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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春江市委书记欧阳平正准备上洗手间，电话铃响了，是省委副秘书长杨毅打来的。
本来，一对老同事间的通话照例先要玩笑起承，气氛铺垫得温润了，才转到正题。这回，对方语气少有的神秘，杨毅说，他手上刚接到几封寄给省委主要领导的人民来信，落款是春江市广大老干部，状告对象就是市委书记欧阳平。
遭遇人民来信，欧阳平当然不是第一次。可是，这封匿名信措辞缜密，分析冷静，说理透彻，反映的问题更是沾毒带刺。信上，先列数时下两大政坛歪风：一是大肆铺张办节，名为对外造势、招商引资，实则个人捞取政治资本；二是用卖土地的钱修桥造路建广场，大搞政绩工程，寅吃卯粮，劳民伤财。最后，矛头直指正在酝酿中的春江海洋节。信中，也顺带例举到欧阳平的另一大形象工程——连洲桥，说有何必要花费过亿巨资，把桥修到堪称不毛之地的江心洲。
节也好，桥也罢，两桩事恰恰都戳在欧阳平的痛处，尤其是那个正在筹划中的海洋节。
杨毅还告诉欧阳平，计划中的省级班子调整可能会提前，推荐考察工作也许就要进行。“这个时候的这种来信，也许并非偶然。你身边的有些人，一向有这种癖好，可不能不防哟!”杨毅一席话，说得欧阳平的心越抽越紧。他知道杨毅暗示的有些人，说的是市长高东方。
放下电话，欧阳平心绪一时十分的紊乱。
写信的肯定不会是老干部，欧阳平来春江任职四年，别的方面不敢说，老干部工作还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因为上任之初，就有多位领导告诫过他，春江是革命老区，老同志多，在外的关系也广，尊重他们，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可以事半功倍。
欧阳平找来市委研究室副主任阮小娅。阮小娅的哥哥阮大伟是北京某公司总裁，而其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春江行署主政多年、后在邻省副省长位上殉职的阮专员。欧阳平与这两兄妹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
阮小娅的意见是：“对你来说，现在不仅要搞，而且要搞得轰轰烈烈，大获全胜，否则，如果因为有人写了匿名信，你就不搞，岂不正遂了写信者的意愿，说明你这海洋节里真有不可告人的名堂嘛。只不过，这场戏，你应当尽量准备得充分一些，唱得实在一些，观赏性强一些。还有，可千万别演成一出独脚戏，更加不能演砸了。”
二
本来，欧阳平计划和龚群、阮小娅他们一道去北京。可就在去机场的途中，欧阳平意外得知连洲大桥已经停工一个月。他当即将机票摔到地上，决定让龚群、阮小娅他们走，自己留下来亲自处理此事。
北京之行，原本是为海洋节寻找一面合适的“大旗”。
春江虽然临海，海岸线却不长。欧阳平之所以选择举办海洋节，一方面是因为现任省委主要领导，一再把沿海开发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高度，多少有点迎合的意思；另一方面，作为人口多，资源少的春江，经济发展正进入一种瓶颈状态，惟有海洋开发还有潜力可挖，通过举办海洋节，也许能为春江经济带来新的突破。
在中国，最容易借到力的地方，当然是首都北京。在春江，与京城关系最为密切的人，莫过于龚群、阮小娅两位。龚群原来是驻京办主任，在京城里结识了一大批春江籍的官员。而阮小娅在京城更是有一帮亲戚故交，尤其那个哥哥阮大伟，在京城呼风唤雨，路子野得很。
那天，他收拾好行李，早早拉上龚、阮二位上路，去机场途中顺路看看正在建设中的连洲大桥。没想到，车驶到大桥工地，却发现工地上一派寂静，欧阳平肺都差点气炸了。
这座造价一亿多元的大桥，是欧阳平亲自抓的一个工程。为了保证工程质量，他直接指定让阮大伟集团下属的一家路桥公司承建。阮大伟的公司参于过长江、黄河上多座桥梁的施工，是国内有名的优质企业。本来，阮大伟并不想接这个工程，最终磨不过阮小娅接下来了。不过，阮大伟还是提出一个要求：主体工程他做，引桥和一些附属工程，最好交由春江当地的单位施工。看着阮大伟似有难言之隐，欧阳平常以为是人手紧来不及做，也就同意了。后来从阮小娅嘴里才得知，原来当地不少官员，甚至连市长高东方都出了面，暗示阮大伟将工程转包给当地一些公司，说是支持地方建筑企业。
关于这次停工的原因，很简单：建造引桥、辅路、绿化工程的几个公司通过关系将资金优先获取了。阮大伟的工程队没拿到钱，材料进不来，自然就只能歇工了。
欧阳平送走龚群、阮小娅后，自己驱车回到市里。一路上，他的心情非常糟。在春江，他从来不过问具体一条路一座桥的设计施工、质量速度，惟有连洲大桥是个例外。对他力主建这座大桥的动机，春江政坛上有多种猜测，只有他知道，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他过去的纪念和抚慰——当年，他最好的朋友以及女友正是因为没有桥，渡江时淹死在江中。当然，这座跨江大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观景点，也是献给海洋节的一份大礼。
