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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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栽了个跟头
  生完了娃娃,坐完了月子,丑女子的身材又丰满起来,脸上又白净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小平又不让黑子娃动丑女子了。
  小平在路上截住了黑子娃。
  “你配得上丑女子呢不?”小平说。
  “你也不浇泡尿照照自己。”小平说。
  “你弄丑女子一回,我就打你一回。”小平说。
  没人想到小平这一回栽了。
  小平丢下这些话,跟往常一样转身要走,黑子娃却在小平转身的当口,捡了块石头朝小平的脑壳拍了上去。黑子娃的个子太小了,刚刚够着小平的脑壳。
  小平晃了晃,又晃了晃,倒了。
  倒下去時,小平还在想,我也太大意了。
  我这个来稀人可是做了一件大事了,黑子娃想。也不晓得小平死了没?黑子娃还在想。黑子娃拍了小平一石头,撒腿就跑。黑子娃边跑边想。黑子娃跑回家了,仍心跳咚咚接着想,小平要是死了,我也得吃枪子儿,给他兑命。给小平兑命,黑子娃咋想也是划不来,就忍不住跟午睡的丑女子说了他砸小平的事。丑女子听完腾地坐起来,连忙说:“我看看去。”黑子娃不让丑女子去,黑子娃说:“你甭去,他要是没死,打你咋办?”小平打不打的,丑女子倒是不怕,她也晓得小平不打她。丑女子想了想却又觉得,还是让队长公公去看看小平比较合适。
  队长去的时候,路上没了小平。
  晓得自己回家,看来是没死。队长想。
  队长打了个哈欠,回家接着睡午觉去了。
  小平在路上躺了一阵子就醒来了,小平一醒来就回去了。
  闷英看见满脸血污的小平,吃了一惊,赶紧问:“咋了?”
  “我栽了个跟头。”小平说。
  小平头上的伤,没去卫生院看看,也没贴药,在家缓了十来天就好了。
  小平想找黑子娃报仇,可黑子娃学得机灵了,老远看见小平,黑子娃就躲了。像以往那样把黑子娃从人伙里叫出来吧,黑子娃死活不从人伙里走出来。小平就拿黑子娃没法了。
  丑女子到闷英家来了。丑女子拿了几张旧报纸,让闷英大大给她铰几双鞋样子。丑女子晓得村里的鞋样子都是闷英大大亲手铰的,亲手糊的。闷英大大铰鞋样子时,丑女子说:“大大,我瞌睡得不行了。”闷英说:“你到炕上躺躺?”丑女子想想才说:“那就在你炕上躺躺,铰好了你叫我。”闷英说:“小平这时也没在,你还是到小平炕上躺去,他的炕比我的炕舒服。”丑女子说:“你可甭让小平进来啊。”
  “这个瓜女子,我又不傻。”闷英嘿嘿笑了笑。
  丑女子也冲闷英大大笑了笑,才到小平炕上躺去。
  丑女子是吃完晌午才来的,这么热的天,吃完了晌午,瞌睡虫就来了。
  闷英大大在窗外一心一意铰鞋样、糊鞋样,偷偷听着躺在炕上的丑女子。估摸着丑女子睡着了,闷英轻手轻脚就出去了。闷英到了河边,把浮水的小平叫回来了。闷英把小平直接领到他屋里才朝睡在炕上的丑女子努努嘴说:“她已经睡着了,你想做啥都能成。”
  小平白了养母一眼,出去了。
  小平又到河边浮水去了。
  丑女子的肚子又大起来了。
  丑女子脸上的孕斑又多起来了。
  小平又不听黑子娃的墙根了。
  小平似乎更傻了。
  闷英跟丑女子说:“我听小平说,他再也不拦挡黑子娃了。”
  “我高兴死了。”丑女子说。
  嘴上这么说,丑女子心里却有一种失落感。
  我在小平心里都不算个啥了。她想。
  丑女子碰见了小平。
  “小平。”丑女子叫了一声,小平就停下来望着她。
  “我啊搭得罪你了?”
  “你没哩得罪。”
  “闷英大大说你不拦挡黑子娃了。你就忍心让黑子娃欺负我?”
  “你愿意给黑子娃欺负嘛。”
  “我想让你欺负我,我不想黑子娃欺负我。”
  “捧在手心我还怕你化了哩,我会欺负你?”
  真的是个瓜球。丑女子想。我得明明白白说。丑女子想。
  “我不愿黑子娃弄我。”丑女子说。
  小平看了看她。
  “你弄我都成。”丑女子又说。
  小平又看了看她,才说:
  “你都怀了他的娃娃了,还说不想给他弄。”
  “黑子娃强迫我,我一个女人家有啥法?”
