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鼓王(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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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夏天,河水涨了上来。
  
  涨也是白涨,罗小民心想。太多黄水流污,死去的家禽,以及巨大如气泡一样膨胀起来的臭烘烘的浮猪,甚至死婴,从上游漂来,那些你根本想不到的东西簇拥在水上,像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向南流去。这样的水别说喝,就连洗衣服都放不下心,不干净的东西会给村里带来瘟疫,一旦染上牲畜会死绝,这种事此前不是没发生过。住在上游的人,不管什么,不想留了,大水来的时候顺手往里一扔,他们倒把自己撇干净了,而下游,像大雁垱这样的村子,往日都是在门前打水,如今却要走两里路,到村口的深井里去挑。
  罗小民坐在石阶上发了一阵愣,河面不断漂过来的东西令他感到恶心。他希望看到的不是这些,而是船,最好是大帆船,像课本里描写的那样,由一个讲义气的船老大掌舵,跟他说一声,就可以上去,就可以……可村里人说,门前这条河已经三十年不行船了,它作为航道的日子早已作古,顶多捕鱼的小木船偶尔从这里经过。
  罗小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太阳斜在西边,一脸通红,像个受气包,在平原上显得孤独而难过。罗小民心里想,一个人每天这么东西来回地转,不孤独才怪。太阳没有伴,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每天也是从东到西,老早起来走路去镇里上学,下午放了学再走回来,如今,他多了一件事,放学后,要把家里的水缸挑满。
  罗小民今年十四岁,读初中二年级,力气一天比一天大,以前要挑四担,用的是小扁担、小水桶,现在他跟大人一样,用大水桶挑,只三担,水缸就灌满了。挑完水,他希望像往常一样,看到爷爷吆喝着从村口把那群下蛋的老鸭赶回家,可今天,迟迟未见爷爷的影子,也没听见他的吆喝声。天上飞满晚霞,罗小民搬了凳子到门口写作业,上午老师找他谈话,决定让他代表学校去参加作文比赛,要是获了奖,就能去常德参加夏令营——常德的码头才叫真码头,可不像大雁垱,有名无实,那里的船能过洞庭,到长沙,进而漂洋过海,相信一定能找他想找的人。如果船不行,那就坐火车,坐飞机,他早打听过了,飞机、火车常德都是有的。
  罗小民坐在那儿,久久未能动笔,等他回过神,天已经黑了下来。
  一层水汽乘着夜色从石码头那边漫过来,青蛙在田野喊叫,村里的灯火也陆续亮了。他看见奶奶摸摸索索,倚着门,迈着细如竹竿的腿,前一脚后一脚,艰难地跨过门槛,在那张十年如一日,一直放在原地不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奶奶眼睛不好,一下看得见,一下看不见,分不清白天黑夜。她分不清世间的黑与白,却有着比谁都清醒的脑袋,六年前那件事她记得清清楚楚,陌生人路过时跟她说什么话,她也能一字一句复述出来。她坐下来就喊罗小民的名字,接着又喊爷爷。罗小民答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进屋生火做饭,还是去找爷爷。那群老麻鸭已经回来了,呱呱啦啦在墙根喧哗,可放鸭的爷爷依然不见踪影。新闻里说,这个雨季很不寻常,不少老人和小孩儿不小心掉到河里被水冲得不知去向,爷爷老了,会不会在放鸭子时脚底打滑掉到河里去……想到这儿,罗小民毫不犹豫地将堂屋的灯开亮,然后,转身出了门。
