逃避什么呢,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战争的,社会的,感情的,很多,也很少。这种迷茫,如少年的青春期,叛逆,无所适从。
  热恋,在不知不觉中展开。春华没说爱我,也没说喜欢我,尽管她对我若即若离,但从她的眼神,我能读出语言。就从这一点,我确定,我在和春华热恋了。春华写字画画,我给她研墨,她开画展,我给她出资,为她做的一切,她是深表谢意。而我总感觉,做得还不够。我陪她看戏,跳舞。无论我出席什么活动,都邀请她出席,好在,她特别喜欢出席这样的场合,并很快融入这些头面人物中去。但我发现,她多数活动是不邀请我参加的,有时行色匆匆,有时满怀心事。这些我都能理解,因为我在国外很多年,别说在谈恋爱,就是结婚了,都要给彼此留有空间,为什么总要深挖别人的隐私呢,探究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
  爱情不是预先设计,也不像父亲期望的媒妁之言。我的爱情不求,不寻,而是遇。遇的因素缺一不可,不偏不倚刚好遇见她。那晚我如果不提前出舞厅,如果那天我坐车,如果没有追杀,如果我没驻足欣赏上弦月和闻花香,我都不会遇到春华。
  小鱼有事没事不是粘着我,就是粘着春华,竟然跟春华学起了书法和绘画。有时她还逃课,不去学跳舞。那个俄罗斯舞蹈家打电话通知了郑咪,并大发雷霆,说做家长的失职。郑咪当然要找我和春华算账了,说自从那天跟我们吃夜宵回去,小鱼的心就跟长草了似的,不安心跳舞了,说小鱼学跳舞的费用还是别人出资的,这不辜负了人家一片期望吗?再说,现在已经进入了毕业演出排练,《天鹅湖》,小鱼是主角。男主角是俄罗斯芭蕾舞演员。
  为了小鱼的学业,我们俩再怎么喜欢小鱼,也不能再带她瞎玩儿了。各种理由拒绝她的到来,我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描摹她舞蹈学业的宏伟蓝图,鼓励她,将来她会是世界顶级的舞蹈家。她信以为真,说为了我,也要跳出一片新天地。我倒没在意这个为了我,她向来率真得口无遮拦,无法辨别她那句是认真的,只要她完成学业就好。
  让我说着了吧,曹石已经和贝娜妮分开了,竟恬不知耻地跟我炫耀,我没有亏待贝娜妮,那天的生日宴,她认识了几个大使,那个日本人黑田,现在跟她打得火热。可都是比我有钱的主,我这也是成人之美。我竟批评纠正了他这种行为,要是以往,我也就一笑而过。他惊讶地看着我,表情是刮目相看的样子,我真受不了他这种嘲讽的表情。不怪他有这种强烈的反应,曾经我跟他是一路货色,但我不嫖,走青葱浪漫路线。他说我这种行为比嫖还厉害,撩人的终极手段,就是从来不刻意撩。为了找回面子,我说这次青葱浪漫我是认真的。他说你哪次都说是认真的。算了,我不想跟他谈论此事了,东风无力百花残,随他去吧,我将开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恋爱新生活。下面我就不想听曹石说什么了,每次他都要叙述与分手女人的心得体会。我如果是作家,都不用满世界找素材。
  不管你听不听,曹石照样滔滔不绝,一吐为快。他说与贝娜妮的交往,纯粹是贝娜妮在勾引他。任何男人都无法抗拒贝娜妮身体的诱惑,她性欲和技巧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她是火与水的化身,在快被火燃烧灰烬时,雨露滋润,浴火重生。在她的裸体面前无法保持男人的冷静与尊严,她就像巨大的磁场,让男人一败涂地。曹石说到最后,又厚颜无耻地说,他上了贝娜妮的当。我哈哈大笑,鬼才相信。即使他是真上当了,也是活该,该他上当了。他说跟贝娜妮上床他才知道,贝娜妮就是为了钱,她有三个孩子需要养活。我震惊,她才二十几岁,竟是三個孩子的妈妈。曹石摇头,这就是无底洞。我没有那么多鱼给她,与其给她鱼,不如给她钓鱼竿。所以,我介绍她认识了黑田。现在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日本人就是她的梯子。
  我不得不佩服曹石,法租界小翻译官,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却在上海滩如鱼得水,认识人之广,三教九流、黑道白道,没有他进不去的衙门。我曾嘲笑他,你就是上海滩的名妓,男名妓。他听后不恼,哈哈笑,适者生存啊!他说跟我没法比,有个显赫的家族和一言九鼎的爹撑腰。曹石是我的同学,在美国时,他是靠我的接济和勤工俭学完成的学业。他活得现实,回国先找个良家女儿结婚生子,然后再找他的真正爱情。我恰恰相反,找不到爱情绝不结婚。
  那次舞会后,贝娜妮成了春华的好朋友,经常到春华的住处,她对中国书法着迷,来了总要练上几幅字。我倒是没看出她如曹石说的那样恶劣,即使为了钱也无可厚非,她是为了养活孩子。所以,我也就没有必要提醒春华提防她。话又说回来,都是女人有什么可提防的。
  呵呵,小鱼这个小丫头,给我们送票来了,参加她的毕业晚会,在上海大剧院。她扔下票,为什么是扔,因为有情绪,还记恨我们俩不带她玩儿,还冠冕堂皇地鼓励她完成学业。她扔下票说:“我演出时,如果见不到两位,我就从台上直接跳下来。我说的是两位哦,缺一不可。我可是《天鹅湖》主角,跳砸了,你们俩负责。这可是莫斯科帝国歌剧院的芭蕾舞团助演。”
  我俩面面相觑,只能唯命是从啊,还得要千恩万谢,并做了保证。哄她高兴呗。
  答应了小鱼,唯恐耽误了。不到下午五点,我就开着车,带着春华,到了上海大剧院。我和春华简单吃点饭,我打算等小鱼演出结束后,我们去吃法式大餐。小鱼喜欢吃西餐。呵呵,这个小鱼就不该叫小鱼,应该叫小猫,小馋猫。我和春华吃完饭,看时间还早,又到附近田园咖啡厅小坐。   田园咖啡厅因上海大剧院而闻名,到这来看剧的,大多是社会名流。看剧,到田园咖啡厅小坐,已成时尚不成文的规定。我和春华每人要了杯咖啡,趁着这个机会,谈论着给春华办书法展的事宜。我想为春华做点事情,而且是她最想要的,考虑再三,为她举办生日类的晚会,太俗气了。举办书法展,高雅艺术。我就是要讨好春华,让她感动,让她爱上我。然后,我要带她去见我的家人,我答应爸爸了,尽快带儿媳妇见他。春华听了我的想法,眼睛闪着喜悦的光,她抓住我的手,双手捧着,放到脸庞,温情地说:“陈岩,谢谢你,别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优秀。”
  幸福从我的手指传遍我的全身,我伸出另一只手,捧住春华的脸,凝望着,深情脉脉。我把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中间隔着咖啡桌,茉莉花香让我心醉。
  “哎哟,哎哟,不要这样好不好,”是曹石拍着手,笑嘻嘻地向我们这边走来,“顾及点别人的感受,OK!”摊开双手,“陈大律师,可怜的我,失恋了。你们这样热恋,我心生嫉妒啊!”
