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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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叙岚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当朝着那张雪白的病床前走近时,她感觉是在靠近一座庄严的祭坛。
  病床上的刘淑琳仍然昏昏沉沉地睡着。
  因为居高临下,蒲叙岚在床边站定的那一刻,把刘淑琳的面容再次从容地浏览了一遍:苍白的眼睑,发紫的嘴唇,日益塌陷的两个颧骨,像两座逐渐熄灭了岩浆和火焰的死火山。猛然间,蒲叙岚的心脏似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
  在此以前,处于所谓健康状态的刘淑琳,一向是以一副高颧骨的面相直面这个世界的。
  十一年前,她和高可攀相亲见面的那天,也是在这家医院里,只不过不是她现在躺着的这间病房,而是在她的办公室里。她是这家医院的一名病理分析学医生,这个岗位和身份,使她不需要直接面对患者坐门诊开处方,而是在医院四楼的僻静一隅,静悄悄地搞一些病理理论方面的研究性工作。和高可攀相见时,她已经是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
  蒲叙岚就是他们这次相亲会面的中间介绍人。
  高可攀在约定的时间赶到医院,敲开财务室的门,找到了蒲叙岚。蒲叙岚在办公桌前抬眼看见他,春风满面地迎了出来。她把他拉到走廊一角,悄声问他,照片满意吗?他说,还行吧。她说,比你年龄大啊,大三岁呢,你可要考虑好。他说,我知道,你电话里说过了。她说,人家人品端正,作风正派,军人家庭,父母都是老八路。他嘿嘿一笑。她说,你偷笑什么?他说,这个电话里你也说过了。她略微愣了一下神儿,随即拍巴掌说,好啊,看来你是王八吃秤砣,已经打定主意了。
  蒲叙岚把高可攀带进刘淑琳的办公室里。
  刘淑琳独自拥有一间大办公室,条件相当宽裕:沙发茶几,开水热茶,窗台上养着绿叶盆栽,每盆都侍弄得很好。绿萝葳蕤,君子兰叶脉舒展,郁郁葱葱,单位里和刘淑琳相好的几个女同事,工余时间都喜欢往她这里跑。
  女性间的那种蜻蜓点水式的寒暄和鬼鬼祟祟般的私密话说过之后,蒲叙岚这才把身后站立的高可攀正式介绍到刘淑琳面前。那一刻,刘淑琳认真端详了一眼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整整齐齐的,甚至是簇新的,但又总觉得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当他们深入交往之后,她终于明晰下来。是的,高可攀就像一个空虚的大纸箱子,里面围拢着一个偌大的空间,正等人往里面填充些东西。那是1986年,西装和一脚踏的松紧口皮鞋已成为社会上的流行大潮,而高可攀却是叛逆者般地穿着一身私人订制的中山装,脚踏系带的尖头黑皮鞋,鞋尖擦得瓦明锃亮,似乎能映出上半身的倒影。他梳着飞机头发型,顶端朝正前方稍稍向右倾斜一点儿的方向飞扬出去,打着摩丝,既富有弹性又能迎风招展,黑漆漆油亮亮的,煞是扎人眼目。他举止动作彬彬有礼,略带磁性的男中音,讲一口标准的铁路系统普通话。在介绍自己时,他头脑清晰,思路敏捷,话语分寸和详略轻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被分配到北郊的车辆段,具体岗位是车轮病害检测员,每天戴着一副满是油污的劳保手套在室内钢轨上反复滚动一组组车轮,借助一种红外线仪器检测轮体上的隐患或损伤。这属于高强度的体力工种。不过很快,他就被借调到机关的财务室打杂驻勤了。前不久,對他转岗提干的正式调令已经下达了。所以,坐在刘淑琳面前的,是个已转换了身份的崭新的高可攀,是个目光炯炯蓄有满腔凌云之志的高可攀。高可攀是聪慧的,更是圆熟的,他仅仅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现状,把主要的话语集中在渲染和描述以前在车轮病害检测员那个工作岗位上的艰辛和苦累,从而把眼前的交谈氛围营造得欢快轻松,同时给对方留下一种相当感性的个人形象,以及透露出自己快乐勇敢、坚强皮实的性格优点。这些东西,其实是最招女性内心里喜欢的。