  小平看了看丑女子的脸,小平觉得丑女子真的变丑了。
  “我还思谋着,你能保护我哩。”丑女子说。
  “我打不过黑子娃。”小平说。
  “你打得过。”
  “打不过。”
  “打得过。”
  “我输了。我差一点就给黑子娃一石头砸死了。”
  “你跟他对着干,黑子娃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他下黑手。”小平说。
  “你也下黑手不就成了?你弄死他,我就跟你做夫妻。”
  小平说:“我下不了黑手。”
  “你跟他对着干也行。”
  “黑子娃不跟我对着干,他一看见我就跑了。”
  “你追他,追上他,打他。”
  “他跑得飞快,我追不上他。”
  “你不是怕黑子娃吧?”
  “我栽了个跟头。”小平说。
  丑女子不想说啥了。
  停了一阵子,丑女子才说:“我看看你脑壳上的伤好了没?”
  丑女子这么一说,小平就连连后退,后来,小平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让女人看自己的伤,算个球的英雄好汉。小平想。
  望着远去的小平,丑女子想,这个小平,真的是个瓜球。
  丑女子不想跟黑子娃过,这是真话。丑女子的真话除了小平,跟谁都没提说过。丑女子也不是没想过离婚。丑女子在想离婚的时候,就想起了队长公公的话。   现场会那天,队长公公跟丑女子的爸爸,是这么说的:
  “只要丑女子嫁给我家黑子娃,我每年给你五十斤大米。”
  “你家一年分的大米,怕也就是五十斤。”队长未来的亲家王义民说。
  “你忘了我是队长了。”
  队长说这些话时,丑女子也在场,爸爸王义民还没答应队长,丑女子先就答应了,她已晓得大个子有女人有娃娃了,丑女子不死心也得死了对大个子的那条心。
  丑女子当即就跟队长说:“能嫁到你家,是我的福气,黑子娃我也不是没见过,我同意。”
  丑女子接着想,我现在离婚也不是不行,我要是离了婚,每年五十斤大米,谁给?
  钓女人的石榴树
  丑女子以赶场为由去了金山供销社,想再见见大个子,她没想到大个子已调回县城了。大个子走时,调动通知还没哩下发,他是提前走的。大个子的爸爸那时已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他丈人那时也是县革委会主任,大个子想啥时调走就能啥时调走,简单得跟“一”一样,没啥大惊小怪的。
  丑女子到了金山供销社,见到的是那个猪一样肥的女营业员,丑女子逡巡再三,买东西时假装随口问肥猪:“那个大个子营业员咋没哩上班?”肥猪抬了抬眼皮,一脸狐疑,盯了丑女子好久才不紧不慢说:“调走了呗。”肥猪那一盯像一把冰凉的刀,丑女子怕她看出自己跟大个子有了啥子瓜葛,就没敢跟她多打听,匆匆出了供销社。路过公社时,丑女子碰见了赵部长。丑女子认得赵部长。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丑女子问赵部长:“供销社那个大个子,调到啊搭去了?”
  “回城了呗。”赵部长问,“打听他做啥?”
  “我还欠他钱哩。”丑女子随口扯了个谎。
  从供销社回来的那一天夜里,丑女子喝了很多酒。丑女子从没喝过酒。她没想到第一次喝酒就喝了一斤。她把自己灌醉了。队长是啥时来她床上的丑女子不晓得,队长对她做了啥她也不晓得。丑女子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了,丑女子醒来时才发现队长那张苍老的毛脸仍埋在她双乳之间,丑女子就明白夜里发生的事了。
  她从她的床上,赶走了队长。
  队长走后,丑女子发觉大娃没在床上。她想,沁梅肯定把大娃带过去,跟她睡了。她想她的大娃。起床后,丑女子用大个子给她的香皂,仔仔细细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了,才去沁梅那边找大娃。大娃断奶后多半跟丑女子睡,有时也吵着要跟沁梅睡。沁梅把大娃看得比黑子娃还亲。儿子跟当婆的亲,跟她这个当娘的不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娃是沁梅一手带大的,跟婆亲,也在情理之中。
  黑子娃出生后,队长就跟沁梅分房睡了。队长是不是在家睡的,跟谁睡的,沁梅懒得管他。沁梅想,爱跟谁睡跟谁睡。只要不跟我睡。
  队长在丑女子那儿睡了一夜,沁梅啥也不晓得。丑女子去时队长正在吃饭,她没跟他搭话,没拿正眼看他,她找到大娃,抱起大娃,转身就走。这个队长她一见就觉得反胃,在沁梅面前,她又不想表现出来。
  回家的路上,丑女子抵着儿子的头,一个劲地问大娃:“妈妈身上香不香?妈妈身上香不香?”丑女子把儿子抵得躲躲闪闪,咯咯直笑。