  他坐到我们的桌边,我为他要了杯咖啡。他惬意地搅咖啡,一脸春风得意。他嘴上嚷嚷着失恋,实际心里乐开花了。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又要向另一位她喜欢的女人追求了,贝娜妮成功地被他甩掉了。
  春华迷茫,她看着我疑问,“贝娜妮呢?他们不是……”我只笑不答。曹石一脸无辜,摇头:“她攀上高枝了。”嘁,这家伙可真能装。
  “哦?”春华认真的样子,“你这个枝够高了呀?”
  黑色幽默!我忍住笑。
  曹石忍俊不禁道:“黑田的枝高不可攀啊,还挂着金银财宝。”
  “黑田?”春华停顿下说,有点小担心,“黑田是日本人嘛!”
  “哈哈,嫂子,单纯啊,”曹石压低声音,“金条是不分国界的哦!”
  “管谁叫嫂子?”春华瞪他一眼。
  我故意纠正:“还没到时候呢,瞎叫啥!”
  我拍着春华的手,安慰她说“亲爱的,他的失恋,已经无法用数字来计算了。”
  “陈兄说着了,”他看看春华,避讳,他贴着我的耳朵,“小鱼,这个小女孩,太出色了。”
  我呼啦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尖说:“你休想!”不知道怎么的,我的心忽悠疼了一下。
  “你们俩怎么像小孩子,说翻脸就翻脸?”春华笑着说,她看了下手表,“快到点了,一会儿,我们同去看芭蕾舞。”她看着曹石。
  我也慢慢坐下,觉得自己是失态,为了挽回刚才的尴尬,我说:“曹石,我想你也是去看芭蕾舞的吧。看完后,我请大家去玩儿,想去哪儿,你挑。”
  “哎呀,谢谢陈兄的美意。”曹石喝口咖啡,欲站起来要走的样子,“我哪儿有你那福气啊,我这忙得脚打后脑勺。”他很随意,因为我们太熟悉了,“今天一早,巡捕房活捉了一个共党头头。当局马上来巡捕房办理引渡手续。”
  “共党?”春华低声大惊小怪,惊恐地瞪着眼睛,“哎?我听说过共党,个个都是钢铁战士。”春华有力地握住拳头。
  “嘁,拉倒吧!”曹石不屑,“这个中共,谱摆得蛮大,一看就是个大官。可是,窝囊得很,也不过如此,还没用刑,什么都招了。”
  “共党长什么样啊?”春华好奇而天真地问。嗨,春华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能是什么样啊,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呗。”没想到曹石居然不厌其烦地给春华描述:“春华大小姐,你还真就问对了,这是我看到的最特殊的共党。这个人五十多岁,卷发,蒜头鼻子大金牙,手背有个大伤疤。说话官派十足。”曹石就这样,见到漂亮女人他就魂不守舍。
  出乎春华的意料,她微张着嘴,失望而惊恐:“跟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曹石看手腕的表,站起来,转过身,“哦,再见,时间来不及了。”他打个响指,“祝你们今晚愉快!”他又回身,得意地说,“春华,哪天赏脸,我请你去赌城。今晚,或者明天,就有一大批地下党落网。所以,我的金钱大大的。”
  我鄙夷地转过脸去,不屑看他。
  他戴着皮手套,玩世不恭地说:“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陈兄,我比不上你,你家底厚,有老爷子撑腰。老爷子是谁呀?前清二品大员,法租界会审公堂刑庭庭长,当了一辈子刑庭庭长,在上海司法界一言九鼎。我有这样的老爹,也不用……哪天,我去看老爷子。”说完,他快步走出咖啡廳。
  我也看下表,拿起春华的大衣,说:“快到时间了,我们早点去剧院,小鱼盼着我们去呢!”
  春华站起来,我刚给她披上大衣,她突然扶着额头,踉跄了下,我伸手扶住她,把她拥在肩旁。她虚弱地说:“我头晕,老毛病又犯了,怕是不能参加小鱼的毕业演出了。”
  “那她会很失望的,你想她还是个孩子,看不见她想看的人,她会以为我们都不爱她了。万一因为这个,演出闪失,我们怎么会原谅自己呢?”
  “是啊,”春华歉意地看着我,“要不你送我去银山路吧,这里离那最近了。那里有个私人诊所,我经常从她那里拿药,回来还来得及。”
  “我开车送你。”我扶着春华向咖啡厅外走。
  银山路我还是知道的,那里住的大多是文化人,词作家郑咪也住在那里。车开得飞快,一开始春华瘫坐在副驾驶座上,痛苦地闭着眼睛。快到的时候,她睁开眼睛,说现在好多了,我说那也拿点药,吃上,心里才踏实。她说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就能坚持看完小鱼演出了。我又担忧起来,银山路住的都是文人,怎么会有医生。春华说,文人就不生病了,一样需要医生啊。我想也是,哪儿没有私人医生。
  终于到银山路了,我停好车,说要跟她一起去看医生。春华说不用,我现在基本好了,就是去拿点药,快去快回,你去人家医生还得招呼你。
  春华一个人去了,我坐在车上等她。我从车窗看她,脚步匆忙,矫健,完全没有刚才的虚弱。也就将近十分钟吧,春华回来了。我下车迎接她,开车门,春华上车。春华说她已经吃上药了,现在可以去剧院了。
  等我们赶到剧院,演出刚开始。嗬,熟人不少啊,黑田和贝娜妮坐在包厢,赵木存一个人坐在包厢。最前排有几个空位,定是给哪位大人物留的。我们的包厢挨着赵木存的包厢,开演有那么一会儿,郑咪才来,她坐到了赵木存的包厢。   在郑咪没来的时候,春华有些心神不宁。我发现,她的眼睛不时地往赵木存的包厢看,等看见郑咪来了,她才聚精会神看演出。当小鱼跳高难度的动作时,她紧张地抓住我的手,她替小鱼担心呢。我伏在她耳旁问,头晕好了吗?她说吃了药,已经好了。我说演出后去吃夜宵,你行吗?她说没问题。我答应小鱼了吃夜宵,答应的事要办,要不她会伤心的。
  小鱼跳得优美而忧伤,我感觉她一直在向我这边看。她那样瘦弱,却亭亭玉立,她活泼可爱,眼神时常流露出忧患。脚尖上的舞蹈,伴着疼痛的美丽。我真想把她的双脚捧在手心里呵护,那脚趾尖不是鲜血淋漓,就是伤痕累累。小鱼用脚尖在舞台上舞蹈,我却像个女人般泪水涟涟。春华递给我手绢,茉莉花香让我沉醉。我接过手绢,并没放在眼睛上接眼泪,却放在唇上,吻着那淡淡的幽香,我竟泣不成声。这是来自春华身体的茉莉香味,我感激这香味眷顾我。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人是有两面性的,比如我,上法庭的时候,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哭泣。比如现在,他们不会相信这是律师的眼泪。为这么丁点的事情,为那个丁点的脚趾尖,为那个十七岁的小丫头。
  演出快结束时,我看见李杰军来了,这个时候他才来干什么?让人无法不瞩目,呼啦啦前呼后拥的。哦,原来最前面的座位是给他留的。他坐下,旁边还空个座位。我想,这又是给谁留的?这么晚了,就不要来了嘛,影响大家观看,也是对演员的不尊重。唉?奇怪,每次见到他,身边都有媚艳的女人相伴,今晚只有几个保镖。想必身边那个空位就是给媚艳女人留的,哪个女人敢有那么大的谱?