  他说,下班后,别说两只手了,整个人都让油泥滋住了,浑身上下,油汪汪一大片,跟从油锅里捞出的一根刚刚炸好的油条差不多,脸上只剩两只眼睛是白色的。你们要是和我迎头碰见了,真能吓一大跳。
  那次会面结束后,蒲叙岚替刘淑琳把高可攀送出来,一直送到铁路中心医院的大门外。在大门口右侧的那棵老槐树底下,借着浓密的树荫,他们俩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一阵子。蒲叙岚问他,印象如何?有感觉没?高可攀粲然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齿,随口说了句,还行吧。什么叫还行吧?蒲叙岚朝他肩膀上狠推了一把,说,我看是一见钟情吧?高可攀说,就看人家是啥意思了。蒲叙岚又朝他肩膀上推了一把,豪气地说,她啥意思不用你操心,包在我身上!实话告诉你吧,我就可以替她做一半的主,看出我们的关系来了吧?高可攀说,看出来了,又铁又瓷实。蒲叙岚不依不饶,兴致盎然地问,老实告诉我,你给她打了多少分?这有点难住高可攀了,他吭哧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出来一个数字,九十五吧。蒲叙岚煞有介事地大惊小怪了几声,九十五?这么高的分啊!那我再问你那剩下的五分扣在了哪里?高可攀沉吟了几秒钟,鼓起勇气,举起一只手,并叉开大拇指和中指,在自己脸孔面前比画了一下。蒲叙岚困惑不解,一连声追问,啥意思?啥意思?这是啥意思?高可攀嗤笑一声,躲躲闪闪地说,其实都不错,就是这里——他指了指颧骨的位置,说,好像有点高。蒲叙岚第三次朝他肩膀上猛捶了一拳,说,你看得真仔细!的确,她就是那种高颧骨面相。提前告诉你,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从前的算命先生说过:高颧骨女人大多心硬主意正,男人一般不好应付。
  他们在医院大门口的槐树荫下私密交流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望着他们。刘淑琳站在那扇朝西的窗户前,除了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蒲叙岚的那几次肢体动作她也看见了,舌底随即泛起丝丝温润的液体。她扬起手指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脑海里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念头冒了出来:算了,就他吧,别再瞎等了。
  刘淑琳身体动弹了一下,苍白的像塑料薄膜一般的眼睑随即大大地张开,露出幽深乌黑的眼睛。
  我又睡过去了。她支撑着坐了起来,像做了一件多么丢人现眼的事情似的,满脸的沮丧和懊恼。
  你本来就应该好好休息,抓紧一切时间好好休息。蒲叙岚说。
  蒲叙岚顺手扶住她的肩膀,想要帮她重新平躺下去。刘淑琳条件反射般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被触到的肩膀,仿佛是要甩掉一只正准备爬上她肩头的小猫小狗似的。   你这样不对!蒲叙岚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胀得鼓鼓的,说,你这么糟蹋自己,真的不要命啦?
  刘淑琳探出身子,伸长手臂要去够床头的铁皮柜的拉手。仅仅是这么一个举动也让她喘息起来。蒲叙岚弯腰替她打开铁皮柜的小门,拽出一件织到一半的小号毛衣,高脖领,黄铜色的。是织给亮亮穿的。
  第四件了吧?
  至少要织好十件。刘淑琳说,这还差得远呢!
  你昏了头了吧?蒲叙岚被自己的气急败坏吓了一跳。你当这是入冬前储存大白菜呢?你织这么多,亮亮得穿到什么时候啊?他现在才六岁,刚上小学,就算一个冬天穿一件,年年不重样,把它们穿完也得十年。十年,亮亮都十六岁了,半大小伙子啦,得有这么高了吧?蒲叙岚用手比画了一个高度,有一米七,又或许一米八。你想过没有?
