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若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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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安若影气喘吁吁推开父母的房门。
  她是为突然住院的母亲取生活用品的,一路上胡思乱想,不知道母亲还能不能从医院里走出来。
  但就在门开的一刹那,安若影飘浮散乱的心绪突然像是有了磁性,纷纷落地。春日的阳光从宽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拂过母亲年轻时戴着学士帽、穿着旗袍的照片,又在那些樟木箱子上停留,一缕陈旧的樟木香弥散着。在这股气息里,那架黑色的钢琴也带上了古典气息,母亲随便按一下键盘,满是刻痕的往昔岁月就像是一幕老电影晃动在眼前。
  母亲叫夏兰泽,这名字如同古董家具一样,散发着一股特有的味道。在这片影影绰绰的回忆中,安若影感觉躺在医院的母亲只是一道幻象。
  母亲是被120送到医院的。接听父亲电话时,安若影打了个激灵,赶紧跑向主任请假。她十万火急,主任一脸冰霜,反复说:
   “这几天正筹备一个会。”安若影也反复念叨着:“我妈住院了。”主任的脸像块橡皮,没有表情,官话套话说得像咒语,语音模糊,但意思明了:你家里的事儿真不少。
  安若影真想冲主任吼一嗓子,家务事当然多,母亲身体不好,儿子在外地上高中,可自己工作上是努力的,是把别人偷懒的工夫都用到了工作上的。于是心里的火上了脸,但此刻的愤怒更像是羞愧,真像是自己对不起组织似的......每到这时候,她就想,如果姐姐是自己,准会把主任一脚踹翻的。
  安若影有个姐姐叫安若璃。姐妹两个年龄相近,但性格外貌都差太多。姐姐相貌、性格甚至才华都像妈,身材、性子乃至命运都极像是那种修长光润的红尖椒,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后来又调到上海,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安若影就有点惨,像大号柿子椒,身形发胖,极少红过,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参加工作,几十年了还是个小科员。
  母亲也从来不掩饰对大女儿的偏爱,叹息安若影的没出息。说来也怪,大约是母亲这个态度,反倒大大强化了安若影的隐忍力。走出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她还在一遍遍设想着主任如果不同意请假的惨烈后果呢。
  好在,领导同意请假了。可请了假的安若影又像是作了假,手忙脚乱,在推开父母家门前的那一刻,分明感觉自己像是醉了酒。
  她打开了那个樟木箱。小时候,她最喜欢母亲打开这个樟木箱子,里面有母亲年轻时的旧时装,无论是旗袍还是短袄,都是安若影这个年代的女人没见过的。还有高跟鞋,放在一个柳条箱子里,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高跟鞋也是很稀奇的,能把脚面撑得高高的。安若影从小又高又壮,小学毕业那年,偷偷找出母亲的高跟鞋,可惜她只能伸进大半只脚。老人家还有个木头盒子,盒子四周有暗色花纹,里面放着一把剪头发用的细长剪刀,这是舅舅1931年从日本带回来的。这把剪刀母亲是不允许女儿们动的。母亲的头发都是自己剪。剪头发时,她背对着穿衣镜站着,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圆镜子,像一个雕塑家那么认真。
  一向认真的母亲,连生起病来都像是较劲。那天安若影回到家,见母亲躺在床上,喊她,她不理,但脸上带着微笑,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安若影怕她伤了自己,想把她的手掰开。她的手力气很大,掰不开。安若影问老爷子,她这是怎么了?老爷子说,你妈这是保健。每天搓手按穴位。今天从早上起来就搓,一直没停下来。安若影感觉不对劲,劝母亲到医院看看。
  母亲摇头,冷笑,眼神高傲得像那尊座钟上的时针。安若影明白,妈是不会去医院的。除了她不相信自己有病,还不相信小城市的医疗技术。以前她做过手术,是在北京大医院里做的。
   “我姐咋说的?”安若影问父亲。
  老爷子长出一口气,“刚才给若璃打了电话,若璃找了个医生朋友,一会儿到家里出诊。”正说着,医生来了,先给母亲听听心肺,而后量了血压,很淡定地笑笑,说是感冒,没有大问题,输液、吃药就会好转的。
  医生话一出口,安若影心就落地了,毕竟是姐姐请来的医生,水平不会错的。
  然而,医生的话似乎是朝反处说的,不但出了问题,而且看样子还很严重,父亲情急之下叫来了救护车,到医院后才给她打了电话。
  安若影边收拾着母亲的东西边皱起了眉头,自言自语:谁的话也不能听!
