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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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从三十五岁开始,我会经常回到那段时光里去,挖掘记忆,拼贴碎片,然后重新审视现在。十年过去了,依然如此,这多半和念旧有关,又似乎不全是。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都被灰白色覆盖,透过朦胧的玻璃看到有个邻家少年伫立在雪花飞舞的一扇窗后,感觉很亲切,仿佛这场雪一直下了三十年。
  所谓完美世界,就是可以搭乘时光机穿越回挚爱岁月,时空对折自我重叠,去拯救那个迷惘中的青葱少年。
  ——题记
  1.头等大事
  当一个男孩开始留意自己的发型,基本可以断定——他恋爱了。哪怕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恋情,既没有你来我往,又没有魂牵梦萦,甚至比单相思还简单。可是呢,他依然被某种类似荷尔蒙的物质驱使着,变得紧张又快乐,不停地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和证明自己,而那些想做的事又往往属于首次,鲜艳异常光彩熠熠,且带有革命性。
  玻璃门前后咣当了一下才被推开。在店员慵懒的目光中,一个半大孩子走了进来,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开始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店员也不理他,继续忙乎着手里的活儿,这种沉默态度可以被视作轻视或者太过熟悉。好半天何啸天才咳嗽了一声说,理发啊!店员还是没理,但在行动上明显有了提速,两分钟后他用力一拍巴掌,像是与方才的差事告别说,完事儿!
  何啸天其实并不急,继续进行着自己的隐秘设计,还不时地瞄一眼墙壁上悬挂的模特儿照片,用意念把那些发型挨个儿剪切下来再粘贴到镜子里的脑袋上,这件事做起来颇费心力。
  店员完全没有洞察消费者的心思,找了块不干不净的围布胡乱给这名小顾客套上,同时不知深浅地问,还是短点儿对吧?别!何啸天当即抗争道,这回我得换换了!
  换换?店员显得很是意外,看看镜子里的人,又抻长脖子蛇一样绕到对方的面前,似乎想辨认什么。你确定?
  何啸天被这种夸张的关怀激怒了,认识这家伙虽说也有两年,但统共没说过十句话,根本算不上什么老熟人,完全没资格这样跟自己说话吧?再说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人人都懂,我一分钱不少花你凭啥这副嘴脸?于是他严正道,我确定又怎么啦?难道我就不能换个样儿啊?
  店员自然感受到了这份冰冷,倒吸一口凉气说,那就换呗!别激动,愤怒是魔鬼,说吧,想换个啥样的?何啸天放开紧皱的双眉,自知不应延续刚才的局面,毕竟未来发型还要倚赖对方之手,于是态度和缓地问,你帮我设计一个呗?店员差点儿笑出声来,扩张着眼睑端详镜子里的小家伙片刻,忽做恭敬状问,大哥,您打算出席啥规格的活动呀?您说!
  何啸天瞬间打定了主意——此生再也不来这儿了!
  店员憋住笑继续问,没事儿你就说吧,对了,你先说说你多大啦。
  何啸天反问,你多大啦?
  我啊……店员虚晃一枪答,我二十!
  二十?你有二十岁吗?何啸天嘲笑道,去年的时候我还听你跟别人说自己才十八呢!怎么今年就成二十了?您这是一年掰成兩半花啊大哥!
  我这是虚岁!
  何啸天拿住了对方的软肋,持续进攻道,那就才十九呗!才成年不久呗!按理说还是上学的年龄啊,对吧?
  店员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儿居然如此刁钻难斗,不禁产生爱才之意,便推心置腹道,上个狗蛋的学哎!上学管毛用?你没听说现在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了?你看我高一就跑出来了,都能挣钱养活自己,等再过个一两年我就自己开店当老板了!可我那帮同学等毕了业没准儿还要来找我打工呢!你说对不?
  何啸天心里说“胡说八道”,可嘴上却改成“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小店员高兴了,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说,算你还明事理!早明事理早出息啊,别看你岁数不大,咱哥儿俩还真有得一聊!
  何啸天对着镜子呵呵笑了两声,把目光收回,重新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店员很明事理地问,咱还是先说正事吧!说吧,想要个啥样的发型?
  何啸天终于鼓起勇气说,你看……我来个“周董”的咋样?
  杰伦啊!不好吧?一是你头发还不够长理不出那个效果,二是你留那种发型显得有点儿老气啊!
  何啸天点点头,瞬间便放弃了念头,也瞬间失去了主张。
  店员左右搜寻片刻,拿出了建议,哎,你来个“小猪”的咋样?我觉得挺适合你这脸型的!
  罗志祥?我成吗?何啸天几乎把脖子拧成了一百八十度,像个爬行动物一样眼睛死死地凝视着角落里贴的“罗志祥”。他不是没留意过那张照片,只是起初觉得有种不可言传的距离感就没多做考虑,可眼下经人推介之后距离感有所冲淡,尤其那句“挺适合你这脸型”的话更叫人心动,于是把脑袋又用力提升了十度的仰角,借肢体语言发出诚挚的询问。
  怎么会不成啊?店员颇为自信地讲,你这头发少说也养了俩月了吧?应该够长了,你就放心交给我吧,保准满意!
  没俩月,也就一个半月吧……何啸天小声纠正着,同时觉得自己的头发让人薅住上下摇晃特别扭,就像一个被斤斤计较的买菜大婶品评的萝卜。
  店员已经不由分说抄起了剪刀,开始咔嚓,而且目光炯炯呼吸急促,似乎迫切要见到罗志祥。何啸天索性闭上眼,用颈椎的弹性配合对方的力道,在满怀期待和忐忑不安的十几分钟里,除了用听天由命来安慰也别无他策,可越到最后就越发有了破罐破摔的心态。
  完事!店员丢下家什,一拍巴掌,似乎很是满意。
  何啸天缓缓睁开眼睛,登时呆住。
  店员愉快地说,洗洗吧,等洗完了给你再一吹就出效果啦!
  何啸天“哦”了一声吃力地站起身,像个生了病的家伙艰难地走向水池,没走几步又回头张望,如同初次遇见镜子的猫一样。接下来的工序都很利落,洗净、擦干、吹风,何啸天同学的脑袋饱尝风雨却无力回天。最后他惨笑着对自己说,真成猪了……
  这还不是最后呢!店员说完,又抄起一罐液体对准这名十二岁男士的头部一通扫射。何啸天哭丧着脸问,这又是啥玩意儿?发胶还是摩丝?店员答都不是,这是啫喱水,这个高级!   何啸天短叹一声,喃喃道,你真觉得好吗?
  店员愣了一下有所察觉,急忙抚慰道,刚理的头都会显得有点儿生硬,过几天就自然了,你就放心吧兄弟!
  何啸天再也不会相信他的鬼话,起身准备付钱,当得知此次消费比以前还高出十元之后,后脑勺上仿佛又挨了一记闷棍。他乖乖结了账,晕头转向往外走,又推拉了一遍那扇玻璃门再次造成了一次咣当,就听店员在背后建议道,出去是拉!进门才是推!上面不是贴着那么大的“PUSH”拉嘛!
