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我和或许另一个女孩(外一篇)

来源 :西湖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ccpx918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三岛由纪夫在一本自传性小说的开头写道,“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说,自己曾经目睹自己出世时的光景。”包括读者,这句话很容易被视为一种虚妄或者懦弱,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那个为初生婴儿洗澡的木盆影像或许并不虚弱,它甚至清晰地出现在你的某个生命节点。像奥雷里亚诺上校看见冰块的那个下午,气味和温度势必永远留在他的记忆当中,他明白有什么事情将要永远地发生改变,那是命运不小心泄露天机的某个预兆。
  或者启发。就像母亲常常对我说,她身体哪里有些不舒服,想找当年接生我的那个医生看看。当我的身体有某种不舒服时,她也说,应当找那个医生看看。
  然而当母亲抱着一个黑色小布包坐到医生面前,隔着二十三年的距离,她的面目变得模糊而且冷漠。母亲差点说,你忘了我吗?当年你盖房子,我的丈夫是个工程师,帮了你很大的忙,后来你帮我接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现在就坐在你的身边,你忘了吗?我很庆幸她没有说出口。
  每当这时候,看着她我就想起娄太太。
  后来我身体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在夏天来临以及整个夏天之中,我都继续闭经。母亲带着我穿梭于医院各个检查之中,我只记得有一个检查,她让我打开阴道,那个医生拿着镊子,往里面仔细张望。看到了什么呢?我差点饶有兴致地问她。幸好我没有说出口,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像是娄太太。
  娄太太来自张爱玲一篇并不出名的小说,在她很多诸如此类的作品里,人物描写的定向常常摇摆不定。这篇小说叫作《鸿鸾禧》,主角有可能是娄太太,也有可能不是,不过有什么要紧呢。总之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她常常偷眼看着别人,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然而她实在是做错了什么。她的每一个生活场景都成为一种预言式的阴影,我不想成为娄太太。
  然而正是在我把母亲看作娄太太的时候,我就成为小说中娄太太的儿女。
  当我长大以后,我所看到的母亲,就是生活所磨砺和锻造的样子。在整个夏季按时报到的医院长椅上,等待的人很多,母亲脱掉凉鞋,在椅子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与典雅或者体面无关。我走过去提醒她,她嘟囔着把鞋穿上,过一会儿又脱掉,在闷热的房间里抢占着清凉的空间。在如龙的长队中,她时时刻刻盯着我排队的病历卡,如果有人插队,她就像一颗竹签刺破塑料袋一般,挺身而出。
  为了爱护子宫、卵巢、阴道,以及所有与之相关的虚弱器官。整个夏天都浸泡在一种熬煮药材的燥热气味之中。每天两次,母亲亲自掌握着水分与火候。她穿梭于工作与“我”之中,不是家庭,只是“我”。
  这只是一次特殊的机会,让我看到母亲生活的全部本质。工作是为了养活我,业余时间是为了陪伴我,记事本上,写得密密麻麻,全是为我而计划的事情。骄傲是我,耻辱也是我。她对孩子的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可能全然出自母亲的天性。然而父亲去世后,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里,生存关系就进入一种特殊的哲学命题之中,“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所謂“相依为命”,大概是一种纠缠在一起而令人痛苦的爱,像受伤的神经,每一次移动都拉扯着整块肢体的疼痛,而它们只有抱在一起时,才成为整体。
  还会感受到疼痛吗?毕竟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当我读到玛格丽特《情人》的时候,那个“行走的巨大口袋”,以及曾经令“她”羞耻的“男式皮鞋”,进入往昔生活之中,成为生动无比的喻体。我记得母亲在超市收银,每个月只有四百块的那些日子,我无法想象她怎样完成了养育一个孩子的命题。还有我寄居在爷爷奶奶家里的那些日子,母亲因为交不起两个人的伙食费,她每晚过来监督我写作业,并不吃饭,饿着肚子一直待到九点。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要强迫我喝下一碗肉汤或者蛋汤,她总是端着那碗汤,满脸期待的眼神,宝贝,我给你做了好东西。
  终于在我长大后的某一天,这一切成为一场无法永久停留的台风浩劫。在这个亚热带城市的中心,母亲对我说,你看,最艰难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了。曾经那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或者瘦肉羹的营养,已经进入肠胃日益蠕动的纹理之中,而食堂也开始卖西红柿鸡蛋汤了,我对母亲说,还好,只要两块钱一碗。
  是吗?母亲说。在离开那些日子之后,我们的话题就没有了蛋汤或者肉汤的温度。母亲开始试图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点,你读小学的时候,她说,你还扎着小辫子的时候,你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的时候,你刚出生那天。
  那么我出生的时候呢?在阴道里,我怎么样?