  他沿着往日爷爷放鸭子的方向一路寻去,挨近村口时,看见了那个人。爷爷正兴高采烈地哼着“里格朗”,像捡了鸭蛋,不,应该说比捡了鸭蛋还要高兴百倍,捡到鸭蛋时他頂多只是满脸堆笑,绝不会如此快活地哼歌。罗小民明白,爷爷哼歌的时候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事令爷爷如此欢心,连鸭子都抛到一边不顾——周末,罗小民去放鸭子,若是偷懒开溜,肯定会挨骂,爷爷怕鸭子祸害别人的庄稼,更怕它们将蛋下到不知道哪个草丛或者水氹里,丢了鸭蛋,等于丢了一切。这个家,鸭蛋是唯一的可倚靠的财富,没有这群会下蛋的老麻鸭,这三口之家就维持不下去,罗小民的书也就读不成了。但现在,爷爷不知为何,将鸭子丢到了脑后。
  最近,爷爷有些反常,行迹可疑,罗小民早就闻到一丝气味,爷爷经常偷偷地躲在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如同背书。
  爷爷那天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看上去有些疲惫,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上床了,平素他绝不这样,一定要将一部名叫《亮剑》的电视剧看完才去睡觉。罗小民在自己的房间写作文,屋外池塘青蛙叫得令人心烦,此起彼伏,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好像少叫一声,别人会把它们当哑巴似的。罗小民想了半天,决定将题目定为《放鸭的爷爷》,其实,他原本有更好的题目,关于爷爷的绝佳题材,爷爷曾是那个行当里名头最响的人物。但他不敢写,甚至不敢想,那令人后怕的往事还历历在目。
  罗小民写下题目的时候,听见奶奶在堂屋的神龛前念经,奶奶的声音没有青蛙大,却比青蛙更能扰乱他的心神。
  那天,乾明寺的高僧路过大雁垱,进村弘法,大字不识的奶奶在听过一堂讲经课之后,闹着要跟去出家,人家师父一听老太太要出家,吓得拔腿就跑,当即收拾行李,离开了村子。寺庙不是养老院,更不是医院,奶奶老成了那样,坐在那儿都颤微微的,他们嫌她年纪太大,不收。不过,临走时,师父教会了她念经,每天念一万声阿弥陀佛,据说只要这样,时候到了,佛祖就会发愿显灵。奶奶原本只是眼睛不好,脑子却很清醒,自从念了佛,便开始有些颠三倒四了,罗小民心想,就算是个正常人,一天念一万遍同样的话,只怕也会忘了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不过也难说,就像上英语课,老师说了,得下苦功夫,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背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然后才会用,那些单词的意义会深深地刻在脑子里,难道佛祖他老人家是另外一位英语老师?只是上的课程不同?
  ……
  不知道奶奶的诵经声持续了多久,当罗小民将作文写完,堂屋已经没了声响,灯也熄了,四下一片寂灭,大概奶奶也睡去了,唯有屋外的蛙鸣依然如故。罗小民看了一下桌上的钟,针尖指向了十一点半,必须睡了,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他站起来埋头收拾作业本,将它们塞进书包,眼前突然一暗,一个影子悄无声息地杵在了房门口,吓了他一跳。是爷爷。   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作为孙子,罗小民也是从别处听来的。罗小民只知道,从自己记事起,常常跟在爷爷和父亲后面,走村串巷,进茶楼,出酒肆,与其说吃百家饭,不如说是游玩,爷爷和父亲打鼓卖艺,自己就是跟他们屁股后面的一根小尾巴,混吃混喝。方圆几十里,没有哪个村子没去过,有时母亲也去,在一旁敲边鼓,加油助兴。那时候,罗小民还不懂得人世间的苦,而那个家是那么的美好完满,他们的日子就像打鼓说书那样有滋有味,令人羡慕。爷爷说,将来要让罗小民接班,把祖辈的技艺传下去。罗小民不学,他怕同村的孩子编话骂他,“龙生龙凤生凤,鼓匠的崽崽闹丧场”,死了人,鼓匠必须要去唱,唱得越大声越好,这就叫闹丧。其实,这打鼓啊,据说是庄子他老人家发明的,原本就是为死人唱的,名曰“丧鼓”,后来才有了说书的形式。有一天,庄子的老婆死了,他拿着个脸盆在灵前拍着唱,旁边的人觉得脸盆不雅观,不好看,就给他换了个鼓,如此,传到了现今……
  罗小民问爷爷:“真的要去唱?”