  “可惜,妈妈的身子,早就脏了。”丑女子自言自语似的。她的话大娃听不懂,也不像是说给大娃听的。
  酒虽醒了,脑壳却是晕晕乎乎的,口里干得像塞了满嘴灰,苦得像是吃了苦楝子。丑女子晓得酒劲儿没过去,草草弄了点早饭吃了,就闷在屋里,门都懒得出。大娃不干了,吵着要去找婆,她也没哩拦挡他。大娃出去后,丑女子又上了床,捂着铺盖,睡了,一睡就睡到天快黑时才醒。丑女子醒来后又想起了大娃。她不晓得儿子是不是去了婆的屋。丑女子出了门,想找儿子去。路过村学时,丑女子看见了校园里的那一棵石榴树,也看见了树上的石榴。口里还是苦,还是干,像嚼过灰,像吃了苦楝子。
  丑女子又望了望学校,她晓得唐文生平常住在学校里。
  张家坝小学的院子里有一棵孤零零的石榴树。张家坝小学空荡荡的院子里,平时只住着唐文生一个老师。唐文生不是民办教师,不是公办教师,是知青。张家坝生产队只有唐文生一个知青,这个知青不做农活,负责教书。
  石榴熟了,可以吃了。
  丑女子路过学校围墙下,看着树上红彤彤的石榴了。丑女子咽了三次口水还是没能憋住吃一个石榴的欲望。她看看学校大门,发现大门虚掩着,就来到大门外面,悄悄望望不远处唐文生的宿舍。丑女子看见唐文生的宿舍门关得紧紧的,她以为唐文生没哩在学校,鬼使神差一般,推开了虚掩的校门,走进了学校的院子。
  石榴树很大,很高。丑女子到了树下,飞快地上了树。丑女子只摘了一个石榴,还没顾得上吃哩,丑女子还没顾得上摘第二个石榴哩,冷不丁一回头,却看见唐文生不动声色,站在石榴树下。唐文生背对着她,也不向上望她。
  丑女子愣了愣,无声地,从树上下来了。
  丑女子从树上下来之后,唐文生没说啥,转身走了。唐文生走得不紧不慢的,一直走进他那间宿舍里去了。学校只有唐文生一个住校老师,只有这么一间老师宿舍,天快要黑了,学生早已放学回家,校园里静悄悄的,静得丑女子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乖乖跟在唐文生后面,丑女子不由自主,去了唐文生的宿舍。丑女子不晓得唐文生咋样处置她,只觉得脸烧得厉害,心跳得厉害。
  刚一走进唐文生的宿舍,唐文生就闩了宿舍门。唐文生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上,丑女子没敢找个坐的,她低了头,站在门背后,摘的那个石榴仍捏在手里。
  唐文生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吃着烟,一句话不说。
  丑女子将石榴搁在唐文生的办公桌上。
  不时地,唐文生就瞟一眼窗外。窗外仍然靜悄悄的,出现在唐文生眼里的,仍是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树。
  唐文生的烟终于吃完了。唐文生看了看低头盯着脚的丑女子,说:“你说咋办吧?”
  我说咋办?丑女子想了想,她也不晓得该咋办,就没哩说啥。   唐文生站起来,走到丑女子跟前,盯着丑女子鼓囊囊的胸。
  “一个这么好看的女人,偷公家的东西做啥呢?”
  丑女子不由得看了看搁在旁边办公桌上的石榴。
  “摘下来了,石榴再也长不到树上去了,想吃你就吃了吧。”
  丑女子没吃石榴。她也不再看那个石榴。
  唐文生一动不动,仍盯着丑女子鼓囊囊的胸。
  后来,唐文生的一只手就伸到了丑女子腰间,发觉唐文生想解她的裤带,丑女子就扭了扭腰。丑女子一扭腰,唐文生就不解丑女子的裤带了,他停下来,看着丑女子。丑女子低了头,一动不动。
  丑女子没扭她的腰了,心里却想,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唐文生再一次遂了愿。
  丑女子连忙穿衣裳,连忙走了。
  她一分钟也不想多留。
  丑女子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是过了几分钟时间,天已经黑尽了。唐文生要丑女子把那个石榴也拿上,丑女子死活不拿。她已经没得吃石榴的欲望了。唐文生威胁说:“你不拿,我就把它扔球了。”丑女子却顾自快步走出唐文生的宿舍。
  到了学校大门口,丑女子摸索着拉开大门门闩时,又听见唐文生说:“啥时候想吃石榴了,你就给我说一声。”丑女子却是没吭声。没哩答应他,也没哩回绝他。丑女子走在去婆婆沁梅家的路上,才想起进校园时,她没哩闩大门,可出来时,大门却是闩着的。唐文生是啥时闩了大门的?她居然啥也不晓得。
  等丑女子的背影消失在月光中,唐文生才急急忙忙出了宿舍,闩好了校门。唐文生并不急于回宿舍。他一动不动,望着那棵孤零零的石榴树。
  唐文生心里盘算着,这是石榴树给我钓来的第几个女人呢?