  刘淑琳的双眼里瞬间划过一道灼热的光焰,她一把拽住蒲敘岚的手臂,像求证真理般虔敬恭顺地问,叙岚,好妹子,你预测的准确吗?十年以后,我的小亮亮真的能长得那么高大吗?她也用一只手学着蒲叙岚刚才那样比画起来。
  能能能,我的老天呀!蒲叙岚叹口气,说,我算服了你了。
  刘淑琳意犹未尽,而且不依不饶,说,一个小孩子将来能长多高,除了营养、生长环境、体育锻炼这些外部因素之外,起决定作用的还是遗传因素。我这话没错吧?你看啊,亮亮他爸在男人里并不算高,满打满算也就一米七零,我呢,才一米六六。
  蒲叙岚撇了撇嘴角,说,他爸在男人里算正常,你在女人里可算长颈鹿了!
  我和你讨论正经事呢,你扯这些闲篇干吗?刘淑琳气得背过脸去。
  好好好,我错了,好人不和病人置气。蒲叙岚赶紧扳过她的肩膀,强迫她面对自己。
  你放心吧,儿子随妈妈,闺女随爸爸。你忘了这句老话了?你家亮亮呀,一定青出于蓝胜于蓝,随你,长成个一米八的壮小伙,而且聪明英俊,迷倒一大片女生。到时候啊,你就帮他挑媳妇吧,能让你挑花了眼。蒲叙岚像哄一个执拗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地在刘淑琳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这是老话,也是迷信。我是学医学科学的,我不会当真。
  求求你啦,你就当一回真吧!难道就你那个科学准确?几千年了,老人们一辈辈都是这么念叨的,你就不能相信它一回?
  刘淑琳埋头开始了她的编织。她面色惨白,双手却异乎寻常地散发着青黑色的光晕。手背上静脉血管集中交织的那片狭窄的区域内,鼓着新鲜的大血包,左右手背各一个,相当对称,仿佛它们原本就是天生的一对儿似的。
  蒲叙岚握住了她的双手,要把那对正在上下舞动的编织钢针夺下来。刘淑琳躲开了她,并用一支钢针轻轻地扎了对方一下,以示警诫。干吗?她说,不要给我捣乱。
  蒲叙岚说,淑琳,不要再这样了!你这是要干吗?想把自己早点弄死吗?
  刘淑琳手中继续编织,始终低垂着头幽幽地说,你看,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蠢,我知道孩子会不断地长,所以每件毛衣都是不同的尺码,一件比一件大,有的大一号,有的大两号三号。孩子在某一个阶段,某一个岁数里,或者某一个季节里,会突然蹿起来,尤其是男孩子,蹿得像白杨树一样,又高又直,让你目瞪口呆。这些我都预先盘算好了,几岁该穿多大号的,大多少合适。
  蒲叙岚说,淑琳,有这个必要吗?你看你的手,已经肿成什么样了!护士都说,血管板结,针头都扎不进去了。
  手上扎不进去就往胳膊上扎,胳膊不行了就往脚上扎,脚上也不行了就往脑袋上扎,全身这么多地方,还能容不下一个针头?
  蒲叙岚无言以对,定定地看着她。她的那两只手上下翻飞,像舔舐着毛线的两团晦暗的火焰。病房里空气凝固了似的,黏稠地压迫着蒲叙岚的耳膜,除了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刘淑琳抻拉毛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碎纸片般的轻微响动。
  叙岚,你过来,坐到我跟前来。刘淑琳忽然停住了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朝她望过去。
  蒲叙岚看见,刘淑琳两个眼眶黑洞洞的,但里面闪烁着一种火星,一明一灭的,非常古怪。她感到了一丝恐惧,心尖儿莫名地颤抖了一下。她犹豫了那么一秒钟,终于郑重地在她身边坐定,侧过身子看着对方的脸:那张脸枯槁凋零,生机和血色眼看着就要消失殆尽了。抹布!这个词突然钻进她的脑仁里,对,抹布,一块蘸过水的抹布,水分是暂时的,舒展也是相对的。面前这个女友是多么悲哀啊!蒲叙岚坐下来时,轻抚了一把自己的胸部,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在那一刻,她为自己当下的身体状况感到由衷的满意。是啊,没有比现在更满意的了,饱满的活力,甚至还有充沛的情欲。人与人就是这么参差不齐:她最亲密的女友、女同事患了白血病,而且病情恶化之迅速,早已成为全院一个“公开的秘闻”。
  叙岚,听我说,你不要说话,只听我说。
  你说吧,我听着。
  嘘,嘘!刘淑琳在唇间竖起食指,去把门插上!