  他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便大步走了出去,心里却不免慷慨激昂地嘀咕道,PUSH明明就是推,没文化也就没审美!吃一堑长一智吧。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变换发型看似小事却引发了一连串的灾难性后果,就如同在某条运行多年无事故的铁轨中央竖起一块里程碑。
  何啸天穿过马路走进小区,情绪悄然恢复,不管怎么样吧,至少也算自己做主“改头换面”,因此心底还萌生了点儿莫名之喜,感觉迎面碰上的所有人都在打量自己的头发,等擦肩而过了,又觉得后脑勺被无声且久久地注视,所以他的脚步显得轻快和零乱,像一只马戏团里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小兽。
  这片生活区正面临拆迁改造,环境比较复杂,大部分居民接受了开发商的安置,拿到了位于新区的安置房钥匙和或多或少的补偿,很多人迫不及待地购置了汽车并立刻搬家。不过物质上的瞬间提升也势必造成精神上的快速膨胀,当初靠力气吃饭的底层市民忽然冒出城市新贵的错觉,动不动就喜欢按喇叭,哪怕轻微受阻也会异常愤怒,于是那些行动缓慢反应迟钝的老人老犬均被列为可攻击的目标,亟待驱散,赶上听力不好的“新贵”们还会降下玻璃露出各种生气的脸。
  喇叭的催促声从黎明到黄昏,吵得人异常烦躁,尤其半夜的时候,有些车还会突然响起警报,一传十十传百串联开来没完没了,对失眠者来说更为讨厌。那些近期失眠的人,主要由抗拒搬迁的人士构成,其中又分为三大类和两小派。第一类认为新区虽好但位置不佳,明明是市中心老住户却要被发配到城乡接合部,如同城邦贵族降格为部落酋长;第二类认为补贴计算有误,虽说按实用面积分的新房且给付一定差额,但搬家是要钱的,装修更是要钱的,这些钱凭啥要住户承担?如果不搬的话又哪儿来这些开支?第三类认为这就是一场阴谋,和所有的官商勾结阴谋无二,社区虽老,可这是学区房啊!概念上说就是黄金地段,上上之选,或者可以说根本就不是房,而是升值潜力巨大的不动产,是从物质到精神上的永恒投资,且以长远的发展眼光来看,学区房还是今生的顶级户址与后代的应许之地,涉及生存权和发展权,从而可以被归纳进人权的范畴——引用一位精研过法律又热爱光膀子的出租车司机的话说就是,任何不能基于人权的交易,都是掠夺和压迫!还都赤裸裸的。
  那两小派人则秉持完全不同的理念,分属“可以再协商”和“打死也不搬”的对立阵营。在“共御外辱”的抗争初期尚能和睦相处,可随着利益的不断演变以及开发商的有效渗透,“敵我矛盾”终于转型为“人民内部矛盾”。在双方互相说服的工作均告失败之后,即均认为对方不顾大局无异于是对群体的背叛、心胸狭隘是对整个社区的极大亵渎之后,曾经的好邻居好伙伴便由此交恶,誓不往来。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划分拒迁派系,任何门纲目科属种放在开发商眼里都统称为“钉子户”。对付他们的手段无非是先威逼利诱,再各个击破。
  不过让何啸天同学感到费解的是,即便是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居然也要出现不同阵营,自己还经常被某一方拉拢过去再被另一方讥讽恫吓。
  老妈戢梦楼认为,誓死保卫学区房权益的思想绝不动摇,虽说儿子已经上了初中并不需要所谓的学区,但房子的价值应有足够的体现,具体说来就是再多争取两套房,一套给儿子将来结婚,另一套用于出租,唯此方能缓解心头那口怨气,毕竟她就是从城乡接合部出来的,能在市中心立足始终是多年来的一件荣耀事,难道说还要被打回原形不成?这感觉非常不好,就像一个住在三环内的“老北京”忽然叫人一竿子支到了周口店。
  老何则认为“人啊不能太贪”,旧房换新房已经很好,建筑面积换成实用面积越发的好,再给拆迁补贴就是好上加好,至于从市中心往外搬也没什么,自己是司机有车呢就不在乎多跑点儿路,况且郊区道路宽敞不拥堵,空气也不错,市中心有啥可留恋的?光是小区外那条一下雨就能撑船的破路,修了多少年了还那样,几口污井动不动就冒脏水,赶上雨季能喷得老高,人称“东方小冰岛”,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地热资源呢。
  何啸天几乎每天一进家就能听到父母的争吵,虽然不至于相互辱骂却也是唇枪舌剑且持续升级,有时甚至发展到商议离婚分家的地步,然后就把他也牵扯进去,不停质问自己到底想跟哪一方。何啸天瞅着他俩那严肃亢奋的表情,特别的反感,成年人的智商竟然如此堪忧啊!
  于是他在临进家之前,先侧耳倾听了片刻,见一切太平这才开门进去。
  老何倒没看出儿子的变化,上来就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饿了吗?
  何啸天点点头匆忙走进卫生间,仔细打量镜子里的头发。
  老何追问,想吃啥?家里还有中午的剩菜,要不想吃就给你煮速冻饺子。
  何啸天觉得这发型实在突兀,用力压了压也无济于事,便闷声答道,都行!
  老何嘀咕,都行?都行也得有个倾向性嘛!
  何啸天道,都行就是我都行,看你的倾向性,你吃啥我就跟着吃啥。
  老何哼了一声往厨房里走,嘴里还在自言自语,我吃啥呢?我也都行啊。
  何啸天侧身走到厨房门口问,我妈呢?
  老何冷冰冰地反问,我怎么知道?
  何啸天不想破坏父子间难得的融洽气氛,问,你不知道?她不是你媳妇吗?
  老何苦笑道,你要不提我还真忘了这层关系,我最近总觉得自己是借宿的。
  何啸天附和着嘿嘿了两声,其实是想探测一下“敌情”以确定是在家写作业还是转移阵地去找梁马,可既然老爸也不清楚对手的行踪,干脆打定主意吃完就走。   老何识破了他的想法,发问道,你小子是不是想赶紧闪人啊?
  何啸天无奈道,我今天作业可多了,你们俩要是能和睦相处我才不走呢!
  老何拉开冰箱门,对着空气说,谁不想和睦相处啊?我跟你妈现在就像这些剩菜,吃着没味儿扔了可惜!
  何啸天点头赞许道,老爸你这比喻句不错!
  老何头也不回地笑笑,撅起屁股拽开冷冻室的门,一边翻找一边造句,其实也跟这速冻饺子差不多了,天天冰疙瘩似的——哎,你可别写你作文里去啊!让老师看见丢人!
  何啸天却说,你们俩现在就缺一锅热汤,等彻底融化就好了。
  老何眨巴眨巴眼,若有所思道,那除非让我跟她一块儿去耍赖,我是真磨不开那个脸啊!儿子你说句公道话,整个小区八成的人都签了就她死活不签,还组织了几个老太太一块儿闹,丢不丢人啊!所以我才说她是小农意识,占便宜没够!要不是她横拦着,咱也早搬新家了还用在这儿天天闹气?这个事儿我跟我们老板也念叨过,人家说要见好就收,真逼急了怕对方使绊儿啊!
  何啸天说,我说的热汤指的就是赶紧搬家,不管听谁的,越快越好……
  忽听大门响,然后就是戢梦楼的吆喝声——都在呢吧?
  2.离家出走
  戢梦楼听厨房方向忽然鸦雀无声,不免轻蔑笑道,甭跟我装,我知道你们爷儿俩都在呢!
  何啸天只好回应,妈你回来啦?我爸正准备做饭哪!
  告诉你爸先打住,我买现成的了!戢梦楼撂下购物袋开始换拖鞋,又忽然停住,翕动鼻子左右闻了闻。
  何啸天见老妈情绪挺好,心弦瞬间放松,看样子今天多半吵不起来了,却又隐隐有些失落,放学路上跟梁马约好了晚上要碰头的,共话开学后的新鲜事,若爸妈今夜刀枪入库彼此修好,可就不好逃走了啊……心里忽然萌生出一个寡廉鲜耻的念头:挑拨一下战火,要不要?
  却听老妈忽然疑虑道,这什么味儿啊?
  何啸天一惊,讪讪地问,怎么啦?我怎么闻不到?
  戢梦楼瞬间迈到近前,同时发出一声尖叫,天哪!你怎么把脑袋整成这德行了?你疯啦!
  何啸天小声嘀咕,也不是我想,是理发师给……
  老何闻讯赶来,前后打量了一番,客观评价道,这也太成熟了吧!你小子想干啥?你才刚上初中啊就这么社会,等周一让老师看见了还得了?
  何啸天支吾,有那么嚴重嘛,再说……
  再说个屁啊再说!戢梦楼用力扒拉了几把,还把鼻子凑上去闻,然后摆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说,瞅这一脑袋的香味儿啊!熏死个人啊!老何也开始摆弄儿子的头发,还后知后觉地抱怨,我说刚才怎么闻着一股子怪味儿呢,何啸天你可真行啊!你不想上学了你?
  何啸天经这一通折腾,方才仅存的那点心虚忽然被自尊取代,挥舞起双臂把父母的胳膊纷纷打开,厉声喝道,干什么啊你们!我不就是换了个发型吗?有你们说的那么热闹嘛!
  老何万万没想到儿子的反应竟会如此剧烈,忽然觉得很是陌生,自己一条胳膊还被扫得有些皮痛,不由得血往上涌甩手就是一记耳光。
  何啸天只觉得脸上像被泼了开水,尖叫道,你凭什么打我!
  那种男孩在变声期所特有的沙哑和高亢越发激起老何的火气,他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如同狮群里即将成年的雄狮胆敢觊觎王位,怎能不果断镇压?于是劈手又是一巴掌,骂道,老子就想打你怎么了!你他妈还想还手是不是?
  何啸天的脸已经充分隆起,热辣辣刺痛,他真的想打回去,可又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束住手脚,感觉整个人都快炸裂,就紧紧攥住拳头收缩浑身的火苗,却克制不住身体的前倾仿佛随时都能扑过去一样,同时在心里画出最后一道底线——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老何体会到一层寒意迅速从脊背刮过,他倒不是怕,只是觉得儿子变得无比陌生,尤其那双眼睛充满凶狠和冷酷,像大型猫科动物猎杀前的逼视,仿佛过去所有父子亲情都是假的都是阴谋,进而升腾起一股痛苦至极的绝望,这绝望能够让人瞬时失去全部理智。
  戢梦楼忽地一把抱住丈夫,她被刚才的一幕吓得不轻甚至有点儿发蒙,事情竟然变成这种局面,简直是急转直下,再不进行阻止天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儿。
  老何一边使劲推开妻子,一边挥出食指吼道,你过来!看我不打死你!以为上了初中就反了你了!
  戢梦楼尖叫道,何啸天你还不快跑啊!
  如果没老妈这句话何啸天可能真会退开,然后就此离家出走,可他现在似乎无路可退了,决意要为尊严而战,于是凑近了两步,蔑视道,来吧!来啊!瞧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真可笑!