  母亲笑了,疼着呢,我怎么会知道。
  那么我出生之前呢?
  母亲说,记不清了。
  照片中的母亲,在怀孕之前始终保持着少女的神情。穿着碎花底的浅蓝色喇叭裤,跨在自行车上,眉毛上扬,红润的脸蛋带着一丝爱赌气的神情。衬衫稍稍松开的领口酝酿着一个全新的世界,二十三岁的母亲,是一颗熟透了的却浑然不知的果实。
  直到她的阴道被彻底撕裂。
  始作俑者当然是我。
  我在1993年的早晨八点整来到这个世界,我的到来没有被任何确凿可证的事实所记录下来。医生和护士只是完成千篇一律的例行公事,就算他们看到我的第一眼所发出的惊喜叫声,往往也有前例可循。可是那在阴道里向着光爬行的感觉,那种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而生需要被紧紧抓住的感觉,那种身体器官被撕裂、被一分为二的感觉,那种黏稠的血水、清晨的露珠、稀疏的毛发与排泄物混杂在两个生命之间的感觉,独属于我与母亲。
  对于母亲来说,在那身体被无情打开的或长或短的时光里,还存在着少女时代所有记忆的流逝。她身体的每一处肌理都在发生着永久而不可逆转的改变,而生命最芬芳的气味将在不久的将来降临在女儿身上。母亲平静地微笑着,在失血过多之后显得脸色苍白。
  “生产”在我们的人生中容易成为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生产”其实具有“温情”之外更加丰富的含义。当我试图回到生命原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是一种生命力的转换,就像武侠小说中的运功情节,当其中一方恢复精力之时,另一方必定要吐血受伤。当女儿变得生机盎然之时,必然伴随着母亲的虚弱,而她温柔地、亲手为女儿插上能助她飞翔的翅膀。   这种亏欠我永远也无法偿还。
  可是我的确曾经试着寻找偿还的方式,不管是暂时的补偿,还是未来的承诺。这种寻找,毋宁说是乖巧,而实际上,更接近于一种人类的本能。从小到大,每逢炖鸡汤的时候,我会把鸡胗留给母亲。母亲喜欢那种泡在浓汤里的内脏,我也喜欢,只是我假装忘记了。每年盛夏,在水蜜桃刚刚上市的季节,我舍不得一次吃完一个,总要等着母亲下班回来,和母亲一人一半。在“王老吉”风靡全国的那些日子里,我把爷爷奶奶房间里的王老吉偷偷装进母亲的背包里,婶婶问我,怎么少了这么多瓶,我不知道她是否别有用心,而我尽一个孩子最大的努力保持着镇静。诸如此类,当年幼的我捧着省下来的食物笑盈盈地站在母亲面前时,我企图敲开的,是母亲心中那片最柔软最丰饒的所在。如果在过去的某个时刻,有什么方式,能够记录下我的表情,我想,也许不仅仅是可爱吧,现在我清醒地意识到,也许还有谄媚与乞怜。
  这算不算是一种廉价的讨好?我之所以将其称为本能,是因为,就算我养育一只狗,它也会想尽办法,哄我开心。这其中的任何行为都不触碰本质性的问题,事实证明,在成人之后的原则性问题上,我从不对母亲让步。
  可是我还有很多方式,可以为自己辩解。比如,我不是无数次许下决心,要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让母亲过上富有的生活吗?我不但把这决心展示给自己看,也展示给别人看。我在周记里写,母亲在百货商场里对着一件真皮大衣多看了几眼,售货员就走过来说,不要看了,这件大衣要一千块。后来我以一种汪洋恣肆的骄傲态度评论道,我一定要努力读书,出人头地,让母亲能够过上想买什么就随便买的生活。老师很激动,我成功获得了她的喜爱与怜悯。她想,这真是个好孩子。她或许没有意识到,这种承诺实际上放置于某个没有办法得到保证的未来时空。
  我的确食言了,在我长大之后,我的每一次表现,对于母亲的期许来说都是毁灭性的打击。母亲从不期望我出人头地,可是,我甚至不是一个温暖的孩子。当然,这不能简单等同于“不孝”,我想做的,并不是鸡汤式的亲情忏悔。我没有忘记我的周记,我没有变心,失去她我会一无所有,她也一样,只是她并不以此为要挟,要挟她的人是我。我爱她,可是我更爱我自己。
  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来解释这一切的话,我只能归结于人性。随着成长,我在自己身上,日益发现的卑劣人性。