  回到宿舍,唐文生没哩点灯,却点上了一支烟。唐文生一边吃烟,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上了钩的那些张家坝女人。
  这个教师还真不是白当的。唐文生想。
  搭 伴 儿
  丑女子又到张王代家来了。
  丑女子要张王代陪她到河里洗澡去,张王代噘着嘴,一脸不高兴。张王代从不烦丑女子,今天却有点儿烦她。张王代觉得丑女子来得不是时候:这不,刚吃完晌午饭丑女子就来了,算准了似的,丑女子一进门就对玉穗说:“让张王代陪我洗澡去。”丑女子说得不容商量,当娘的玉穗答应得格外痛快,回头就让张王代跟丑女子走。张王代于是怀疑,丑女子可能头天晚上就已跟妈谈了要他陪她洗澡的事。
  张王代原打算跟一群娃们去抓鱼,头天晚上就说好了,看来是去不成的了。
  晌午饭后的这一段时间,天气太热,也没啥事做,通常是娃娃们难得的玩耍时间,也是丑女子下河洗澡的时间。丑女子叫张王代陪她,不高兴归不高兴,去还是得去。
  张王代不到十二岁,丑女子已经十九了。张王代还是个娃娃,丑女子却已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了。在张家坝,丑女子是个人见人爱的俊媳妇,跟玉穗关系密切,但仅限于两个女人之间,丑女子常往张王代家跑,她是来找玉穗的,玉穗却很少去丑女子家。爱串门的队长难得到祖佑家串一回门,祖佑也不去队长家。去队长家找丑女子耍的人,只有张王代。张王代是个娃娃,没事就去丑女子家耍一会儿,他跟丑女子没啥共同的爱好,去了也是在丑女子身边耍他自己的,丑女子干丑女子的。张王代爱闻丑女子身上那种奇异的香味儿,这是张王代的秘密,连丑女子也不晓得。
  洗澡的地点,在村子上头的河里,到村里有好长一段距离。丑女子想要走得离村子远些。远了才能躲开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张王代是陪伴,也是哨兵,丑女子不跟张王代一同洗,张王代也不想跟她一同洗,好歹是个儿子娃,跟一个女的在河里洗澡,张王代觉得别扭。
  到了那个常去的水潭,丑女子下到齐腰深的河里,独自一人沉浸在水中。
  她先是在河里耍水。过了一会儿,身子适应了,丑女子才不紧不慢脱衣裳。脱一件她就洗一件。洗了一件,又脱一件。丑女子把洗好的衣裳一件接一件,递给岸上的张王代,她让张王代把衣裳晾在河边的树上。
  沉浸在河里的丑女子,最初像一只落汤鸡,后来就像一条鱼了。
  洗完身上所有的衣裳,丑女子才开始洗澡。
  丑女子开始洗澡了,除了替她盯着人,就没得张王代的啥事了。
  无所事事的张王代在上游不到十米的河边,把腿脚泡在水中,有一搭没一搭戏水。他用这样的方法抵御毒辣的阳光。
  不高兴归不高兴,来了就得尽职尽责。这是张王代的原则。在戏水时,张王代顺带着观察周围的情形,万一哪个男的到这里来,张王代就得有所行动:要么迎上前去阻止来人靠近,要么叫丑女子赶快穿衣裳。没人来时,张王代就偶尔瞥一眼水潭里的丑女子。
  张王代是个儿子娃,他晓得儿子娃和女子娃的身子是不一样的,但具体有啥不一样,他并不晓得。跟丑女子搭伴睡觉时,张王代蜷在床的另一头,尽量不挨丑女子的身子,那时他不想晓得男女到底有啥不一样。今天陪丑女子洗澡,张王代却又有了弄清这些不一样的念头。
  在丑女子眼里,张王代是个小娃娃,一个小娃娃在女人的潜意识里是没啥性别概念的。张王代可以利用这一点。
  水很浅,丑女子只能蹴着或躺着搓洗身上的泥垢,这让她觉得不舒服。左右观察观察,发觉附近无人,丑女子就飞快地站起来几秒,用来活动活动蹴得僵硬的腿脚,每次这么做,丑女子都用后背对着张王代,张王代正好可以偷看她。
  张王代每次只是急匆匆地看那么一眼,就慌乱地移走了他的视线。
  张王代再一次回头窥视时,丑女子的身子又消失在水潭里,只有湿淋淋的头还在水面上游弋着。
  张王代陪丑女子洗澡的次数不多。从前跟丑女子一起洗澡的常常是玉穗,从前跟丑女子搭伴睡觉的,主要也是玉穗。张王代晓得丑女子不敢一个人睡,哪怕就在她家,丑女子還是不敢一个人睡。黑子娃当民工的那一段时间,张王代几乎天天晚上陪丑女子睡,给她搭伴儿。张王代爱闻丑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香味儿,在张家坝,别的娃娃没这个福气。为了这个说不出口的秘密,通常,丑女子要张王代做啥,他就会做啥。   洗完身子,丑女子又在潭里浮水。她只是随便耍一耍水,顺带耍一耍水,洗澡是目的,浮水不过是一种额外的享受。丑女子不可能尽兴:水潭太小了,水也太浅了,最深的地方,仅能没过她的腰。