  你要干吗?
  去插上,听我的。
  蒲叙岚起身去插了门,举止犹犹豫豫的。当她重新坐回到病床边缘后,刘淑琳便向她敞开了心门。她说,我快要死了。你们大家说什么好听的话都可以,那是你们的心意,我心领了。可我是干什么吃的啊?我是病理研究分析医生,我了解我的身体,也知道我这个病发展到现在,已经完全不可逆转了,什么放疗啊化疗啊血液透析啊骨髓移植啊,救得了一时,救不了命。这是我体质的问题,先天性的,我不怨父母,不怨任何人,不怨医疗技术条件,只是觉得非常对不住高可攀。结婚前我曾向他坦言,我体质有发生病变的概率,请他慎重考虑。结果你也知道,他义无反顾,我们就那么一路走过来了,这中间把什么禁忌都破了,还不管不顾地生下了孩子。谢天谢地,孩子是健康的!亮亮出生后,我们给他做过全面检查和各项指标测试,那种令人揪心的事没有出现,老天仁慈无边,把我们的优秀基因都遗传给了他,把我的糟粕基因统统剔除在外。一想到这一点,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感恩,我知足,所以我现在无所畏惧,我不怕死,真的,一点儿也不怕。   你躺下歇一歇吧,蒲叙岚轻声地说,看你额头上,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出了这么多白毛细汗。她拿起一条干净的手巾开始替她擦拭着额头和脖颈。
  让我把话说完。刘淑琳抬起一只手阻止她的这一举动。
  把话攒起来慢慢说,咱俩有的是时间。
  放屁!你有的是时间;而我,已经所剩不多!
  这样的粗鲁和不近人情,对于异常熟悉刘淑琳的蒲叙岚来说,是陌生的,或者说是头一遭。
  传来了敲门声。是值班护士小郎。又该输液了。一天三次,上午下午晚上,每次平均五部液体,红的白的黄的,甚至还有紫的,它们挂在刘淑琳床头的架子上,像一群扁平形状的彩色气球,彼此簇拥在一起,散射出一种艳丽而沉重的光晕。
  蒲叙岚走过去打开门,侧身示意小郎进来。小郎把小推车推到刘淑琳床前,俯下身说,淑琳姐,今天感觉怎么样?头还是那么晕吗?呕吐了几次?刘淑琳微微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你,小郎,我很好,一天比一天好。小郎说,那就好!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好起来呢!小郎护士为她扎针,费了好大的工夫,这次手背上完全扎不进去了,只能选择臂弯处下针。这里离心脏太近,小郎说,输的液体刺激性又很强,淑琳姐,这不是长久的办法。蒲叙岚用开水烫了两条毛巾,趁刘淑琳又开始输液的空当,赶紧将热毛巾敷在她的两只手背上,刘淑琳包裹了热毛巾的手,顿时像两只肥厚的熊掌一样平伸着。小郎朝蒲叙岚点点头,叙岚姐,就得您来管管了,淑琳姐一刻也不肯歇着,毛衣总是织个不停。
  小郎护士离开这间病房前,还预报了一个消息:院长副院长等领导,明天可能要集体来探望病人。
  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小郎临出门前说,我们真羡慕您!
  去把门插上!小郎前脚走,刘淑琳后脚便对蒲叙岚发出这个指令。
  你到底要干什么?