  我开始嫉妒那个同名的女孩,那是在我高中的时候。她把我领到她的家中。我们跃跃欲试地准备自制寿司,可是她告诉我,她不知道家里的酱油和醋放在哪里。后来,她提议不如先吃些水果,可是同样地,她也找不到水果。她像一个不倒翁一般汗流浃背地忙上忙下却一无所获,那种抱歉的笑容完全出自一种一尘不染的天真,像手机的出厂设置。我说,天气这么热,我们还是去吹空调吧,你们家的阿姨也快要回来了。
  我们完全生长于不同的土壤之中,形成了不同的品种。当我们手拉手走进那间通体冰凉的房间时,我的书包里还放着一瓶下午在摊点上领来的免费酸奶。在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摊点上,那个阿姨大声吆喝着扫二维码领酸奶,而我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敏捷身姿,穿过密不透风的黑色人群。这是母亲从小教会我的生存技能,在外面,就要泼辣一些,否则只能被人欺负。而那一刻,面对着她与世无争的笑容,我突然没有任何勇气,承认我拥有这瓶酸奶的事实。
  我回到家之后立马嘲笑了这个女孩,我想我情感的演绎或许过分夸张,我不知道母亲是否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只是问我明天早上想吃什么面包,告诉我家门口超市的最新活动。如果买一个六块多的面包加一杯牛奶的话是十块钱,可是如果单买一杯牛奶再加三块钱的话可以换一袋十块钱的大吐司,大吐司可以吃四个早晨,这样平均每个早晨面包加牛奶只要五块钱。
  最后母亲说,她就是这样把我养大的。
  不是母亲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而是我把母亲变成了什么模样。我并没有在阴道的撕扯之后放过她,我的存在把生活本身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我可爱而鲜红的小嘴意味着,我不但要生命,我还要面包。我知道不是所有女儿都像我一样,但起码有一种类型的女儿,或者说,作为女儿的某一个方面,曾经在母亲绞尽脑汁为了买到打折面包时,用尽在母亲身上的每一项权力。
  母亲说,所有这些,她都可以忍受,但她不能忍受,我变成娄太太。
  当然这并不是指,我要嫁给一个姓娄的先生。而是问题又回到了闭经给我以启发的那个夏天。我在打开阴道的时候,险些玩世不恭地哑然失笑,而母亲坐在正午阳光的背面,一整天都精神恍惚。
  她在日益浮现的蛛丝马迹之中终于开始明白,为什么她的女儿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而唯独在她这里,显示出残忍的本性。现在,女儿甚至开始享受在他人眼中的怪异,试图抛弃社会从小给予耐心教导的行为准则,而这样的后果将是毁灭性的,哪怕只是迈出一小步,也会马上被社会抛弃。
  事实上,当我发现娄太太的时候,我内心是欣喜的,我意识到这是一条通往本质的道路,一种令人恐惧的、而无法克制的生命轨迹。曾经有一个小男孩,站在大马路上,对他的父亲说,“爸爸,你要轻轻地尿尿”,我看到他父亲脸上那种羞耻的神情。这再次验证了,每一个人在生命的本初,如果没有改变方向的话,都有可能成为娄太太。
  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这条道路的发现,并非来自生活先验式的灵感,而只是文艺作品的捉弄。我将如何承受这种毁灭的代价?一个某种类型的女儿,将要以怎样的残忍和兽性,才能带着母亲,走在这条毁灭的道路上,而假装毫不知情。即使这条道路真正通往我所向往的本质而自然的人性,即使如我所愿,我真正成为了我自己,那又如何?它无疑与我曾经信誓旦旦的承诺南辕北辙,它不解决任何问题。任何对于松开现实生活秩序绳索的尝试,哪怕想一想,都将让母亲阴道的疼痛变得一文不值。娄太太是众人眼中的笑话,但娄太太也可以成为偶像,娄太太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母亲说,她不会放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母亲再一次在我面前展示了,她不可思议的智慧与韧性。她让我帮她拔白头发,一根又一根,直到我对她说,太多了,实在拔不完。她开始承认自己的健忘,越来越频繁地被锁在家门口,然后打电话给我,对不起,钥匙落在家里了。她的眼神发生着变化,那意思是问我,你说,怎么办?她不再接受我的任何请求,她只是反过来请求我,请求我做那个掌舵的人。   我知道她已经变成了当年的那个我,凭借着本能,乞求怜爱。