  老何近乎狂怒了,使劲挣扎出来冲向儿子,可未及动手后腰又被妻子拼命抱住。戢梦楼关键时刻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把老何整个人抡到了一侧,险些双双摔倒。
  何啸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妈!你没事吧?
  戢梦楼站稳脚跟努力恢复了平衡,刚才那一下好悬撞到厨房玻璃门上,搞不好就得头破血流,此刻听到儿子发自肺腑的呼叫心里自然有了感动,可嘴上仍是指责道,你还不滚啊?再不滚想看你老妈死啊!
  何啸天怔了一下,转身便走,临出去之际还狠狠地把大门反手摔上,发出巨大的轰响。他在昏暗里奔走,脚步零乱地跑下楼梯,一直冲到单元门外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此时天才擦黑,小区里路灯还没亮起,所有楼房都傻乎乎地呆立着,在远处一片崭新辉煌的高层住宅衬托下越发显得破败暗淡。很多窗子是完全黑的,生气皆无,多半是那些搬走的住户们所遗弃,好像故意证明给谁看他们有多决绝。而其余亮着的窗户,也都继续维持着老态模样,无精打采泛着昏聩的光芒,唯一有点儿生气的就是偶尔摇摆的人影和抽油烟机隐约的噪音。
  何啸天无处可去,只好在小区里反复游走,呼吸着从各家厨房飘散出来的忽浓忽淡的味道,情绪也跟着起起落落。他有些后悔,匆忙之间全无准备,根本不像个打算离家出走的人,浑身上下居然连一块钱都没有。稍加设想,如果刚才拎着书包出来就好了,侧兜里好像还有下周要交的校服费呢,足够他维持这两天的温饱。其实也不是没想过,临出门前他还瞅了一眼书包,也琢磨着要不要拿,之所以没拿完全是因为不想让他们产生什么误解,好像自己多爱学习一样,既然想彻底离开,那就干脆来个简单痛快。人牵挂的东西越多,说明越不想离开。   后来路灯亮了,肚子里也跟着亮起了红灯,空落落的难受,何啸天甚至想要尝试一下梁马跟他说过的办法。梁马说有一次父母有事都没回家,让他自己解决午饭,可放学回来才发现忘带钥匙,本想在楼下耗上两个钟头就去学校,但实在是饿得心慌,就鼓起勇气到附近杂货店去赊账,结果还真赊成了,店主不但给他泡了一碗方便面还让他拿了瓶饮料,简直好到不能再好!通过这次社交,梁马感觉增加了很大的经验值,人和人之间获得信任并没有想的那么难。
  何啸天也很想提升一下经验值,一直缺乏机会,如果平白去硬试又觉得违背良知,认为自己只有到了确实为难的地步才能去那么做,否则肯定穿帮。按理说今天这情况应该是可以的了,再者自己也曾买过东西,没准儿人家还有印象。正想着呢就已经来到了那间小超市的门前。他朝里瞅了瞅,发现老板正坐在柜台后看电视,且情绪平和神态自若,就开始琢磨说辞,但怎么开口还真是个难题。有些事情想想不难,可去做不易。
  与此同时,何氏夫妇正吃晚餐。说是吃饭,可谁也没动筷子,四道目光像舞台顶灯一样落在一盘酱鸭上,久久凝视,仿佛那只水禽还没咽气。
  老何忽然冒出一句,我打他,是他小子该挨揍!见妻子叹了口气不做明确表态,就问,你说是不是啊?戢梦楼瞅了他一眼说,啸天这孩子今天确实不像话,不过你这下手也太快了,要不是我拦着没准儿你们爷儿俩得打成一团,那还怎么收场?老何哼了一声,他敢!他要是真敢还手,从今开始我就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儿子还敢打爹?戢梦楼却说,老何你就别跟我虎着脸了,我就问你一句,后悔了不?老何立刻被戳到痛处,嘴上犹在抵抗着,我有啥可后悔的?你没看他刚才是怎么对我的吗?那劲头简直像对仇人!
  戢夢楼轻吁了口气说,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的事儿不?说你小时候挨你爸打,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是一顿笤帚疙瘩,打得你屁股见血。
  那我也不恨我爸!
  那可难说,你现在是不恨了,当初挨揍的时候你是啥表情你知道吗?
  老何想了想说,可能吧,那也是因为我爸忒不讲理,和今天这事儿不一样。
  戢梦楼手机响了一下,连忙拿起来看,同时继续着话题说,我看也差不多,啸天无非就是理了个发,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挨顿打呀,这都什么时代了。
  什么时代该管也得管!你就说他理的那个发型老师能不说他嘛!老何边说边拿眼去问对方手里的电话。戢梦楼撂下手机说,一条骚扰短信,不是他。老何忽然提议,你给他打个电话试试?
  打也没用,他肯定不接,你的儿子啥脾气你还不清楚吗?
  不接也试试,起码证明咱们还想找他。
  戢梦楼认同地点点头,拨电话号码,听了两下忽然回头望了望说,听见没?人家没带!
  老何很失落,起身转悠了一圈又坐下,抓起筷子道,不管他!咱先吃,等他饿了自然就回来了。
  戢梦楼却发愁说,我怎么觉得这心里特别不踏实呢?他以前可没敢跑过。
  老何不以为然道,有啥不踏实的?他都这么大了,顶多去找同学,咱再等会儿,不行就给他同学家打个电话问问,我估摸着是去那个做小买卖的人家了。
  戢梦楼点头道,嗯,他手机里肯定存着梁马的号呢。
  老何夹起一块酱鸭送到嘴边又放下,确实没食欲,就催促道,要不你现在就打个电话问问?
  戢梦楼起身离席,走进客厅,从儿子书包里翻出手机试着打出去,片刻返回皱眉道,梁马说没去找他。
  老何一怔,嗬,这小子能去哪儿呢?
  戢梦楼问,你小时候挨打了会去哪儿?
  我一般哪儿也不去就在附近溜达,有时候溜达累了就回去了,有时候特别生气不想回家,等快半夜了我妈就出来找我,喊我回去。老何翻起白眼追忆道,我爸好像从来没找过我,一回也没有……戢梦楼提议,要不咱俩一块儿出去找找吧?老何却说,我看还是先别急,再等等,万一这小子自己回来呢?
  万一他不回来呢?我看他今天绝对真生气了。
  我还真生气了呢。那也再等等吧,一来是现在外面人还挺多的未必能找见他,二来也让他冷静冷静想想自己的错,总不能咱刚打了就赶紧去找,让他觉得好像咱是认错的,那他肯定觉得自己更委屈了,以后还怎么管教?
  戢梦楼觉得对方说的也有理,可心里却始终悬着,坐立不安。老何见状,只得安慰说,你就听我的吧!等再过一两个钟头,最晚十点,他再不回来咱就去找还不行吗?戢梦楼埋怨,孩子都这么大了,都快长胡子了,以后不能说打就打了,谁还没个自尊心唉……
  老何辩解道,长这么大我也没怎么打过他吧?上一回还是他上小学时候的事了……为买那把琴,是不是?
  戢梦楼却说,是又怎么样,你就没想过原因吗?那是因为咱儿子平常特懂事,凡事只要好好跟他说,基本都能听话,他是个顺毛驴啊!根本不是因为你心慈手软好不好?
  老何肚子里的那股怒气其实早就消解了大半,听妻子这么一说也觉得今天闹得有点儿过,于是表态道,那这么着吧,等他回来我就跟他再好好谈谈,批评和自我批评相结合,我保证一定平心静气以理服人,好吧?
  戢梦楼哀怨道,啸天怕是没那么好接受,你都没注意他的脸吧?一边儿全肿了!我看好几天也下不去,你觉得他理的发没法见人,可你把他脸打成那样又让他怎么见人?他没去找梁马正说明自尊心太强,老何你说这孩子现在没吃没喝无依无靠的,还一肚子委屈一脸的伤,指不定多难受呢!亏你还是他亲爹唉,怎么就能下得去狠手?
  老何一时心里泛酸,叹口气,摆摆手。
  此时的何啸天同学,也确实面临着一场特殊考验。在小超市门口足足站了五分钟,反复温习着心里预备好的那几段对话,力求做到坦然真诚可怜可信。可没等他鼓起勇气往里走,老板却出来了,貌似出来透气抽烟,实则别有目的。和其他小店差不多,这家门前也摆放了很多货物,整筐的水果蔬菜还有成箱的牛奶饼干,堆砌出一种琳琅满目物质丰盈的效果。何啸天连忙转过身去,思考进退,察觉到某种怀疑的目光正在背后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那滋味特别尴尬。他想走开,又怕如此一来便使得那种怀疑落了实锤,就算是误解也终归是灰溜溜的。   他做出决定,转身往里走,与老板擦肩之际还哼了半句歌,似乎这样才显得自然些。然而进去之后立刻就后悔了,瞬间意识到一个身无分文的人本不该耗费时间,那样只会引起更多的怀疑。既然有求于人那就别绕弯子!