  小鱼终于谢幕了,不不,不能说谢幕,她那样风华正茂,永不谢幕,应该说完成了毕业作品。我鼓掌,不是为她的芭蕾,而是为那双可以歇息的脚丫。该是下一个学生跳舞了,我现在才恍然,应该再购买一张票啊,给小鱼,坐在我的身边,让她歇歇脚。
  而小鱼,从后台的小门走出。她穿着白色的上衣,蓝色的长裙,清新、淡雅、飘逸,像蓝天上的白云。我情不自禁地站起来,我以为她是向我走来。春华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坐下。我是坐下了,但我伸长脖子,看着小鱼,她走向哪里呢?她走向前排了,天啊,她要去哪里呢?不会的,绝不会的。她走到了李杰军的身边,李杰军很绅士地伸出手,接住了小鱼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下,小鱼慢慢地坐到了李杰军的身边。我几乎是蹦起来,春华又拉我坐下,并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侧脸看了眼郑咪,她似乎很淡定,目不斜视地看着舞台,并不时与赵木存耳语。
  演出结束了,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注着小鱼,她答应和我们去吃夜宵的,吃法国大餐。我们也答应她来看演出的,春华头疼都坚持看完了。
  而小鱼,挽着李杰军的胳膊,回头看着我,看着我……这个时候,春华还紧紧拉着我的手,我挣脱了她的手,向小鱼奔去,我想拽回小鱼。可是,春华双手拉住我,她贴到我的耳朵边:“这么多人呢,保持冷静。”
  贝娜妮象征性地向春华挥挥手,就与黑田勾肩搭背地走了。郑咪连招呼都没打,逃跑似的就不见人影了,她这个表姐当的,小鱼跟76号的李杰军在一起,她为什么视而不见?而春华平时是那样善良,看着羊入狼口,却无动于衷。小鱼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我拉着春华,追到门外,看见了小鱼的影子,她上了李杰军的车。
  小魚看见我了,向我挥下手,坐进车里,车很快开走。
  四
  今晚的月亮蒙了一层轻纱,朦朦胧胧的,少了明亮,多了一层雾。春华指着天上的月亮,“你看啊,别样的月色。”她又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去哪儿?我请你。”
  “好,我们去赌城。”我知道春华是想让我高兴,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拉着春华的手上车。我甩甩头,无所谓了,在这动荡的世界里,该放下的就得放下,什么奇葩的事都会发生。我拥抱了下春华,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失而复得,我亲爱的春华。我发动车,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赌城,上海颇负盛名。社会名流,不到这赌一把,你都不好意思说是上流社会。
  走进赌城,嗬,都在啊!贝娜妮最引人注目,她穿着大红的裸肩晚礼服,叼着细杆女士烟,烟嘴也是细长的,范儿十足地架在手指上,扭着丰满而苗条的腰身,穿行在男人之间。让我惊奇的是,短短的日子,当她跟着曹石的时候,她依然丰盈,依然风骚。可是,今晚,除了丰盈、风骚,多了珠光宝气。她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每件都价值连城。她身边不是那个矮个子的黑田,而是高个子的英国人。她在赌桌边款款坐下,那个英国人站在她的身边。她的赌注下得大,挥金如土,一群男人,就像众星捧月。我在另一张赌桌上看到了曹石,大概是输了,领带松垮垮地歪到了一边。曹石气恼地从赌桌边回身离开,正碰到我,我故意调侃他,“你慢点,赢了就高兴得得意忘形了。”我拽拽他的领带,“恭喜发财!”我想他今晚一定是发财了,因为在咖啡厅他说有个中共叛变,那就会供出一串地下党,曹石他们之类的能没有赏钱吗?他这个法语翻译啊,属穆桂英的,阵阵落不下他。传来贝娜妮爽朗、甜腻而浪荡的笑声,曹石指着笑声来源,“那才是真正的赢家。”
  “呦呦,吃醋了,那你别把人家甩了呀!”这个曹石是得了便宜卖乖,我从来不信他在女人身上还有什么感情而言,充其量,是他情欲。
  春华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们斗嘴。
  曹石四下里看看,凑到我的耳边说:“离开我,她如鱼得水,海阔天空。她开始倒卖情报了。”
  我也凑到曹石的耳边,很内行地说:“卖给日本人?汉奸。”其实,我连曹石也骂了,虽然我不是什么重庆方面的人,或什么抗战分子,但我是中国人。
  曹石哑笑:“你太乡巴佬了,只要挣钱,她可以卖给任何人,日本、美国、英国……别忘了她是意大利人,她爱哪个国?都爱,都不爱。”
  春华不知道听到我们谈话了没有,她轻笑着说:“曹先生,你的领带……嗯,歪了,有点狼狈。输点赢点,没关系,保持形象。”
  曹石正正领带,他拉着我,向旁边的茶座走去,我们仨坐下。桌上有酒和香槟。
  春华喝着香槟,温和地对曹石说:“哪天去我那里喝茶,我送你一幅字。”   “好啊,谢谢!”