  照我说的去做。
  蒲叙岚重新插了门,坐回到刘淑琳的身边。刘淑琳拽住她的袖管,说,这些都毫无意义,什么领导看望啊,同事鼓励啊,单独病房啊,毫无意义。我早就看透了这些东西,但有一个人和我彻底相反,他特别在意这些,相当看重这些虚幻的东西,他认为这些就是人生价值,是成功的体现。知道我在说谁吗?——高可攀,我爱人,我家亮亮的父亲——嘘嘘嘘,你不要打断我,耐心听我说完。我们一起生活十一年了,我相当了解他,对他认识得很清楚、很透彻。他是个虚荣的男人,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经常看不懂生活的本质,说白了吧,还是个大男孩,成年的大男孩,为人夫为人父的大男孩。当然,这是他的本性,无法改变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嘛。我现在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在责备他拜你所赐,我就嫁给了这样一个男人,这都是我的命,我能怎么着?我现在对你说这些,是在对你交代后事,是要把他托付给你,郑重地托付给你。
  托付给我?蒲叙岚的一双眼睛此刻都瞪圆了,你在说些什么?
  别害羞,叙岚,别不敢正视。我走了以后,你俩肯定会偷偷相好的,百分之百。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是胡言乱语。你欣赏他,他也偷偷地喜欢你,喜欢你的性格,喜欢你的容貌、身材。那就相好吧,这太正常不过了。他孤单一人,你去关怀他,安慰他。我要感谢你,感谢你帮他度过那段难关,度过那段艰难的人生低谷期。但是,我拜托你,你要引导他,让他踏实下来,再帮他好好介绍一个安稳的女人,身体一定要健康,千万不要像我这样的,让他把后半生的日子过好,也把我们家小亮亮照顾好……
  够了!蒲叙岚柳眉倒竖杏目圆睁,脸颊绯红而滚烫,如被一盆炭火炙烤过似的。她快步走到门前抽开插销,迈出门槛前,又扭身回敬了一句,你不但身子病得不轻,脑子也烧糊涂了!
  第二天一整天,蒲叙岚都没露过面。
  院领导们倒是来了。看来小郎护士的预报还是蛮准确的。
  他们带来了一大捧鲜花,还有五彩缤纷的热带水果提篮,病房里立刻焕发出一大片热烈的光彩。他们嘘寒问暖,俯下身子拉住她的手,叮嘱她一定要鼓足信心和病魔抗争到底。院领导们集体探视的过程中,她丈夫高可攀始终陪侍于近旁。他攥着双手,呼吸有点急促,眼眶里似乎有种潮乎乎的东西,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当领导们要告辞离去时,他面色潮红,唇齿翕合颤动。院长握住他的手,说,小高啊,这段时间辛苦你啦!高可攀说,只要她能好起来,我辛苦点算什么?院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啊,优秀的男人,模范的丈夫,咱们医院职工的好女婿。
  人们杂沓而去后,刘淑琳把高可攀唤到跟前。
  你去把亮亮接来吧,她说。
  昨天刚带他来看过你。你不是说,让他隔一天来一次吗?
  从今天开始,我要每天见他一次。
  小家伙一脸古灵精怪的表情。先是站立在病床前一米以外,一言不发,蜷着两只手,低下脑袋抠自己的指甲。一会儿又扬起小脸儿四面张望,专注地看,看天花板上的紫外线消毒灯管,看雪白的被单和床罩,看病床一头的降摇把儿,盯着那个输液铁架像盯着《奥特曼》里的新魔怪,最后目光落在那些架子上悬挂的液体药物上。他一动不动地仰头看着,小嘴巴里渐渐发出声响,是那种“吱吱——吱吱”的声响,像在模拟他的喷水枪的发射,又像是火龙怪物即将喷出火焰的前奏曲。后来,他就开始喘气,故意大声地喘,把声响传播出来,把小胸脯一胀一缩的整个轮廓呈现出来,小肩膀一上一下地浮动,神态夸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又荒唐又好笑。他的妈妈也学他的样儿,一言不发,就那么笑眯眯静悄悄地靠在床头望着他。她知道儿子在憋着一股劲儿呢,所以她也学他,看谁憋到最后撑不住。
  小家伙朝空中跳了一跳,落下来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突然窜到病床的那一头,蹲下身来奋力摇那个操纵起降的摇把儿。他毕竟还小,起初根本摇不动,但他很顽强,咧开了小嘴巴,牙缝里挤出“哎呀哎呀”的加油聲。摇把儿终于转动了,刘淑琳的上半身一点一点地升了起来。她实在抑制不住了,发出了“嗤嗤”的笑声,亮亮,你的小胳膊真有劲儿啊!小家伙受到了非凡的鼓励,摇得更起劲更卖力了。
  床板的那一头已经明显地翘起来了。   亮亮,亮亮,她喊他,火苗一样温暖的眼神望着他,手里举着一根剥开皮的香蕉,快点,到妈妈这儿来,来呀!