当欧阳平知道连洲大桥的停工可能与高东方有牵连时，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他还无法肯定，那个写匿名信的幕后黑手，到底是否如杨毅所暗示就是高东方尚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高东方对海洋节和连洲大桥有抵触。他决定拿交通局长马万刚开刀，给高东方点颜色。
那天，他回到办公室，打开了书橱背后的那只保险箱，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信。那些，全是他近几年来收到或上边转下来的人民来信，有匿名，也有具名，其中关于马万刚的就有十来封。记得刚上任时，他接到这样的信，就总是及时批下去，要求查处并报结果。不想，有一次正好被杨毅看到，说你这样做不行：一方面，春江是全国有名的信访大市，你如此逢信必转，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恐慌，造成干部队伍不安定；另一方面，你这是在浪费和滥用宝贵的政治资源。你知道省委上一任老书记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威信吗?他从来不轻易把反映干部个人问题的信批下去，而是牢牢掌握在手里，正是靠手上这些信，他才镇住一帮人。从此，欧阳平的保险箱就多了一个功能。
欧阳平把关于马万刚的信抽出，权衡了一下，拣出一封在上边批了几句话，当即电话召来纪检委书记，说：“先和高市长打个招呼，由纪检谈还是由他亲自谈，听听他的意见。”
马万刚是高东方的人，这在春江官场人所共知。欧阳平此计，也只是敲山震虎，警告一下高东方。事实上，眼前欧阳平只想平平稳稳办好海洋节，并在节前把连洲大桥顺利建成。他并不希望在省里班子调整前，春江政坛上搞出太大动静，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当晚，纪检委书记就反馈来信息，说高市长相当重视欧阳书记的批示，当面给马万刚打了电话，把马骂了个狗血喷头，同时责成马一边抓紧大桥施工，一边做深刻检查。那封信，也就被高东方顺便收下了，说是由他亲自处理。
第二天，大桥工地经费到位，施工人员到位。同时，龚群、阮小娅在北京活动一周，把事情办了个七不离八：借得国家海洋研究中心这面大旗，海洋节由该中心与春江市政府合作举办，冠名中国春江国际海洋节。
海洋研究中心能邀请到国际海洋组织官员和前外国政要，那中央高层领导参加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了。要知道，高层领导对春江一句赞扬的话，也许就会彻底改变欧阳平的命运。
另外，国内顶级媒体上的报道、文艺晚会等宣传也定下来了，但是两千万的预算却把欧阳平吓得不轻。
他示意龚群坐下来，一项项讨论是否可以做些加减法。三算两算，算是减下来了二百万元。欧阳平一咬牙：“就这样吧。预算先放我这儿，数字绝对不得外泄。你先摸个底，看哪些单位小金库厚实，我这个当书记的怕要改行当一回强盗或和尚了。”
三
此后不久，在市委常委会上，书记欧阳平和市长高东方一致为即将举行的首届国际春江海洋节高调定位。常委分了工，一摊子事都有了专人负责。
其中，宣传部长动作最快。这个老资格的部长，已经快八年没挪窝了。眼下，市委一个副书记年内就要退到政协，年过五十的部长也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上与不上欧阳平当然有直接予夺之权。因此，他负责宣传组，第二天就把宣传计划递到了欧阳平桌上。
欧阳平对计划给予充分肯定的同时，却要求暂缓几天付诸实施。“这样吧，你让宣传组先随我随便跑几天，就算做个预演吧。”
欧阳平的随便跑几天，看上去很随意，其实是经过精心策划。
他先是把春江的社会名流、文化贤达召集起来，对搁置大半年的《春江市未来城市发展规划》进行讨论。接着，又到人大、政协专题调研，请代表、委员们对春江十一五规划献计献策。每到一处，欧阳平都会作长篇重要讲话，激情洋溢地描绘着春江美好的未来五年，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将和一千万春江人民一道”怎样怎样。
关于欧阳书记座谈城市规划、问计十一五的新闻，通过现场直播、专题报道等各种形式，充斥主流媒体的主要版面和时段。一时间，很多人开始怀疑，那个早就传闻要走了的欧阳平书记，忽然一副要在春江扎根的架势，到底怎么啦?就连高东方也有些急了，心想这个欧阳平，怎么丢下海洋节筹备这么天大的事，突然搞起那些劳什子!
