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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李进仕的天津人
2011年春天,我到日本横滨旅游,暂居于包土谷区的节子夫人家。那天上午,节子夫人带我去参加一个社区举办的老人聚会,经夫人引见,我结识了坐在旁边的西尾先生。
八十七岁的西尾先生满头银发,面白体瘦,背微驼,戴着深度近视镜,白衬衫红坎肩,极像一位睿智的学者。老先生中文说得很流利,听说我来自中国天津,他略显惊讶,告诉我说他年轻时去过天津,还顺口来了一句天津方言:“干嘛!”
西尾先生的记忆力很好,记得娘娘宫、“三不管”、海光寺;更有一些我陌生的称谓,譬如咪哆士道、马可·波罗公园之类,这些带有殖民色彩的地名,不禁让我对他的身份产生了联想。
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疑问:“我是昭和十七年(1942年)在九州被征召入伍的,到中国后驻扎在保定,第二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被转送到天津的日本陆军医院。伤好之后,留在医院当了医护兵,战败后被遣返回国……”说到这儿,老先生的语速变得迟缓,表情也愈发凝重。
天津人对西尾所说的日本陆军医院(旧称曹家花园)并不陌生。这片私家园林最初的主人是位军火商,之后转卖给民国一位下野大总统;清末民初的风云人物,譬如溥仪、孙中山、张作霖都曾是这儿的座上客。天津沦陷后被日军强占,改为日本陆军医院。西尾先生就在这儿当了两年多的医护兵。
他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三天后的中午,我邀西尾先生来到山下公园附近一家幽静的居酒屋。坐在弥漫着草香的榻榻米上,要了清酒和几样小菜,听他聊关于天津的那段经历。他显然是有备而来,两杯酒过后,他打开一个泛黄的硬皮本,我能看到上面疏疏密密的日文和阿拉伯数字,接着,他掏出笔在本子空白处写了三个汉字——李进仕。
我不解其意:“您的朋友吗?”
老先生沉吟片刻:“这个人是我当年单独看管的一个杂役,就是天津人。我从昭和十九年(1944年)春天到昭和二十年(1945年)七月一直看管他,直到日本战败,他被美军陆战队士兵带走。”
我端详着这个沧桑的名字:“一个杂役,为什么要单独看管?”
“当时,这个人的命比金子都值钱啊!我和警卫班长秋山,还有一个叫金子的女护士负责看管他。我们就住在医院荷花池西边的女儿楼里,我经常带他出来晒太阳,偶尔到菜地或花窖干点儿活,一日三餐营养充足。之所以给他这么特殊的待遇,是因为我们医院的星野博士患了严重的贫血症,只有李进仕的血才能救他的命。这件事对外是保密的,遣返回国前,美国人在战俘营找到我专门调查过……”
西尾先生喝了一口酒:“他是从天津海光寺宪兵队转来的,罪名是散布反日言论,还涉嫌谋杀了一位日本商行的社长。但我不太相信,这么瘦弱的男人,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怎么有力气杀人?”说到这儿,老先生笑了,“他太瘦了,我们都叫他猴子。不过这人很聪明,被抓之前,他是日租界一家木器行的管账先生……”
随着西尾先生的讲述,这个叫李进仕的天津人,就这样从岁月的烟尘里慢慢转过身来……
医护兵西尾正雄自述(之一)
我叫西尾正雄,大正十五年(1924年)出生在九州。我父亲是当地一家皮革厂的技术员,不慎酿成仓库火灾,以破坏军工生产的罪名被判刑五年。入狱的第二年,他就突发心脏病死在监狱里了。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家里的生活全靠母亲和哥哥做工的收入维持。
昭和十三年(1938年),哥哥被征召入伍,一年后在中国沈阳战死。昭和十七年,我刚满十八岁,又接到区警察署送来的红票(入伍通知),家里顿时像天塌一样。逃避是不可能的——日本战时法律对逃避兵役的人不仅惩罚严厉,还会株连家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上苍的安排。
我所在的部队隶属华北方面军后勤联队,被派驻河北保定县城。1944年春天,我们给易县山区一个守备中队送给养,中途遇袭,我受了伤,一颗子弹打进肺部,左腿也被弹片击中。在保定战地医院治疗一周后,因医疗条件有限,我被转送到后方医院,也就是天津的日本陆军医院。
我的伤势很重,而且弹头卡的位置比较特殊,第一次手术没有取出。最后,是医院外科专家星野博士为我取出了弹头,让我转危为安。
一天早晨,博士带着几位医生来查房,我躺在病床上向他表示感谢。听到我的九州口音,博士摘下口罩:“你是九州人?咱们是同乡啊!”