  小家伙这次腾地一下跳起来,像条径直冲上岸边的大鲤鱼,扑棱棱一路泼洒着水点子,一跃而起蹦到病床上,撞进了妈妈的怀里。
  他抓挠她,用小拳头捶打她的后背,后来一只五指叉开的小手又越过她的肩颈,探进她的头发里,像小耙子一样,在她正在稀疏的发丝里一阵耕耘。小手抽出来的时候,母子同时看见了一个可怕的景象:一缕缕色泽黯淡的头发缠绕在了他的手指头上。
  小家伙不吭气了。几乎就在那一刻,他安静下来。他把那只小手慢慢举起来,越过头顶,举到正对着病房窗外射进来的那一片灿烂的阳光里。深秋下午五点的太阳光线明朗而质朴,小家伙举着头发,五指张开,手掌挡住了一小片光芒,而穿過指缝间的光芒就显得更加耀眼夺目。那些缠绕在他手指上的头发,反射出许多金属质感的光辉。他拥在妈妈怀里,侧着小脑袋看,又晃着小脑袋看,每个角度里都有不同的收获。最后,他捕捉住了一种最强烈的光辉。他把小脸仰起来,仰得尽量高,下巴颏都快蹭着妈妈的下巴颏了。他说,妈妈,你的头发是绿色的!妈妈,你的头发怎么会是绿色的呀?
  绿色的?妈妈用嘴唇拱了拱儿子的小手,说,真是绿色的吗?
  就是绿色的!儿子气鼓鼓地喊道,不是黑色的,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黄色的,就是绿色的。
  你喜欢妈妈的绿色头发吗?
  儿子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不喜欢。
  为什么呀?
  我喜欢它们全都长在妈妈的头上,不喜欢它们掉下来。
  这下轮到妈妈沉默了。妈妈从床头铁皮柜的抽屉里找出一个精致漂亮的小铁盒,椭圆形的,盒盖边缘上有两道凸起的金色棱线,棱线以内印刷着许多外文字母,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一大片。
  她打开那个盒子,把嵌在里面的塑料衬垫取出来扔掉。她望着儿子的眼睛,轻声说,亮亮,把妈妈掉下来的绿色头发都保存到这个小盒子里好吗?
  为什么要保存掉下来的头发?它们又不值钱。
  因为……妈妈沉吟了一小会儿,终于字斟句酌地说道,把它留作纪念啊。要是你以后不能经常看见妈妈,或者很长很长时间也看不到妈妈,你就可以悄悄地打开这个小盒子,看一看妈妈的这些绿色头发,闻一闻它们的味道。
  儿子有好半天没有吱声。突然,他甩起小手打掉了妈妈手里捏着的铁皮小盒。它坠落于地,发出尖锐清脆的声音。他奋力扭过身,看着妈妈的脸,目光直直的,小脸蛋也憋得红彤彤的,随即两臂死死地箍住妈妈的身子,就像要跟谁展开一场摔跤比赛似的。他的眼泪濡湿了妈妈的前胸,嘴角也淌出了清亮的口水,一截一截地淌下来,拖在下巴上,又黏又长,像摆动的鼻涕虫。
  仅仅隔了一天,蒲叙岚又出现在刘淑琳的病床前了。事实上,在刘淑琳整个住院治疗期间,除了那一天之外,她是天天必到。她故作佯怒之状,扯下刘淑琳手中的毛线编织,抽掉她床头倚靠的枕头,强硬地将她按倒重新平躺下来。
  拜托,枕头是用头枕的,不是用背靠的;这张床是供你治病的,不是供你干家务活儿的;这里是病房,不是纺织车间。
  这回,刘淑琳任她摆布,一副懂事听话的乖巧模样。谁也没再提那天私密谈话的事,彼此之间近距离面对面时,表情和神态都平平稳稳的,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件事一样。
  不好好上你的班,坚守你的岗位,刘淑琳平躺下后说,老往我这儿跑干什么?