大节在即，突然横生一枝，欧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不是说我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吗?我同你们耐心、细致、热烈地讨论城市规划、十一五计划，说明我是打算在春江不走了。接下来，再怎么大张旗鼓地搞海洋节，也不会有太多废话了。
不过这只是其一，欧阳平更大的谋划还在后面。
接下来，不久，机关里忽然传出要动干部的风声。这一传，就有好几帮人开始忙乎。先是组织部、两办以及领导身边那一拨人，然后就是常委、副书记们。这种忙有两个表现：一是电话多，尤其是那种不能当着别人面接的电话多了，会场或饭桌上电话一响，就尿急般捂着话筒拼命找没人处猫着；二是饭局牌局多，往往每天晚上要转半个城，前后跑几个点，全是不相干的一些笑脸和话题。
以至于到后来，连远在省城的杨毅都被人找得坐不住了，打电话问欧阳平。欧阳平马上打招呼，说：“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海洋节预算二千万，政府财政那边最多也不过千万，还有一千多万的缺口，我只能化缘了。眼下，个个部门都贼精，要他们掏钱比挖他们祖坟还难，你不先摇摇他的座椅，他能乖乖出血?”
风声传得差不多了，欧阳平就开始频频视察。他先挑那些条管单位，比如税务啦，盐务啦，烟草啦，关系好的哩，就直来直去，说海洋节是春江的一件大事，平时你们工作辛苦，我也不准下边的同志麻烦你们，现在希望你们先带个头。几个条管部门跑下来，一下就解决掉五百万元。
跑过条管部门，就轮到本市机关。欧阳平审慎地在龚群提供的几家单位里作了选择。城建、国土、公安、经贸委这些部门是有钱，但他们的钱不可多取，更不可强求，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动他们的钱。否则，他们会在工程中偷工减料，或者借手中权力巧取豪夺，容易酿成后患。要取，只有向那些钱来得容易，又不涉及太多矛盾的部门。欧阳平圈定了广电局。
广电局长是个刚刚从县里竞聘上来的年轻人，一看书记突然视察，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欧阳平坐下来就先把近年来的广电工作表扬了一番。一番过场下来，欧阳平就开始查广电局的家底了。局长自然不知是计，噼里啪啦把数字一报，乖乖，一个广电局居然有几千万的家产。
欧阳平马上转换话题同局长“商量”一件事：海洋节期间，市里打算办一场晚会，规格比较高，央视综艺频道现场直播。基于广电系统在这方面独特的人才与运营优势，市委准备把晚会交给广电局来具体承办。最后，欧阳平说：“这个晚会完全采取市场化运作，经费通过门票和广告解决。”听罢书记的话，局长哭笑不得，像这样的晚会，好区域的票都归市里掌握，余下的边边角角哪里卖得动。那种在电视里一扫而过的广告，更是无人愿做。一场晚会，说是四百万元，到最后没有五百万绝对拿不下。说是市场化运作，还不是广电掏腰包。
出了广电局，欧阳平直奔开发区。欧阳来有两个交待：一是经费上还有些缺口，一些主要客人的邀请就由开发区出面，接待费用也以开发区名义支出。二是开发区上半年准备开工的十几个项目，都被欧阳平压着没让动，目的是集中在海洋节期间举行开工典礼。他要亲眼看看准备情况，特别是海带、紫菜深加工等几个与海洋有关的大项目，务必要搞得隆重一些。
他不能把这个寄予了厚望的海洋节，搞成一个徒有虚名的画饼，他要让领导、来宾包括反对派们明白，海洋节绝不是一场徒有虚名的官场秀，而是一席有美味佳肴的实在大餐。唯此，他才对上下左右都好交待。
四
正当海洋节的准备工作紧张进行时，连洲大桥却出了事：一辆卡车从引桥下通过，不小心撞上桥墩，却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引发二百多米一段引桥倒塌，致使五名行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
倒塌现场的情况令欧阳平震怒。很显然，如果不是严重质量问题，仅仅一辆卡车，绝无可能撞出那样触目惊心的惨状。
马万刚也吓呆了，告诉欧阳平这个倒塌的引桥工程，是高东方一个表弟的公司承包的，而那个公司并不具备施工资质，完全是东拼西凑的一个土包子工程队。在欧阳平再三追问下，马万刚承认，他曾经拿过包工头20万元现金。
回到市里，欧阳平打消了召集紧急会议的打算。他准备先和高东方碰个头。事情越是牵涉到高东方，他越是要冷静。再过一周，就是他的海洋节啊!还有什么比他的海洋节更重要呢?
