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来源 :啄木鸟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die870718091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中央八项规定颁布之后,吃饭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吩咐司机把车停在远远的地方,然后各自步行到饭店。现金已经由市委秘书押在了前台,一再叮嘱不开发票,是私人小聚。菜点得很讲究,海参、鲍鱼一概不要,只点那些在当地很有名、很精致的家常小菜。酒是市委书记夏天从自己家里抱来的,一大瓶子,用眼下最时髦的南美玛卡泡的药酒。
  第一个举杯的当然还是夏天,声音却比往常低了八度,话也简洁,只有四个字:“吃好,喝好。”
  大家就吃吃地低声笑了,彼此心照不宣,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才慢慢恢复了,但也达不到以前的热烈,每个人都好像心里藏着事。公安局长周宇航偷眼看夏天,暗想:他为什么要顶风作案,在这个时候招呼大家喝酒呢?
  从出席的人员成分分析,周宇航也依然不得要领。如果是要研究与公安有关的事,主管政法的副书记、副市长却都不在。坐在夏天身边的,是市人大常委会的一位老副主任,早就吃凉不管酸的了。再往下是两位市文联的领导。这个级别的干部,见市委书记并不容易,所以这二位坐在那儿就有点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可要说是谈文化,宣传部长也没到位。周宇航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知道夏天这个人城府很深,他不想让你知道的事,你永远不要想能猜出来。
  吃着、喝着、聊着,周宇航才逐渐知道了些大概原因。人大的老副主任曾经是夏天女儿的中学校长,前两天刚过了六十岁生日,夏天说是替出国在外的闺女为老爷子祝寿。这理由合理,而且温馨。而这位老主任又做过市文联的老主席,文联干部作陪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听得出,这两位现任主席、副主席平常有点儿芥蒂,文联工作开展就有些别扭,在贯彻市委“文化兴市”战略上就迟迟不见动作。对夏天感激不尽的老主任在酒桌上主动给他们做开了调解工作,说得脸红脖子粗,还拍了桌子,闹得那二位下不了台,只好一再保证今后要齐心协力。
  而桌上的另一位陪客,是市政府老干部管理处的处长,夏天顺理成章地向他交代了老主任退下来之后的保障问题。然后,话锋一转,又向老主任提到这位处长的儿子。那儿子出息不大,在市人大给领导开车,公车整顿的消息一出,儿子的饭碗可能不保。夏天说到这儿,老主任就一挥手打断了他,说:“夏书记你放心吧,这孩子的事儿包在我身上了。”夏天哈哈大笑,又指着饭桌上那个一直没大说话的陌生人,对正起身要敬老主任酒的处长说:“你还不认识吧?省里下来视察的刘副秘书长,刚到。刘秘书长其实是本地人,哎,他可有个闺女,在周局长那儿当协警,二十八了,待字闺中。我看,配你那开车的儿子挺合适。”
  周宇航简直要对夏天五体投地了。他早听说这位市委书记最大的特点就是平易近人,而且善于在工作中打亲情牌。看今天的这顿晚饭,夏天一石多鸟,云淡风轻,现在又用极其轻描淡写的形式向大家介绍了那个明显有些拘谨的副秘书长。他特意点出了那人的女儿在公安局,这也许是今晚聚会叫上他周宇航的真实目的?周宇航急忙起身敬酒,亲切地问孩子叫什么,在哪个部门工作,还说了回去要好好照顾一类的话。
  周宇航是个交流干部,从北方来到这个长江边上的小城任职已经一年有余,但市里四套班子的大多数干部,他还只是半熟脸。说心里话,他也没想和他们真正打成一片,因为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等到明年初市里开过人大会,他将是副市长兼公安局长。而这一届副市长做过,他就有机会衣锦还乡,顺利回到他的原籍去继续做官。这里只是他人生的一个驿站。周宇航也算在官场打拼的人,他知道,他目前这种位置,不兢兢业业不行,陷得太深也不行。按说,现在他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他就是一直有一种不安全感在心底挥之不去。为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感觉像风筝断了线,飘着,是没有方向的茫然;落地,有可能是弃如尘土的命运。因此,他和这些同事们打交道的时候就小心翼翼,很注意礼貌,也很矜持。
  刘副秘书长站起身和他碰杯,也很礼貌、很矜持。这人眉宇清朗,文质彬彬,不大像官员,倒像个大学教授。酒喝过,他低声问周宇航:“听说周局不是本地人?”周宇航点头说:“对,我是交流干部,今后还要请刘秘书长多关照了。”刘副秘书长笑笑,推推眼镜:“哪里,我也离开本地多年,说起来也算人生地不熟了。只有家属,热土难离,一直在老家生活。”周宇航点点头,转身归位,却觉得那人的眼睛似乎一直跟着他。坐下回头,果然,刘副秘书长刚刚垂下眼帘。那眼波的最后一闪,竟然是犀利的,周宇航心中不禁一凛。
  官场就是这样,热热闹闹的一个饭局,却总是让人感觉像是鸿门宴,屏风后面暗藏着某种心机。周宇航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抿了一口,一线辛辣,从舌头到食道,再到胃里,火烧火燎的,让他感觉很不舒服。
  手机在衣兜儿里震动,周宇航知道是谁,可不能接。刚刚落座的时候,夏天就宣布了纪律,手机一律收起,不许打,也不许接,大家喝顿安生酒。
  只好就这么耗着了。夏天却好像洞察一切,招呼服务员上主食,说老主任年岁大了,别让老人家熬得太久。最后一杯酒是在一片祝老领导身体健康的祝愿声中喝下去的,然后夏天首先站了起来,大家也纷纷起身。老主任有点儿意犹未尽,红着脸一再说夏书记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夏天这时却好像有点儿心不在焉了,但仍然笑着答应。在纷乱中,他的手突然从人缝里伸过来,在周宇航的胳膊上一抓。周宇航一惊,马上反应过来,高声说:“你们先走,我去趟厕所。”随即进了洗手间,反手关上了门。