  可事态仍是朝着他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下去。何啸天站在一排货架前,瞅着排列整齐的方便面不知接下来怎么做才好,是拿下一碗走到柜台申请赊账,还是先去交流妥了再来拿货?似乎都不理想。通过眼球的余光,老板还没进来,好像只能先等一等。
  大约三分钟后老板来了,瞥了他一眼便走回柜台后。何啸天想,我还是走吧,不行再换一家试试。可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你怎么这么笨啊!于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拿起一盒方便面仔细打量,仿佛是在进行挑选。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包装,口味也毫无新意,曾有那么一段时间,连续几天都吃这个,接近恶心,可眼下忽然觉得如此亲切,却又如此遥远。
  何啸天把方便面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盒继续审视包装。他现在特别希望老板能產生出应有的疑惑,然后走过来询问他想干吗,他就会如实回答,自己很饿但是没带钱,不过可以明天来付——这样的话就很流畅了!如果对方同意,那他就会表示感谢,如果对方否决,那就说明碰上个小气的家伙,大可从容离开。
  老板纹丝不动,既没有接待顾客的意思,又没有继续盯梢的样子。何啸天朝柜台方向侦察未果,就把头扬起来东张西望,猛地发现在墙角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个摄像头正对着自己,就突然明白了。他绕到后面的一排货架,又偷偷抬起眼睛,发现那个摄像头依然跟踪着,如影随形。这种间接的凝视更让人感到不安,如同一些油画里的肖像,无论你走到哪个角度都能与其对视。他不免愤愤地想,假如现在口袋里有张百元大钞就好了,那样他就会随手拿上一盒碗面再配上一根红肠,然后阔步走到柜台前去结账,临走的时候还要站在门外再发五分钟的呆!
  即便是空想,他也似乎找到了一点儿力量,索性双手揣兜吹着口哨到处溜达。没错,什么都不买就是来看看不行吗?逛游了两圈,感觉这家超市实在小得可怜就准备出门离去。可当他经过柜台附近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面镜子,对镜一看,心情就跌落到了极点。
  镜子里的自己神情狡黠,头发乱糟糟而且还竖着,脸上掌痕已经产生出蓬松的3D效果,中央隆起四周模糊且又红又肿,总体看来就像一个才失手不久却死性不改的小毛贼。
  3.谁知我心
  何啸天同学见到梁马同学的时候,魂儿还落在小超市里没跟上来,因此显得很是沧桑。梁马见朋友这副模样大为吃惊,想伸手去摸又缩了回来,用口型无声地问,你这脸怎么啦?
  何啸天摆摆手,踮起脚朝室内张望了一下才低声问,你爸妈在家不?
  就听梁妈在客厅里吆喝,是啸天来了吧?
  何啸天挺没脾气的,只好答道,是,是我阿姨。
  梁妈没来迎接,显然是老熟人了不计客套,继续吆喝道,那还不进来?你可别拉梁马出去玩啊他作业还没完事儿呢!
  何啸天只得答允着挪步进门,然后在梁马的掩护下快速走向内室。进了屋,梁马赶紧把门关上,像特务接头一样紧张地问,快说,出啥事儿了?刚你妈还给我打电话问你来没来找我呢!
  何啸天一屁股坐在床上,长出了口气,终于感觉灵魂归位,却问,你这儿有啥吃的东西吗?
  有!应有尽有!梁马冲出门去,恨不得把所有存货都供奉出来,以换取一个不叫人绝望的消息。俄顷返回,手里多了一袋锅巴和半把香蕉,撂下之后又说,你先垫吧着,我再给你热点儿饭去啊!
  啥饭?
  蛋炒饭,晚上没吃完剩下的,行不?
  行啊!哎,你再给我夹块酱豆腐,你们家的炒饭太淡。
  好的好的!请稍候!梁马小碎步奔了出去,随后就能听到厨房里传来丁零当啷的一通乱响。
  何啸天咀嚼着香蕉抱怨道,总是这么毛手毛脚的。
  等梁马一手端着炒饭一手举着勺子再次回到门口时,他瞬间石化了,发现他老爸正在与何啸天亲切地恳谈。
  梁爸说,啸天啊你就听叔的吧!不是叔不愿意留你,而是今天这情况特殊,你最好——不!你必须得回家!要不然你爸妈肯定担心啊是不是?
  何啸天艰难地点点头,表情特别失望。
  梁爸继续说,你爸虽然打了你,也不是说要把你永远轰走,我猜他们没准儿正满世界找你呢!所以说你得回去,别说留宿了,要在平常你愿意住这儿我们肯定没意见,你过去也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嘛,咱们谁跟谁!
  何啸天自知无力反驳,咽下嘴里的东西说,我知道了叔,我待会儿就走!
  梁爸点头,哎,这就对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何啸天急忙摇头,不用了叔,我跟梁马聊会儿再走,我自己回去就行。
  梁爸忽然瞅见儿子正傻愣愣地站在门外,如同一个刚领到食物的灾区儿童,就命令道,待会儿负责送你同学回家啊!
  梁马正式地点头同意这才进屋,然后朝老爸挤咕眼,示意恢复二人世界。
  梁爸倒也知趣,拍拍何啸天的肩膀就出去了,还顺手把门带上。
  何啸天接过炒饭和勺子,考虑了一下说,咱们吃完了就走,外面说。
  梁马又正式地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就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还回头瞅了老朋友一眼。
  另一个家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老何已经彻底悔过,甚至开始深挖此次暴力事件的背后根源。他气呼呼地说道,要不是这阵光为了房子的事吵架,我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我看这才是主要原因!
  戢梦楼一皱眉,反驳道,你火气大就该往孩子身上发吗?他招你惹你了?不就是理个发嘛,我看也未必是他的本心,没准儿还是“波司登发艺”的那个小伙计故意的呢!我明天就找他算账去!
  老何冷嘲道,你找人家干吗?还嫌不够热闹啊?而且我反复跟你说过不叫波司登,人家叫“波顿发艺”!你还老是登个什么登!
  戢梦楼说,我就是这么一说,反正以后不让啸天再去那儿理发了,那小子别看岁数不大,可不怎么正经,流里流气的,万一教咱们孩子学坏咋办?   老何热讽道,哟哟哟!就你孩子是个宝,别人的孩子都是草哇?理发这事儿明明就是你情我愿的怪不得别人撺掇,就算啸天没想理成那样,但他肯定也提出啥要求来着,要不然人家还能强迫他?这事儿用后脚跟儿都能想明白!
  戢梦楼心里明白嘴上仍不退缩,反正以后再也别去那儿了!有一就有二,你看看他这回脑袋给理的,整个儿一“鸟叔”!
  老何思忖道,好在这两天是周末,明儿就领他出去再理理,要不等进了学校让老师瞅见肯定不干,刚上初一就这么社会那还了得?我听说他们一中的校风可严了。
  戢梦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倒还知道是周末,还知道明天来得及,可你哪儿来那么大自信说去就去,你有把握他今天能回来吗?
  老何怔了一下才说,咱这就换衣服出去找行不?兵分两路!
  戢梦楼怨道,刚才我说去找你非说再等等再等等,现在又说兵分两路了,找人的事儿都是宜早不宜迟,你想过没,万一走远了找不着呢?万一他迷路了呢?万一他碰上坏人出啥事儿了呢?
  老何使劲挥挥手,别胡猜!你们女人啥事儿都往坏处想!头发长见识短!
  我见识短?戢梦楼火了,刚才你提房子的事儿我就懒得搭你那个茬儿!要不是我坚持去争,人家今天能松口说再给咱们一套吗?到底是谁见识短?
  老何一边走到门口换鞋一边不屑道,人家也只是那么一说而已,请问真给你了吗?签字了吗?无凭无据的……
  戢梦楼信心满满道,他们能松口就肯定行,要是真让我签字我还不签呢!
  老何由于提鞋过猛,食指被蹭得火辣辣的疼,他瞅着指头哀怨道,我看你啊别再闹腾下去了,见好就收行不行啊?要是人家真能多给咱一套房我看也就到头了,赶紧理清了搬家走人得了!
  戢梦楼却摇摇脑袋谆谆教诲说,多给一套你以为就占便宜了?新区那边房价才一万多点儿一平方米,咱们这儿少说也得三四万吧?这差着两万多块钱呢!按八十平方米的面积算也要补两百多万,两百多万买新区那边的房子两套都绰绰有余!老何呀老何你自己算算合适不?
  老何叹气道,你要都按自己的方法算,肯定觉得不合适,新区那边标价一万三千八,你说的是一万多一点儿,这能是一点儿的数嘛!再说咱们这边前一阵还有中介公司给估过呢,也就三万出头,可你说三四万!房子明明七十八平方米都不到你说按八十平方米算,那边的新房人家走的可是实用面积,要是换成建筑面积我估计得有九十平方米呢,这里外里不都是钱嘛,你怎么不说?
  戢梦楼并不理会,一边换鞋一边朗声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要是全按他们说的算那肯定他们合适呗,人家是卖房的,不差这点儿懂不?我这么跟你说吧老何同志,只要咱们老老实实地搬出去,他们推平了盖上新楼保准儿定价五万起!而且现在都是高层,他们能把面积翻上四五倍,那钱可就没边儿了!咱们不要他五万也不要他四五倍,咱就要他三套房再加上点儿安家费就齐了,这个理从哪儿都说得过去吧?