  二
  姐姐打来了电话,简单问了问母亲的病情,说:“你照顾好妈,其他的你不要管了,我来找人好好检查,既然进了医院,就塌下心来,有病没病都得查查。钱的问题你别管,把咱妈照顾好就成。”最后又强调:“我有个重要项目,走不开!”
  安若影本来有许多话要讲,但听完姐姐的话后,突然没话了,姐姐跟妈妈一样,永远是那么干脆利落,不管对与错,总是说一不二的气势。
  母亲住院是因为突然晕倒了。她的病情明显是又加重了,连东西也不想吃了,而且还不太配合医疗,肚子常是气鼓鼓的。安若影常常自责对母亲的照顾不周。母亲的肚子变大,不是胖了,也不是生气,是有尿排不出来。一连治了几天也不见明显好转。
  安若影在重症室外的长椅上,心神不宁地给姐姐拨打电话。姐姐是个企业高管,工作忙,每次回来都给父母留些钱。老两口自小花钱就没有算计过,老了以后有了姐姐的经济支撑,花钱就更不顾忌了。
  安若影没有高工资,但个子高,身手勤快,打扫卫生、交电费水费的事她都承包了。父母也知道安若影经济上差些,经常补贴她。她本不想要,可又怕母亲的刀子嘴,只好收下。父亲悄悄告诉她说:你该客气也要客气一下,否则你妈会不大舒服的。姐姐也经常给安若影礼物或是给她孩子钱。姐妹两个一个出錢一个出力,习惯了这样照顾父母的方式。现在母亲病了,安若影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姐姐并没有接电话,估计又在忙着,她一忙起来就是那样。
  过了半晌,姐姐打电话问安若影:“妈这一阵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了,而且还这么严重?不是你们小题大做吧?具体什么原因?你知道不?”安若影说,我还没顾得上问呢。
  旁边的父亲接过了电话,带着怨气说:“还不都是因为她的那些外甥!”   安若影听母亲说,姥姥家是个大财主,曾经有着千顷良田。家里有戏班子,高高的炮楼子。姥姥生了多个子女,母亲是老小。所以,她的许多外甥比她岁数大,有的还大很多。可母亲从来都以长辈自居,喊他们的乳名,自然而然地拿着架子。前不久外甥来,母亲很高兴地接待。第三天,外甥喝了酒吃过饭,拿出一张纸条,说是要跟她借十万块钱。老两口虽然退休工资不少,但花费从不俭省,爱旅游,爱买保健品,前两年又听了若璃的话,开始痴迷理财,没有多少现钱。再说,十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怎么提前连说都不说一下,就这么突然来借钱呢。更糟糕的是,一说手里没钱,外甥的脸色立即就黑了。外甥回去打电话说了句狠话:老姨,你还是我老姨不?
   “你说,你妈能受得了这个?多少年来,这些外甥、外甥女哪个没得着你妈的好处,过年过节少他们谁的啦!”父亲越说越气愤。本来,他对老伴儿一直偏向娘家早就不满。亲戚,总是有个头的,更何况是这些老亲,要是个个都管,把自己卖了都帮不过来的。
   “行了,爸,你也别牢骚了,你当惯了唐僧,还能怪别人装妖怪!这事,对着妈可别再说了。妈现在情况咋样?”
  安若影说:“还吃不下东西呢,什么时候回来呀,姐!”