  外边的声音渐渐远了,房间里响起了服务员收拾残局的声响。周宇航走出洗手间,倒把小服务员吓了一跳。他挥手让服务员们先出去,就看见夏天匆匆地从外边返了回来。而这位市委书记的脸上,一晚上的柔和亲切已经全部消失,换上的是冷静和严肃。
  而接下来的谈话,让周宇航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瞬间放大,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竟是一直站在悬崖边上的,那种茫然的感觉其实是他面对看不见的危险时一种油然而生的直觉。   他终于知道夏天精心组织这场饭局的真正目的了。


  走出饭店大门的时候,周宇航竟看到市公安局副局长刘练、指挥中心主任田国安和研究室的副主任齐小峰站在台阶上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刘练的背影如同在案件勘查现场一样,挺拔、刚硬,透出一股强势。正在说话的田国安则表情丰富,眉毛眼睛随着话语乱动,一眼看到周宇航走出来,他的神情瞬间凝固了。刘练则迅速地领悟到了,转身,快步迎了上来。
  “谈完了?老夏有什么指示?”周宇航早就发现,刘练从来不称呼夏天的官职,只叫他老夏。而且,他还发现,在这座城市简直没有这位副局长不知道的事。今天晚上的聚会,夏天本来是要求保密的,可这小子仍然像特务似的打探到了一切,而且丝毫不怕周宇航不高兴,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堵在饭店门口。
  周宇航心里很别扭。在推开玻璃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他们在用当地的方言交谈。他很不喜欢他的部下用方言说话,特别是当着他的面儿,他有时甚至怀疑他们是故意的。这让他和他们之间有了一点儿隔膜。他点点头,没说话。刘练也不再问,回身招手,周宇航的车就从停车场的黑暗中钻了出来。
  在拉开车门的时候,周宇航淡淡地说:“有事儿吗?要没事儿,你们也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他感觉刘练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也没有说。车门关上,启动,三个部下的身影迅速退去。司机小霍按了一下喇叭,车子拐个弯儿,上了长春路。
  手机又震动了。周宇航皱皱眉,不用接他也知道是妻子张荟。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这个公安局的女政委,在忙完了工作或家务之后,总要给丈夫打个长途电话过来。
  手机震动了一遍又一遍,连小霍都听到了,有点儿诧异地从后视镜里偷窥,周宇航暗叹口气,打开了手机。
  “还在忙?”女政委的声音平静,像是和部下谈心。
  周宇航也简短地回答:“刚吃过饭,应酬。”
  “少喝酒。药吃了没有?”
  “吃过了……老太太没事儿吧?”
  周宇航的老母亲得了那种叫海默什么的病,记忆力迅速衰退,现在已经是他最痛苦的牵挂。也许,他心里的迷茫,也是与母亲紧密相关的。
  “今天还可以吧。已经睡下了,小薇在陪着。”
  周宇航举着手机,等着妻子继续说下去。可是张荟却沉默了。这种沉默说明她还有要说的话,却一时不知如何说起。周宇航其实也是知道妻子要说什么的,也知道她的迟疑是为了什么。他也沉默着不说话,也不挂断电话。这种等待在千里相隔的两个人之间迅速筑起了一堵墙,像是迈也迈不过去的障碍了。
  “那么,你也早点儿休息吧。我今天开了一天的会,也累了,我要睡了。”好半天,张荟说。
  周宇航忙回答道:“好吧,你快点儿睡吧。”
  他隐约听见妻子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挂了电话。他看看手里的手机,屏幕上妻子的头像久久停留,仿佛是无言的抗议或是哀怨。他知道,妻子是想问他一句话,到底有没有可能向市委领导提出调回家乡的请求。
  其实夫妻间已经几次讨论过这件事了,每次的讨论都没有结果。因为两个人都是领导干部,当然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来了一年了,要当上副市长了,你想打退堂鼓?这无疑是自毁前程。可是,张荟面临的生活太艰难了,糊里糊涂的老太太什么都忘了,可没忘了折腾儿媳妇。周宇航的母亲容忍不了一个好像比儿子还强势的儿媳,何况这个儿媳还不给周家生儿育女。
  周宇航有时会感觉生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了解自己,一个由寡妇母亲带大的独生儿子,一个从小到大在寂寞和孤独中长大的男孩儿,公安局长只是他的外壳,软弱和怯懦才是他隐秘的内心。他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太累。就说今天晚上夏天和他说的事吧,他知道,尽管市委书记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但也足够他今天夜里睡不着觉了。
  镇静了一下自己,他吩咐小霍把车停下。小霍说:“您喝酒了……”他就说:“我不开车,我只想走走。”见小伙子还犹豫,他就绷起脸说,“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我透透气,回头我打车回去。”
  小霍只好走了。当车的尾灯消失在路口时,周宇航决定了,他需要找个可靠的人说说那件事。
  开始想给妻子张荟打电话,转念想她应该已经睡下了,别打扰她了,而且,手机也不可靠。他又想给省里的魏书记打电话,想了想也没敢。魏书记似乎挺喜欢周宇航,曾经在几个场合表扬过他,他也曾经找理由去拜访过,聊起来居然还是老乡,多少还沾点儿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但是,此时此刻打扰他,周宇航想想,还是太冒失,反而容易引起误会。
  周宇航常常感叹,在官场上,人和人交心很难。
  远处大排档上,突然有一群年轻人唱起歌来。细听,是有人考上研究生了,一群同学在庆贺。周宇航叹口气,想自己还不如这群孩子活得轻松呢。他转身向江边走去,一边走一边翻着手机里的电话号码。