星野是华北方面军战地医院最优秀的外科专家。在山西一所战地医院,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为一百多名受伤的士兵做手术,死亡率不到百分之二十。为此,星野受到陆军部的特别表彰,晋升中佐,是当时陆军医院军衔最高的主治医生。天津陆军医院伤员的死亡率一直很高,星野来了之后,立刻扭转了这个局面,死亡和伤残率降到最低点。
那时星野四十多岁,高个儿,戴眼镜,留着一字胡,喜欢独自坐在荷花池边的八角亭里看书,或到医院附近的新开河边去钓鱼。我看过他与家人的合影——漂亮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幸福地围绕左右。战争爆发后,同为医生的妻子带着女儿投奔札幌的父母家,在當地开了一家小诊所。
医院里有十几名女护士,金子是唯一的中国人。她是从新京(长春)来的,毕业于满洲的一所护士学校,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瘦高的身材,圆脸盘子,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性格开朗,做事很有耐心。护理伤员是很辛苦的,除了换药、定期擦洗、伺候伤员大小便,还得随时防备有些伤员的突然骚扰。
一天,我正在楼道溜达,她过来悄悄提醒我:“小心啊,让院长看见你走路这么轻松,会把你送回前线的……”
医院里很多伤兵想尽各种办法避免回到战场上,譬如用热水让温度计升高,故意拆掉纱布让伤口感染。我当然不想上战场,于是,也学着那些人,显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话时还故意不停地干咳…… 介绍“哑巴”来医院的田花匠及同乡遭了殃。田花匠的双腿被打断了,指甲和满口牙都被拔掉,但他只承认哑巴系三个月前山东一同乡介绍来的,收了对方两百元联银券,外加两袋面粉,其他一概不知;被牵连的同乡一人被扔进狼犬舍咬死,两个上年纪的直接死在老虎凳上了,其余全部被送至劳工营。“滚地雷”及几个有重大嫌疑的杂役则被押上闷罐车,送往东宁边境线修工事去了。
我的伤不在要害,但伤口很深,一共缝合了二十多针。“猴子”伤势严重,肩膀、左肋、腹部分别中刀。星野博士亲自为“猴子”动了手术,他才捡回一条命。极度惊吓加上手术后身体虚弱,“猴子”精神萎靡,如遭霜打一般,每天躺在地下室的床上,一声不吭地呆望着屋顶。
几天后,渡边军医和那名死去的娃娃兵在“天台”火化,遗体盖着白单子并排摆在地上。片杉院长率全体医生和士兵向遗体鞠躬。星野博士面无表情,深深地弯下腰……
“哑巴事件”后,医院加强了安全措施,限制内部人员外出,一张出门证,医生、护士外出轮流使用,没有出门证,哨兵一律不放行。星野博士爱喝红酒,常派我到法租界一家法国人开的酒庄去买酒,因此,在众多医护人员和士兵中,只有我单独拥有一张出门证,不必和别人合用。
一个周日的中午,金子借了我的出门证,说要上街买胭脂。晚饭后也没见金子回来,我一边陪博士下棋,一边在心里疑惑着。没多会儿,秋山进来告诉我们:“刚接到七分局外事科打来的电话,说金子在路上被人打劫了,目前人在七区关帝庙派出所(派出所一词最初源于日语),让我们医院去接人……”
星野扔掉棋子,吩咐我说:“你们马上去看看,我给市局池内辅佐官(顾问)打电话。”
我随着秋山和五名警卫班士兵坐上军用救护车直奔老城。一路左转右转,跟走迷宫似的。秋山打开手电查看军用地图,汽车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位于二道街上的关帝庙派出所。
关帝庙派出所的建筑很古老,房屋格局像个寺庙。值班室坐着两名年轻的中国警察,秋山亮明了身份:“我们的人在哪儿?”