  可是我仍然害怕母亲在这个夏天留给我的背影。当我看透自己的自私与残忍之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同样的勇气与能量,来承担母亲当年独自承担下的命题。有一次,我嫌弃了母亲做的饭菜,我很后悔,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母亲也只是说,要去房间里躺一下。
  母亲其实并没有睡着,可是她背对着我,始终沉默不语,假装听不见我开门的声音。经历了那么些年的重量,她的身体变得疲倦而柔软。她卑微的心愿,只是纯粹地想要休息。我看着她身上二十五块钱一套的灯芯绒睡衣,洗得有些旧,有些线头已经开始松开。老旧的空调发出一种和冷气一并出入的声音。她躺在那里,安静而扎實,只有一个让我感到害怕的后背。那间曾经被我诅咒的老旧的破屋,那种曾经逼迫我的窘迫的生活。所有的一切使我突然意识到,只有我,只有她曾经错误地给予我的希望,会使得她一辈子都待在这里。
  可是我想,世事因缘最自然的解决方式就是,或许有一天,我所有的罪孽都会得到回报,因为在二胎政策开放以后,我有着极大的可能,在不久或是遥远的将来,拥有一个女儿,从我的阴道里爬出来。在那里吸干我对于少女时代的所有,零星半点的记忆。我将经历同样的故事,因为这是唯一,让我理解她的方式。
  我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告诉母亲,我怀孕了,我的身体里孕育着另一个女孩,她会是什么表情。
  蓝色脂肪
  我拎着两个保温瓶、一块毛巾,走在一趟伟大的征途之上。
  晚自习铃声刚刚打响,地理老师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然而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我的袋子,一无所获。我低下头,隆起的上腹部造成视线无法逾越的阻隔。
  二楼的尽头有木屑掉落的声音,风吹得整排的通风口啪啪作响。我的老朋友躲在失修的木门之后费力咀嚼,才吃晚饭吗,我招呼道。晚上七点钟,女生浴室,幽暗处情意绵长。
  我用热水擦拭掉身体最轻微的碎屑,光着身子走动。全身的脂肪随着衣服的脱落畅快奔流,她们像调皮的孩子,自由奔跑,攀援着身体甩出流线起伏的各异形状。胸部是熟透了,果实喷薄而出,沉甸甸地坠在枝头。流水线上生产的钢圈无法抑制她被采撷的愿望,我的小乖乖正在可怕地醒过来。我的小乖乖,我的宝贝,柔软潮湿,像一片退潮过后的沙滩。
  我需要一个这样听起来丧心病狂的裸体世界,半个小时,凝聚一生的念想。晚上七点半,我仍旧会乖巧地坐在教室里,将那个神秘的袋子掖在上腹部之下,安全、干燥、温暖。你看,我与你们,并没有什么分别。
  中午吃什么?母亲从厨房里问我。她的声音隔着沉重的雾气,听起来模糊不清。
  问你怎么不回答?她转过头来。
  我盯着客厅里的镜子,它静静地伫立在居心不良的位置,母亲颈部以下的肉叠成了三层,密密匝匝几乎失去了生长的空间。然而还能流畅地说话,我想。
  我猛地一激灵,我看到自己的影像与母亲重叠在了一起,线条、纤维、纹理,无限接近,多余的肉朝着一个榜样的方向奋力生长,那种来自遗传深处的神秘力量难以抗拒。身体游离在镜框之外,起伏波动如影随形。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汤,这是历史性的菜单,她满意地微笑了。心如明镜,然而还要问我,仿佛这是一个仪式。
  中午吃什么?
  晚上吃什么?
  早上吃什么?
  吃什么呢?