高东方显然已经有点焦头烂额。欧阳平让他继续集中精力搞海洋节，倒塌事故由他来摆平。他暗示高东方，工程上有点质量问题属于正常情况，不必把一桩普通事故搞得耸人听闻，大不了海洋节不从大桥附近走就是了。高东方一听，心里一块石头砰然落地。
接下来，欧阳平先后将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检察长、公安局长、质监局长等人一一找来谈话。他要求，工程质量要全面检查，但凡有问题处一定要立即纠正，即使建好的也要推翻重来，一定要给江心洲人民一座过关的大桥。有关责任人，先在一定范围采取“双规”措施控制起来，待海洋节后再说。同时，他责令宣传部长，务必把消息封锁住，要密切关注有关新闻媒体和网站，围追堵截什么手段都可用，花多少钱都行。
处理完这一切，欧阳平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轻松。他承诺高东方亲自摆平这件事，其实只是张空头支票，一应处理措施，也只是给一潭深水暂时加了一只盖子而已，至于这水底还有多少漩涡，他一点也没有数。但是，眼下他不能让这浊水搅了即将开幕的海洋节，搅了春江历史上最大的盛会，搅了他的前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以最快速度把这个黑洞补起来。他拨打阮大伟的电话，要么无法接通，要么无人接听。
凌晨，阮大伟电话打到欧阳宿舍，说是夜里陪一外国客商，电话全没在意，直到凌晨被妹妹电话追到，阮小娅又哭又骂足足闹了半个小时。阮大伟说，他的工程队已经连夜开赴塌桥工地，保证给他一座与正桥一样过硬的引桥。
五
最终海洋节气氛的隆重热烈，大大超出了欧阳平的预期。
海洋节后，关于大桥倒塌的消息，还是被网站披露。欧阳平也一不做二不休，要求彻底严查。不过，他特别交代办案人员，但凡涉及到高东方的，只向他一人汇报。对高东方，他决心采取保护措施。不久，交通局长、城建局长和一批包工头被刑事拘留。
不久，欧阳平就接到杨毅的电话。两则消息，都说不上是该喜还是该忧：中组部考察组月内就来省里，欧阳列为考察对象；同时，欧阳平将赴中央党校脱产学习三个月。
“学习?为什么要学习?这个时候?”欧阳平一时有些茫然。
有关欧阳平官途的传闻，迅速如秋天的落叶一样，在春江大街小巷遍地翻卷。对欧阳平而言，种种预感告诉他，这一走，上边将有两套班子会同时进驻春江：一个是专案组，以交通、城建局长为突破口，可能会在春江掀起一股风暴；还有就是考察组，对春江的班子进行一次拉网式的考察。这两个班子，都可能左右欧阳平的命运。三个月后，他将面临几种不同的命运，可能会有所谓的高升，也可能会原地踏步，或者会更糟。可是那些都不是他自己能够把握和左右的。
离开之前，欧阳平拒绝了所有的所谓欢送宴，唯独答应了高东方夫妇的约请。
当晚，欧阳平喝了好多酒，高东方彻底醉了。高东方妻子送欧阳下楼的时候，犹豫了半天才说：“欧阳平书记，有句话也许不该我说。那些匿名信不是我们家老高搞的，都是春江一些小人捣的鬼，背后主谋在省里。其实，从你下到春江来的那天起，有人就忌妒上你了，别看平时和你好得像亲兄弟似的，在你身边安插了亲信哩。”
欧阳平一惊，差点一个踉跄，却装着酒醉脚步不稳的样子。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欧阳就挥挥手，告别了。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主持市委工作的并不是高东方。省委决定，由杨毅临时主持春江市委工作。欧阳平选在一个周末离开，没有接受杨毅的建议开常委会交接工作，只把要紧的事情向他做了交待。
（选自《清明》2007年第3期）
春江市委书记欧阳平正准备上洗手间，电话铃响了，是省委副秘书长杨毅打来的。
本来，一对老同事间的通话照例先要玩笑起承，气氛铺垫得温润了，才转到正题。这回，对方语气少有的神秘，杨毅说，他手上刚接到几封寄给省委主要领导的人民来信，落款是春江市广大老干部，状告对象就是市委书记欧阳平。
遭遇人民来信，欧阳平当然不是第一次。可是，这封匿名信措辞缜密，分析冷静，说理透彻，反映的问题更是沾毒带刺。信上，先列数时下两大政坛歪风：一是大肆铺张办节，名为对外造势、招商引资，实则个人捞取政治资本；二是用卖土地的钱修桥造路建广场，大搞政绩工程，寅吃卯粮，劳民伤财。最后，矛头直指正在酝酿中的春江海洋节。信中，也顺带例举到欧阳平的另一大形象工程——连洲桥，说有何必要花费过亿巨资，把桥修到堪称不毛之地的江心洲。