  “当然去,鼓王奖金有四千块,放鸭子要放一年。”
  “四千块?不是骗人的吧?”
  “报名处那个文件上写得明明白白,四千块,整的!”
  “奶奶那儿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她怎么知道?”
  等拿了奖,钱到了手,知道了,就认个错,再把鼓扔掉,反正从此以后也不会打鼓了,爷爷看着孙子,双眉紧蹙不说话。他不说,罗小民也看得出来,这个孙子早就读出了爷爷的心思,并且觉得爷爷想得对,他相信爷爷,对于鼓王的称号可以手到擒来,而放鸭是那么辛苦,但他心里又感到很害怕。
  澧水河静静地流,没日没夜,它经历了繁华,也经历了萧条,并没因为码头上有船停靠或者没船停靠,而变得干涸,好像这个世界与它没有多大关系,住在它边上的人有着怎么样的烦恼也跟它没有什么关系,它只是流,日夜不息。罗小民捡起一块大石头,往河里用力掷去。
  爷爷每天按时去放鸭,到天黑了也按时回来。只是,这个按时之中添加了别的东西,爷爷在偷偷创作新的鼓词,抄好了塞在衣袖里,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背。外人不知道,罗小民知道。爷爷的举动千万别让奶奶发现,不然的话……更令罗小民苦恼的是,他该写一个放鸭的爷爷呢?还是写一个打鼓的爷爷?奶奶从小疼他,罗小民不想把一个她不愿意看到的爷爷写出来,可是,只有打鼓的爷爷才是真正的爷爷,才是完完全全的爷爷。罗小民感觉怎么都不行,干脆写父亲吧,可他不想提那个人,至于母亲,他一想起来,就无比羞愤,苦恼,更不愿意提及……
  奶奶还是整日呆在家里,白天坐在门前的柳树下晒太阳。那个位置,那张椅子以及那个姿势,已经多年未变,她坐在那儿,像一尊入定的菩萨。晚上,奶奶照例念一通经,感觉到累了才去睡。罗小民这些天,内心没有一刻的安宁,他希望时间能走快一点儿,那个鼓王赛赶紧结束,这个家就不会悬在半空了,整天令他担惊受怕。
  那天,罗一木起得很早,打算提前半小时将鸭子赶出去。他打开竹篱笆,给那群老鸭撒了两马勺谷子,虽然是放养,早上不喂粮,鸭子的蛋就不会来得那么及时,来得那么多。鸭子快把谷子吃完时,罗一木转身进屋,穿上前日新浆洗的衣服,等他再次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响动。
  “放鸭子还穿新衣服?你要想打鼓,除非等我死了!”
  罗一木回头,看见老太婆,唯诺道:“最后一回,四千块……”
  “男人说话,巫婆打卦,要字字作数。”
  罗一木不说了。
  他退回屋里,将新衣服脱下,重新穿上昨天那件。这时他看见太阳从东边坡地爬了上来,屋前的柳叶和桑叶在晨风中摇晃,大门对着东边,那道光直晃眼睛。世界上每一个角落的每一株草木都无法逃避,它们不能拒绝阳光,老罗也一样。他戴了草帽,赶着鸭子出了门,那个背影缓缓走向田野深处,在平原上显得那么的孤单与落寞。他没像平常那样吆喝着上路,走了很远之后,老太婆隐约听见自己男人举起手中的竹竿,往鸭子身上狠劲打了一下,那群鸭子发出了“嘎嘎”的惊叫的声音。
  获得鼓王称号的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人,按辈分算罗一木的师侄。看完比赛,村里人回来说,他表演得并不很好,很多细节不到位,评委是上面来的人,他们不清楚我们大鼓的底子。
  “比老罗差远了,要是老罗去了,哪有他的份儿,就算老罗不去,让树林去,也强些。”见罗一木从身边走过,那人赶紧住了嘴。
  听到这话,罗一木很心痛,为那四千块钱,更为真正的湘北大鼓。他去找到了那个师侄,说,得了奖,也不要自满,他们说你还有些地方打得不对。没想到,师侄一听恼羞成怒,他是政府认定的鼓王,高高在上,他对罗一木说,你那套,早过时了,那神情骄傲,不可一世。春风得意的他,早已忘了什么叫尊师重道,把罗一木气得,回来连中饭都吃不下。
  星期六,鸭子交给了罗小民。
  罗小民不像爷爷那样,他出门只拿竹竿,不戴草帽,大部分时间坐在河边的大柳树下乘凉,乘着乘着就睡着了。睡梦中,他感觉树上的知了突然不叫了,睁开眼一看,身前站了个人,是老码头庆丰茶楼的老板王金宝。他跟罗小民说,告诉你爷爷,就说老伙计要他到茶楼来一趟。
  “王金宝喊你去一趟。”
  “没大没小,你应该喊他外公!”