  耍得差不多了,先洗的衣裳也已经干了,后洗的虽没干,却也不滴水了,快干了,能穿了。丑女子就叫张王代,她要他把衣裳给她拿到水边来。张王代把衣裳拿到水边,等张王代走开了,丑女子才开始穿衣裳。哪怕是湿衣裳,穿在身上,要不了多久也会干。这是夏天的好处。
  丑女子穿好衣裳才对不远处的张王代说:“你也洗洗?”
  张王代说:“不。”
  “不啥子不?洗一哈就舒服了。”
  张王代说:“就不!”
  “一个小毛头,我都不怕你看我的光身子,你还怕我看你?”
  张王代不是不想洗。毒热日头下,泡在河里的腿脚虽无比愉悦,前胸后背却不停地冒汗,粘乎乎的很不舒服。张王代太想浮水了,太想下河洗一哈了。要是在张王代常常浮水的地方,他早就扔了衣裳裤子鞋,他早就把自己的身子也跟一块石头似的,扔到河里去了。儿子娃没皮没脸,儿子娃浮水的地方在磨房跟前的河道里,那一段河道其实是村里修建的引水渠,又长又宽,浮水格外舒服,渠水也深,可以没过张王代的头。那儿是村里人洗衣洗菜挑水洗澡的地方,那儿是一块热闹之地,一天到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什么人都有,尤其在夏天,即使到了夜里,也会有人逗留。这些儿子娃在水渠里浮水没得啥顾忌:大家都是一样的,大家都脱光了嘛。大人浮水才会穿一条裤衩,娃娃们光溜溜就下了河。
  张王代明白现在的处境:他是陪丑女子来洗澡的,这是一种秘而不宣的行动,仿佛他跟丑女子做的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更严重的问题是,张王代还不具备穿裤衩的资格:他的裤子里面无任何遮蔽,下河浮水,就得脱光自己。在丑女子面前,在一个大白天,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見张王代犹犹豫豫不想动,丑女子看透了张王代的心思,说:“不就是没穿裤衩子嘛,这儿只有我,你有啥好羞的?跟我睡的时候,也没见你穿一条裤衩子。”
  丑女子说完,突然趁张王代没防备,三把两把飞快地撕下了张王代的裤子。当她看见他腿间微微上翘的雀雀子时,却又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丑女子很快又捂住嘴,忍住笑。张王代气得不得了,却又没法发火。丑女子的行为是他没哩料到的。
  张王代不无恨意地盯了丑女子一眼,他看见丑女子抿着嘴,故意板起脸,假装不当一回事。就在张王代独自气恼时,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丑女子有了更大胆的举动:她居然用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拨了拨张王代的雀雀子。她这么做的本意是要张王代放松下来,却因雀雀子弹簧似的,在手指的拨弄下蹦跶了几下,丑女子就再也憋不住了,大笑起来了。丑女子怕张王代真的会生气,就又捂着嘴,站起来,转过身去。仿佛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张王代更觉羞愧难当了,他扭头盯了丑女子一眼,却发现丑女子的脸,已红到耳根。也就在这一瞬间,张王代不恨丑女子冒失了。
  扑通一声,张王代跳进丑女子身后的水潭里。
  过了几天,吃完夜饭,丑女子又来叫张王代。丑女子说,队长公公不让她陪婆婆磨面了,说是他会陪着沁梅磨面去。一个人在家睡觉,丑女子害怕,她又要张王代晚上搭伴陪她睡。
  黑子娃不在家,丑女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睡,害怕也是常理。张王代陪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一次,张王代挺乐意陪丑女子睡,可摆在张王代脸上的却是非常不开心的样子。张王代的表情不仅赚到玉穗一通诳他的好话,也赚到了丑女子的承诺,丑女子噘着嘴说:“好你个左撇子,我家的苹果,莫非你不想吃?”