  老何艰涩地摇头,贪心不足蛇吞象!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觉得只有自己最聪明,别人都糊涂?咱小区这么多住户现在一半人都搬走了,剩下的不少人家也签了协议准备搬,你是不是觉得那些人都是傻子?
  戢梦楼不为所动道,说一千道一万反正不给我三套房就是不搬!再说了,我都不急你急个啥?咱们都不急自然有人比咱们急,拖一天就损失一天就晚挣一天的钱,那可是大钱啊!所以只要咱一户不搬走他们就甭想动工!
  老何掂量着自行车钥匙说,话是这么说,可你想过没,要是最后整个小区就剩咱一家了,四周的楼全拆了路也给挖了咱可怎么出去?天天翻山越岭吗?到了雨季就更完蛋了,你是打算买条船,还是凫水游出去?
  戢梦楼摇晃着手里的三轮车钥匙冷笑道,那我还真不在乎,如果这么点儿困难就能让我把一套房扔掉也太小看咱劳动人民了,门儿都没有!别说划船出去无所谓,就是穿泳装我也乐意!身材好咱不怕展示!
  老何苦笑道,我是真服了您了!您这份精神绝对的可嘉!可我也得再次提醒你啊,别光想着美事,也要有吃苦头的思想准备,等真就剩下咱们一两户了,你再看看那帮开发商是什么嘴脸吧!看看他们会怎么对付钉子户吧!钉子不走那就连根拔起呗,不折腾你个家破人亡,起码也得让你天天心惊肉跳!你就不想想咱儿子才多大?
  戢梦楼的坚毅忽然化作了委屈,长叹一声说,老何啊老何,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的用心良苦和高瞻远瞩!多少小草民苦熬苦累一辈子未必能赶上这种机会,一旦赶上了,那就是翻身的唯一机会啊!如果咱们不坚持,就这么搬走腾地方给那帮孙子去发大财,早晚有一天你儿子你孙子还会杀回来,为了娶媳妇为了选学区还得买市区里的房子,等到了那个时候他们面对的将是天价的首付和一辈子当牛做马要去挣要去还的房贷啊!
  老何不想再讨论下去,转移话题说,行了行了咱先不说这个了,既然你提起儿子孙子来那咱赶紧出去找儿子吧,没儿子哪儿来的孙子啊?没儿子还要什么房子?
  大约十点了,初秋的夜风微凉不冷,路上的行人也寥寥,只有霓虹灯依旧不停地闪烁。小哥儿俩走了片刻,发现公交站里有个长条栏杆可以坐,便肩并肩地奔了过去。
  梁马说,老何啊,幸亏我今天没去理发,本来也想换个发型呢,毕竟都上中学了嘛,可一看你这样,还是干脆算了吧。
  何啸天没回答,总觉得今天这事儿有些鬼使神差。
  坐下之后,梁马忽然表情神秘地讲,老何我跟你说一个我的最新发现吧。
  何啸天好奇地问,你发现了啥?
  梁马侃侃而谈,我发现这人生啊其实不过就四件事,我把它们总结为“生、升、绳、牲”这四个字,真是神奇啊!
  何啸天既没听明白又觉得没意思,便不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梁马摆摆手,用一种通常人们在给别人传授知识时所特有的正式表情说道,你别急啊,听我慢慢道来,这第一个字是“生命”的“生”,可以理解为你出生或者以后生娃,这绝对重要吧!第二个字呢是“上升”的“升”,升學或者升官,反正代表的是事业,也很重要对吧?第三个字是“绳子”的“绳”,代表婚姻,红绳结缘嘛,你应该听说过吧?   何啸天点点头,忽然联想起自己的老爸老妈他们貌似也和绳子有关,结不结缘的不好说,反正是被捆在一块儿了,就像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还一天到晚地乱蹦跶。
  梁马继续讲,这最后一个字是“牺牲”的“牲”,你也可以理解的吧?
  何啸天懒洋洋道,就是死了呗!
  梁马见朋友这态度,显然没有被自己的伟大发现所震撼,进而获得应有的敬重,心里不免有点儿话不投机的小失落,还多少有点儿知音难觅的小寂寞,于是昂首望月努力寻找下一个话题。
  何啸天见此情景急忙抚慰道,老梁你这个总结很对,我才想明白,其实人生不过就这么四件事最重要对吧?尤其是你那四个同音字找得还挺厉害的!
  这话管用,梁马立刻告别了怀才不遇的苦涩,莞尔一笑道,我为你的智商能够达到和我接近的境界感到由衷的高兴!不过嘛还是慢了半拍,没事没事。
  何啸天憋住表情,连连点头说,我承认了还不行?你就接着说吧,看看还有啥最新发现,说点儿现实的。
  如果不是这种诚恳的补过态度,何啸天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接下来的内容,梁马起初也没确定要说,但是一时兴奋就控制不住地想要告诉对方,便再次神神秘秘地讲,老何,还有个事,嗯……跟你有关。
  啥事?何啸天立刻耸起一只耳朵。
  梁马思索了一下句式,然后压低嗓音说,老穆好像还想着你呢……
  老木?谁啊?
  你少跟我装糊涂!
  何啸天叫屈道,谁装糊涂了?你说的到底是哪个老木啊?
  梁马嘬了一下牙花子,发出一声厌烦的脆响,随即把脸扭向一侧。
  何啸天忽然恢复了意识,试探问,你是说穆梓蕾?
  废话,不是她,还能有谁有这个罕见的姓?梁马依旧保持着面孔的角度。何啸天笑道,我真没反应过来是她啊,也真不是装的!可能就是你说得对,我确实反应慢半拍吧,对了你刚才说的啥意思?梁马把脸慢慢转回来,同时飞快地侦察了一下对方的表情才说,我说得不是很清楚了嘛,老穆还想着你呢!
  噢,那怎么啦?何啸天隐约觉察出了什么,便投石问路道,老梁,你告诉我这个干吗?你不是知道我对她没意思嘛!
  梁马心事重重道,可是人家对你有意思啊,还——念念不忘!
  哦……可我真没别的意思啊,再说现在也不在一个班了,更不会了。
  可是我现在跟她一个班好不好啊?人家一找我说话就总是提起你,我看啊,她是想让我当你们俩的鹊桥哪!
  何啸天慢慢出离迷雾——梁马也恋爱了!于是他带着一丝坏笑问,我说老铁,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啊?
  没有!梁马不安地摇了一下脑袋,却又有气无力道,最多有那么一点儿吧……那么一丢丢而已,怎么说也是六年的小学同学呀。
  何啸天质疑道,不对啊老梁,我记得你以前一直喜欢赵一迪嘛!
  早拉倒了!梁马很是不以为然道,老赵一直喜欢的人是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可惜我等了她六年也没等到她回心转意,而且刚上初中我就发现她又移情别恋啦,这样的女人怎么可以认真去付出?何啸天点了点头,暗想这个老赵也真是够可以的,幸亏自己从来没对她产生过好感,也幸亏她现在跟自己不是一个班,眼不见心不烦。梁马见对方陷入沉思,不免忧心忡忡地说,我也是服了自己,怎么我喜欢的人都是喜欢你的呢?怎么我就不能当谁的初恋呢?
  何啸天暗想,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班上大多数男生都会喜欢那么一两个女生,而大多数女生也都是喜欢那么一两个男生,似乎就是这样,有的人可以是很多人的初恋,而有的人只能一次次单相思,就像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白色的鞋子,可真正穿的人却很少,这个比喻也许不那么恰当。难道世界就是因为不够公平才叫正常?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梁马也没一点儿不好,可终是无解,就只能安慰道,嗐,什么初恋不初恋的啊!人家真正的初恋都是两人互相喜欢才算,我又从来没喜欢过她们。
  梁马见对方表情真挚,不由得感叹道,你说的也有一点点道理。
  4.漫漫长夜
  何啸天豁然开朗道,就是嘛!你现在主动点儿不就成了?
  梁马垂头丧气道,我主动有啥用?人家心里就没我,再说我又不是非她不可,天涯何处无芳草……
  拉倒吧你!何啸天使劲拍了对方脖子一掌,慷慨地讲,老梁,从现在开始她归你了!实在不行我当你们俩的媒婆!
  梁马却忽然急了,何啸天你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归我了?是你能控制人家还是你特别不把人家当回事啊?你觉得自己特别仗义特别牛是吧?都能给哥们儿发女人啦——我没想到你竟然会是这样的人!你既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
  何啸天的笑容僵住,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更没想到最好的朋友居然这样评价自己,就支吾道,你没……我不是那意思……
  梁马忽地站起来指着对方鼻子吼,何啸天,我讨厌你!
  你误会我了好不好!我是想成全你们呀!真的!何啸天急忙拉住对方的胳膊,他无法承受误解,更无法承受失去朋友,于是一边喊叫一边掉下泪来。
  梁马认真审视着对方的表情,倒也能找出某些诚恳,而且再次看到好朋友脸上的伤痕,心就软了下来,于是目光向上移动了一格,瞅着那“杀马特”式的发型忽然又想笑,嘴上却仍是不依不饶道,你就是智商低!就是不懂得尊重别人!你太让我失望啦!