  在江边的小茶馆里,周宇航推开面向江水的窗户,让带着水腥的空气灌满自己的肺叶,思量再三,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当对方的声音伴随着汪汪的狗叫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江边,两益兴,我等你。”
  在这个仍然陌生的城市,也许只有这个人,周宇航还算信得过了。
  放下电话,他心里突然打了一个沉,暗想:刘练他们三个为什么突然会在饭店门口出现?他们在等自己?可他们又为什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清早,周宇航推开办公室的门,第一句话就对秘书小丁说:“你想办法调一下田有才的预审卷,1999年的。”
  小丁正在给他倒水的手停了一下。周宇航立刻敏感地意识到,昨天夏天书记和他说的事,这小子应该是知道了。
  现在的社会,无密可保。小道消息有时甚至比正式文件还快捷,还准确。昨晚刘练他们的异常表现,已经让他有所警觉了。
  小丁是唯一一个周宇航从原城市带来的干部。周宇航上任的第一天就给他下了死命令,晚上有事没事都不准私自外出,不准和当地干部有过多接触。小丁还是听话的,看各种无聊的光碟就成了他每晚唯一的消遣。这小子和周宇航一样,妻子留在原城市工作,是个小学教师,师范大学毕业留在那座城市,孤身一人。周宇航也知道,让小丁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要求,也不现实,时间长了,寂寞的小伙子也会有些私下的活动。而小丁的身份,注定了他会被人重视,会慢慢陷入某些圈子,甚至形成他自己的某种小势力。周宇航也想得明白,这样其实也有好处,小丁会成为他的另一条消息渠道。比如现在,他就可以试探一下,看看那件事已经产生了多大影响。   于是,当小丁转身准备出去的时候,他不经意似的问了一句:“你知道田有才吧?”
  小丁的语气略有迟疑:“听说过……好像,枪毙了?”
  周宇航招手:“你回来。”小丁转身回到桌边,周宇航接着问,“你知道多少,都告诉我,别隐瞒。”
  小丁笑了,但有点儿勉强:“看您说的,我能知道什么。昨天晚上我们几个喝了点儿酒……没喝多少。小韩就说,夏书记找您了,说田有才的案子有点儿问题。”
  周宇航知道,小丁嘴里的“我们几个”,都是市里领导的秘书们,而小韩,是市委林副书记的秘书,是“我们几个”的头儿。
  “小韩还说什么了?”周宇航当然清楚,林副书记和夏天一直不和睦。其实,也没什么原则问题,只是听说那个市委书记的位置本该是姓林的,结果却姓了夏。也许并不是夏天做了什么手脚,但老林心里那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悲愤,却是排解不开了。
  话既然说开,小丁的舌头也就利索了:“小韩只说,这事儿太复杂,对周局长是个大考验。不说别的,这案子当年轰动全省,是作为典型宣传过的,刘练因此提升副局长,现在要想翻案,恐怕……”
  “行了。”周宇航打断小丁的话头儿,“你去调卷吧。记住,直接找这个人,别人问什么也不要说。”他把一张纸条推给小丁,然后端起茶杯,把脸埋在腾起的热气里。
  昨天晚上,当市公安局政委肖明满头大汗地赶到两益兴茶馆后,周宇航开诚布公地向他复述了夏天和他说的事。他豁出去了,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容不得他前怕狼后怕虎。而且,这件事更容不得他有任何借口推托。说当时我不在?说我不了解情况?人家会告诉你,正是因为你当时没有介入,才相信你会保持中立,相信你会公正地处理此事。而昨晚周宇航也是这样和肖明说的:“老肖,你我当时都不在局里,市委才相信我们能把这件事处理好。这不是件小事,肯定会在全市引发一场地震。但是老肖,我们是共产党员,我们没有退路。”
  肖明当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拿来纸笔,给周宇航列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涉及的都是重要岗位上的人物。“都是你下一步用得着的人。”老肖说这话时很郑重,像是他这个老消防兵接到了上火场的命令。这让周宇航很感动,他相信自己没找错人。
  今天他让小丁去调案卷,交代给小丁的人名,就是老肖开给他的。老肖昨晚还特意声明:“这些人不是说和谁有矛盾,有过节,而是我认为他们正直,关键时候把握得住自己。”
  肖明是前年从消防部队转业来到市公安局任政委的,他曾是省里赫赫有名的消防英雄,身上留着多处伤疤。因为妻子是本市人,他也就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这是个保持了部队作风的人,不抽烟、不喝酒,每天早晨要跑五公里,风雨无阻。也许是因为经历不同,或者是性格不同,他和局里其他领导都有点儿若即若离的感觉,和主抓刑侦的副局长刘练更是有点儿格格不入,甚至,周宇航曾经见到他们在楼道里相遇,竟然没说话。
  这也是周宇航找上肖明的原因。
  为田有才翻案,刘练应该是最大的阻力。当年,刑警支队长刘练在十小时内抓获犯罪嫌疑人,在十二小时内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线,一天时间拿下轰动全省的杀人大案,随后立功受奖,顺利提升为市局副局长。田有才这个名字是他一生荣誉中的一个亮点,是他在酒桌上常常炫耀的话题。而现在,这一切将成为笑柄。
  想曹操曹操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周宇航还没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刘练一如既往,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劈头就喊:“老周,沿河乡又出案子了,还是抢劫。我马上过去,这回要不把沿河所的老葛撸喽,我不姓刘!就是不作为嘛。”
  沿河乡派出所的所长老葛,离退休还有两个月,确实有点儿松懈了。局党委一直在研究调整,还没定下来。从这点说,刘练的愤怒无可厚非,但他那种大大咧咧的态度,却让周宇航暗自皱眉。他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刘练坐下,然后说:“老刘你沉住气,别老这么火大。领导干部嘛,得有个领导干部的样子。说你多少回了?”