一位张姓警长闻声从里面跑出来,用日语与我们简单沟通之后,把满脸泪痕的金子从隔壁房间领了出来。
金子告诉我们,今天下午,她借了证件外出,先到法租界看了场电影,之后坐三轮车到“三不管”看了半天杂耍。为了买一种杭州产的胭脂,她沿着南市溜达到了老城里。找到商铺,掏钱时才发现提袋里的钱包不知何时被人偷了,连回去坐车的钱都没了。
无奈,她只得徒步往回走。天黑路不熟,她在胡同里转了向。正想找人打听,突然注意到有两个男人始终尾随着她。惊恐中,她跑进一条死胡同,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追上来,把她按倒在地,二话不说就扒她的衣服。两个男人穿着日式便服,金子忙用日语说:“我是陆军医院的护士,你们不要胡来!”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随后大笑着继续扒金子的衣服。金子大声呼救,喊声惊动了周边的住户,两个小伙子拎着棍子和煤铲跑过来。见有中国人围上来,对方扔下金子,用日语破口大骂。两个小伙子有些发憷,正犹豫间,关帝庙派出所的警察到了。
派出所就在不远的二道街上,有住户跑到派出所报了警。出警的就是那位张姓警长。两个男子自称是日本人,金子的身份也很特殊,他便将三人都带到了派出所。
秋山让张警长打开滞留室的小铁门,两个穿青色日式便装的男人正呼呼大睡,满身的酒气还没散。秋山将二人晃醒,用日语询问。两个男人慌了,用蹩脚的日语解释说这是误会,再三请求原谅。秋山并不理睬,继续盘查他们的身份。查看了二人的证件才搞清楚,原来是大连一家船厂的朝鲜籍技术员,来塘沽出公差的。
“冒充日本侨民,欺侮陆军医院的护士,你们活得不耐烦了?”秋山挨个儿给了他们幾耳光,回头对我们说,“给我狠狠打!”
两个冒牌日本人被我们拖到院子里,用枪托子一顿猛砸。打了还不算完,市警察局辅佐官池内给七分局局长打去电话,要求将二人移交七区宪兵队继续侦审。
医护兵西尾正雄自述(之四)
进入六月,天已经很热了,可女儿楼里却弥漫着阴冷的气氛。一方面是因为战争形势让所有人都没法乐观起来,柏林在一个月前被苏军攻陷,欧洲的战事结束了,日本只有孤军奋战;另一方面,老城里的遭遇让金子受到了惊吓,原本开朗的她整天不说一句话。低沉的情绪也传染给了“猴子”,他变得焦躁不安,不时哀求我给他烟抽。
满洲护校毕业的金子日语说得很流利,写字也漂亮。我很小就辍学了,虽然读书认字没问题,但书写就不行了,不但字迹难看,拼写错误也多,所以我经常请金子代写家书。
那天下午,我请金子来女儿楼帮我写信。按我的口述,家书很快就写好了。这时,在一旁发呆的“猴子”顺手拿起金子写信封的毛笔,轻蘸淡墨,在一张废信纸上随意涂抹。很快,一幅墨竹奇石图跃然纸上,清癯雅脱的线条和墨色,看得我们目瞪口呆。
几笔水墨,让金子的脸上绽出久违的笑意,她跑回去取来一把素白折扇对“猴子”说:“这是准备送我爸的,你给整几笔吧。”
转眼间,几只游动的青虾和水底舞动的水草浮于扇面之上,仿佛都有了生命。一直阴云笼罩的女儿楼,因“猴子”笔下的世界,突然变得温暖明亮了。花鸟山水,古木奇石,他的水墨世界,不仅让和我一样的粗汉秋山啧啧称奇,也引起了同样画得一手好水粉的星野博士的兴趣。
“猴子”的日语很流利,与博士谈书论画轻松自如。星野喜好中国汉隶,连写日记都用毛笔。于是,“猴子”被博士请到了二楼,还让我取来红茶和笔墨纸砚,看他现场作画。“猴子”来了兴致,喝了红茶,提笔在手,泼墨淋漓,笔意纵肆,一幅芭蕉狸猫的小写意,让爱猫的星野甚为欢喜。
博士要装裱此画,可画的落款不能写李进仕啊!按照“猴子”的建议,我出去帮他刻了一方“云亭道人”的闲章。
在画上落了款,我和金子又坐着三轮车去了海河边,在娘娘宫附近的袜子胡同找到了“儒风斋”。这是“猴子”推荐的一家专营文房的老字号,也兼装裱字画。 铺面不是很大,货架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只是没有顾客,显得有些冷清。坐在柜台里面的掌柜姓窦,又高又胖,戴着眼镜,满脸精明。见有人进来,掌柜的摇着折扇,微笑着起身打招呼。金子说明来意,我小心地把画铺展在柜台上。窦掌柜摘下眼镜,胖脸贴近四六尺的宣纸,上下左右看了个仔细,之后,戴上眼镜打量我们:“好画儿啊!线条柔中带刚,结构疏而不空,密而不乱,墨色饱满,鲜活灵动。可惜,这么好的画儿,落款只有一方闲章……借问一句,这‘云亭道人’是哪位名家?”