  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汤。她这样回答你。
  然而我第一次没有遵循她的菜单,吃了一碗牛肉面。在学校右门拐角的山东人的铺子里,勇敢果断。我敢肯定老板是山东人,他的白围裙上散溢着煎饼果子的香气。小妹,吃什么呢?他不抱希望地问道。牛肉,卤面,八块钱,加一块荷包蛋,或许味道更好吧。
  他就坐在我的对面,轻描淡写地看向窗外,对我视而不见。他穿着一条旧灯芯绒裤,日复一日,没别的裤子可穿,苦恼、孤独、寂寞,眼睛里有苦杏仁的气味。每天晚上七点,倚靠在刚刷过油漆的旧栏杆上,正对着浴室的通风口,没别的事情可做,倚靠是唯一的乐趣。
  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让面条在嘴里顺畅流动,像一条滔滔不竭的河流,在哪里见过的一条河流,南方的河流。
  面条膨胀成白白胖胖的大孩子。为什么他不能添碗汤呢?我愉快地想,一面把目光深深地浸入那棕色砂锅之中。
  母亲提着饭菜来看我,穿着波西米亚长裙,头发盘成古老的式样,身体被烘烤得酥软蓬松,遮挡住了食堂门口半边的阳光。小音,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五彩酸辣汤。她每一次完成背诵之后,都惊喜地对着阳光笑起来。
  你最近学习累,我还在汤里放了干贝、虾仁和蟹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首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打破菜单,骄傲而不知所措。
  然而我的胃口好得惊人,即使我的每一个组织细胞都来自宫保鸡丁、清蒸鲫鱼、凉拌木耳、清炒菜心和五彩酸辣汤,她们也并不排斥这些珍贵的食材,她们纯朴、安静、容易满足,待在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大口吞咽着倾泻而来的身体能量。吃得那么多,连母亲都吃惊。你一定是累坏了,她说,又给我盛了一碗满满的海鲜汤,冒着充实的热气。我的身体被食物灌满,所有的五脏六腑都被堵塞压实毫无空隙。在细菌滋生的夜晚,柜子门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脂肪像恶性肿瘤,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变得躁动不安,蠢蠢欲动。怀着一种最善意的初衷,企图酿成一场灭顶之灾。你看她伺机而动,在皮肤表层下艰难跋涉,开始一场永无止境的交配繁殖。
  她们既不按照什么形状,也不迷信人们曾经相信的规律,她们走走停停,走到哪里就歇到哪里,摆出一副倦怠而舒适的笑容,空间拥挤也毫不在意。她们重叠、拥抱、退让、拉扯、撕裂,合为一体,又生长繁衍,真诚而友善,默契十足地共同凝聚成一个向前倾倒的姿态。像水一样,随时准备泼出来,由于身体顽固的引力,又吊在了半空中。   你走路像水一样,他对我说。
  他吃面条时我又想起了记忆深处的那条河流。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加个蛋吧,味道更好。我找不到话说,只能这样劝他。
  他虚弱而迟缓地笑了笑,那一刻我几乎可以断定,他和电蚊香片下苟延残喘的蚊子,来自同一个遥远的家族谱系。每天晚上七点钟,以一种倚靠的方式,感知世界。
  身体的路线令人困惑,像发酵的面粉团被放到蒸炉上,失去了所有的空隙和棱角,饱满得过分。我在这个夏天里彻底醒来,让阳光把房间里的球拍、衬衣、草帽、墨水瓶、颜料罐和甲虫光秃秃的脑壳都照亮了。沐浴之后的毛巾会有漂白粉的气味,搓下来的皮屑粉尘在空气中轻盈飞舞。
  继父愉快地盯着电视,头顶像一片过度放牧的荒地,被拔光毛的绵羊站成了两列欢迎的纵队。他似乎仍然觉得有什么不够如意的地方,用脚轻轻地踹了一下坐在斜上角的母亲,咯咯咯笑起来,力度并不友好,却不足以一招致命。母亲沉重的身体抖动了一下,险些失去平衡跌倒在地。然而她极力稳住了,面色铁青,自尊与忍让无人能比。手里的花生掉了,皮褪了一半,不饱和脂肪有松脆清爽的口感。
  我痛不欲生地盯着这个场景,心里早就已经被割开千遍万遍。血涌出来,于是我开始寻找晚上七点的女生浴室。
  我使得全城充满了大街上那样的女乞丐,她们栖身在未完工的地下车库或者旧城改造区的垃圾堆旁,迷茫地盯着四周的一切,灰暗的眼睛里常常透露出璀璨的光芒。猪肝细面,她朝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叫嚷道,早上猪肝,晚上细面,我每天都吃,吃得不耐烦了,她继续补充。我善意地提醒她,应该是早餐猪肝煮细面,外加一根油条。嗯,对,她肯定地微笑着。你加葱花吗?她思索了好久,猪肝细面,吃得不耐烦了,她说。