节也好，桥也罢，两桩事恰恰都戳在欧阳平的痛处，尤其是那个正在筹划中的海洋节。
杨毅还告诉欧阳平，计划中的省级班子调整可能会提前，推荐考察工作也许就要进行。“这个时候的这种来信，也许并非偶然。你身边的有些人，一向有这种癖好，可不能不防哟!”杨毅一席话，说得欧阳平的心越抽越紧。他知道杨毅暗示的有些人，说的是市长高东方。
放下电话，欧阳平心绪一时十分的紊乱。
写信的肯定不会是老干部，欧阳平来春江任职四年，别的方面不敢说，老干部工作还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因为上任之初，就有多位领导告诫过他，春江是革命老区，老同志多，在外的关系也广，尊重他们，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可以事半功倍。
欧阳平找来市委研究室副主任阮小娅。阮小娅的哥哥阮大伟是北京某公司总裁，而其父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春江行署主政多年、后在邻省副省长位上殉职的阮专员。欧阳平与这两兄妹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
阮小娅的意见是：“对你来说，现在不仅要搞，而且要搞得轰轰烈烈，大获全胜，否则，如果因为有人写了匿名信，你就不搞，岂不正遂了写信者的意愿，说明你这海洋节里真有不可告人的名堂嘛。只不过，这场戏，你应当尽量准备得充分一些，唱得实在一些，观赏性强一些。还有，可千万别演成一出独脚戏，更加不能演砸了。”
二
本来，欧阳平计划和龚群、阮小娅他们一道去北京。可就在去机场的途中，欧阳平意外得知连洲大桥已经停工一个月。他当即将机票摔到地上，决定让龚群、阮小娅他们走，自己留下来亲自处理此事。
北京之行，原本是为海洋节寻找一面合适的“大旗”。
春江虽然临海，海岸线却不长。欧阳平之所以选择举办海洋节，一方面是因为现任省委主要领导，一再把沿海开发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战略高度，多少有点迎合的意思；另一方面，作为人口多，资源少的春江，经济发展正进入一种瓶颈状态，惟有海洋开发还有潜力可挖，通过举办海洋节，也许能为春江经济带来新的突破。
在中国，最容易借到力的地方，当然是首都北京。在春江，与京城关系最为密切的人，莫过于龚群、阮小娅两位。龚群原来是驻京办主任，在京城里结识了一大批春江籍的官员。而阮小娅在京城更是有一帮亲戚故交，尤其那个哥哥阮大伟，在京城呼风唤雨，路子野得很。
那天，他收拾好行李，早早拉上龚、阮二位上路，去机场途中顺路看看正在建设中的连洲大桥。没想到，车驶到大桥工地，却发现工地上一派寂静，欧阳平肺都差点气炸了。
这座造价一亿多元的大桥，是欧阳平亲自抓的一个工程。为了保证工程质量，他直接指定让阮大伟集团下属的一家路桥公司承建。阮大伟的公司参于过长江、黄河上多座桥梁的施工，是国内有名的优质企业。本来，阮大伟并不想接这个工程，最终磨不过阮小娅接下来了。不过，阮大伟还是提出一个要求：主体工程他做，引桥和一些附属工程，最好交由春江当地的单位施工。看着阮大伟似有难言之隐，欧阳平常以为是人手紧来不及做，也就同意了。后来从阮小娅嘴里才得知，原来当地不少官员，甚至连市长高东方都出了面，暗示阮大伟将工程转包给当地一些公司，说是支持地方建筑企业。
关于这次停工的原因，很简单：建造引桥、辅路、绿化工程的几个公司通过关系将资金优先获取了。阮大伟的工程队没拿到钱，材料进不来，自然就只能歇工了。
欧阳平送走龚群、阮小娅后，自己驱车回到市里。一路上，他的心情非常糟。在春江，他从来不过问具体一条路一座桥的设计施工、质量速度，惟有连洲大桥是个例外。对他力主建这座大桥的动机，春江政坛上有多种猜测，只有他知道，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他过去的纪念和抚慰——当年，他最好的朋友以及女友正是因为没有桥，渡江时淹死在江中。当然，这座跨江大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观景点，也是献给海洋节的一份大礼。