金子笑着说:“是家父在地摊儿上买的,我对字画知之甚少,只是慕名前来,请掌柜多费心。”
一周后,金子坐三轮来取“芭蕉狸猫图”。但一直到天黑,也没见金子回来。夜里,医院接到海光寺宪兵队特高课打来的电话,说护士金淑琴(金子)涉嫌泄露医院重要机密,为在押反日分子李进仕通风报信,正在特高课接受讯问。这个消息让我们大为震惊,包括片杉院长都不相信,金子怎么会帮李进仕通风报信呢?
转天早晨,几个宪兵拿着宪兵司令部开出的提票来到医院,给“猴子”戴上手铐,用布把眼睛蒙上,押回了海光寺。之后,片杉院长、星野博士、我与秋山以及其他与金子熟识的人都接受了特高课的询问。
看样子金子惹的麻烦不小。星野给他的同学、市警察局池内辅佐官打电话,说金护士长期为日军伤员服务,希望不要冤枉了她。若有问题,请特高课拿出确凿的证据。对方回复,事情比较复杂,请耐心等待调查结果。
三天后,宪兵队一名小队长与几个特高课的人来到医院。他们与片杉院长和博士都单独谈了话,具体内容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从博士铁青的脸色看出,这个事的确很严重。
“猴子”是一周后被送回医院的,重被关进了女儿楼的地下室。监管他的任务改为两名警卫班新来的士兵负责,护士由小松医生兼任。秋山俊任警卫队小队长,晋升少尉,我仍负责照料星野博士的生活。
一个月后,金子被特高课释放。虽有星野博士的担保,但特高课并没有给金子真正的自由,而是将金子送到医院洗衣房,由护士变成了被监管的女杂役。洗衣房是医院环境最差的地方,肮脏不堪,气味难闻。白天机器轰鸣,噪音刺耳,高温消毒的蒸汽让这里如蒸锅一般;病房里沾满血渍、污渍的床单、被罩、病员服还有各种军服堆成了山,给人的感觉,似乎是永远洗不完。
既是杂役,金子的身边总有背枪的卫兵在监视,不得四处走动,不得与周围人说话,完不成任务还会被处罚。在我面前,星野博士从不提金子的事,但经常让我借送衣服的机会,给她送些糖果糕点。巡视的卫兵与我很熟,基本不会受到阻挠。
在蒸锅一样的洗衣房里,我看见金子穿着宽大的杂役服,扎着头巾,戴着大口罩,佝偻着腰,行動迟缓地搬运着洗好的衣物。一个月没见,她的背竟然驼了,身体僵硬,表情木然。那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女孩儿不见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毫无生气的躯壳。显然,她在宪兵队受了刑。
接过我送的东西,她的眼中噙满泪水,向我深深点头表示谢意。但我们无法交流,只能默默目送着她跟随巡视的士兵,推着手推车将洗好的衣服和床单送往病员区。
“猴子”虽没什么外伤,头却抬不起来了。整天嘴巴紧闭,目光呆滞,全身如同灌了铅,走路一步一停,似乎担心会踩到什么东西。他的生活标准虽维持从前,但两名带枪的士兵时刻跟着他,任何人不得接近。
星野博士似乎一夜间老了十岁,两鬓也显出了白发,表情始终阴郁。除手术之外,他整天独坐办公室,大杯地喝着红酒。一天,他醉酒后直奔地下室,地下室厚厚的木门紧闭着,我听不清他与李进仕谈话的内容。半晌,星野博士推门出来,低声骂了一句:“刁民……”
8月8日,传来了更加令人不安的消息,苏联人对我们宣战了。虽然片杉院长每天都在病房里不停地巡视,给伤员们加油打气,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绝望的情绪在医院里蔓延,极端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似乎所有人都控制不住了。一个腿部截肢的军曹,趁女护士转身取药的时候,突然抄起铝盘里的剪刀,深深扎在自己的脖颈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心痛。一个伤愈即将返回前线的士兵,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喝得大醉,闯进洗衣房,将金子强奸后掐死了。随后,这个二十一岁的士兵解下自己的皮带,在洗衣房的门框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金子的身世也很苦,母亲早亡,从寒冷的北国来到天津,就是为了挣钱还债——还父亲的赌债,再者攒一笔给哥哥成亲的彩礼钱。听说金子已经订婚,未婚夫是老家镇上一所小学的老师。为替父兄筹钱,善良的金子推迟了婚期,报名参加了战时医疗队。