  张王代这才就坡下驴,不再阴着脸了。
  张王代照例睡在床的另一头。
  张王代照例没把被窝捂实,而是留了一个微微张开的口子。
  从丑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异香味儿,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钻进张王代鼻子里来了。张王代在香味儿的熏陶中,很快就睡着了。张王代给尿憋醒时,却发觉腿间的雀雀子硬邦邦的。丑女子和他在一头睡。
  张王代在黑暗中想,丑女子可能是想黑子娃了吧?
  张王代睡不着了。
  张王代不敢动。张王代怕惊醒了丑女子,就继续装睡。丑女子是啥时候跟他睡在一头的?张王代不晓得。是她过来的,还是,是他不知不觉去了丑女子睡的那一头?张王代同样不晓得。在黑暗中,张王代搞不清床的方位也没法弄清这个问题。张王代后来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张王代醒来了。张王代发现,床的另一头已经空荡荡的了,还在贪睡的只有他自己。丑女子是啥时起床的?她干啥去了?张王代不晓得。
  张王代只弄清了一件事:他仍睡在床的这一头,那是他常睡的位置。
  穿了只破鞋
  知青唐文生跟丑女子不清不楚过了一段日子,张家坝人都认为这个唐文生要给丑女子做上门女婿。丑女子也这么想。想不到知青返城时,唐文生也返了城。跟调进县城工作的金山供销社营业员李伯军一样,唐文生一进城就啥消息也没得了。
  唐文生返城足足半年了,丑女子憋不住了。
  丑女子跟玉穗说:“我到城里找这个昧天良的唐文生去。”
  丑女子跟玉穗说,不为征得玉穗同意。跟玉穗说说是想为自己找一个去城里的借口,顺带着,也给玉穗一个替自己在张家坝人面前遮掩的理由。她自己也不晓得到城里去到底要做啥。丑女子心里放不下的人,其实不是知青唐文生,而是那个大个子营业员李伯军。也是到了城里,丑女子才明白她要找的人不是知青唐文生,而是金山供销社曾经的营业员李伯军。
  丑女子想做啥如今就能做啥。想去城里就能去城里。黑子娃活着时管不了她。婆婆沁梅的话丑女子想听、愿听,沁梅死了就没人拦挡丑女子了。当队长的张有根倒是想管丑女子,自从偷偷上过几回丑女子的床,丑女子就再也不听他的了。
  丑女子进城找大个子李伯军,只想听他一句准话。好几年没见大个子,也不晓得他过得咋样,丑女子老是记挂他。大个子在城里是不是有一个挺好看的媳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落实了这一点,丑女子才会死了对大个子的那条心。   丑女子是走路去县城的。丑女子没去过县城,听常到县城开三干会的祖佑说,出了金山镇,只要顺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县城。借着后半夜的月光,顺着忽明忽暗的马路,丑女子就一直一直顺着马路朝前走。也不晓得走了多少时间多少路,丑女子被横在眼前的一个三岔路口难住了:往左?还是往右?祖佑没说过这个岔路口,丑女子就不晓得该咋样走才对。
  腿也疼,脚也疼。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已快亮了。好在这个岔路口在一个村子中间,她打算坐下来,歇歇,等天亮后,跟人问了路再走。
  鸡叫时离开张家坝,到四十多里外的县城时,已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县城果然比金山镇大得多了,热闹得多了。
  顾不上歇歇,顾不上看看热闹,丑女子只向人多的地方走,遇见面恶的丑女子就远远躲开,发现面善的,丑女子就凑上去问人家:“李伯军家住在啊搭?”有人说是不晓得,有人说是不认得,有人对她摇摇头。丑女子打听很久也没打听到李伯军家到底住啊搭,肚子却是饿得不行了,就先寻到一处叫做“大众食堂”的所在。丑女子听祖佑说过,晓得大众食堂是吃饭的地方,就走了进去,花了四两粮票两毛四分钱,买了两碗面条,呼噜呼噜吃起来。
  丑女子到玉穗家串门时,祖佑常在玉穗和丑女子面前夸大众食堂的面条做得咋样咋样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会像祖佑似的,坐在大众食堂,狼吞虎咽吃面条。大众食堂的面条真是比自己做的面条香,比玉穗做的也要香一些。满满两大碗面条,丑女子不仅吃完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的。
  吃完面,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白色手绢擦了嘴,丑女子这才不慌不忙出了大众食堂,又去街上打听李伯军,打听他的家。
  大个子李伯军的家还没找着哩,丑女子却又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找另一处所在。
  生了二娃后,丑女子落下个夹不住尿的毛病,想浇尿时就得立即快步上茅坑,迟一步尿也会滋出来,洇在裤腰上。
  尿憋得不行了。
  不远处来了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丑女子连忙凑上去。
  “这位大大,我问一下,哪有茅坑?”