  罗小民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喊他外公,可他才不会那么喊。
  罗一木去了才知道,市里文化馆下来一个文化专干小陈,要找他。这次鼓王赛让外面的人知道了湘北大鼓,领导决定要将湘北大鼓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首先要从最具传承说服力的老艺人入手,罗一木得参与进来。
  小陳打听到罗一木和庆丰茶楼的老板王金宝关系好,就来托他。小陈说,他必须听一次原滋原味的湘北大鼓,还要现场录像,制成碟子送审。不管小陈如何请求,罗一木就是不答应。
  “你们可以去找其他人嘛。”
  “其他人都录了,就差你了,老罗,这不是私事,你要为国家的文化工作做贡献呢。”小陈说得很动情,也很真诚,可罗一木不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时,王金宝说:“茶楼已经转给刘老板当游戏厅,过几天就搬,你不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最后一场,茶楼从此关门。”
  听到这里,罗一木的眼珠动了动,他看着王金宝甚为吃惊。
  “以前要你来,你不来,你要是来的话老主顾就留得住,茶楼的生意就能维持,现在新潮了,没几个人爱听鼓书了。”说到这里,王金宝很心痛地叹了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镇上也有了卡拉OK,有了美容院,甚至还有一些操外地口音、穿黑丝袜将大腿和肚脐眼露在外面的妖娆女子,她们像野马似地在镇上晃荡,给了小镇人极大的视觉冲击,茶馆的生意自然就清淡下来。
  最后一场。茶楼过几天就没有了。这些话像钉子一样扎疼了罗一木的心,他在这里打了几十年鼓,如今,说没就没了?
  就算茶楼生意能维系,王金宝也不打算干了。他深圳的儿子来信了,儿子在那边做包工头,带一个工程队,手底下二三十号人,又生了一个小孙子,儿子忙不过来,要他去带孙子。
  罗一木咬了咬牙:“好,就明天,老婆子那里得瞒过去。”
  这一日,王金宝吃完午饭,用粉笔在茶馆外的黑板上写下:“下午三点,最后一场——英雄自有落难时秦琼卖马,知己未必言姓名雄信赠金”,写完,把黑板高高地挂在门外。
  茶馆里空空荡荡,那些桌椅板凳都旧了,王金宝早上起来擦了半天,还是不亮,房顶上的那两片亮瓦也太久没有清理,长了一层厚厚的青苔。王金宝看着这些东西,突然生出一种陌生感,他就在这里干了几十年?他抬头看了看那两块模糊不清的亮瓦,越看越不顺眼,后来,干脆架楼梯上去,将它们捅碎了,两块亮瓦掉在地上摔得稀烂,屋顶成了两个透明的窟窿,光毫无阻隔地照到了前台。做完这些,王金宝端出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瓶御品德山,坐在那儿,一边等,一边喝酒,不时用扇子在耳边划拉几下。这天气,六月正午,热死老狗。
  台上架着一面鼓,鼓上安静地卧着两根木棍,木棍和鼓在等待它们的主人,那个久违了的主人。
  时间快到,茶馆里很快坐满了人。没人广播,但镇上的人似乎人人都知道了老罗要出山的消息,他要到庆丰茶楼打鼓,打最后一场鼓!该来的都来了,没有一个空位子,秋蛇的爷爷,刘平的爹,张旺的奶奶,还有罗芳芳的爷爷和大伯,仿若旧时盛况,这些过去的铁杆鼓迷都老了。过去那些年,他们一直是爷爷的忠实拥趸。六年了,他们将再一次听到罗一木的鼓书,同时,也是最后一次。从此,这个茶馆将不复存在。