  何啸天见局势有所缓和,踏实了点儿,连忙抹去泪滴继续赔不是道,是我错了好吧?我是真心想帮你,因为我特在乎你!
  梁马彻底被友情征服了,咬住下嘴唇想了想才说,我确实挺喜欢她的,可是一直没敢表示,因为她喜欢的人是你,这个事儿你也帮不了我。
  何啸天忽然大叫了一声说,嗐!你可别丧气!只要去努力就会有奇迹!
  一位骑电动车的大叔从他俩身旁经过,面带微笑竖起大拇指平移而去,可能以為两个小家伙正激情澎湃地讨论学习的事儿,充满了正能量,绝没想到他们聊的内容竟是如此深奥艳丽,直奔“绳”命。   目送大叔走远,梁马才问,那你觉得你能怎么帮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何啸天也没任何有说服力的答案,可既然都到这份儿上了总不能敷衍过去,于是信誓旦旦道,感情的事不能速战速决,这个道理你应该也知道,这样吧老梁,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想出最佳方法好吗?至于你该怎么做,我觉得吧,你先别着急表白,多给人家一点儿时间,你呢,尽量在班里表现得更出色些,最好能让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你,我觉得老穆喜欢那种老师喜欢的男生,我说的你懂不?
  梁马目光深邃地点点头,却又天真地问,以前她喜欢你的时候,好像当初那个刘老师也不喜欢你呀。这又咋说?
  这个嘛……何啸天胡编道,刘老师是不喜欢我,可老穆最开始是跟我同桌的,有点儿那个基础,女生嘛,小的时候都特幼稚分不清好坏,以为我多好似的,其实这也证明了我刚才说的话,她对我那股劲儿肯定长不了,你放心吧!
  梁马放心地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还是不放心。
  何啸天没脾气,一跺脚道,老梁,你是个没自信的人吗?
  梁马摇头。
  你是个胆小的不敢主动的人吗?
  梁马摇头。
  那你是个不优秀的人吗?
  梁马没反应,似乎陷入了某种思想斗争中,俄顷,他忽然下定决心似的打了个无声的响指,从口袋里拽出一样东西在对方眼前晃动。
  这是啥?何啸天打量着,是一只纸鹤,上面还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梁马正色道,这是一封信,我一直想着要不要给你看。
  何啸天问,你都写好情书啦?
  梁马沉重地摇头,喃喃道,这是她给你的……让我给你。
  给我的?何啸天想伸手去接又顾忌道,我不要,我要这个干吗?梁马却缓缓地拉过对方的一只手,把纸鹤按入掌心,托孤一般庄重地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我这也算完成任务,没辜负她的信任,上面写了啥我也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你就瞧着办吧。何啸天左右为难,只得吞吞吐吐地说,那行,那我就瞧着办,对了老梁,其实我可以给她回个信,把我的想法和态度都跟她说清楚,不就得了?
  梁马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就等这句话呢,随后便微笑着说,老何,那我就回家了啊!有啥事儿等下周咱见了面再聊。
  何啸天挥手作别,行嘞!那就见面再聊吧!哎对了,老梁!
  梁马已经跑出十几米远,回过头问,啥事儿啊?
  也没啥事儿!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老胡的消息啊?
  胡炳亮啊?梁马一边后退一边回答,我也没有哇——你不是有他QQ嘛!
  可他QQ不回话啊!所以才问你啊!
  梁马继续后退着喊,我就听说他妈改嫁了,所以才搬走了,要不然他肯定也跟咱们一个学校,唉,这就是人生啊太无常啦!
  何啸天联想到“梁氏四字人生说”好像跟老胡都不沾边儿了,应该追加个“变”字才妥,于是不甘心地吆喝,那你留心吧!尽量想法儿联系上他,不在一个学校也在一个城市啊!联系上了咱们可以聚聚呀!
  梁马答应了一声,这才调正马头又恢复了奔跑。
  何啸天原地站着,想了一会儿老朋友胡炳亮,心底不禁涌起一小圈沧桑的涟漪,人生确实太无常了,后来又想起了钟家豪,涟漪忽然被拉大,就赶紧收住念头,努力活在当下。
  虽说他对穆梓蕾缺乏“那种”感觉,但基本的好感还是有些,自从手里攥着那只纸鹤他就一直很兴奋,好奇她会说些什么,于是待梁马彻底消失不见,就快步走到一盏路灯下面,小心拆开。
  作为首任同桌的老同学,穆梓蕾第一眼见到何啸天的时候就主动表白了,六年前的原话似乎是这样——电视上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认为咱俩前世最少修了五百年了,所以你一定要珍惜哦……
  此刻,何啸天同学慢慢地展开了这封信,眼睛一下瞪大了。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仍被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字瞬间击晕。他倒不是真的晕眩,只是觉得太肉麻太过分了,不出所料的话梁马肯定也偷看过——任何单相思患者絕不会放过这种天赐良机!梁马应该还不止一次偷看,自然不止一次被击晕,最后不止一次折叠好了恢复原貌,再心里“哇凉哇凉”地面对自己苦情的人生。
  这封信通篇都是浓情惬意,香艳无比,叫人读罢不禁面红耳赤两股战战。他反复看了两遍,不时发出阵阵傻笑,在某些段落上甚至还会笑岔气。感觉特不尊重人也有失厚道,联想起自己这副尊荣且落魄街头,居然还能笑声琅琅就急忙抬头看看四周,随即心中升起一片苍茫。
  多情且执着的穆梓蕾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啸天:
  我好想你!虽然咱们已经不在一个班了,可这份思念从来没有改变,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哭了一夜你都不知道,我还幻想着上初中还能和你坐同桌!可是希望忽然就破灭了,想死的心都有!不过我还是挺了过来,因为我始终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战胜自己最难!”所以我要加油,不在一个班的痛苦不可以打败我,毕竟你还在一中,我还能经常看见你对不对嘛!只要偶尔能看到你,我就特别开心,就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知道喜欢你的人很多,我只是最不起眼的那个,虽然你夸过我的眼睛好看,但也无法改变现实的残酷,我好丑啊,哭……
  我学习也不好,而我知道你喜欢成绩好的那些女生,这个我就不能吃醋啦!但是我还是要说,成绩不能代表一切,有些人学习虽然很好,可内心是肮脏的,你一定要防范啊!(我说的可不是赵一迪,你别误会!)
  啸天君,我不在乎你嘲笑我的痴情,真的不在乎!因为我就是痴情,只对你!如果能这样一辈子痴情的话我也愿意,当然啦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你不讨厌我,听到没,不许讨厌我!
  第一次给男生写信(不是情书!)心情很复杂,我一边写一边笑一边哭,活像一个精神病!但是为了你,我不怕当个精神病!希望你看完我的信能开心快乐,不要把我真当成精神病哦!
  今天能给你写信是因为爸妈都不在家,他们每个周末都要去我姥姥家,因为我姥爷身体不好,需要人帮忙照顾,可是他们不带我去,怕影响我写作业。我自己一个人在家其实很害怕的,但是我有三个法宝就没事啦!第一个是精神法宝,我们都上中学了都长大了要有勇气面对一切,你说是不是?第二个是我家的狗狗也会保护我,它的名字叫天天,嘿嘿!第三个还是和你有关,不过我要不说你绝对猜不到,这可是一个秘密,不过我今天不想再隐瞒你了,我有一个漂亮的镜框,里面有张帅气的照片,就!是!你!想不到吧?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以后有机会我会告诉你怎么来的!现在先暂时保密,嘿嘿!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祝愿你新的学期拥有新的进步!
  啸天君,真心盼望你的回信。(不方便的话也不要勉强自己,你能开心我更开心!有没有发现我是个特别通情达理的女生啊?嘻嘻!)
  永远爱你的小小蕾
  2012年9月1日夜23点59分
  他终于理解梁马为啥会犹豫好久才肯交出这封信了,这真的太令人痛苦了!
  他又满怀羞愧地想,老穆居然肯把一封信不带任何保密方式地交给别人,自然证明了她的某个决心,敢明目张胆地进行宣誓,说白了她根本就没拿梁马当回事儿!随便他看。如此说来,老梁的机会约等于零了,一个被当作媒人的家伙不可能产生别的作用,充其量和工具差不多。就像一把扳手,可以帮助螺丝和螺母进行固定,但绝不可能替代其中任何一个,那是跨界的事儿。
  老梁啊,我可怎么帮你哟!
  何啸天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卷入了一个混乱悲催的情场,却还作茧自缚地领了使命,这感觉糟透了,如同一名获得刺杀任务的狙击手一样,刚要英勇无畏地出征,结果收到的武器竟然只是一把弹弓……这也太难了!
  他心情沉重眉头紧锁,又看了两眼那封信,忽然又笑出声来。
  何啸天终于有些怨恨自己了,客观地讲,这明明是一个单纯少女一往情深的真挚来函,有啥可笑的呢?嘲笑天真还是嘲笑爱慕?还是应该嘲笑他自己才对吧!况且老梁也看过这信,恐怕自己嘲笑过的那些内容恰恰也正是刺痛好朋友的那些话吧?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忧伤上面,似乎只能用卑鄙来形容了吧!