  我贱,放心不下你,行不?
  不行,这个理由不充分。
  你颧骨高,心狠命硬,我克不过你,怕了你了,行不?
  行了,这个理由倒是蛮别致的。
  蒲叙岚挨近了她,弯下腰,她们搂抱在一起。
  帮我擦擦身子吧。刘淑琳轻声说,昨天你不来,我就一天没有擦身,感觉又有点味儿了。
  你家那个人昨天不是一直都在吗?干吗不让他给你擦?就会依赖我!
  唉,皮肤都开始褶皱了,越来越像个老太太了。尤其是这两个乳房——
  我怎么会不知道,它们以前跟你脸上的那对颧骨一样,不可一世。
  可是现在呢,耷拉着,又干又瘪,像拉了秧的老丝瓜。
  那怕什么?让他看看怕什么?
  你不懂,不是怕什么,而是想给他多留下一点儿好的印象、美的记忆,这些丑的、难看的、不雅的、萎缩的,能遮掩一时算一时。
  直到今天,蒲叙岚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桩比较怪异的情景,发生在她去高可攀家过夜的第四个晚上。
  正在兴头上,她的脖子好像蹩了一下,非常轻微,后脑勺上像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下似的。她“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他停了下来,口里吁吁地吐着热气,柔声细语地问,刚才好好的呀?
  她的照片你撤了吗?她忽然有点紧张。一种麻酥酥的凉意,从她赤裸的脚尖开始,悄悄向上漫滑。
  都快一周年了,还挂着干吗?
  你俩那张婚纱照呢?
  你今天好奇怪啊!头一回来家里那次,你不是挨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吗?那张撤得更早,我怕睹物思人,沉浸在伤感中不能自拔。
  你把灯打开。
  你不是不愿意开着灯吗?他嘿嘿窃笑,表示领悟了她的心意。
  打开灯吧。她的语气里掺杂着一丝烦躁。
  黑暗中,他俩都静默了几秒钟,彼此能听见对方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灯亮了。她再次全部映射到他的眼前:从头至脚,一袭雪白的肌肤,光滑舒展的纹理,镜面一般倒映着她那一头茂盛的发丝,蓝幽幽的发髻边缘,泛着许多星星点点的深色光斑。
  她先是朝卧室四壁环顾一周,后来便掀开了枕头,摸出一个椭圆形的小铁盒来。
  这是什么?你的吗?
  他接过来正正反反看了几遍,还竖起来侧着看了几眼。不是我的,他嘟嘟囔囔地说,我要这种东西干吗?像是个小药盒。你是医务工作者,应该识货。
  她又拿过去看,也学着他的样儿,正看反看,还竖起来侧面看。拜托,她说,我是医院财务室的小小出纳员,不是医院药剂科的药品分拣师。不过,不过……这个药盒子看上去真的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呢?哎,对了,她住院期间是不是服用过这种药物?