  罗小民跟在爷爷后面进来了,人太多,他只能挤在后面的小角落里。看到这么多熟人,罗一木很有些感动,眼睛一下湿润起来,脚步也有些迟缓,他迈着那两条跟着他经历了七十年风霜雪雨的老寒腿,徐步走向前台。罗小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爷爷的表演,爷爷没摸鼓槌这么多年了,还如此受欢迎,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摸鼓槌这么多年,才会如此受欢迎的,茶馆里的热闹情形令他不禁想起过去。
  那年,码头来了一个马戏团。耍猴的,舞蛇的,逗鹦鹉说话的,都有。五六个人,带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动物。他们在庆丰茶楼对面搭了一个临时窝棚,自己住,同时,又在边上圈了好大一个敞篷,用铁丝围着,四周盖着布,谁想看表演必须花钱才能进去。他们要跟茶馆的鼓书艺人打擂台,抢生意!
  小镇像一锅沸水,比过年还热闹。
  很多人去茶楼听鼓书,同时,也有很多人去看马戏表演,尤其是孩子,一整天围在那儿,吃饭都喊不回。镇里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可马戏团的票贵啊,在茶楼听鼓书只要五毛钱,看马戏表演却得四块钱一个人,没有几家会一下拿出四块钱给孩子。王燕玲也舍不得,可罗小民不停哭着闹着哀求母亲,她拗不过,最终还是同意了,不但给了罗小民四块钱,自己也跟了进去。两个人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哈哈大笑,这钱花得值,马戏团确实比鼓书有意思多了!
  看过一回,罗小民还想去,这下王燕玲就不答应了,放屁肥不得田,吃菜装不到饱,这种把戏,天天去看,也不管饱啊,家里又没有万贯家财。罗小民没办法,就约同村的秋蛇一起去偷看。他们爬上敞篷,并没看到马戏,却看到隔壁那个窝棚里,一个男人正压着一个女人,女人还一个劲地哼哼唧唧。待看清的时候,罗小民吓得差点儿从敞篷上掉下来。那个男的是白天耍猴把戏的人,而那个女的,是王燕玲,罗小民他妈。罗小民一路小跑着回去,中途跌了好几跤,他告诉父亲,母亲被人欺负了,压在身下动弹不得,要罗树林赶紧去帮忙。
  罗树林来了,他将王燕玲从那个男人身下拖了出来,当时王燕玲还光着上身。罗小民心想,父亲肯定会把耍猴把戏的男人狠狠揍一顿,替母亲出气,也许连手脚都会打断,那个人比父亲矮了一大截,根本不是父亲的对手,也就只会欺负一下女人。没想到罗树林一巴掌先打在了母亲脸上,王燕玲捂着脸,衣衫不整,连哭带嚎地跑了。
  第二天,马戏团离开了小镇。
  马戏团离开之后,人们才发现,王燕玲也不见了。有人说,王燕玲跟马戏团一块儿坐船,下了常德。可罗树林沿着码头往下追,一直追到常德也没看见自己的女人,也没看见那个马戏团,他们并没在常德停留,仿佛从天而降,又钻地消失。他们这趟来,好像早有预谋。
  一个马戏团的男人,来镇里不到三天,就轻易拐走了王燕玲,人们都这么传言。鼓打得再好有什么用?丢人呐,出祖宗的丑呐。罗树林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谁都叫不开门,等他自己走出来后,人们发现他瘦了一圈。
  罗树林要去寻找自己的老婆。一个男人去找自己的女人,自然没人反对,没想到,他这一走如泥牛入海,也從此不见了。
  那一年,罗小民八岁。
  罗树林再也没回来过,也从没往家里写信。罗小民倒是写了很多信给父亲,每年都写,可惜不知寄往何处,只好放在一起存着,积了很厚一叠。写信的结果,就是让他的作文能力远远超过了同学,每年学校的作文比赛他都能拿回奖状。奖状拿得再多,父亲也看不到,如果可以的话,罗小民宁愿将这些奖状和信打捆,换回一个父亲。   “不打干什么?”