  “我来不了你那套!”刘练虽然坐下了,但仍然怒气冲冲的,“我这个人,就是这个狗脾气。”
  “老是狗脾气还行啊?”周宇航学着刘练的口头禅说,“咱们是人,我的老刘!何况上面现在对干部要求多严啊,你老这样可不成。”
  刘练翻了翻眼皮,好像还不服,却也没再说什么。但是,他突然腾身站起,两只手撑着桌子,把脸探到周宇航眼前,单刀直入地问:“老周,你说实话,局里现在是不是对我这个人有议论?”
  周宇航一惊,心想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看来昨晚刘练出现在饭店门口也是有目的的,只是在最后时刻,他把要说的话咽回去了。这说明他的强势只在表面,而他的内心也在煎熬。此时此刻的质问,也是他在心里翻腾太久的话了。
  两个人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挪开。一时间,双方好像都有点儿心虚。
  正在这时,秘书小丁抱着一堆案卷进来了,冒冒失失地进门就说:“局长,田……”一眼看见刘练在,后边的话急忙打住,堆起笑容招呼道,“刘局也在……”
  周宇航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凭刘练在多年刑侦工作中锻炼出来的敏锐,就小丁那脱口而出的一个“田”字,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刘练的脸色突然变了,愤怒和暴躁消失,英俊的眉宇间只留下一种冷峻。他的两道目光紧紧盯住小丁手里的案卷,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冷笑。周宇航判断,刘练认出了这一摞案卷。这个人就有这个本事,他经手的案子,案发的所有经过,涉案的所有证据,都能记得一丝不差,包括任何极微小的细节。曾经在一次案情分析会上,周宇航亲眼见他在听侦查员汇报时拍案而起,质问:“你说清楚,墙上的喷溅血是几滴?”侦查员犹豫了一下,说:“六……滴吧?”刘练就怒喝:“七滴!你是干什么吃的?连这都数不清?”周宇航暗暗佩服刘练,他进案发现场只待了十分钟,却比勘查现场的侦查员看得还清楚,难怪他的部下都称他为“鹰眼”。
  而现在,“鹰眼”也面临了他人生可能出现的最大挫折,一世英名很可能毁于一旦,这也难怪他会暴怒、挣扎、反抗。但是,这种挣扎和反抗意味着什么,他应该也是知道的。   田有才,男,案发时23岁,是本市某工厂工人,仓库保管员。1999年3月21日夜,该厂厂区内发生一起轰动全国的杀人大案,共杀死包括厂党委书记、办公室主任等四名工作人员。田有才之所以在天亮有人报案之后迅速被认定为嫌疑人,原因有三:一、他当晚无缘无故地和人换班,留在库房过夜,有作案时间;二、他因手脚不干净,偷仓库里的零件进行倒卖被处分,曾找厂党委书记申诉发生口角,有作案动机;三、有多人证明,他曾扬言要杀人,而且点名要杀书记和他的情妇,即厂办公室的女主任。而那晚这对男女恰恰就一起死在了书记办公室的床上。
  齐小峰在他的材料中,特意介绍了田有才这个人的性格特点。此人是孤儿,从小在本市的孤儿院长大,生性顽劣、不受拘束、随心所欲,并且口无遮拦,喜欢胡说八道。周宇航明白,小峰这样写自有深意,表面看是说这人品质差,其实也暗含着为当时办案民警轻信口供找理由。听着肖明读这份材料,周宇航偷偷看市委书记夏天,只见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根本无从揣测这位书记在想什么。
  现在回头看这起案子,确实有一些疑点当时被疏忽了。比如,案发现场包括了书记办公室、财务室和工会办公室,这几处都有翻动,也都丢失了财物。女会计小刘当晚加班结账,留宿在财务室被杀,勘查现场时发现她手指上的铜戒指被捋走了。但在田有才的住处并没有找到什么赃物,只恰巧有一枚铜戒指,田有才说是自己买了玩的。这枚戒指后来成了重要物证。但它到底是不是小刘那枚,严格说不能证明。还有,凶器虽然在厂区的荒草地里找到了,但上面没有田有才的指纹,而且,和田有才的交代也对不上,田说是水果刀,而找到的是把军用匕首。
  田有才到案后先是抗拒,随后很快就承认了,而且是一开口就收不住,简直是竹筒倒豆子的状态。周宇航看案卷,发现这人还真的是喜欢胡说八道,他的交代语无伦次、东拉西扯、云山雾罩,有的也说没有的也说。也真难为当时的记录员,竟是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了。
  材料读完,夏天看看周宇航,意思是你还有没有补充,周宇航摇头,表示没有了。夏天直起腰板,把面前的钢笔、笔记本、茶杯、手机按顺序一一整理了一遍。周宇航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表示他要说话了。
  “截止到昨天,这事儿还被咱们捂着。但到此刻,捂不住了,媒体已经报道了,据我所知,大批记者正往咱们这儿赶呢,就像是猫闻着腥味儿了。”
  夏天的开场白语气很轻松,但周宇航猜测,这种轻松是装出来的,市委书记的心里一定也是火烧火燎。
  谁也不说话,会议室的气氛有些沉重。肖明起身,小心翼翼地隔着桌子把材料推到夏天面前。
  “这事儿,也捂不住。有在押人员承认自己是真凶,监狱那边正好借机宣传他们的改造工作做得好,哪能不大张旗鼓地闹腾。”夏天笑了,依次看看面前这几个面沉似水的警察。
  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刘副秘书长拉过那份材料,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说说吧,你们下一步想怎么办?”