  中年妇女看了看丑女子:“茅坑是个啥东西?”
  丑女子脸上一红,说:“就是……就是……”
  “是个啥子吗?”
  丑女子来了勇气:“就是屙屎屙尿的。”
  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又看了看丑女子,她发现丑女子躬着腰,一手捂着小肚子,就明白丑女子是憋不住尿了,就晓得丑女子是个初次进城的乡下人了。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左右看看,又朝远处望望,然后指着一处说:“你往前面走走,看见挂着‘大众旅社’牌子的,进去,一直朝里面走,那儿有个公厕。”
  说了声“谢谢大大”,丑女子躬着腰,急忙朝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指给她的方位走。
  刚进大众旅社丑女子就给看大门的老大爷拦住了。
  “你不住店,进来干啥?”
  躬着腰,捂着小肚子,丑女子顾不得羞耻,慌慌地说:“我要上茅坑。”
  看大门的老大爷果然见多识广,晓得茅坑是个啥东西,他瞥了瞥丑女子才说:“不住店,不能在这里上厕所。”
  丑女子给尿憋得快要哭出来了,却不得不低眉顺眼求人家:“大爷你也看着了,我憋得已经不行了……”
  老大爷盯了她一眼,转身走开了。丑女子晓得这是得到老大爷的默许了,就啥也顾不得,急急忙忙朝里跑。
  尿完,丑女子并不急于起身。她四下里环顾,发现还有一个女人在不远处的蹲位上蹲着,白晃晃的沟子和大腿暴露在丑女子的视线里,丑女子连忙回了头,却看见自己白晃晃的沟子和大腿也暴露着,脸上不禁红了一红。
  丑女子蹲着等了很久,那个女人才不慌不忙,起身离去。丑女子刚要查看查看自己的裤腰,突然又进来一个人,在不远处蹲了下去。丑女子没回头看她,等那个女人完了事,也出去了,丑女子才急急忙忙查看自己的裤腰。
  裤腰果然湿了一小块,有拳头那么大。好在不是太大。丑女子松了一口氣,只要裤子没湿,就能继续上街。
  出了大众旅社,上了街,丑女子又跟人打听李伯军,打听李伯军的家。丑女子居然就这么找到了大个子李伯军的家,但她没敲李伯军的门。她看见门上挂着一把锁,就决定在李伯军家门外,等李伯军回来。她不相信李伯军不回家。
  脚上火辣辣疼。脱鞋看了看,原来是脚上磨出来的水泡,不知啥时破了,湿搭搭的,不疼才怪。
  丑女子没在李伯军家门外等到李伯军。她等到的是一个好看的女人,洋气的女人,女人带着一个女子娃,女子娃比女人还好看。好看的女人警觉地瞥了瞥丑女子才掏钥匙开门,女人进门时又警觉地瞅了瞅丑女子。丑女子晓得,这个女人多半把她当成了贼了。
  这个女人,不是李伯军的媳妇,还能是谁?
  李伯军果然有了媳妇了。李伯军果然有了娃娃了。这个女人给李伯军养的娃娃果然比丑女子给李伯军养的张大娃还要大一些。
  我等他做啥?丑女子想。
  见了李伯军又能做个啥?丑女子又想。
  丑女子不等李伯军了,走了。
  丑女子走得很慢。很慢的丑女子走出去很远了,又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李伯军家紧闭的大门。
  李伯军的女人是真的好看,丑女子觉得,她比自己还好看。
  她要是不穿那么好看的衣裳,她要是没搽雪花膏,也不见得比自己好看。丑女子想。
  李伯军的好看的女人拿我当贼看。我是贼吗?丑女子想。
  我就是贼。我是偷了你的男人的女贼。丑女子在心里恶狠狠说。
  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缓慢走着,丑女子的心,也纠结着。
  咋办?脑壳里乱成了一团麻。
  不甘心。真的有些不甘心。
  来一趟县城不容易。漫无目的走着,不晓得咋回事,丑女子又想跟大个子李伯军见一个面了。
  见了大个子,又能咋样?她问自己。   不找他了。不等他了。不见他了。我回我的张家坝去,就算跟那个半蒙子小平过都成!丑女子这么想着,居然远远地,发现了唐文生。
  “唐文生,唐文生。”丑女子本能地,大声叫他。
  唐文生停下来,回头,朝这边看。
  唐文生应该看见她了,唐文生肯定看见了她了。但唐文生茫然地,似乎不曾看见她。
  唐文生转过了身,走了。
  “唐文生,唐文生。”顾不得思索,丑女子连忙又叫他。
  也不晓得唐文生听见没听见,但丑女子眼里的唐文生,就跟没听见她叫他似的,她看见唐文生的脚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就加快步子,匆匆走了。丑女子追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停下了脚步。
  唐文生不想见到我,我还追人家做啥呢?