金子的遗体没有送“天台”火化,而是由星野博士出资购置了棺木,委托当地的一家抬埋会,葬于新开河对岸一片幽静的树林中。
那个残害金子的无耻家伙是被放到“天台”上火化的。秋山下令点火之前,我无法控制愤怒的情绪,拔出一个士兵腰里的刺刀,扑上前去,把那具肮脏的尸体戳得稀烂……
就在这天,美国人在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
医护兵西尾正雄自述(之五)
博士拒绝“刁民”的血,已经十几天了。虽然他与这个“血库”近在咫尺,却只有酒精才能维持他一息尚存的生命。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木盒子对我说:“这是我留给家人的,拜托你回国交给他们。”
盒子里是一封遗书、一枚戒指、一张与家人的合影及几枚奖章。我捧着木盒,想说点儿什么,又觉得此时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命运的安排。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博士从抽屉里取出那支手枪,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我冲上去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博士,请不要这样!”
星野的脸抽搐着,突然笑了,笑的样子很难看:“我是医生,也是军人,为天皇陛下,为帝国军人的尊严和荣誉,我可以去战死!只是,不甘心这样去死……” 薛股长笑着说:“不跟你打哈哈,汪少除了做木材生意,也玩古玩字画,人家在上海滩也有字有号!刚才我们还说起这档子事儿,既然赶上了,你也别舍不得,约个时间,拿来开开眼怎么样?”
在关帝庙派出所那档子事,“小老三”欠薛股长一份人情。既然话点到这儿,“小老三”哪有驳面儿的道理,只有一口应下。
转天晚上,薛股长请我陪席,汪少爷在南市久福祥楼上雅间摆了一桌,一起瞻仰“小老三”家传的翡翠扳指儿。那扳指儿真是漂亮啊!水色透光,像块透明玻璃,举到灯下,翠如深潭,润如琼脂。汪少爷看得眼睛发直,不住啧啧称奇。薛股长更是一个劲儿赞叹:“皇上玩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汪少爷说:“小弟今天可开眼啦。上海拍卖行每个月都拍卖玉器翡翠,件件都有来路,可我从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
喝着汪少爷带来的五粮液,“小老三”的舌头也抡开了:“我不是大梨(吹牛),这扳指儿是我太爷当年在北京琉璃厂花三十两银子淘换的。当年光绪爷被困瀛台,天天就靠它解闷儿了,据说后来是个太监从宫里偷出来变卖的。听我爸爸说,八国联军进攻大沽口那年,老西头的李善人看中这个扳指儿了,非拿河东地道外两间临街铺面的房契换这个扳指儿,我爷爷硬没松口儿!”
薛股长说:“老三,这兵荒马乱的,可不如金条踏实啊,交易所咱有朋友,你说个价……”
“小老三”叹气:“不瞒老几位,我确实动过这心思,可眼下是乱世,不是出手的时候。”
“李先生若真有此意,小弟愿倾全力相助。如此上品,到上海还愁卖不出个好价钱?”汪少爷端起酒杯,“小弟还有一事相求。鄙号的业务一直在福建和浙江,天津是大码头,家父想在天津开家木材分号,久闻李先生人脉深厚,今后还请多多提携指点。”
“小老三”连忙起身:“不敢当,你傻哥哥也是端人家饭碗的,不过是每天扒拉扒拉算盘珠子记记账罢了。”
“老三你也别太谦虚,谁都知道你和日本永大商行的社长桥本有交情。永大在天津卫可是做木材生意的总条把子,连日本国内的木材都来天津找永大。听说桥本那日本娘们儿挺俊的,可这四眼儿狗没事还总去侯家后‘三宝班’逛窑子。”说到这儿,薛股长不由得眉飞色舞,“我听‘破茶壶’说,桥本就喜欢‘白小脚’那双脚丫子……”
“小老三”附和:“薛爷说的没错,桥本老婆真是美人儿。不过,薛爷和桥本的交情也不错啊,上个月不是还登门造访过吗?”