当欧阳平知道连洲大桥的停工可能与高东方有牵连时，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虽然他还无法肯定，那个写匿名信的幕后黑手，到底是否如杨毅所暗示就是高东方尚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高东方对海洋节和连洲大桥有抵触。他决定拿交通局长马万刚开刀，给高东方点颜色。
那天，他回到办公室，打开了书橱背后的那只保险箱，从里面拿出厚厚一叠信。那些，全是他近几年来收到或上边转下来的人民来信，有匿名，也有具名，其中关于马万刚的就有十来封。记得刚上任时，他接到这样的信，就总是及时批下去，要求查处并报结果。不想，有一次正好被杨毅看到，说你这样做不行：一方面，春江是全国有名的信访大市，你如此逢信必转，必然会引起很多人的恐慌，造成干部队伍不安定；另一方面，你这是在浪费和滥用宝贵的政治资源。你知道省委上一任老书记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威信吗?他从来不轻易把反映干部个人问题的信批下去，而是牢牢掌握在手里，正是靠手上这些信，他才镇住一帮人。从此，欧阳平的保险箱就多了一个功能。
欧阳平把关于马万刚的信抽出，权衡了一下，拣出一封在上边批了几句话，当即电话召来纪检委书记，说：“先和高市长打个招呼，由纪检谈还是由他亲自谈，听听他的意见。”
马万刚是高东方的人，这在春江官场人所共知。欧阳平此计，也只是敲山震虎，警告一下高东方。事实上，眼前欧阳平只想平平稳稳办好海洋节，并在节前把连洲大桥顺利建成。他并不希望在省里班子调整前，春江政坛上搞出太大动静，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
当晚，纪检委书记就反馈来信息，说高市长相当重视欧阳书记的批示，当面给马万刚打了电话，把马骂了个狗血喷头，同时责成马一边抓紧大桥施工，一边做深刻检查。那封信，也就被高东方顺便收下了，说是由他亲自处理。
第二天，大桥工地经费到位，施工人员到位。同时，龚群、阮小娅在北京活动一周，把事情办了个七不离八：借得国家海洋研究中心这面大旗，海洋节由该中心与春江市政府合作举办，冠名中国春江国际海洋节。
海洋研究中心能邀请到国际海洋组织官员和前外国政要，那中央高层领导参加的可能就大大增加了。要知道，高层领导对春江一句赞扬的话，也许就会彻底改变欧阳平的命运。
另外，国内顶级媒体上的报道、文艺晚会等宣传也定下来了，但是两千万的预算却把欧阳平吓得不轻。
他示意龚群坐下来，一项项讨论是否可以做些加减法。三算两算，算是减下来了二百万元。欧阳平一咬牙：“就这样吧。预算先放我这儿，数字绝对不得外泄。你先摸个底，看哪些单位小金库厚实，我这个当书记的怕要改行当一回强盗或和尚了。”
三
此后不久，在市委常委会上，书记欧阳平和市长高东方一致为即将举行的首届国际春江海洋节高调定位。常委分了工，一摊子事都有了专人负责。
其中，宣传部长动作最快。这个老资格的部长，已经快八年没挪窝了。眼下，市委一个副书记年内就要退到政协，年过五十的部长也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上与不上欧阳平当然有直接予夺之权。因此，他负责宣传组，第二天就把宣传计划递到了欧阳平桌上。
欧阳平对计划给予充分肯定的同时，却要求暂缓几天付诸实施。“这样吧，你让宣传组先随我随便跑几天，就算做个预演吧。”
欧阳平的随便跑几天，看上去很随意，其实是经过精心策划。
他先是把春江的社会名流、文化贤达召集起来，对搁置大半年的《春江市未来城市发展规划》进行讨论。接着，又到人大、政协专题调研，请代表、委员们对春江十一五规划献计献策。每到一处，欧阳平都会作长篇重要讲话，激情洋溢地描绘着春江美好的未来五年，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将和一千万春江人民一道”怎样怎样。
关于欧阳书记座谈城市规划、问计十一五的新闻，通过现场直播、专题报道等各种形式，充斥主流媒体的主要版面和时段。一时间，很多人开始怀疑，那个早就传闻要走了的欧阳平书记，忽然一副要在春江扎根的架势，到底怎么啦?就连高东方也有些急了，心想这个欧阳平，怎么丢下海洋节筹备这么天大的事，突然搞起那些劳什子!