  “也可以到我那里练字。”
  “我今晚是心情不好,你们说共党真是神通广大,就这么短的时间,走漏风声了。那个叛变的共党,带着人去银山路抓姓潘的共党大官,人去楼空。”
  银山路?我心里默念,我想起田园咖啡厅,春华听完曹石说抓住一个共党,曹石刚走,她就说头疼,并且,我开车送她去了银山路,那里有看头疼病的医生,还没让我下车,是有意背着我吗?郑咪住在银山路,可巧的是,她比我们看演出来得还晚。她表妹毕业演出啊,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让她耽误了表妹的演出?
  我不禁看了春华一眼,是高度巧合?春华也正看我,她轻声说:“银山路住的都是文人,这大家都知道,怎么会有他们要抓的人?嗨,现在抓人都抓红眼了,乱!”
  看春华说话的神情,不像,什么都不像。我迷恋这个女人,醉人的微微茉莉花香的女人。
  “不不,”曹石摆手,“绝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那梅花路,可不是文人住的地方吧,去抓姓刘的中共更大的官,你猜怎么着?也是人去楼空。”
  我懒得听他说这些事,“也许正巧,人家出门办事,或搬家。”
  “烟灰缸里的烟头还在冒烟呢!”曹石神秘地说。
  春华站起来,“也许你们是找错地方了,不听你这些敏感的话题了,我们又得不到钱,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是吧,陈岩。走,赢钱去。”
  曹石拽着我不让走,听他说,“奇怪就奇怪在这儿,叛徒是跟姓刘的共党住在一起。绝对不会找错地方。他们查呢,查哪儿走漏的风声。”曹石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赌桌那边很热闹,春华已经不耐烦曹石的滔滔不绝,先到赌桌下赌注了。
  我示意曹石注意避讳,他这才打住。
  春华的对手是贝娜妮,两个女人都不含糊,下注大,出牌快。春华真是豪赌,她赢了贝娜妮。而贝娜妮手里架着烟,嘴里吐着烟圈,输得起,赢得也豪迈。
  曹石先走了,约我明天吃饭,我暂时答应了他。
  在赌城,钱就像风,呼地刮来金山座座,呼地刮走一贫如洗。春华与贝娜妮去茶座喝酒了,春华把赢的钱留下,我接着赌。等春华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她赢的钱输光了,还赌光了春华随身带的钱,我不是花女人钱的男人,但今晚我想花春华的钱,看她是什么反应。我没看走眼,春华对我很舍得。我心甘情愿春华对我放长线钓大鱼。
  凌晨三点离开赌城的,春华没因为我输钱而有一丝的不快,她还跟我开玩笑:“别睡着了,看着路,好好开车,我的命可交给你了。”
  “睡不着,输红眼了。”我笑着说。
  “哈哈,陈家的大少爷,不会就这点度量吧。”
  “都是被你带坏了。”
  “冤枉啊,是你要赌的,我怎敢不奉陪。”
  “哎呀,你就夫唱妇随呗!”
  “有点原则好不好,应该说,举案齐眉。哦,哦,也不对。”
  “文雅。”
  “开心吧?岩。”春华说着,靠在我的肩上。
  “开心,输的不是我的钱,能不开心吗?”
  “如果我还能为你做点事情,比如说开心,我将不胜荣幸。”
  “哎哎,春华,别这么正式好吗?”
  我想起一件事,我应该说了,“春华,看你哪天有时間,去我的家里坐坐,我父母都想见你。”
  “为什么要见你父母啊?”春华看着车窗外,我从侧脸,看见她笑了。我想,她是故意这样问的。我呀,在没遇见春华的时候,跟曹石没太大区别,浪荡公子是出了名的,女人走马灯似的换,还有舞女,没关系的,反正我又没打算结婚。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表露心声,显得太直白。春华是含蓄、文静的女孩,我不能破坏了意境美。我尽量娓娓道来:“你看啊,春华。自从认识你,我整个世界观都改变了。我一直嚷着要再去美国,我父母却嚷着要我结婚,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现在,他们有个重大发现,我不再提去美国的事了,他们感到惊讶,但不敢问,但他们怎肯失去大好良机,媒婆又踏平我家门槛了。”
  这回春华转过脸看着我,她虎着脸,撅着嘴:“好啊,你是想拿我做挡箭牌,拿我敷衍大家。我决定,我不见你父母,不做你的帮凶。”
  狡猾的春华!我只好继续表白:“看,我还是没表达妥当。春华,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样误解了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解释。”
  “看把你急的,逗你玩呢!也不怨我生气,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嘛!”
  “我接着说,你可不许生气啊!”
  她调皮地说:“准了。”
  “我的婚姻快成父母的心病了,他们逼迫得紧,我只能说我有心上人了。”我开着车,侧头看春华,她也正看我,眼睛含着笑,我耸下肩,“有了,只能领你回去见父母了,否则,以为我在骗他们。”我停顿了会儿,“所以,我的父母急着要见你这位大家闺秀。自从见到你,恍然大悟,我的爱情来了。”
  春华思忖了会儿说:“岩,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不了解我。等你真正了解我的时候,我怕你会后悔的。”
  话中有话呀!能有什么我不了解的呢,她又不能说的。既然不能说,我何必要知道。我是受到西方教育的人,中国的夫妻或者恋人,给对方的空间太少,甚至没有,每个人都有权保留隐私。我宽慰地说:“哦,我亲爱的春华,我什么都不想了解,难道我了解的还不够吗,已经够多了。看见你,我心欢喜,看不见你,我莫名地忧伤。足够了。”
  春华沉默,面带愧意:“岩,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想我还是等等。见你父母,我心里还是有些惧怕。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而且,你父亲又是那样德高望重,又令人生畏。”
  “没关系,春华,别太为难了,是我太心急了。等到你愿意的时候,自自然然地去见我父母,他们在期盼着。他们都很善良。”我说到这,春华倾过身子,吻了下我的脸颊,茉莉花香瞬间淹没了我。
  日子平淡而匆忙,关于春华见我父母的事,暂且撂下。凡事不能太着急,我也是这样劝我父母的,尽管他们那么迫切地想见春华。他们想知道,什么样的姑娘让他们桀骜不驯的儿子安下心来做事,不再折腾着出国。能降住他们儿子的姑娘,不会是等闲之辈。当然我会给他们描述春华,她的美貌,她的才华,她的端庄和文静,和她的善解人意。   小鱼这个臭丫头,这几日也不见影子。听春华说,她正在加紧排练,要开个人的芭蕾舞会呢!嗬,小小的年纪,野心倒不小啊!只是,她那双小脚怎么能受得了啊!这孩子太要强了。
  上午出完法庭,下午到春华家,春华不在家,只有阿嫂在家。
  我坐在客厅等了会儿,春华的住处最大的特色就是书多,英文原版书也不少。我又去了书房,毛笔纸砚都放得规规矩矩,她说过,一个好的书法家或画家,从不把墨迹弄得哪儿都是,画完写完,哪儿都是干干净净的。我又回到客厅坐下,拿起一本英文书看,是《呼啸山庄》。
  没一会儿,春华回来了,脚步匆忙,脸色绯红,额头有细密的汗珠。她看见我,先是愣了下,礼貌性地点下头,无暇顾及我的样子,直接进了书房。只见她拿出几幅字画,对我说,岩,你先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先出去一下。
  我看她手里拿着字画,就站起来,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字画,看了眼,都是她平时不舍得出售的东西,还有一幅是王羲之的真迹。我问她,这是要干什么?她说卖。我说你这么缺钱吗?她说是。我说我可以帮你啊。她说有急用,再说跟买家已经说好了,人家在等着呢。我说送她去,她说不用,她叫的车就在外面等着呢。看情景,她是怕我看见买家,我表明说,我不下车,在车上等你。这样,春华上了我的车,打发她要的那辆车走了。
  在车上,我看春华紧紧握着字画,心绪不安的样子。我说你要是不舍得就不要卖了,需要钱我有。她看看我,摇摇头。我又问她,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她说救人,她一个远房表哥被关进龙华监狱,但他是被冤枉的,唉,这个世道,到哪里说理去。人关进了龙华监狱,进了那里,就是长着三头六臂也很难再出来。我有自知之明,凭我在社会的资质,无力从监狱救出人,我想到了曹石,求他帮忙兴许能成,但我没有把握,我只好说:“春华,要不你再等等,我来想办法。”可能我的语气不坚决,她对我苦笑了下说:“不麻烦了,能用钱摆平的,是最省心的事。再说救人如救火啊!”