  三
  在重症室外等了许久,安若影一扭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隔了几十年的时光,还是认出那是她家的老邻居——母亲的老同事秀英姨。秀英姨向着她走过来,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
   “呀,这不是安家二闺女嘛,你在这儿干吗?”秀英姨说话带着口音,语气很热情关切。
   “我妈妈在这里住院呢。”安若影笑着回答,她不想让秀英姨看见自己着急的样子。小时候母亲说过,秀英姨是那种“气人有,笑人无”的人。秀英姨耳朵上戴着金耳环,嘴里有颗金牙镶在后面槽牙上,据说是年轻时就有的,笑得开心时,这颗金牙才能看见。安若影想,秀英姨进城有六十年了吧,穿戴总在变化,怎么乡下口音还是不改。
  安若影还记得,小时候两家有什么好吃的,都是互相送,表面看着很和气,但是两家的女主人却是明争暗斗。秀英姨嫉妒母亲漂亮,说话总是酸溜溜的。一次母亲病了,请了病假没去上班。秀英姨跟领导汇报,说母亲在家里还晒被子呢,是装病,是泡病号。母亲知道了,就隔着墙含沙射影地说秀英姨没文化,靠着打小报告吃饭。母亲瞧不起秀英姨,关上门跟丈夫说,那秀英脑袋小肚子大,活像个大肚子蝈蝈。安若影父亲却不说什么,他对有权势的人是有些敬畏的。秀英姨虽说文化不高,却是“文革”领导小组的,她曾找人给担任厂长的老伴开了证明,证明他1949年以前参加过儿童团,因而老伴退休时就成了离休干部。她儿子连高中都没考上,她又找关系给参了军。儿子从部队回来后,依旧飞扬跋扈,听说打架伤人进了监狱,也不知道出来没有。
   “您这是看谁呀?”安若影反问秀英姨。
   “唉,老伴,脑梗塞,变成植物人了,住在这儿三年了。”秀英姨平淡地说道。
  秀英姨边回答边要扭头走路,她走起路来是八字脚,有的时候还会倒背着手,那个派头,安若影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于是便心酸了一下,很关切地问起秀英姨儿子的情况,但一张嘴就后悔了,神色尴尬起来。秀英姨并不在乎,说她的儿子现在挺好。在一个公司里帮人要账。又说儿子每月给她六千块生活费,还给她找了个男保姆。她最后拉了个长音感叹:世道很公平,起起落落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自己的身体还算结实。
  重症室探视的时间到了。
  在重症室外的更衣室,安若影没有找到蓝色帽子,但没有帽子护士是不让进去的。眼看秀英姨晃着胳膊进去了,安若影立即着急起来,扭头看见盒子里有许多一次性蓝色鞋套,急中生智,抄起一个蓝鞋套套在脑袋上混了进去。
  那一刻,她发觉自己原来也很聪明。
  安若影进了重症室才发现,母亲跟秀英老伴中间只隔着一张床。那个剃了光头的老头儿就是秀英姨的老伴,先前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幸亏母亲这时意识不太清醒,否则凭母亲好强的性子,一定会觉得难堪。
  安若影又看了一眼秀英姨老伴,想起他年轻时很会浪漫,眼睛里总含着笑。那时母亲还暗自羡慕秀英姨呢。人家夫妻俩吵了架,她老伴会推着自行车在单位门口等着,只带着秀英去看电影,把儿子一人丢到家里。而母亲年轻时呢,每次跟父亲吵完架,总是听不到父亲的一句软话。等安若影成家后,慢慢也体会到了那个感觉,就像是用身体焐干了湿衣服,事情本身或许不算大,但那个感觉真是糟透了。
  母亲年轻时会打扮,而且总要打扮得與众不同。眼下,一向爱讲究的母亲跟重症室的其他病人一样,赤裸的身体上只有一条蓝被单。母亲如果清醒着,她一定会暴怒的。按常理,人越老会越慈祥,但母亲是个特例,脾气个性倒越来越强烈,对许多细节越来越关注,恨不得随时手持一柄放大镜。
  探视的时间就要结束了,安若影见秀英姨磨蹭着不出去,她也站着不动,她知道秀英姨一会儿肯定要来看母亲。母亲与她年轻时的争斗回忆,让安若影觉得这时候有必要留在母亲身边充当护卫。