  “我们……”周宇航谨慎着说,“还是想先听听市委的指示。”
  “别来这套!”夏天一挥手,“我没指示。案子是你公安局办的,错了,当然是你公安局扛着。”
  周宇航和肖明交换了一下眼色,夏天的态度其实早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也知道,书记不是推卸责任,他也推卸不了,但谁应该挨板子,确实不能含糊。
  周宇航汇报说,他们想成立几个临时工作组,分头对案件的有关情况进行复查,另外,他们已经想到一旦媒体介入会出现的被动,也做了一些安排。既然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出现,记者们也已经蜂拥而至了,那就建议立即召开新闻发布会,抢占先机,争取主动。
  周宇航还特别向夏天介绍了坐在他身边的肖明,说老肖这次牵头负责案件复查工作,主要是因为老肖作为局里的二把手,政治上可靠,工作上认真,而且与当年的案子毫无瓜葛。
  夏天看了老肖一眼,没说话。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刘副秘书长翻材料的声音,还有窗外正在慢慢大起来的雨声。很长时间没下雨了,城市正面临着干旱的威胁,一场难得的雨是人们盼望已久的事情。可是会议室里的人没这个心情,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就像敲在他们心里的铁锤,痛,而且让他们慌乱。
  夏天又摆弄了一遍面前的物件,然后说:“抓紧查案子吧。新闻发布会,先不要开。”
  周宇航说:“开发布会主要是表态,稳住媒体。”
  “媒体是你能稳住的?”夏天说,“案子不扎实,你怎么表态?几句话就会让媒体问倒。”
  周宇航还想说什么,肖明在底下捅了他一下,制止了他。周宇航看一眼老肖,见这老家伙目不斜视,俯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根本不抬头。
  会就这样散了。周宇航本以为夏天会留下自己,再嘱咐几句,就像那晚的宴会之后那样。但夏书记根本没这个意向,宣布了散会就起身走了。刘副秘书长向周宇航笑笑,也走了。服务员立即进来收拾茶杯了,周宇航一行只好退出会议室,有点儿灰溜溜地走出市委办公楼。
  肖明开车。走在路上,老肖才说:“别多说话。夏书记这个人,心里太有数。这件事他一定有他的打算。”
  周宇航有点儿不服气,说:“这事儿有那么复杂吗?既然说了让公安局扛着,就让我们做就是了。开个发布会,表明个态度,争取个主动,不好吗?案情也基本清楚,难道……”
  难道什么,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就闭了嘴不再往下讲。肖明看看他,说:“现在的事还不就是这样,复杂的不在面上,而在背后,多看看,没坏处。”沉了沉,他又补充一句,“也许夏书记也是这么想的。”
  肖明的眼睛看向窗外,突然换了一种口吻,低沉地说:“当年我就是啥也不想,要不然,在消防干下去,我没准儿都当上将军了。”
  周宇航惊异地看了老肖一眼,突然想起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本厚书。


  市公安局指挥中心主任田国安也是一本书,而且内容庞杂,让人捉摸不定。当晚,他突然出现在市委招待所7号楼,说是听说秘书小丁回家了,怕领导不方便,特意来看看。   令周宇航没想到的是,坐定之后,田国安直接向他提出了希望提拔的要求。他说,田有才案件暴露出市公安局刑侦部门一向存在着的顽疾,现在是根治的时候了。他认为这是好事,而且,他认为如果是他自己取刘练而代之,将使刑侦部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让周宇航相当吃惊。从到这里工作的那天起,他就断断续续地耳闻了这位主任的一些作为,总的感觉是这人聪明,善于揣摸领导意图,反应也快,有工作经验,在指挥中心这个随时听命于局领导的位置上工作,是挺合适的。可听了此人这一番陈述,周宇航想起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句话:田国安这人,就是太聪明了。
  见周宇航沉吟不语,田国安说:“周局,您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也是干过刑警的,不然我也不敢张这个嘴。当年田有才这个案子,我就有不同意见,可惜,人微言轻,没人听咱的。”
  周宇航心里泛起一种厌恶,他索性直接问道:“你不觉得你这是跑官要官吗?”而他没想到,田国安居然回答得很坦然:“也可以说是毛遂自荐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周局,人人要有竞争意识的嘛。”
  这倒让周宇航一时无言以对了。
  见周宇航不语,田国安笑着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您休息吧,我不多打扰了。田有才这个案子,对咱们局说也是好事。我不多说,您自己观察。”出了门,他又探进头来,郑重地说,“您小心点儿刘练,他可是夏书记的红人,老夏无论如何也会保他的。周局您要相信,我是出于公心。”
  周宇航懒得再多说,挥手让他走。他就笑着走了,那笑容里仿佛有着一点儿对周宇航的轻蔑。
  周宇航心里的怒火就燃烧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软弱的人,而且因软弱而敏感。身为公安局长,他不能把这种软弱和敏感暴露于人前,只能在黑暗中的被窝里咬牙,煎熬自己的心。楼下大厅里老艾和老高又在打乒乓球了,这俩没心没肺的家伙倒是真的很快乐。周宇航关紧房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仔细思考一下自己面临着的问题。
  田国安说的话,有一句倒是打动了他,因为今天在市委的会议室里,他就感觉夏天的态度有些暧昧,莫非刘练真是他的红人?这不是不可能。夏、刘二人都是本地干部,据说还曾经是一所高中里的学兄学弟。夏天又是那么一个重亲情的人,长袖善舞的他难保不会有什么小动作……刚想到这儿,电话响了。
  是妻子张荟。这位女政委上来就问:“田有才案够你忙的吧?”