  我也就不再强求,想开了,什么都是身外之物,除了生死。车停在一个夜总会的门前,夜总会显得冷清,因为只有到夜幕降临,夜总会才喧嚣。下午就到夜总会来的人,不是有事要办,就是约了人。春华下车,我握握她的手,意思让她快去快回。春华回望我一眼,微笑着下车。
  约莫有一刻钟,春华从夜总会走出来,她身后跟着贝娜妮,跟春华耳语了几句,立马闪身回转。我忽然醒悟,这是把书画卖给贝娜妮,是,贝娜妮现在财大气粗,她可以用日本人的军机倒卖黄金,上海广州潇洒来回飞。有一次,我看见贝娜妮站在春华的书房,久久凝望那幅画,当时我问她,你喜欢这画,她说是的,但可惜她不能据为己有。这回她终于惦记到手了。春华心事重重地上车,看来交易不是很愉快,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得出,她焦急、惶惑。她的这个远房表哥对她很重要。其实,我已经料到,春华的努力是杯水车薪,但她是个要强的姑娘,她想凭自己的能力救她的表哥。我打定主意,见曹石,救春华的表哥。我不想等春华的结果,我决定今天晚上就见曹石,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求过他什么事,都是他在蹭我的关系。但我这人绝不是求什么回报的人,曹石,这么多年了,他既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朋友,更是无话不谈的,相当于男闺蜜吧。早年留学海外,他时常揭不开锅,基本都是我接济他。现在想来,都是我们朋友一场的缘分,感谢上苍给我这个缘分接济他。再说,我家有这个能力,别说接济他一个人,再有十个曹石也接济得起。他也是有志气的人,从大学毕业,无论他用什么方法挣钱,他都不再花我的钱,还时不时帮我孝敬我父亲,比如,新茶下来了,拿两包新茶,瓜子虽薄是人心嘛!有时什么也不拿,陪我父亲下盘棋,再对饮一杯。这我都做不到,所以呀,曹石深得老爷子的喜爱。只是,他近几年跟当局,跟76号走得比较近,说白了,跟日本人走得近。但他自己也振振有词,为什么有钱不挣,日本人的钱也是钱啊!他说,他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哈,在爱情观上,他还是那德行,不会改了,现在又在追一个电影明星。这也不影响他孝敬老爷子。
  晚上,我约曹石在法国人开的酒吧里见面。不管我约他还是他约我,都是他先到,这些年已经形成了习惯。我来到的时候,曹石已等在那里,他见到我,显得有点焦急:“我的大少爷,你总算大驾光临了!”
  我慢条斯理地坐下,要了杯鸡尾酒,抬半拉眼皮对他说:“怎么?发达了,等我一会儿就抱屈了,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别忘了,过去是谁帮你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的。”我故意拉长声。就他这人,现在这个样子,你不敲山震虎,他就忘了规矩。
  “不是,陈兄。”曹石递给我一支烟,“你不是不知道,我正跟那个大明星……唉,兄弟我追得好辛苦啊!”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绒布礼盒,推到他的面前,“你呀,空着两爪子,光用嘴甜言蜜语,人家大明星就会跟你走?哈,笑话,人家是见过世面的。”我指指礼盒,“打开看看。”
  曹石迫不及待地打开,已经喜上眉梢,“陈兄,这是几层意思。”他已经知道这是我送他的了,他故意这样说,那是一条上等的珍珠项链。
  “拿去,送给大明星,保证你心想事成。”我这个人办事从来不亏待别人,就说我跟曹石称兄道弟,也不能让他空手办事。曹石跟我也不见外,装进里怀兜,“谢陈兄!”他停顿下,“这良辰美景的,你不会就是为了给我送项链吧,你那个大美人春华呢?”
  “唉,”我嘆口气,“不瞒你说,春华不高兴,我也就不爽啊!为了她,我今天有一事相求。”
  “咱俩有什么求不求的,正好给我个表现的机会,说吧。”
  我凑近他,压低声音说:“春华的表哥关在龙华监狱,是被冤枉的。”
  我还没说完,他就问:“救人,叫什么名字,犯的是什么事?”