  果然不出安若影所料,秀英姨走过来,唏嘘着。安若影说,母亲病得不算严重,只是因为这里条件好,才住进来,是姐姐打电话嘱咐一定要住条件最好的病房。但真没想到一个重症室里却住了十几个病人。安若影说着话,看见秀英姨一只手捏住了母亲的被单一角,好像要掀开的样子。她神情一紧,使劲按住了被单,被单下的母亲跟其他病人一样,身上是赤裸的。那一刻,安若影心里想,母亲病了,暂时还没清醒,但尊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四
  母亲还是吃不下东西,安若影听医生说要给母亲下食管,便央求医生:“别给我妈下食管。她心里有道坎儿过不了,可能不接受。因为她的一位朋友就是不愿意通食管,自己硬生生把食管拽出来的。”
  医生皱皱眉说:“下了食管她能多次吸收营养,恢复得快,你们当子女的不要想多了,特别是不能心疼钱。作为医生,很多时候还是为病人考虑的。”安若影解释半天,最后才说服医生,答应她从家里带稀饭喂老母亲。   安若影很少这么俯视母亲,之前她对母亲都是仰视的。
  母亲的经历,安若影从小不知听了多少次。母亲常会说起那个深宅大院,她是那个家里最小的女儿,八岁到了北京大哥家,中学考到北京女子一中。母亲说自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每年“五一”“十一”天安门广场的庆典活动,她都站在第一排,清楚地见过毛主席。
  但是,她因为出身不好,被分配到农村。母亲对女儿说:“我要不学农,也不会遇到你爸,也不会到这里。唉,我们刚来到这里时,电灯、马路都没有。我跟你爸报到那天,领导板着脸告诫我们,要注意改造思想。”母亲是这个县城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旗袍高跟鞋都不敢穿了,换上了有补丁的蓝布衣服和手工布鞋。后来母亲严重缺少维生素,十个脚趾都裂开了口子,那时她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步行十几里去给各个乡的农民上课。
  安若影问过自己,假如自己出生在母亲那个年代,遇到母亲曾经经历过的事情,自己能不能挺过来呢。
  姐姐对历史的态度与安若影正好相反,要说,她比安若影过的苦日子多,但她极少回忆过去,也不怎么在意母亲的光荣历史。或许,姐姐对母亲多少还有点恨意吧。
  一九六五年,母亲怀上若璃时,单位里正在进行一项利用“白僵菌”防治玉米钻心虫的生物防治项目。这个项目需要做药效实验,所里的几个男同志都不愿接触高浓度农药。由于母亲成分不好,领导指派她做这个实验。作为专业人士,母亲当然知道那个实验对胎儿不好,但不得不答应下来,可晚上回来就脸色大变,不是训斥丈夫,就是号啕痛哭,有时候半夜起来摸着肚子,边哭边说边用头撞墙。父亲吓得寒毛都奓起来了,一劝之下,发现母亲还在梦里。第二天一早,母亲一照镜子,精神就会抖擞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后来,这个项目受到省主管部门重视,母亲还被邀请参加省生物防治专业会议。挺个大肚子的母亲,也确实挺胸抬头了一阵子。可后来,秀英那些人说她是反动学术权威,还说她有精神病,理由就是干活带疯劲,跟不受控制似的,于是让母亲离开技术岗位,下放到农场喂猪,她就把五岁的若璃放到了奶奶家,独自带着若影奔波在农场里。
  母亲经常对若影说:“把若璃送到你奶奶家,带着你睡潮湿的凉炕,吃苦涩的干白菜。冬天住在破旧的四处漏风的屋子里,早上醒来时炕上、地上都是土。你不争气,那时总有病,你病一回,我就得死一回,上辈子我应该是欠你的......”
  安若影无数次想象要是自己当年死去的场景,如果自己死了,母亲会哭吗?这个答案在俯视母亲的时候,她终于找到了——因为母亲睁开眼的一刹那,就冲自己伸出两手,脸上带着惊慌与委屈,那个样子,像极了自己小时候。
  安若影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母亲问:“若璃呢?你姐姐还没回来?”