  丑女子这才明白,这一回进城,她也是想找一找唐文生的,她也是可以跟唐文生做长久夫妻,过完下半辈子的。但唐文生装作认不得她,装作没哩听见她叫他,丑女子就死了对唐文生的心。
  我还是回我的张家坝算了。丑女子想。
  丑女子迷路了。
  想回张家坝时,天已经快黑了,肚子也饿了。跟人打听回金山镇的路,丑女子觉得怪丢人的,就没问。丑女子找到三条出城的路,东西各一条,北面一条。县城南面是一条江。最初,丑女子是往北面那条路走的,她很快就发现走错了。丑女子又去了东面,往东走了很久,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儿,这时天已快黑了。
  今天怕是回不去的了。她想。
  住一晚再说。她想。
  丑女子又到“大众旅社”,她已晓得旅社就是旅店,旅店就是给人住的。
  “你这个女人,咋又来了?”
  看大门的老大爷拦住了她。
  “我来住个店,莫非不行吗?”
  丑女子说话,也有了底气。
  “真的假的?”老大爷并不相信她。
  丑女子不理他,径自朝里走。看大门的老大爷想拦挡她,想了想,又没哩拦挡她。
  登记完住宿,丑女子拿了自己的房号床号,找到了要住的房子,要睡的床。
  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左右都是双层床,中间是过道,屋里除了床就没别的陈设,铺也是大通铺,分上下两层,双层床分列过道两边。丑女子四下里看了看,又在心里数了数才想,一间这么小的屋子,居然要住二十四个人。二十四个彼此认不得的生人,在一间屋子里,咋睡?丑女子突发奇想:不会是男女混住的吧?好在不是。虽然不是,丑女子还是一夜没敢睡踏实。她老惦记着兜里没用完的几元钱,她怕别人趁她睡熟了,偷她的钱。丑女子睡觉没敢脱衣裳,她的左手始终插在装钱的那个兜里,钱捏在手里,手没敢从兜里抽出来。
  捱到鸡叫后,丑女子摸摸索索下了床,摸摸索索穿了鞋。她没用过电灯,不晓得电灯咋样开,也不晓得电灯开关在啊搭,就没哩开灯,心跳咚咚地,去厕所撒完尿,脸也顾不上洗,就叫看大门的老大爷开了门,回张家坝。
  丑女子朝西面走。她不会再走错路。
  昨晚,丑女子舍不得花钱到大众食堂吃夜饭,就沒吃夜饭。路过大众食堂时,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就想在大众食堂吃了早饭再回张家坝,可她瞅了瞅,黑灯瞎火的,大众食堂还没哩开门。
  不晓得走了多久,不晓得走了多远。天终于亮了。
  无意间发现,穿错了鞋了。
  丑女子进城时穿的是一双平绒鞋面的布鞋,现在穿在脚上的虽都是布鞋,却只有左脚那只,鞋面是平绒的,藏蓝色。右脚那只鞋,鞋面居然是青布。青布布鞋的大拇指部位,还破了个洞。丑女子心疼死了,她的鞋是一双新鞋,前前后后统共穿了不到半个月,如果不是到县城,她还舍不得穿这双鞋哩。现在咋办?回大众旅社把鞋换回来?肯定来不及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又接着往回走。
  穿错了鞋,就不由自主老是低头瞅右脚那只青布鞋面的破鞋。她怕路人发现她穿了一双不搭配的鞋。她还怕人认为,是她偷了别人一只平绒鞋。远远看见有人朝自己这边走来,丑女子就把头抬得高高的,把眼光放得远远的,一脸严肃,一身正气,故意无视那只破鞋。
  腿隐隐在痛,丑女子顾不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丑女子还是顾不得。
  好在藏蓝色平绒跟青色黑布颜色大体差不多,一路走回家,并未有人发现丑女子穿错了鞋。
  到家后,丑女子迫不及待,脱下那只破鞋,扔了。
  这是别人的破鞋,不是我的。她想。
  丑女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扔掉的,仿佛是过去的自己。
  责任编辑: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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