  周宇航尽量让语气轻松:“你也听说了?案子倒是清楚,但怎么处理,得听市委的。”
  “你要清醒着点儿,这种事发生,伴随着的往往是权力的博弈。你呀,在这方面是弱项。”
  周宇航有点儿不喜欢妻子的这种口气。想当年在中学里,张荟是班长,他是语文课代表;进了大学,张荟当了学生会主席,他勉强混了个宣传委员。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耍笔杆儿的命,却在大学毕业之后,被当时已是未婚妻的张荟拉着考了公务员,进了公安局。妻子左右了他的生活,决定了他的命运。有时也难怪老母亲为他叫屈,他好像始终是妻子身后的跟班,连生孩子的事也得听妻子的,而他,似乎也习惯了。
  赶上干部交流这班车,升任公安局长,他听说也有妻子一份功劳。女政委在一线追捕逃犯时摔伤了腰,虽然成了英模,却不得不改行干了政工。身为省人大代表,她在各级领导面前说话是有分量的。
  周宇航不愿相信这个传言,但也不得不承认,仅凭自己是坐不到这个位置上的。妻子很尊重他,从不在他面前说什么,也在糊糊涂涂的婆婆面前努力扮演着小媳妇儿的角色。这就在周宇航心里留下了一个阴影。其实不愿干,可必须干,还要干好。深夜,像小孩子似的抱着那只枕头,他常常瞪眼到天亮。
  想着,他就叹了口气。
  有周宇航这样的丈夫,张荟当然也是敏感的。她马上就说:“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你行。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最大的优点就是正直。”
  “正直,这话在现在这个社会,好像是骂人。”
  “不!”不知道为什么,张荟的语气突然有些激动,“我坚信不是,正直永远是好人的品质,尤其我们是干警察的!”
  这让周宇航轻松一些了。他告诉了妻子田国安刚才的表现,也说了下午会议的情况。说到最后,他真的郑重起来了,他表示很想听听妻子的意见。
  张荟沉默了一阵,然后说:“这件事从表面看确实不复杂。真凶自己都站出来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但是,我也确实听说这案子背后有文章,你们那个林副书记,据说很想把这事儿做死。”
  “做死又能怎么样?用你的话说,这案子不就是死案?”
  “说你幼稚……”张荟语气里流露出一点儿无奈,“案子死了,可围绕着案子的人都是活的。你想想,如果刘练当年是奉夏天之命把案子办成这样的,夏天有没有责任?”
  周宇航回忆,当年夏天是市政法委书记,确实分管公安政法这条线,这样的大案,他当然要说话的。周宇航还知道,当年的夏天力主大刀阔斧治理社会治安,他主政政法那一段时间,应该是这座城市社会治安最好的时期。夏天后来官运亨通,据说也与此有关。
  这样推理下来,夏天与田有才案件,确实难脱干系。
  周宇航不是傻子,妻子说的话他早在心里反复揣摩过了。他明白官场上的这些潜规则,他甚至现在就能揣测出最后的处理结果:田有才平反昭雪。市公安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刘练对错案负主要责任,最起码得背个处分。夏天不会受到什么公开的处理,但肯定在仕途上算留下了个污点。这种污点是很微妙的,用句“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时髦语言说,叫“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不需要时大家都不说什么,需要了就可能拿出来说事儿。如果这个目的达到,林副书记也算出了口恶气,因为他手里拿着夏天的帽子了。
  还有像田国安这样的家伙,闻着味儿就开始蠢蠢欲动,谁能保证他在找了自己之后不再去找别人?谁能保证他在上蹿下跳的时候不说出些不应该说的话?