  有人端來了萝卜咸饭,这是附近尼姑庵的救济膳食。她自然而然地接过来,一股脑倒进了垃圾桶里。全然不理会愤愤然的咒骂,猪肝细面,她说,媳妇做吧,早餐吃,她说,葱花要一点吧,她笑了。
  她像一个古老的恐怖预言。
  我的下巴找不到我的锁骨了,卡住了,中间有一团棉花般的絮状物堵塞了唯一的途径。然而它明明来自我的身体,甚至在触摸之前我就可以说出每一处清晰的肌理。每一次的努力都是徒劳,我能够看见自己将来的命运。我哭了。我终于开始承认,我被自己的野心、欲望、念想折磨得痛苦不堪。每天晚上的自习教室就是最彻底、最疯狂的绝望之地。
  临近高考的寒假里,我被送到了离家两百公里的补习学校。我不认命,早餐两个水煮蛋,午餐两个番茄,晚餐两个番茄。吃两个还是吃一个好呢?我的身体因饥饿而颤抖,无法克制,夜晚的天花板上充满了空洞的回响,一遍又一遍,童年时代输掉的弹珠又来到我的面前。欲望在身体里搜索着碳水化合物,翻箱倒柜,绝望无果。怨念像藤蔓一样纠缠,我又听到了咪咪难产时的叫声,她顶着硕大的躯体,为了生下那个在垃圾堆里诞生的野种,叫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聋。
  妈妈,给我买一个床垫吧。
  小音,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妈妈,学校门口的商店有卖,弹力棉,只要七十块钱。
  小音,咪咪要死了,小音你听到了吗,咪咪要和她的孩子一起去死了。
  她又恢复了少女时的神态,捂着眼睛陷入了绝望。
  她不会死的,她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在晌午的阳光下,在阳台上悠闲自在地踱步,把野公猫的腥臊气味带入这个安静本分的小城里。她眯着被脂肪驱赶成一条直线的眼睛,匪夷所思地看着我们,你们干吗呢?她讥笑道。
  你为什么要买床垫呢?你今年高三只剩下半年马上就要毕业了,旧的床垫凑合用一下难道不行吗?新的床垫用完要怎么办,要长途跋涉地带到大学去吗?还是扔掉,那么好的东西你要扔掉吗?床硬一点为什么不能睡,你那么胖肉都垫在下面怎么能感觉到硬还是软呢?睡硬的更有利于身体健康你不知道吗?现在很多人都要特地去买硬板床睡呢!大家都说我太宠你了,大家都说怎么能这么宠你,毕业在即还想着要买新的床垫。你要什么就给什么?你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吗?那么好的东西你要扔掉吗?
  身体的秘密只属于我一个人。只有柔软,在工匠的手中刚刚被碾压紧实的弹力棉,在每一个旮旯角里才会有那一层轻薄而脆弱的呼吸。转瞬即逝,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真实而可靠的快乐。我趴成一个大字,深深呼吸,腹部的赘肉舒展了,像一个干瘪的皮球啪的一下撑开了,又软又松,揉捏起来却有Q弹的质感。
  我只是想要一床床垫,这样的要求过分吗?七十块钱,我变成了一个刚刚着陆的两栖动物,所有的龟壳由潮湿被曝晒为干涸。
  你想要的不只是床垫而已。她从来不留余地。
  我还是偷偷去买了煎饼果子,装在一层薄薄的咖啡色纸袋里。油湿了边襟。豆腐皮在油锅里被酥炸得金黄立体,碾碎了,加上鲜笋丝、香菇丁、肉丁、酸菜末、胡萝卜丝、葱花、香菜,由蛋饼皮一包,刷上酱油、麻油、辣椒、胡椒。老板,我要五个。什么?那个山东男人在平底锅的煎炒声中大声质问着。没错,五个,我说。早上一个,中午两个,晚上两个。加不加葱花呢?我很认真地问自己。还是不要了吧。早上煎饼,中午煎饼,晚上煎饼,还是不要加葱花了吧,我说。
  我溜出校门买煎饼的时候,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卡在那道狭长的门缝里,静默不语。然而尽管他全身上下纹丝不动,他的眼睛还是笑起来了。他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清澈,能让人腾云驾雾。
  我对他来说算什么呢,他不止一次地和我谈起吴倩莲。对他来说,我只是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出现在牛肉面店里的女孩,每次赶到时都显得气喘吁吁。你为什么这么爱吃牛肉面呢?他认真、严肃、镇静地问我。
  那你为什么只穿同一条裤子呢?