  他匆匆将信折起,胡乱塞进裤兜。那只鹤是无法恢复了,自己确实又不会叠,跟梁马不能比。
  想来梁马每次打开和每次折好的中间过程里,会不会悲伤难过掉眼泪呢?以他对梁马的了解应该会的,毕竟老梁是个心地纯洁的家伙,而且事实证明还如此的痴情,肯在单相思中苦苦坚守,这得多郁闷啊!
  何啸天想着想着,扑哧又笑了。
  就在这时,从远处的十字路口飘来呼唤,何啸天——啸天哪!还高一声低一声的,颇有韵律,像是一个跛脚的游僧在吟唱。已是半夜十一点多,马路上早就空空荡荡,因此那嗓音显得很是真切,声声入耳。这不是老爸吗?可恶!还出来找我干吗?何啸天脸上的肿痛再次涌起,决定避而不见,刚要起身离开却又坐下,老爸没有过来,反而朝另一个方向去了,呼唤声也随之渐行渐远。他暗暗做出评价:就凭你喊几嗓子我就出来相见,那我也太天真了吧?哼!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感觉有点儿累了开始犯困,何啸天只好站起来揉揉僵硬的屁股,还用力打了几个哈欠。忽然,老妈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啸天——天天!这声音密度很大,由远及近来得也快,显然有电三轮的加持。
  何啸天急忙转身躲到站牌后面,估摸着对方半分钟就能通过。可没想到的是,老妈竟然也相中了这个公交站,停下电三轮跳下车,一边掏手机一边嘀咕,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何啸天特想乐,这个傻老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都没发现我啊!
  戢梦楼拨了两次电话对方都占线,愤愤道,死老何!这又是跟谁聊呢?
  何啸天忽然产生了些许不安,老爸不会是报警吧?万一警察叔叔全城大搜捕,再拽着警犬,自己可就没法躲藏了。
  几分钟后,老何蹬着自行车赶来与妻子会师,一只手还举着电话嘻嘻哈哈地说着,行喽!那咱们就约明天晚上吧!你别管你别管,这么多年的老同学了客气个啥哟,哈哈哈酒我带!
  何啸天心里这个气啊,老爸甭说敬业了,那简直就是敷衍!敢情他跑出来这趟主要目的还是跟老同学约酒啊!得嘞,今天绝不回家!
  就听戢梦楼埋怨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联系酒局啊?你可真是的!
  老何解释,不是我联系的,是他们啊,刚才忽然打电话找我。
  戢梦楼说,算了,先不说这些没用的,看见咱儿子没?
  老何茫然地摇脑袋,似乎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戢梦楼又问,你都仔细找过了没?别蹬着车子满世界吆喝,那没用!他能乖乖出来吗?
  老何无奈道,那还能怎么办?挨家挨户去敲门啊?
  戢梦楼不高兴地说,反正我这一路是走走停停,看见人就打听看见路边有阴影就过去看看,这都快十二点了孩子没吃没喝的多容易出事啊!
  老何却说,没准儿他身上带着钱呢,谁会傻到不吃不喝啊?
  何啸天听到这儿真想闪身出来,指正这个显而易见的错误。可他当然不能那么干,只得露出半张脸,冷冷地瞪了老爸一眼。
  戢梦楼说,我这边都找了两圈了,应该是没他,你那边呢?
  老何叹息道,我也都找遍了!
  何啸天心里哼了一声,真爱胡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好意思?
  戢夢楼思考了一下说,这样吧,我再去你那边转一圈,你再给梁马家打个电话问问,要是他过去了你就把他接回来吧。
  老何质疑道,刚才不是问过了嘛,不在啊!他要是后来又去,人家也会告诉咱们啊!
  就这个回答,何啸天给出差评:智障!
  戢梦楼不甘心道,万一呢?万一他刚过去呢?梁马家想跟咱们联系可他又不让呢?再说刚才我问的是梁马,他爸妈又不清楚,小孩儿们串通一气打掩护又不是不可能。
  老何特不情愿联系梁家,也深知对方有意跟自己保持着距离,如果因为自家的内乱反复去问,不定多被耻笑呢!可他又不能提出合理的反对意见,只好含糊地答应下来,然后指挥妻子赶路。
  5.两小无猜
  戢梦楼上了电三轮开出几米又停下,回头叮嘱道,要是联系不上,你就先回家吧!万一他早颠儿颠儿地回去了呢?你就先好好跟他聊聊啊!
  老何摇头说,你想得也太好了吧!就那小子的脾气?
  何啸天点了点头,老爸似乎还没笨到家。
  老何又抱怨道,早知道养独生子这么难,咱当初真的应该再要一个!
  戢梦楼瞥了老何一眼,加足马力朝前驶去,不多会儿的工夫就能听到她那清亮的嗓音——啸天!天天!显然已经通过了十字路口。   何啸天暗暗为老妈鸣冤,又心疼她,明明是老爸闹起来的乱子,现在却要让她疲于奔命。可自己却毫无办法。
  老何看妻子远去,似乎也有些疲倦,把自行车支在马路牙子上朝公交站里望了望,见有能坐的地方就走了过来,同时掏出一根烟。
  父子二人隔着一道广告灯箱,直线距离不足十厘米,老何默默地抽烟,小何则默默地祷告,希望这个可恨的老爸赶紧走人。然而对方没有急于离开的意思,抽完了烟就开始看手机,但始终没去拨号。
  何啸天暗想,原来大人也这么脆弱唉……
  几分钟后,他从某个思绪中转醒过来,竟然听到老爸响起了鼾声,抑扬顿挫此起彼伏睡得还贼香。机不可失,他蹑手蹑脚地退后了几步,然后迈开轻快且有弹性的步子,朝黑暗的人行道走去。
  何啸天躲在阴影里活动了一下浑身僵硬的部位,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便提升到心里,是啊,这么下去肯定是不行,距离天亮还早呢!他没办法像老爸那样坐着打呼噜,更做不到像马一样站着就能睡,所以必须得找个既安全又舒服些的地方,否则很可能会在一个小时内就放弃抵抗。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漫漫长夜呢?孤独且首次,原本打算一直忍到天亮再回家,那样挺好的,毕竟是一个完整的夜,能够证明自己可以面对挑战,同时也彰显出不屈不挠的态度,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终于发现,那些只不过是想想而已。
  不过,如果这样就投降了,那也太小看何啸天同学了,不能投降,否则今天晚上所承受的一切煎熬都等于白搭,不论是挨打遭骂还是被人当小偷一样监视,哪一件是好受的?况且已经足足忍了好几个钟头,容易吗?他可不想前功尽弃耷拉着脑袋返回自己的小窝,那么以后谁还在乎他的反抗?不行,坚决不行!
  何啸天终于打算祭出最后一张王牌——去找穆梓蕾!
  其实之前他就有所动念,可总被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拦住,现在既然到了山穷水尽也只好柳暗花明一下。老穆家他是认识的,虽然没进去过但也知道她住哪儿,这应该归功于梁马在毕业时搞的散伙串门团拜活动——原来他早就有此不可告人的企图!而且老穆的信上不是说了嘛,周末她父母不在家,等于消除了最大的问题。那就去吧!把心一横,大不了就当借宿一次,老同学而已。不过,最实际的问题就是太晚了,万一她睡了咋办?何啸天急忙从兜里掏出那封信,一边靠近路灯一边查看,终于找到老穆留下的联系方式,有住址、QQ号、邮箱,还有手机号,非常全面。他又朝公交站里张望,一眼就瞅见那部手机正躺在老爸的腿旁。这还有啥犹豫的?
  何啸天蹑手蹑脚靠过去,又蹑手蹑脚返回来,电话已然到手,于是立刻打给老穆。穆梓蕾确实睡了,可手机习惯放在枕头边儿上,一首歌没唱完就被吵醒,只好举到面前眯起眼睛来看。陌生号,本地的,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接听。
  何啸天激动地说,哈啰呀老穆,是我呀!
  穆梓蕾忽地反应过来,一下子坐起并惊叫道,啸天……
  沟通异常之顺利,何啸天迅速挂断电话,然后原路返回送还了手机。他刚要抬腿离开,又停下,忍不住绕到灯箱前面仔细瞅了瞅,老爸依然睡得很香,憨态可掬又可憎,可也别冻坏了他啊!于是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好像也没啥稻草或报纸之类的御寒物,只得作罢,估计老妈也快来了应该没事的。
  他又瞅了眼那部手机,觉得不妥,万一再被谁顺手牵羊了咋办?于是偷偷靠拢过去,把它一点一点地挪到老爸大腿边儿上,这才放心,再一扭头就看到了那辆自行车,似乎也要进行处置……
  多年之后的一个夜里,当何啸天首次去寻找负气出走的儿子时,也路过了一个公交站,就忽然联想起了这一幕,心里禁不住涌起一股难言的惆怅,进而涕泪横流。而那时,他的老爸已经不在人世。这自然是后话了。
  何啸天刚要伸手敲门,门却瞬间开了,里面露出穆梓蕾的笑脸和一双异常闪亮黑黑大大的眼睛。她用一种极其温柔且细小的声音说,你来了呀。
  何啸天点点头闪身进门,便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暧昧和未知的隐忧。魂儿还没定,突然从一侧蹿出一只小狗,朝他疯狂地汪汪叫,还龇牙咧嘴地展示凶相,何啸天不由得吓了一跳。天天!边儿去!穆梓蕾呵斥一声,随即介绍说,这是我的狗狗,它就是天天。天天你不要叫了,这是咱们家的客人呀,以后你就熟悉啦!何啸天抿嘴一笑,忧心忡忡地问,不咬人吧?