  听他不作声,张荟说:“我知道,你的压力现在太大了,别想那么多,该休息就好好休息吧。小丁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多注意,药千万不要忘记吃。”   刘练起身,说道:“周局,这个案子里有没有刑讯逼供,都不重要了。案子错了,人错杀了,办案人的责任都跑不了,也不能跑。这一段时间我当然很委屈,喝醉过、骂过人,不瞒你说也去找过领导。但现在我想明白了,错就是我的,扯什么都没用,我认栽。”
  周宇航郑重地说:“刘局,话是这么说,但有刑讯逼供和没有刑讯逼供还是不一样。话说到这儿了,我告诉你,我周宇航不一定是个合格的公安局长,但我也绝对不会在战友的问题上糊涂,更不会为了自己和稀泥。”
  刘练的眼睛亮了一下,迅速又熄灭了。他抓住周宇航的手,使劲儿地摇了摇。他的手劲儿很大,周宇航觉得手骨隐隐作痛。但他猛然想到,自他来到这里,这个强悍的部下从来没有和他握过手。就是在当时的欢迎会上,这家伙也只是远远地冲他这个新局长点了点头。
  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好像就有了隔阂了。周宇航没想去打破这种隔阂,他甚至觉得这种隔阂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应该有的状态。突然地,周宇航觉得有点儿脸红,他刚刚发现,自己和警察这个职业,好像还有着某种距离,而刘练,却是把这个职业融在血液里了。


  田有才案件呈现出了一种不正常的状态。舆论热,而政府机构冷,司法部门也一片寂静。新闻记者们上蹿下跳的,报纸电视和网络上一片哗然,什么难听的话都有人说,而市委市政府却始终没有声音,检察院法院那边也没有消息。周宇航曾经给夏天书记打过电话,带队在基层搞机构改革调研的夏天却笑着说:“你着什么急,凡事都要有个过程嘛。”
  什么样的过程呢?周宇航却是一头雾水。因为从公安局的角度说,案情已经完全清楚,应该由谁负的责任也清晰了。周宇航让局纪委启动了责任调查机制,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发案到结案进行了全面的调查分析。他每天晚上都要听纪委书记的汇报。这件事他要求肖明和纪委书记老谭负责,其实主要听老谭的。自从肖明擅自做主监视刘练,他就对这个貌似忠厚的政委多了心眼儿。他相信老肖也对此心知肚明,这个老消防兵每天跟着听汇报,从来不多说一句话。事实证明,刘练作为当时的主要办案人,在办案中急于求成,有意无意地引导了那个确实傻呵呵的田有才顺着杀人的思路往下走,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刘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周宇航吩咐总结一份报告,为向市委汇报做准备。他特意嘱咐齐小峰,关于刑讯逼供问题,如实写,不要回避,也不要含糊。齐小峰看着周宇航,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
  指挥中心主任田国安却提出了异议:“这还是不要写了吧?把话说死了没好处,别人也不信,咱们还有包庇之嫌。”
  周宇航说:“事实都在那儿摆着,咱们的调查是扎实的,有当然要说有,没有就是没有,我们不能为了迎合谁而毁自己的队伍。”
  田国安翻了翻眼皮,没再说什么。
  可这份材料还是没写出来,因为事情突然有了变化。
  赵震交代了杀人罪行之后,核实他的交代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程序。但是,这项工作此时陷入了僵局。
  毕竟已经事过多年,赵震虽然交代的时间、地点都对,杀人的过程也基本准确,但一些情况还是有误差的。有的细节他记不清,有的细节干脆就想不起来了。例如那把刀,他一口咬定既不是水果刀,也不是匕首,而说是他自己做的一把片刀。至于那枚铜戒指,他是死活也想不起来了。
  复查组是由省公安厅牵头组织的,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参加,还有省检察院和赵震的律师参与其中。这样一个临时的组织可以说各存心事,意见很难统一。从大处说,都是为了完善法治建设,坚持依法办案。但说到具体的,难免各说各话。律师当然态度比较明确:证据不足,难以定案,不能赵震说什么就是什么,万一赵震也和田有才一样,是个大忽悠呢?检察院负有监督责任,当然要求一查到底,但具体怎么查却说不出任何意见,多少有点儿隔岸观火的意思。公安厅当然把责任压到市公安局头上:错是你们出的,复查当然是你们的责任了,这件事对社会、对当事人都要有明确交代。
  参加复查组的副局长回来向周宇航汇报,说着说着就有点儿气愤:“说来说去没有有用的,这事儿算是弄不下去了。”
  弄不下去也要弄,但是要看怎么弄。周宇航在心里说,但没把这话吐出口。他刚刚得知,市里形势突然也有了变化,市长调任其他市任职,林副书记兼了市长。因为和夏天有点儿疙疙瘩瘩,这位林副书记其实一直有点儿半赋闲的状态,现在却突然实权在握了,背后的文章肯定错综复杂。周宇航一下子明白了这一段时间工作推进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权力在寻找新的平衡点时,其他事当然要放一放,就是不知道下一步市委、市政府会有什么新的招数。
  他还有一种预感,权力的盖子揭开了,田有才案件的收尾工作很有可能会加快,因为其实没有人真正愿意让这件事永远在媒体上炒作着,早点儿平息对谁都有好处。
  这么想着,心里倒平稳了些,索性晚上乘坐高铁赶回家里去看看老母亲。夜班的高铁人不多,悄然滑出车站时周宇航竟然睡着了,直到电话把他吵醒。
  是秘书小丁,吞吞吐吐地说妻子状态不太好,有点儿先兆流产的迹象,还想再请几天假。听着电话,周宇航突然想到,这一段时间心思全在田有才案件上,竟忘了小丁这小子有好长时间不在身边了。而小丁此刻的语气和他长时间的请假,突然让周宇航起了疑虑,这小子是不是在惧怕着什么?
  睡意没有了。周宇航坐直身子,看着窗外慢慢淹没在黑暗里的景物无声地飞快向后掠去,一个沉重的问题渐渐在他心里升起:我是不是神经过敏?可我为什么神经过敏?