  他笑了。
  吃面吧,你看,面来了。他把碗里的牛肉夹给我,笑容温暖,与世无争。
  母亲频繁地变更着菜单,整个南方迅速逼近着最燥热的台风季节。早餐是新鲜的鸡蛋和面粉摊三个饼,分别裹上西红柿、黄瓜和干牛肉。再磨上满满一杯核桃豆浆,盛在磨锈了口的搪瓷缸里。午餐照例要炖一只肥硕的老母鸡,它被脱光了毛,完整地躺在醇厚的汤里,加上枸杞、莲子、薏米、党参、红枣、山药……多得放不下了,母亲把这些药材拨开,开膛破肚将内脏堆在我的碗里。   晚餐的蒜苗炒牛肉取得了美满的成功。黑椒酱汁功不可没。但是你要小心,肉汁要溅出来了。她说。带着烦恼的神色。
  当那一卡车烘绿的西瓜摆上街头的时候,我知道,离别已无可避免。山东人的面馆租约到期,现在是一个浙江人开的裁缝铺子。小妹啊侬的裤角要改几多小嘞,小妹啊侬的裙啊要改多少嘞。门口烘爆米花的也是山东人,但是早已不穿白围裙。栏杆上的油漆新了又旧,旧了又新。我在晚上七点钟的女生浴室待得越来越晚,光着身子久久游荡,失魂落魄,无所适从。摸着自己身体里的郁结阻塞,那一团团赘肉的结块,一簇一簇,坚强凸起。
  高考第二天,母亲坚持要送我,终于顺着我的目光,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推著一台崭新的凤凰牌三轮车,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DVD。一张五块,三张十块,本人珍藏,吐血大甩卖喽!他虚弱地站在大太阳下,喊声嘶哑。在人潮汹涌中朝我抱歉地笑笑。好好考,他说。
  你就不能换条裤子吗?我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他憨厚地笑了。
  就是那个男人吗?母亲用近乎惊愕的声音说道。所有的热气在迅速地褪去。
  那样一个男人?她不可抑制地笑了,像童年时代冬天的飞鸟发出的声音。
  那样的男人!她最后总结道,一锤定音,没有丝毫扳回的余地。
  在诅咒中酝酿了十九年的台风终于到来,爆炸在风和日丽的头顶。我知道她的报复是一种本能。它在体内蓬勃地生长,不可抑制,一旦抑制便会死掉。
  无数次,我用细绳勒住她的脖子,拨开客厅里的桌椅、花瓶、鞋柜,使劲拖着行走。她庞大的身躯整个吸附着地面,乖巧顺从,软弱无力,所有的脂肪像成熟的果子一样哔哩哔哩地脱落,清脆可感,望眼欲穿。她眼睁睁地看着我,像是早就料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从我出生起,就料想到了这一天,哪一个母亲不是这样呢,她对我说。茵茵,茵茵,她喃喃地叫着我的小名,声音渐渐低下去,自始至终用目光轻轻地拖着我,你小时候那么瘦,现在怎么这么胖呢,是我养得好吧。然而她已没有力气说,没有力气笑,只是拼命睁大了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睛。
  柜子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只老鼠终于来到我的面前。我很确定它来自晚上七点的女生浴室,气味熟悉,毋庸置疑。体毛是通体透亮的灰色,尾巴能够翘在头顶盘得很高。它大胆妄为,用一种悠然自得的目光看着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真傻,我想,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责任编辑:丁小宁)
其他文献
作家出版社在2017年11月推出“剜烂苹果·锐批评文丛”,首批推出李建军、洪治纲等十位批评家的评论集,出版社希望通过这些关注文学现场的评论家敢于讲真话的评论,能够营造“好处说好,坏处说坏”的健康批评生态,破除当代文学批评近年颇流行一味赞歌的“同质化”倾向,意在重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批评精神和批评维度,愿望良好。其实也是针对当下文学批评亟需解决和构建的一个维度来设想和举措的,出版社的举措既有勇气又别
期刊
1  “小说”≈“小”+“说”,前者关乎what/who,后者涉及how/why,叙事句法至关重要的四要素。张漫青笔下人物奋勇争先甘为“小”,比如“小羊”、“小宋”、“小兰”、“小卡”、“小革”、“罗小壹”乃至“小姐”。要么数字如“俞三”、“张七”等等。人物活动空间或故事背景大多发生于“小城”、“小镇”、“小厂”、“小屋”等场所。如此繁多的“小数点”,颇为花花绿绿,构成讽喻意味十足的喜剧性张力,却
期刊