  放心吧,它不咬人!穆梓蕾相顾莞尔,又对天天说,继续吃你的饭去好吗?小狗天天又朝他龇龇牙,围着转了半圈这才悻悻而去。何啸天踏实了些,忽然感觉自己又饿了。穆梓蕾从他身边擦过,把门带上,顺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两双拖鞋,蹲下放到对方的脚边一一进行对比,随后建议道,你穿这双吧,这双是我老妈的,我老爸的太大啦。
  何啸天“哦”了一声,刚要脱鞋,卻发现穆梓蕾已经开始帮他解鞋带了,连忙不安地说,你你你别,我来吧!
  可穆梓蕾非常执意,不容分说就为他依次换上了拖鞋,然后略带得意地说,我老妈就是这样帮我老爸换鞋的呀。
  何啸天心里当啷一声,如同某件厨具坠地。他忽然有了一点儿悔意,甚至萌生出逃跑的念头,可既然主动来了也只能试着去接受,盼望能赶紧睡下就好。他迈了两步开始打量周边环境,房间里没开大灯,隐约觉得还算整洁气派。
  穆梓蕾试探着伸出手,挽住对方的前臂说,来吧!到我的房间里来!
  何啸天感觉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于是反方向用了一点儿力说,老穆且慢,你们家有啥吃的东西吗?
  你饿啦?穆梓蕾怔住,显然没料到对方还有这种要求,大有待客不周之嫌,就尴尬地挠了挠鬓角说,好像只有饼干了吧……还有方便面,可我不会煮呀!
  何啸天昂首笑道,有方便面就好,我来煮!
  你行吗?煤气可是很危险的呀……嗯,你肯定行!穆梓蕾更愿意选择信任她相信的人,于是头前带路。走进厨房,灯一开她才吃惊地发现对方脸上的伤痕,就伸出一根指头戳戳点点道,你的脸怎么啦?
  何啸天长叹一声说,我爸给打的呗!
  穆梓蕾咬住下嘴唇,眼泪汪汪道,你爸怎么会这样打人的啊……   虽然觉得夸张,却也因此告别了沮丧,他了解她,知道老穆是发自真心地替自己难过,于是便好言相抚道,没事没事,早就不疼了,哎,方便面呢?
  穆梓蕾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哽咽着说,刚才你一说要过来找我,开始我还特开心,后来就特担心了,没想到还真是这样……
  何啸天吹了一声口哨说,其实我爸也很少这样,唉,其实也赖我!
  赖你?你一直都挺好的,凭什么要赖你?穆梓蕾找到方便面,一手抱在胸前一手抹着泪说,你学习好品德好,多才多艺哪儿都好,要是换成我爸,指不定多为你自豪呢!怎么会舍得打你呀,你看看你的脸。
  如此盛赞加身,让何啸天心里也有点儿顾影自怜了,可转念一想,你爸是你爸,我爸是我爸,没准儿俩爸交换一下我爸特喜欢你宠着你,而你爸天天把我往死里打也難说,于是转移话题道,知道我爸为啥打我不?你看看我有啥变化?
  穆梓蕾一听急忙抬起眼睛打量,立刻尖叫道,呀!你换发型啦?
  何啸天矜持地一笑,我也没想到会成这德行哎!你看看是不是太社会了?
  穆梓蕾却说,我觉得吧,挺好的,还挺帅的!
  果然是一大堆读者就有一大堆哈姆雷特,何啸天也无意分辨对方是违心的赞美还是真心的评价,顺势接过食物然后找锅烧水,开袋拆包,下面撒料,眼睛一划拉还发现了个鸡蛋,就伸手拿过来打进汤里。
  穆梓蕾始终目不转睛地瞅着,觉得对方的每个动作都行云流水一般,从容不迫赏心悦目,尤其何啸天那乱七八糟的头发和伤痕累累的面孔,更是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感,既睿智又俊秀,还爷们儿,于无序中自成体系,于繁杂中透着悲壮。以至于几年之后的某天,当她在一堂艺术课上听到“工业朋克”“废墟美学”这些后现代词汇时就立刻联想起了这一幕,为回忆中的疑问找寻出恰当的答案。
  何啸天抱着大碗吃面的时候,被对方瞅得很不自然,就没话找话问,老穆你爸妈为啥那么放心把你一人留在家里啊?
  穆梓蕾神秘地一笑,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很乖不会做出格的事,拿我当小孩儿。
  何啸天点点头,心里踏实了些,却又不禁为自己踏实的由来感到莫名的不安。
  穆梓蕾又说,我爸妈一个是城东的,一个是城西的,他们俩要不是在去新疆的火车上坐在一起就永远也不会认识,更不会一见钟情啦!就像咱俩当同桌一样。然后等他们从新疆玩回来,我老妈就怀上我啦!
  这么快……
  嗯啊!穆梓蕾复杂地一笑,所以我也相信一见钟情,第一眼喜欢上的人就会爱他一辈子!
  何啸天有点儿吃不下去了,用力咽了一口才说,那你幼儿园的时候就没喜欢的人吗?我不信。
  真没有!我不骗你!
  看对方如此坚贞,何啸天只好继续闷头喝汤,通过刚才偷偷打量再做对比,发现老穆和赵一迪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双大号的眼睛,还都是尖尖的鼻子和圆圆的下巴,难道老梁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吗?不过相比之下,老穆的脸更白一些,额头也窄窄的,难道这就是老梁认为的升级版吗?老梁啊……
  穆梓蕾继续坦诚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没有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呀,最多一点点好感罢了,实在谈不上什么,现在再回头看,那不过就是一个人生阶段而已,不会产生任何的波澜,缘分这件事还得看感觉,看经历了很多岁月之后的那种感觉,就会懂得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了,年龄真的很重要呀。
  他感觉像是在听一位老祖母的罗曼史,不由得抬起目光看了看,却原来还是那个十二岁的老穆在那儿滔滔不绝,就又低下头去。
  老何醒来的时候大约子夜一点半了,脚尖被妻子用力踢了几下这才艰难地睁开眼,随后还下意识地在空气中乱抓了几把,像是不会游泳的人忽然被推下水。
  戢梦楼问,睡得挺实啊!哎,你手机呢?
  老何刚才就想到了手机,可没抓到,忙问,跑哪儿去了?一直在手头啊!
  戢梦楼无奈地一笑,从背后亮出手机摇了摇说,幸亏让我看见了,要是我没过来找你,指不定被谁顺走了呢!
  老何龇牙一乐接过手机揣好,不过这个失而复得的小惊喜很快就被打碎,他起身四处踅摸了一圈,大声问,我车子呢?
  戢梦楼显然不能从背后再拿出自行车,摊开双手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他妈啊!老何走到马路中央左右开骂。
  戢梦楼制止道,你骂有啥用?走吧,还不够丢人的!
  我丢啥人了?偷车的人才丢人!
  你路边呼呼睡还把车子丢了,你说你丢不丢人?
  老何没脾气,跺着脚走到电动三轮旁,抬腿跨上半个腚说,走吧走吧!
  戢梦楼也上了车,嘴里仍在唠叨,这回好了,人也丢了车也丢了,你是丢人丢车丢儿子,真可算是丢到家了。
  你还有完没完啊?起驾!
  夫妻二人一路吵吵着绝尘而去。
  到了自家楼下,老何彻底郁闷了,这才几个钟头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单三轮没地方停放,就连给老板开的那辆“大奔”也被堵在一堆沙土后面。开发商已经动手了,连夜施工刨路,而且进度非常之快。只好把三轮开到较远的地方停下,然后仔细上了锁,又四下巡视一圈,觉得还算安全这才往家溜达。
  戢梦楼怕丈夫因此大加抱怨没完没了,就抢先疏导说,我就猜到他们会这么干,瞧见了吧,最里面的路就没动,明明有些楼都搬空了也不管,偏偏先拿咱们这个楼开刀,知道为啥不?
  老何没好气地说,那还用说?还不是因为你们这几个钉子户呗!人家不先收拾你们还收拾谁去?
  戢梦楼冷笑道,无所谓啊!我们几个私下早就达成统一战线了,同进退共荣辱,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别说他们刨咱们路了,就算把楼顶拆了都无所谓,老娘豁出去跟他们耗到底!
  楼顶要是拆了咱们一家可就算住在井里啦!老何瞥了一眼妻子问,你就真的放心另外那几家?万一谁被诱降过去,再把你们的底牌交代了,最后还不是得叫人一个一个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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