  “他叫关大山,好像是走私黄金。”我编个理由,我没说被人诬陷是共产党,不妥。
  刚才还一脸轻松曹石,听到我说出名字,坐直了身子,然后他探到我的跟前,说:“陈兄,审讯这个人的时候我在场,怀疑他是中共。”   “不管是啥共,她是春华的表哥,我就要救他。”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曹石严肃地说:“陈兄,对不起,这个我真办不到。政治犯,抗日分子,日本人看得严,76号看得更严。”
  曹石说办不到,一定是办不到。曹石的话,让我有所思想,春华表哥是中共,那么春华呢?我想起田园咖啡厅的事,曹石刚说完抓到一个共党的大官,春华就说头疼,然后他们扑空……春华难道真是通风报信人?我不禁打个寒战,杯里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离开酒吧,我独自去了大华舞厅,我不想去百乐门,熟人太多。在大华我和陌生的舞女、陌生的女人跳舞,跳得很酣畅,还喝了很多酒,和陌生女人喝交杯酒。今晚,我无论跟哪个女人跳舞,心里一直在问,春华她是真的爱我吗?我们的交往是有目的的吗?但无论怎样问,春华纯真的脸在我的眼前浮现,手里挽着的好像还是春华。这是和春华交往以来,第一次只身到舞厅跳舞。不想见到熟人,还是遇到了贝娜妮。还与贝娜妮跳了一曲,她今晚又换了个法国人,我问她,你那个日本鬼子呢?她倒很大度,耸耸肩,说她不属于任何人,就是为了赚生活费用。
  我有所指地说:“终于被你惦念到手了。”
  她不解地问:“你说的是什么?”
  “春华的字画,我可以赎回来吗?”
  她回答干脆,“不可以,我这不是当铺。”她说着,不时用她丰满的胸脯有意无意地碰我,“这不怪我,我是帮助她,她需要钱嘛。她很傻,完全不用字画卖钱,可以用她的情报……”
  我没再让她说下去,用眼睛狠狠地瞪着她说:“记住,中国有句老话儿,祸从口出。如果再有类似情报的语言,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一个外国人,不懂中国的规矩,这次就原谅你。上海滩你打听打听,我们陈家在司法界的地位。”
  贝娜妮连忙说她会守口如瓶的。
  从舞厅出来,很晚了。但我不想回家,想立刻见到春华。她睡了吧,这么晚去,打扰她吧?我还是来到她的住处,敲门。
  是阿嫂开的门,见是我,说他们家小姐已经睡下了。我没有走的意思,赖在门口。屋里传来春华的话,请陈先生进来吧。
  我走进屋,先停留在客厅,春华说,岩你进来吧。我走进她的卧室,她穿着睡裙,坐在床上,床头灯闪着粉色的光,显得房间温暖而柔和,床头柜上放着一本扣着的英文书。春华尽管微笑着,但一脸倦怠,她说她没睡,因为睡不着,在看书打发时间。我进卧室是站着,卧室没椅子,那个小方凳也不知哪儿去了。她的床很大,有床边,很宽,平时可以坐在床边的。我不好意思坐到床边,只好站着。她招呼我,示意我坐在床边。我坐到她的床边,但没脱外套。她说脱掉大衣吧,舒服些。我脱掉大衣,她拉着我的手,说手这么凉。她没问我去哪儿了,或者我从哪里来。眼色柔和,但藏着忧伤。也许恋人往往看见对方眼睛的忧伤,春华她望着我,安慰我说:“好了,高兴点,我的那些字画可以重写,只是那个王羲之的真迹是永远不会有了。”
  我问她:“你表哥的事办得怎么样?”
  她说:“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就放手吧。”
  “绝对不行。”
  我想说这是你的任务吗?但我还是忍住了。此刻,我为没能帮上她而自责。
  她忽然抱住我,茉莉花香扑面而来,我也紧紧抱住她,无语凝噎。我是那样的心疼,这样柔弱的女子,如果真有他们说的任务在身,她承载着多大的压力啊。她细声细气地说:“这么晚了来看我,是知道我在想你吗?还是知道我心里苦闷?”
  “是我想你了。春华,我没办法,想人的滋味很难受,所以,我来了。你为什么不问我从哪儿来呢,给我一个述说的机会。”
  “不不,你从我心里来,但我时刻害怕你从我心里走失。”
  我觉得春华身子发抖,我把她抱得更紧:“春华,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还有我呢。”
  春华仰面看着我,深情款款,她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汪汪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她说:“岩,你还邀请我去家里看你父母吗?”
  “当然了。”我兴奋得脱口而出。
  “那我们明天去好吗?”
  “好!”我握住春华的手,“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来接你。”
  春华又握住我的手,不放开,她说:“我怕一放手,明天你就不来了。”
  她天真的样子像个小孩子。我说:“怎么会呢?”我看看屋里,我不怀好意地说:“……那,我就住在这里,明天咱俩一起去我家。”
  她看了我半天,下了很大决心地说:“行。”她开始行动,她把一条被子隔在床的中间:“你睡在这边,我睡在那边,不许过界,你保证?”
  我“扑哧”笑了,像过家家。我看下表,再有三个小时天就亮了。我真就忐忑不安地躺在这张床上了,我以为我可以为所欲为,其实不然,我从躺下,就没翻过身。
  吃早餐的时候,阿嫂总是抿着嘴,对我笑,好像昨晚我睡在春华的床上,必定就做了什么似的。还特意嘱咐我:“陈先生,要吃热的哦,不要吃凉的。”为什么呀,好像我真做了坏事。我和春华不禁相视一笑。
  吃完早饭,我们上街去买礼物,春华还拿了几幅自己认为满意的字画。
  我们就大包小裹地进门了,我爸妈终于见到春华了。见春华又那么懂事,虽然我们家什么都有,但春华拿的那些礼物,也是对老人的尊重。特别春华拿的字画,我爸那叫一个喜欢。他早就耳闻春华了,最早不是从我这听说的,是从他朋友那听说的,朋友收藏了她一幅字。我父亲最爱有才的人,父亲一开始称春华为先生,春華说请伯父叫我名字吧,在您面前我是晚辈,也是学生。我父亲哈哈笑着,夸春华知情达理。我小妹喜涂鸦,但没长兴,给她请了老师,她也是三分钟热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她看了春华的字画,嚷着要春华到她的书房画上一幅画。我父亲嘴上说冒失,有失礼节,但他还是吩咐研墨。
  春华画了一幅山水画,气势磅礴。我父亲拍手称赞,当即邀请她做我小妹的老师,春华欣然同意。我父亲感叹,他要有春华这样的女儿该有多好。春华忙施礼道:“如果伯父不嫌弃,我就做您的女儿。”父亲正求之不得,连说:“好,那就做我的女儿。”母亲更是笑逐颜开,拉着春华的手,说:“我这女儿,真是才貌双全。”   得,这次上门,可给春华增加了负担,她不但是我小妹的老师,又变成了我父亲的女儿了。我体谅到父母的苦心了,他们认春华为女儿,一是喜欢春华,二是他们想替我把这位绝色女子笼络在他们身边。
  小妹的画大有长进,在春华的指导下,画了一幅挺不错的花鸟图。我父亲惊叹道:“严师出高徒。”春华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而,春华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显得闷闷不乐。既然我没办成,我没必要说,我也努力过,但没办成。我更不能说,你要救的人,曹石说是抗日分子,是中共的人。我也真想提醒她,你救这样的人要多加小心,会连累自己。其实,我是为她捏着一把汗。每每提到救表哥的话题,我都无言以对。春华看着我,善解人意地说,岩,我知道你也替我着急,我想,你一定奔走出手想办法,可是事情太大了,你没做到,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听了眼泪差点下来,这个时候,春华还那样替我着想,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和焦虑。突然,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唉?岩,这件事是否可以麻烦伯父?