大节在即，突然横生一枝，欧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们不是说我急功近利、沽名钓誉吗?我同你们耐心、细致、热烈地讨论城市规划、十一五计划，说明我是打算在春江不走了。接下来，再怎么大张旗鼓地搞海洋节，也不会有太多废话了。
不过这只是其一，欧阳平更大的谋划还在后面。
接下来，不久，机关里忽然传出要动干部的风声。这一传，就有好几帮人开始忙乎。先是组织部、两办以及领导身边那一拨人，然后就是常委、副书记们。这种忙有两个表现：一是电话多，尤其是那种不能当着别人面接的电话多了，会场或饭桌上电话一响，就尿急般捂着话筒拼命找没人处猫着；二是饭局牌局多，往往每天晚上要转半个城，前后跑几个点，全是不相干的一些笑脸和话题。
以至于到后来，连远在省城的杨毅都被人找得坐不住了，打电话问欧阳平。欧阳平马上打招呼，说：“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海洋节预算二千万，政府财政那边最多也不过千万，还有一千多万的缺口，我只能化缘了。眼下，个个部门都贼精，要他们掏钱比挖他们祖坟还难，你不先摇摇他的座椅，他能乖乖出血?”
风声传得差不多了，欧阳平就开始频频视察。他先挑那些条管单位，比如税务啦，盐务啦，烟草啦，关系好的哩，就直来直去，说海洋节是春江的一件大事，平时你们工作辛苦，我也不准下边的同志麻烦你们，现在希望你们先带个头。几个条管部门跑下来，一下就解决掉五百万元。
跑过条管部门，就轮到本市机关。欧阳平审慎地在龚群提供的几家单位里作了选择。城建、国土、公安、经贸委这些部门是有钱，但他们的钱不可多取，更不可强求，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动他们的钱。否则，他们会在工程中偷工减料，或者借手中权力巧取豪夺，容易酿成后患。要取，只有向那些钱来得容易，又不涉及太多矛盾的部门。欧阳平圈定了广电局。
广电局长是个刚刚从县里竞聘上来的年轻人，一看书记突然视察，显然有点不知所措。欧阳平坐下来就先把近年来的广电工作表扬了一番。一番过场下来，欧阳平就开始查广电局的家底了。局长自然不知是计，噼里啪啦把数字一报，乖乖，一个广电局居然有几千万的家产。
欧阳平马上转换话题同局长“商量”一件事：海洋节期间，市里打算办一场晚会，规格比较高，央视综艺频道现场直播。基于广电系统在这方面独特的人才与运营优势，市委准备把晚会交给广电局来具体承办。最后，欧阳平说：“这个晚会完全采取市场化运作，经费通过门票和广告解决。”听罢书记的话，局长哭笑不得，像这样的晚会，好区域的票都归市里掌握，余下的边边角角哪里卖得动。那种在电视里一扫而过的广告，更是无人愿做。一场晚会，说是四百万元，到最后没有五百万绝对拿不下。说是市场化运作，还不是广电掏腰包。
出了广电局，欧阳平直奔开发区。欧阳来有两个交待：一是经费上还有些缺口，一些主要客人的邀请就由开发区出面，接待费用也以开发区名义支出。二是开发区上半年准备开工的十几个项目，都被欧阳平压着没让动，目的是集中在海洋节期间举行开工典礼。他要亲眼看看准备情况，特别是海带、紫菜深加工等几个与海洋有关的大项目，务必要搞得隆重一些。
他不能把这个寄予了厚望的海洋节，搞成一个徒有虚名的画饼，他要让领导、来宾包括反对派们明白，海洋节绝不是一场徒有虚名的官场秀，而是一席有美味佳肴的实在大餐。唯此，他才对上下左右都好交待。
四
正当海洋节的准备工作紧张进行时，连洲大桥却出了事：一辆卡车从引桥下通过，不小心撞上桥墩，却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引发二百多米一段引桥倒塌，致使五名行人受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
倒塌现场的情况令欧阳平震怒。很显然，如果不是严重质量问题，仅仅一辆卡车，绝无可能撞出那样触目惊心的惨状。
马万刚也吓呆了，告诉欧阳平这个倒塌的引桥工程，是高东方一个表弟的公司承包的，而那个公司并不具备施工资质，完全是东拼西凑的一个土包子工程队。在欧阳平再三追问下，马万刚承认，他曾经拿过包工头20万元现金。
回到市里，欧阳平打消了召集紧急会议的打算。他准备先和高东方碰个头。事情越是牵涉到高东方，他越是要冷静。再过一周，就是他的海洋节啊!还有什么比他的海洋节更重要呢?