  若影不知说什么,幸亏有电话打了进来,低头一看电话是主任打来的。主任问:“何时回来?机关快要改革了。”
  若影没有学历,高中毕业后就在企业上班。后来是姐姐找她的朋友帮忙,费了很大的勁儿才给她找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工作来之不易,她又没有在办公室工作的经验,总怕领导说她干得不好,自己就时时加倍地赔着小心,在单位里抢着打水扫地,坚持谦谦卑卑地做事。一晃十几年了,她努力不让自己流露出负面情绪来。可越是这样,领导越觉得她是个软柿子,经常因为一点儿小事指责她,有时候人前人后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留,惹得那些年轻人笑话。久而久之,安若影就把自己混成了一条影子,紧紧跟在人后,却总也躲不掉被踩的命运。也许,脚踏实地的人,最后大都会变成被踩翻在地的人吧。这算是命吗?
  安若影在电话里跟主任说,母亲病得很重,一时还离不开,等病情稍好后,就立即赶回去。她把话说完,就装作有急事的样子,赶紧把电话挂了,根本就没有听主任继续说下去。这一刻,她才长出一口气,为自己的小伎俩扬扬自得了一下。心想,如果以前也会这么机灵,好多事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五
  安若影在重症室外支了一张床。夜深的时候,她听见咣当一声,重症室的大铁门打开了。重症室这时候开门不是好事,安若影赶紧坐起来看,一个医生探出头。他喊3床,安若影脑子反应着,母亲是6床,可是嘴里还是答应着:“在。”安若影见3床的大姐没有反应过来,就说:“大姐,叫你呢。”
  安若影扶着大姐到了重症室的门口。看见医生手里拿着一张纸,说是大姐的爱人已经去世了,让她签字。安若影感觉出大姐已经站不稳了,搂着她,扶着她的背让她放松。其实安若影的腿也是软的,她问医生:“6床怎么样?有危险吗?”
   “那个老太太,还不错,指标也平稳了。很快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安若影长出一口气,仿佛从身上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安若影跟母亲说,医生说您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母亲点头,一脸期待。安若影心里既轻松又着急,就自己去普通病房问,值班的医生很不耐烦,说没有床位了。安若影心里想妈妈以为明天可以转病房了,依着她的性子,如果转不了病房,一定会着急。
  安若影在外面按重症室那个大铁门旁边的电铃。一个护士把铁门上的小窗户拉开,冷冷地瞪着。安若影笑笑说:“麻烦您跟6床的老太太说,明天还不能去普通病房,因为暂时没有床位。您告诉她,让她别怕,她闺女就在外面陪着她呢。”
  若影又给姐姐打了电话,让她跟医院这里的熟人说说,看能不能想点办法。若璃突然有点不耐烦了:“这还说什么?没病的人谁愿意在病房里待着?又不差钱,先耐着性子等等吧。”
  若影也没好气:“这是钱的事吗?妈在重症室待不住啊。她的情况你还不知道?你忙完没有,妈都问你好几回啦!忙完了赶紧回来。”安若影真的生气了。
   “行了行了,我抽空就回!”若璃沉默一下,“你单位那儿没事吧?”
   “咋没事啊,催我好几回了。妈的——”安若影忍不住骂了出来。
   “要不这样,你抽空看看你们领导去,送点东西,干吗非要让他催?”姐姐停了一下,又说:“你听见没有?”   又过两天,普通病房终于腾出了床位。正好赶上安若影和爱人的几个同学、朋友来医院里探望母亲,大家就一起帮忙把母亲从重症室转到普通病房。同学和朋友推着病床,安若影一手摸着母亲的手,一手扶着输液瓶紧跟着走在边上,她眼看着母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笑容来,若影也笑了。
  母亲脸上带着笑,使大力气说:“我女儿最疼我了!”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有的时候母亲还会停留在那个被众人疼爱的小女孩的年纪。若影心里一阵感动,轻轻捏了两下母亲的手。