我在2017年写完了《逃跑公路》,2018年写完了《青年旅馆》。现在我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这两个小说,前者是讲为一件小事而逃跑,后者是讲没事瞎晃荡。是的,一句话可以概括的两个小说我写了近两年,一共二万字。这里面也没有什么大故事,我本来就没想过去构造繁杂庞大的故事,至少在这两个小说里,我并不太愿意用多么精妙的故事去表达一些什么。它们所有的意义是呈现出一种状态,至于什么状态只有读者自己才能体会。  写《逃
期刊
“反公路小说”,是吴玄在评论赵挺《南方,慢速公路》时提出的概念。小说几乎具备了美国“公路小说”的一切元素:北京有朋友“老柴”在等待“我”,“我”有一辆车,并准备去北方。但整个小说里,“我”一直动不了身。从车子卡壳开始,到没有钱,再到“我”發现,女朋友背着“我”与一个“我”瞧不上的既得利益者的儿子谈恋爱……于是,一个个晚上下定决心,第二天一定要在公路上了;第二天阳光照进车子里时,还是在原地没有动。另
期刊
按:上一期,“艺术与新知识”专栏刊载了“生物复兴议程”艺术小组(Biological Renaissance Agenda,简称B.R.A.小组)的对谈。本期,将介绍与B.R.A.小组平行、同样由邓菡彬发起的“热情学院”艺术小组(Enthusiasm Academy)正在执行的一个长时段艺术计划《节日与仪式》。这个计划从2018年情人節开始,为期两年,在时间轴上将沿着一年中的各个主要节日进行(针对
期刊
长篇小说的创作真的是繁荣,据说2017年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就有好几千部。关于长篇小说的评价也很热闹,各种各样的排行榜、年度佳作推荐纷纷出笼。我最初关注了以下四种:一是中国小说学会的年度小说排行榜,二是《长篇小说选刊》的中国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三是《收获》的年度排行榜,四是中国出版集团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另外,还有《人民日报》推荐的2017年度五部长篇小说,全国四十余家专业文
期刊
1  我对娘说,买火车票根本用不着跑到衡水去,手机上就能买。她不信,认为手机上买的票肯定是假的。我只好演示给她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戳戳点点。有一趟直达车,晚上八点半发车,运行三十多个小时后,到达成都站。就坐这一趟吧,除此之外,别无选择。选定后,进入购买环节。我先把娘添加进联系人中,再去选票,却发现娘的名字是灰色的,无法选中。联系人中只有两个名字,张家根和王丽珍。张家根是我,王丽珍是我娘。这两个名字
期刊
我们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青稞酒。不远处,抚仙湖安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这是中国蓄水量最大的湖泊,它曾给我无限遐想……冰冷的暗流、黑洞、水下王国。这个湖,在《徐霞客游记》中,是这样被记录的: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而成海,而流多浑浊,惟抚仙湖最清。  我们,是我和胡竹峰。他坐在我对面,浅尝着酒,微风轻拂着他卷曲的长发。他开口说话,滔滔不绝,仿佛胸中装着一个抚仙湖。竹峰其人,不光心有湖海,
期刊
按:从2016年第一期起,在《西湖》开设的这个谈话栏目,都是“生物复兴议程”小组(Biological Renaissance Agenda,简称B.R.A.小组)艺术活动的一部分。本期,小组成员间展开对谈。因对谈较长,本期刊载的是节选。  李澄宇  脑神经科学家。1999年北京大学生理学和生物物理学本科毕业,2004年中科院神經科学研究所博士毕业,2009年结束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后研究,
期刊
包倬定居云南,我常住安徽,相距弱水三千,心里却觉得近,我们是朋友。  包倬长我四岁,是同时代人。  想起包倬,总是先想到他的样子,而不是先想到他的文学与性情。  包倬之貌奇古,肤黑,亦慈亦悲,一脸温顺又一脸不买账,可谓忠厚而桀骜。其额平整,长发,一件棉麻长袍,一说话慢言细语,一字字咬出来,像老塾师。初见者即知其为少数民族人,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平日所想象的大凉山彝族青年作家不甚符合罢了。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