高东方显然已经有点焦头烂额。欧阳平让他继续集中精力搞海洋节，倒塌事故由他来摆平。他暗示高东方，工程上有点质量问题属于正常情况，不必把一桩普通事故搞得耸人听闻，大不了海洋节不从大桥附近走就是了。高东方一听，心里一块石头砰然落地。
接下来，欧阳平先后将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检察长、公安局长、质监局长等人一一找来谈话。他要求，工程质量要全面检查，但凡有问题处一定要立即纠正，即使建好的也要推翻重来，一定要给江心洲人民一座过关的大桥。有关责任人，先在一定范围采取“双规”措施控制起来，待海洋节后再说。同时，他责令宣传部长，务必把消息封锁住，要密切关注有关新闻媒体和网站，围追堵截什么手段都可用，花多少钱都行。
处理完这一切，欧阳平的心情却一点也没有轻松。他承诺高东方亲自摆平这件事，其实只是张空头支票，一应处理措施，也只是给一潭深水暂时加了一只盖子而已，至于这水底还有多少漩涡，他一点也没有数。但是，眼下他不能让这浊水搅了即将开幕的海洋节，搅了春江历史上最大的盛会，搅了他的前程。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以最快速度把这个黑洞补起来。他拨打阮大伟的电话，要么无法接通，要么无人接听。
凌晨，阮大伟电话打到欧阳宿舍，说是夜里陪一外国客商，电话全没在意，直到凌晨被妹妹电话追到，阮小娅又哭又骂足足闹了半个小时。阮大伟说，他的工程队已经连夜开赴塌桥工地，保证给他一座与正桥一样过硬的引桥。
五
最终海洋节气氛的隆重热烈，大大超出了欧阳平的预期。
海洋节后，关于大桥倒塌的消息，还是被网站披露。欧阳平也一不做二不休，要求彻底严查。不过，他特别交代办案人员，但凡涉及到高东方的，只向他一人汇报。对高东方，他决心采取保护措施。不久，交通局长、城建局长和一批包工头被刑事拘留。
不久，欧阳平就接到杨毅的电话。两则消息，都说不上是该喜还是该忧：中组部考察组月内就来省里，欧阳列为考察对象；同时，欧阳平将赴中央党校脱产学习三个月。
“学习?为什么要学习?这个时候?”欧阳平一时有些茫然。
有关欧阳平官途的传闻，迅速如秋天的落叶一样，在春江大街小巷遍地翻卷。对欧阳平而言，种种预感告诉他，这一走，上边将有两套班子会同时进驻春江：一个是专案组，以交通、城建局长为突破口，可能会在春江掀起一股风暴；还有就是考察组，对春江的班子进行一次拉网式的考察。这两个班子，都可能左右欧阳平的命运。三个月后，他将面临几种不同的命运，可能会有所谓的高升，也可能会原地踏步，或者会更糟。可是那些都不是他自己能够把握和左右的。
离开之前，欧阳平拒绝了所有的所谓欢送宴，唯独答应了高东方夫妇的约请。
当晚，欧阳平喝了好多酒，高东方彻底醉了。高东方妻子送欧阳下楼的时候，犹豫了半天才说：“欧阳平书记，有句话也许不该我说。那些匿名信不是我们家老高搞的，都是春江一些小人捣的鬼，背后主谋在省里。其实，从你下到春江来的那天起，有人就忌妒上你了，别看平时和你好得像亲兄弟似的，在你身边安插了亲信哩。”
欧阳平一惊，差点一个踉跄，却装着酒醉脚步不稳的样子。没等对方把话说完，欧阳就挥挥手，告别了。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主持市委工作的并不是高东方。省委决定，由杨毅临时主持春江市委工作。欧阳平选在一个周末离开，没有接受杨毅的建议开常委会交接工作，只把要紧的事情向他做了交待。
（选自《清明》200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