薛股长有些尴尬:“老三的消息真灵通啊!是有这么一档子事。桥本和商会黄会长是熟人,那天我是陪着黄会长登门给桥本送商会的联谊请柬……”
“小老三”说:“桥本也喜欢玩个字画,有时请我到他家给他的玩意儿掌眼。不瞒老几位说,我真心不想和日本人有嘛来往,可三义木器行的生意全靠桥本照应着,胡掌柜又给我这么高薪水……这就叫趴在锅台上挨办,就为锅里这口饭啊!”
酒铺钱掌柜的证词
张警长,都是我这臭嘴惹的祸,对不起三兄弟啊!为嘛这么说呢?本来,那个翡翠扳指儿是他偷偷拿来给我开眼的,结果让我给作了个广告,引来一大堆的崴泥(麻烦)事。
有一天,“小老三”借着酒劲儿埋怨我说:“老钱,你可给兄弟找事了!薛股长缠着我好几天了,非出高价买那个扳指儿,说局里有个科长空缺,想拿这个翡翠扳指儿给局长送礼。不止他一个,上海那个汪少爷也盯着,连日本社长桥本都得着信儿了,非逼着我出让不可,我这儿正犯愁呢……”
我哪儿敢接这个话茬儿,赶紧赔不是,还白送了他二两直沽烧、一盘子老粉肠。张警长,您老也知道,咱这酒铺是小本儿买卖,里外间只能摆下四张方桌,酒菜就那么几样,出来进去的都是一帮子熟客,谁也得罪不起啊……
没过几天,傍晚时分,“小老三”正坐在酒铺里间喝酒,练硬气功的麻五盘着铁球进来了。“这不是李三爷吗?我听说你手上有个翠扳指儿,是皇宫流出来的,这风可刮荣大爷耳朵里了。他老人家发下话,让我专程来请你,带着扳指儿给荣大爷开开眼。”
麻五说的荣大爷您老肯定听说过,就是那个荣秃子,在海河芦庄子码头开脚行的,能打能杀的门徒有百十号人,霸道惯了。这要是把扳指儿带过去,一准儿是肉包子打狗。别人还打算拿钱买,这位荣大爷一毛钱也不会出,就是明抢。
“小老三”倒也不惊慌,喝了一口酒,不紧不慢地说:“真是问到了比打到了强!这么个小物件儿,还劳荣大爷惦记……请麻爷给荣大爷回个话儿,这扳指儿啊,我已经让给永大商行的桥本社长了,实在抱歉。”
麻五手里的铁球和脸上笑纹儿同时凝住了:“老三,跟我玩花活是吗?荣大爷请你可是给你脸!我知道你们木器行和日本人有买卖,可你要拿日本人当横,这是作死!告你个实情,驻屯军加藤司令官和荣大爷都有交情,你别找不痛快!”
“麻爷,我这小鸡子儿岂敢碰荣大爷这南天门的擎天柱?您老要是不信,就跟我到永大商行走一趟,当面问问桥本不就得了?”
麻五冷笑:“相好的,你可听清了,荣大爷想看的东西,就是含在龙王爷嘴里,也你妈得扣出来!”
“小老三”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在桥本家里放着呢,想看,您老自便。”
麻五一撩衣襟儿,从后腰拽出一把刀子往桌上一拍:“三天不见,你他媽也成精啦,麻爷给你长点儿见识!”
我一看要出事,赶紧求爷爷告奶奶,劝二人消火,旁边几个老主顾也帮着说和。好说歹说才把麻五劝顺气了,临走麻五还撂下话:“你看着办,不把东西送来,就得有出好戏看。”
“小老三”失踪后,我一直乱寻思,是不是麻五这帮人干的?可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都是出来混江湖的人,不至于因为一个小扳指儿就绑人啊……哦,对了,还有个事儿也得跟您老说说。出事前几天,有个小伙子来酒铺找“小老三”,俩人在里间喝了不少酒。“小老三”一直管那小伙子叫汪少爷。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高个儿,大背头,穿着绸缎大褂儿,看样子是有钱的主儿,谈的什么不清楚。临了,是汪少爷结的账,俩人是坐胶皮(洋车)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