  我顿悟,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监狱长曾是我父亲的老部下。我当然不会让春华亲自与我父亲说,那样显得,她拜访我父母,就是为了救她表哥。
  我跟父亲说了此事,父亲问我一句:“你真喜欢春华?”我说:“不是喜欢,是爱,爸爸,儿子恋爱了。”父亲对我竖大拇指,拿起电话,给监狱长打电话,邀请他到家里用餐。放下电话,父亲备了上好的烟土和酒,差我给监狱长送去。父亲对是什么性质的犯人特别敏感,他从监狱长那里和自己的判断,已经知道救的人是政治犯,棘手,但他只相信要救的人是春华的表哥。
  宴请监狱长的时候,春華特意写了两幅字送给监狱长,以便促使事情尽快办成。
  表哥获准出狱了。我驱车和春华亲自接表哥出狱。表哥浑身是伤,他们见面时的表情,并不像表兄妹那么熟络,像是从未谋面。春华冷静地说:“表哥,姨妈让我接你回家。”
  表哥说:“我的黑色呢子大衣和蓝色礼帽拿了吗?”
  “一应俱全,”春华上前扶住表哥,焦急万分,“表哥你受苦了。”
  表哥在我的车上换的衣服,因为时间来不及,要马上送他去码头,坐船出上海。在车上,表哥欲言又止。春华说:“表哥,这是我的未婚夫,为了救您,都是他帮的忙。”表哥未说感激的话,只是点点头,后来,说他有个欧阳询的真迹,被人偷了,小偷卖给了一个意大利人,说是个交际花,希望表妹尽快把字买回来。
  春华说:“表哥放心,我尽快找到此人,把字赎回来。”
  表哥上船,船鸣笛起航,春华长长舒口气。我站在她的身后,她回头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那是如释重负的微笑。我从后面拥住她,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前,我想,她在遥望着江面,她的心海,此刻已是千帆过后的欢愉和舒畅。而我此刻却是那样的心疼春华,从他们的对话,我似乎听出了暗语,那么表哥真的是中共,如果那样,春华呢?我倒吸口凉气。我不管她是谁,她只是我心爱的女人。我轻声说:“春华,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春华更紧地依靠着我,微微颤抖着说:“岩,我,我怕辜负了你的爱。”
  我问:“春华,你爱我吗?”
  “爱,爱得要命!”春华嗫嚅着说,“如果,我的爱掺杂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那是你迫不得已!”我的脸贴着她的脸,“永远不要说,包括对我,秘密就是空气。”
  她抓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脸庞,亲昵地说:“谢谢你,岩,你帮了我很多,无以回报。”
  “你愿意欠我一辈子吗?”
  “我愿意,可是……”
  “没有可是。”
  五
  回去的路上,春华的心情很愉快,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时侧脸看着我,是很久的凝视。我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车窗开着,上海的秋风吹拂着,真快,不觉已是秋天了。春华的长发拂到了我的脸上,茉莉花香淡淡地飘在车里。由远而近传来报童的吆喝声,“号外,号外,日军轰炸中国空军。”
  春华对我说,买份报。我把车开近报童,春华买了两份报。她摇上车窗,静静地看着,车里寂静极了。我能猜到,她是对日军轰炸中国空军那则消息感兴趣。我问,报上怎么说的?春华看着报纸说:“日本人情报挺准确啊,美国飞行教官陈纳德在昆明组建航校,以美军标准训练中国空军。日军的轰炸,这节奏是想把中国空军消灭在萌芽中。”
  这事我多少知道点,是宋美龄写信邀请陈纳德到中国组建空军,并委托他回美国买飞机和招募飞行员。忽然,春华像是问我也像是问自己:“贝娜妮的前夫是空军?还是孙立人部队的?”
  猛然间,我想起刚才表哥的话,他有个欧阳询的真迹,被人偷了,小偷卖给了一个意大利人……这里面有什么必然或偶然联系吗?我侧脸看她,她根本没看我,低头看着报纸,陷入沉思。
  她还是不看我,低声、自然而平淡地说:“岩,今晚我要请贝娜妮吃个饭,在上海大饭店。但需要你去约她,我要晚点到。就算成全她一份心愿吧,她总想与你单独相处,你没看出来吗?贝娜妮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你在她眼里不但是上流社会,还带着一份神秘和诱惑。在我没到达饭店的这个期间,需要你尽情地陪她,散开心扉,与她畅谈,通俗地说是聊天。聊什么,她的过去和将来。别问为什么,就算为了帮我,你懂的。”
  “似懂非懂。”我看着前方的路。
  春华又像命令,又像请求:“如果她要跟你做生意,通过你买卖情报,你也可以答应她。”
  下午的时候,我给贝娜妮打了邀请电话,听是我,她愉快地答应了,在我的预料之中。
  上海大饭店,纸醉金迷、幽静典雅和金碧辉煌交相辉映,是一座不夜城。上海当红的影星、歌星经常光顾的地方,吸引了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和达官贵族,租界的洋人臂弯里挽着一位影星或模特,经常炫耀在这里。我先到了上海大饭店,请女人嘛,男人就要绅士地提前等在那里。贝娜妮穿了条黑色绸缎的晚礼服,胸前刺绣着一条红色的凤凰,一条红色狐皮披肩,松松地搭在香肩上,像一条魔幻妖艳的火狐狸。雍容华贵,美不胜收。看起来,她为了见我,是精心打扮了一番。所以我决定,先不告诉贝娜妮春华晚到的事,就让她以为,我特意请她。哑然失笑,我这是安的什么心。贝娜妮就是这样自信的女人,她认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迷恋她的美貌,也难怪,她没遇到能逃过她的媚色的男人。在她的眼神里,认为我是另类,今天没想到,我也不过如此。是的,她绚烂登场时,我真盯着她目不转睛,像个色狼。她见到我,喜形于色,外国人就这样,从不掩饰喜悦,并夸大其词。她脱口而出:“陈先生,你好有品位呀,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后面又跟了一串英语。   我问她喝洋酒还是中国白酒,她点名喝53度的中国白酒。我使劲夸呀,天非是“海量啊,一个外国美人,能喝高度白酒,不简单”之类的。我问她:“第一次喝中国白酒吗?”这句话是试探。她说:“不是。”我又问:“第一次喝酒是谁请你喝的呢?”她的眼睛骤然闪亮,无限向往地说:“我丈夫。”