  “自有法子。”
  罗一木听不懂孙子的话,可是他知道,这鼓是打不下去了,现在已经没几个人爱听鼓书了。
  爷孙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发现老婆子已经走了。
  就在他们去外面打渔鼓,挨家挨户送吉祥的时候,老婆子一个人走了。罗一木很后悔,他不应该这个时候出去送吉祥,连老婆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没能送她最后一程,她一句话没留就走了。
  罗一木喊孙子到村口的小卖部去买一挂鞭炮,鞭炮一响村里人就知道是奶奶走了,就会前来帮忙,帮他们操办后事。罗小民哎了一声,答应着跨出家门,才走几步,罗一木又喊住他:“还是我去吧。”
  天已黄昏,黑夜的大幕徐徐降临,看着爷爷迎着暮色朝村口走去,罗小民心想,送了奶奶就去深圳,跟王金宝说,去找他儿子,村里很多人都是读完初中就出门打工,我已经初二了,成绩每年都是全校前三,折算一下,应该跟初中毕业差不多,罗小民心里想着,既然别人可以干出名堂,为什么我不能?那么大地方,能养活他们,也一定能养活我。不过,在这之前,要先参加那个作文比赛,获了奖,才有路费,据说去深圳得要大几百块,这些鸭子给奶奶办丧事只怕都远远不够。想清楚这些,天又黑了一层,罗小民看见门前的草丛里飞出一只萤火虫,它的屁股上缀着一颗米粒大小的星点,那微弱光从自己的眼前飞过去,又落入草丛,不见了。所有的微光,只是一闪。
  罗一木将鞭炮买回来,却并没点,而是进屋拿出前日修好的那面大鼓,在大门口架好,奋力而起劲地敲打起来。黄昏时分,天将黑未黑,模糊不清,这个时候打什么鼓?这么早你吃过晚饭了么?路过的人不断停下来问,罗一木不搭话,只是认真敲着。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把农具从肩膀放下来,抄着手看着他,细细聆听,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听过罗一木打鼓了。罗一木敲得专注而用心,最后连眼睛也闭上了,他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入神了。观众也跟着入神了。人人都知道罗一木的鼓打得好,过去听过太多,但从未听过如此精湛的表演,整个儿堪称完美,比前不久评出的那个鼓王好上百倍。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听了很久,才想起来问:“怎么?你奶奶又准他打鼓了?”
  “奶奶死了。”
  “啊?死了?”
  ……
  孫子与外人的对话,罗一木一句没听见,他只是打他的鼓——
  小孩没得娘,说来话就长。好男不种爷家田,六月冻死老绵羊。三百六十行,偏学做鼓匠,世代来相传,到我不像样,时也命也哉,谁能说清白,哎嗨哟,谁能那个说清白……


  待人们走近细看,发现罗一木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夜色中,人们只看见他脸上的泪,看不清表情如何。人们都说,老罗对自己女人好,那堂鼓打得肺腑皆空,在场的人无不动容,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明白,那鼓其实是他为自己敲的。
  责任编辑/张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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