  她正要把它打开来一探究竟。
  盖子竟然扣得很紧,到底是进口货,设计很考究。一时不得要领,她没能把它立即抠开。他还处于那件事的兴头上,见她磨磨唧唧于这档子小事,不免有点不快。趁她不备,他一把将它抢了过来。
  此刻,那只小铁盒子被他捏在两指之间,高擎于头顶。他特意在她眼前开始奋力地晃动它。没有任何声响,而且捏在手指上,感觉轻飘飘的。真的,一点儿重量也找不到。
  他扬手一甩,那只盒子飞了出去。
  还没等它完全碰击于地传回尖锐清脆的回响,他便跃身而起,朝她光洁闪闪的胴体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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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世界还没现在这么大  我小的时候,世界正好和我小小的身体,小小的视野相匹配。  上学途中必经的街道足够宽阔,学校操场无边无际,同学黄燕燕家好远好远。还有家门口那道阳沟,我永远无法跨越。  那道阳沟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道天堑。我在这边,大人和八岁以上的孩子在那边。阳沟对面是一方小小的石台,正对着院落的天井,紧挨对面木阁子的窗格。石台上有一些碎砖瓦、几只旧花盆以及隐匿其中的新世界的入口。我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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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年七十一岁,家住杭州余杭区塘栖镇丁山河村。村庄紧挨丁山湖、洪河洋,河流、池塘星罗棋布,缓缓的河水摇曳着悠悠的往事。小时候,我在田头割过草、池塘捕过鱼、划小船打鸟、做小生意……一晃数十年过去了,落后的村庄已蝶变成让游客流连忘返的美丽乡村,而让我最难忘的是家里的三次建楼。  1  十三岁那年,跟随入赘我家的姐夫出门,姐夫来自祖祖辈辈靠打鸟为生的打鸟湾。他在船头打鸟,我在船尾划船,整整划了四年打鸟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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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尽管散文热潮依然持续,但在思潮、现象、文本热点等问题上不再有高点迭起的发生。一种总体的平淡塑造了相对平直的曲线,关于这一审美态势,致力于散文批评的王兆胜、王冰等人皆有相关的阐述。就思潮而言,跨世纪前后大张旗鼓的新散文运动趋于落潮;异军突起的女性散文陡转直下;学者散文走出书斋后又重回狭小的天地;至于文化大散文,则几乎难以为继;哲理散文与青春美文因为类型文学崛起、媒介新变、娱乐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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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精致的大脑一直延至脚踵  我是一颗烂西红柿  我正在写一部传记  ——曹僧《传记》  随着几本90后诗选的面世以及期刊、自媒体等平台对这一代人的强化,我们不得不再次强调:选本文化影响着每一代诗人。  近几年来,90后诗歌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这既与其整体性的写作面貌有关,又离不开各种平台的大力推介。尤其是《西部》杂志的“西部头题”对90后诗人的推介力度在国内同类刊物中是不多见的,如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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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汇汽车服务股份公司成立于2006年(以下简称:广汇汽车),是广汇集团旗下的汽车服务产业。广汇汽车以立足上海、面向全国、放眼全球的精准战略,通过十余年的不懈努力,至今已发展成为覆盖整车销售、汽车租赁、二手车、维修养护等全方位服务为一体的全球乘用车经销与服务集团。  截至2017年12月31日,广汇汽车已建立了覆盖28个省、自治区及直辖市的全国性汽車经销网络,运营800个营业网点,其中737家4S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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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以来,因种种机缘,我开始接触90后作家及其作品。最早,应该是《芙蓉》杨晓澜的引介。《芙蓉》从2016年开始开设“90后新声”栏目,每期推介一位90后作家,并建立了一个“九零新声”的微信群,有一百多位新锐的90后作家在里面。(在集结年轻作家方面,一些文学刊物的微信群发挥了非常积极的作用,包括《芙蓉》的“九零新声”群和《作品》杂志的“《作品》90后接龙”群等,后者将近五百人。)也是从这一年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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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刚过,太阳光就暗淡下来,屋子里明显有了凉意。苏都乐从火炕上下来,把三角形的羊毛巾用力裹住脑袋,夹着一条棉被走出门外,屋子里的热气跟随她身后涌出来。  五头牛一动不动待在牛栏里面。在飘舞的雪花中,它们看起来像是几座模模糊糊的雕像。  倒是拉奇老远地朝她哞叫一声,那是一头脾气有点躁的棕色小母牛。拉奇去年出生,没满一岁,平时喜欢纠缠着她,像没长大的孩子需要家长。她走到牛栏前,抚摸着它伸过来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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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昭苏  一、驮着四季的伊犁马群  两只泉眼,藏在黑黝黝宛如密林的深处,读它,一眼便懂。马的眼睛,令所有语言在它面前黯然失色。我喜欢马对人的背叛,疯狂的马奔,忘记世界。喀尔坎特草原,七月的天气,一群伊犁马,离马厩如此之近以至于照进马厩的阳光里渗着叶脉的绿色,远处的自由,伊犁马,胸腔里潜藏着轻佻和亲近。这是昭苏天马节的开始,在我的想象中。  一直喜欢往事,比如往事中的从前,离绿水青山都很近。更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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