  哦,我的表情是一样的向往,用赞赏鼓励的目光看着她,留给她好好叙述的空间。我领会春华的意图,掏空贝娜妮的前世今生。尽管春华没明确说,我懂。贝娜妮其实不胜酒力,二两酒后,她已经醉眼迷离了。我说要不换葡萄酒吧,她说,不,她爱喝白酒。看得出来,她不胜酒力,而是对中国白酒情有独钟。
  酒是引子。还真让春华说着了,后来,贝娜妮还是跟我谈生意了。她说,战争是什么?是残酷和苦难,但对她来说是发财和梦想,她倒卖黄金,倒卖情報。她还说,我没有理由鄙视她,她不是中国人,只是要生存的人,所以,她抓住一切机会捞金。
  她说:“我们也可以做情报买卖。”我说:“我没有情报,我就是个律师,如果你有要打的官司可以找我。”她哈哈大笑,她说:“我守着金山要饭吃。”她对中国话研究得可真精辟,连这话她都会说。她说:“你有情报,春华那有。”我摇着头说:“你可以与春华做书法和画的买卖。”后来,她不屑地笑了,说:“你不懂。”我说:“我不懂什么?”她说:“你不懂真正的春华。”我说:“我警告过你,祸从口出。”贝娜妮耸着肩说,她只对我说。
  我们分开的时候,她说过两天她要去广州,问我是否和她同去,很希望我去。我说很想去,只是路途危险,到处是日本侵占的地方。她炫耀,说绝对安全,搭乘日本军用飞机去。我惊愕地瞪大眼睛,这个可以吗?贝娜妮高调地对我打个响指。
  谁说女人不好色,只是未遇心上人。贝娜妮流露出对我的爱恋,那色眯眯的眼神,实难招架。她说去广州的事,我敷衍着答,给她一个活话,甩她一个诱饵。
  她当然欢欣鼓舞了,说等具体时间再和我联系。
  只能说春华很聪明,我到春华家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她还在书房写字。她说有人要她的字,就急着赶,等忙完,太晚了,也就没去。她向我挑下眉毛,只好继续写了。她又调侃我:“也是给你腾出空间嘛,人家爱慕你那么久。”
  我欣赏春华的睿智和机敏,她是何许人也,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春华不明说,我当然不会打开窗户说亮话。春华写完最后一幅字,欣慰地看着我,满眼的温暖。
  到春华的卧室,那里早已摆好了茶点,哈,早就等着我凯旋而来呀!桌子上摆着一瓶白葡萄酒,我把酒倒进醒酒器里,心里一股清凉。在上海大饭店,已经和贝娜妮喝了一瓶茅台,微醺。我对自己的酒量还是超赞的。春华换了一身连衣裙,淡蓝色的,薄如蝉翼,宽松飘逸。她一阵风似的,飘到我的身边。她没有坐在对面,而是坐在我的身边。她微笑着,从醒酒器里斟酒。透明的高脚杯,倒了半杯,哈,葡萄酒没有这么倒的,太多了。她和我碰了下杯子,用英语说:“干杯!”然后,不由分说,自己先一饮而尽了。我耍了回赖,举着酒杯,说:“不行,人家还没说话,还没有心理准备,你就先干了,你知道我喝这杯酒有什么要求吗?”
  春华惊喜,并调皮地伸下舌头,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个小可爱动作。可爱得像春天的狗尾巴花。我说我想和你喝杯交杯酒,我举着杯子,伸着胳膊,等着她的响应,我完全一副居功自傲的神情。
  春华眨着大眼睛,对我无可奈何的神情,她举着酒杯,我给她斟满,两臂相交,我在她耳边说:”我爱你。“当我们干杯后,我拥抱了她,说:“告诉我,说你爱我。”
  “岩,如果你爱错了人呢?”
  “什么我都认了,我只爱你,爱情没有对错。”
  春华给足我时间浪漫,然后,她托着腮儿,静等着我的下文。
  我开始了复制讲述。贝娜妮的前夫在孙立人部队是上校团长,她前夫当然对陈纳德和昆明的航空学校很了解,大概还有同学在那。贝娜妮个人能力也相当了得,经常动用日本军用飞机,从上海到广州,走私黄金。两天后,这个女人约我同她一起去广州。
  春华听完问我:“你怎么答应的?”
  “春华说,我没确定去与不去,只是说,到时候再定。”
  “如果她再问起这件事,你就说去。就这么说吧,今后,他邀请你的一起活动,你都参加。”
  我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似乎对你有所了解,果然说要跟我做买卖情报的生意,我说这个我没有,她说你有。”
  春华说:“贝娜妮是尝到了情报这个甜头,不放过任何机会,挣钱挣红眼睛了,无所顾忌,胆子越来越大。”春华怀疑,是贝娜妮把陈纳德及昆明中国空军的情况告诉了黑田,她已经是日本特务了。
  六
  另一个人一直挂在我的心里,她就是小鱼。
  醒来已经早晨五点,我走的时候,春华还在睡觉,也就没惊醒她。我想回家好好睡一觉,太疲劳了。
  等到我家大门口的时候,差不多六点了。看见有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在我家门口徘徊,她背对着我,当然没发现我。我已经看出她是谁了:“小鱼!”怕吓着她,轻轻唤了声小鱼。她转身,那个转身真是优雅迷人,长发飘飘,裙摆飘飞,微微的惊喜,眼睛里却闪着亮晶晶的泪花,是泪花。她先拉住我的手,摇晃着:“我都想你了,岩哥哥!”
  我假装嗔怪:“想我怎么也看不见你人影,净拿甜言蜜语糊弄哥哥。走,进屋。”我拉着她的手。
  小鱼挣脱了我的手,说她不想进屋了,怕我的家人看见。我说没事,进了大门,可以走小门进我的房间。我硬拉着她进了大院,进了我的房间。她张大嘴巴:“呀,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她像个小燕子似的,跑到这屋,又跑到那屋。在又大又宽的席梦思床上打滚翻腾,又把自己摔进沙发,“哎哟,好舒服啊!”她真是个活泼快乐的孩子。等她跑够了,每个屋都参观到了,才坐在沙发上,吃着桌子上的点心、饼干,她喜欢喝美国可乐。
  “小鱼,觉得这里好玩,可以多住些日子。也可以给你打扫出一个房间,随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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