  老肖对刘练的擅自监视,田国安的公然要官,夏天和林副书记的官场角力,刘副秘书长的微服私访,甚至传到妻子张荟耳朵里的种种说法……林林总总,桩桩件件,原本清清楚楚的案情,竟然像是慢慢地沉到一潭黑水里了,越来越说不明白。周宇航渐渐觉得自己被这种说不明白搅得心绪不宁,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而不相信什么了。
  电话里的小丁提高了声音,“喂”了一声,把周宇航从思绪中惊醒。他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说:“你看着办吧。”这么简单的回答大概让小丁有点儿不知所措,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局长,您……”周宇航说:“这样吧,你先休息,也好好想想,跟着我干也确实给你带来不少困难,要不然,你就回原单位吧。”
其他文献
接到抓捕任务,我紧张又兴奋。紧张是我从警四个多月来第一次参与抓捕,兴奋是领导信任,我可以一显身手了,要知道我的体能一流,在警校时就是全省的散打高手。  抓捕小组共三人,组长是我们所的所长,在公安系统有个绰号叫“抓捕王”。二十年来,他抓捕过犯罪嫌疑分子百余名,凡是他经手抓捕的,无一逃脱。能跟“抓捕王”一起行动,跟师学艺,我暗自欢喜。另外一个参加抓捕行动的,是我们所的美女警察方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
一、少女身亡  1958年元月下旬。天津市。  当时的天津,系河北省的一个省辖市。市内有一座由清代私家花园“李家花园”改建成的公园,那就是津门名园——人民公园。本案的首位被害人就是位于这座公园南侧琼州道上陶姓居民家的女儿陶祖娟。  陶家的主人名叫陶裕民,祖籍湖北汉口,这年四十挂零,系天津市疏浚公司的一名技术人员;其妻储占美原是家庭妇女,两年前天津增办初中,经区教育局动员,走出家门做了一名中学教师。
戰争的形态随着技术的发展在不断演进,并在新时代呈现出一系列新型特点,正在颠覆性地改变人们的固有认知。“斩首行动”作为一种特殊的战术行动在大数据、智能化、无人机等技术支撑下也正在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世人面前。如何重新了解和定义新时代“斩首行动”,对人们重新认识未来战争机理,了解未来战争形态,深研未来作战手段具有重要意义。  2020年1月3日,美国利用无人机携带地狱火飞刀导弹在巴格达对伊朗高级军事
“外婆,这儿怎么会有以前写给希区柯克的粉丝信?”  外孙女爱弥儿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我听了一时瞠目结舌,顺手把重新看了一遍的那张旧信纸折叠好,放在咖啡茶几上。那是结婚前亡夫寄给我的信,前天在整理物品时偶然发现的。    我说:“你说的希区柯克就是那个电影导演吗?年轻时倒看过他导演的几部电影,说不定这封信就是那时写的。其实,我对他的电影兴趣不大,再说也不知道他当时住在哪儿。”  “如果这个地址是正确的
一家成功的企业不会忘记CSR(企业社会责任)。    日前,中国联通对外推出标榜一键即可发送彩信的“乐媒”业务。能受邀参加这次手机终端的厂商只有两家,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配合中国联通完成此次定制“乐媒”技术的开发者英华达OKWAP。“乐媒”堪称升级版的彩信,可以将多媒体内容的编辑和发送融为一体,并且可以编辑录音和视频内容。英华达OKWAP面对3G时代的来临,参与了此次联通制定“乐媒”测试规范,并且提
编者按:  陈先岩是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公安系统一级英模。1994年从部队转业之后,陈先岩到江苏省扬州市公安局广陵分局文峰派出所任社区民警。他扎根社区十六年,在社区建起了全国第一座社区服务亭,成为全国社区警务室的创始人,探索出了一套社区群众工作方法,成为群众工作的专家。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法委书记孟建柱批示:陈先岩同志创造的社区工作经验十分宝贵,值得各地公安民警学习
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召开在即。即将提交全会讨论审议的决议文本题为《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这与会前中共中央领导人在各个场合强调的会议主题一致。这次会议在中国国内和国际社会中引发的普遍关注,是极不寻常的。观察和研究中国的人士都认为,中国处于新的历史转折点上,中共对改革目标和路线的选择,影响深远。  已经有很多改革方案提交给决策机构,包括不久前由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提出的“383方案”。大多
一  “你不能杀死那些仙女,应该救她们。”  “可是她们老是挡着路,我要过去拿钻石。”我说。  “你每杀一个仙女,就会延长30秒的时间,要是杀了10个仙女,就会返回第一级。”马克耐心地解释。  我松开手上的键盘,说:“不玩了!太难了!真搞不懂你怎么能整天玩这些游戏,更别说设计它们了。”  “一旦掌握了窍门,你就会觉得很有趣。创造虚拟世界真的很有意思,你可以在里面随心所欲地做你想做的事。”马克咧开嘴
上期内容提要:  因为一张照片惹的祸,本有望升任派出所副所长的警长常胜惨遭“发配”,被派驻于山区的四等小站狼窝铺当驻站民警。初到狼窝铺的常胜,没有被当地人的石头砖块、冷漠怀疑吓跑,而是越挫越勇,努力在狼窝铺打开局面。他通过小学校教导主任王冬雨了解当地民情,出主意帮村民创立了山货品牌“红郎”;与狼窝铺村委书记王喜柱称兄道弟,并雇佣小盗贼赵广田当保安,融入到了村民之中;协助车站的旅客列车停靠站开通仪式
天真、爱笑、好玩……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晏婴小学的史鹏宇老师俨然一个“大孩子”,不仅会弹钢琴、爱唱歌,玩创新更是了得。  他小学时就拥有了自己的“玩具工作坊”,并将画画这一爱好与科技教育相结合,带领学生们在科技创新路上越走越远,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  从2009年至今,他指导的学生作品多次在各大科技创新大赛中获奖,其中“晏婴科技馆”获第六届中国青少年创造力总动员大赛金奖,“绿色艾灸罐”获第28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