  安若影他们刚刚把母亲在普通病房安顿好,就听见有人大声喊着:“怎么这么多人,出去出去。”话音刚落,一个胖护士进了病房,她一头短发,没戴护士帽,肚子大得像是怀了孕,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做着向外轰人的动作。
  因为还要搬床,若影没有让爱人和朋友们离开。胖护士走到母亲病床前,伸手把床单揭开,要给母亲做检查。安若影没想到她动作这么迅捷、粗鲁,但并没有反对,这些人天天跟病人打交道,早就麻木了。在她们眼里,病人保住一条命,就很不错了,这个年纪了还怕什么。况且,安若影也不敢跟护士理论,每天还要去找她们无数次,打针、吃药......她们若想跟你找麻烦,绝对能急死你。
  若影看了爱人一眼,希望他能对护士说两句什么。爱人装作没看见,只是顺手拿起一个小被子扔在母亲身上。倒是护工有眼力,赶紧把被子打开盖到母亲身上了。
  若影找的护工陈姐,看东西总是虚着眼睛。开始时,若影怀疑她是否做过护工。后来看见她给母亲喂水时才放了心。她用小勺子喂躺在床上的母亲,动作很熟练,母亲喝水时并没有被呛到。
  母亲白天基本不说话,半夜里倒不断哼哼。若影赶紧起床问哪里不舒服。母亲还是哼哼。她叫来了值班医生。母亲看见医生进来,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哼哼得更加厉害。医生掏出仪器来测量,血压、心脏都正常。
  医生问母亲哪里不舒服,母亲也不回答,目光冷冷的。若影伏下身来试探地问:“您喝点儿水不?”母亲不哼哼了,点点头,断断续续地说:“喝——水——”若影学着护工陈姐的样子,赶忙用小勺子喂给母亲水喝。尽管很小心,还是把母亲呛了一下。母亲就开始咳嗽,边咳嗽边用眼神责怪若影。
  夜已经很深了,若影在折叠床上刚刚躺下,母亲又喊“:喝——水——”若影起来,小心翼翼地用小勺子喂了母亲几口水,给母亲压压被子,重新躺下来。刚躺了一会儿,母亲又喊“:喝——水。”护工陈姐要起来照顾,若影没让,她让陈姐睡觉,生怕她晚上睡不好,白天没精神照顾母亲,那样自己更放心不下。
  整个夜里,母亲不停地喝水,安若影感觉自己都被吸干了身子。粗略估算,这一晚上自己起来有三十多次。母亲每喝一次水,安若影就感觉自己脱一次水。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母亲是故意的,故意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安若影感觉头脑沉闷,脑袋上像套了个铁箍,一照镜子,整个人憔悴得像块干面包。单位有个同事打来了电话,告诉她说,单位要机构改革了。科室五个人只能留下四个人。
  安若影之前本想听姐姐的,到领导家里去一趟的。谁知道电话打过去时,主任一连串说了好几个“别,你可别......”安若影感觉他是嫌自己在医院里不干净,怕被传染上啥病似的。于是干脆放开了,“我怎么也得去您那儿一趟说说情况,老人的病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啊,我们旁边还有个肺炎病人呢......”她越是这么说,主任越是发怵,竟然又安慰起她来了,让她好好照顾病人,工作可以暂时放一放。若影挂了电话,立即有了种长出一口恶气的感觉。但接到同事的电话后,她立即转变主意了,想自己年龄没有优势,又没有学历,近期又经常请假,被裁下来的可能性极大,左思右想一番,还是准备抓空回单位一趟。
  她跑到主任办公室,先是把母亲的情况简略说了说,而后又拿了个装钱的信封放在主任的桌上,说是请同事们吃顿饭,慰劳慰劳大家,其实就是送给主任自己的。主任还要推,安若影干脆就坐到了他对面,大有持久作战的姿态,主任这才改口,好好好,我收下,你先忙去吧。
  安若影觉得母亲的模样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眼睛混浊,老使蛮劲。这种眼神让安若影觉得陌生,甚至有点害怕。她不忍再仔细看母亲的模样,似乎这不是以前的母亲了。或者这躯体还是母亲,灵魂早已经换掉或者走失了。
  安若影问医生,我母亲怎么晚上总是喝水?医生说可能是小脑萎缩了,可能是老年痴呆了。要有心理准备。也就是说她不是真渴,而是病态地要喝水。
  安若影跟陈姐诉苦。陈姐说:“有的老人就是欺负家里人,平时对儿女有意见,生病了就折腾儿女,对外人就不一样。今天晚上,你把床挪到卫生间后面,别让老太太看见你。她要喝水,我给她,看她还是不是十几分钟就喊一次。”
   “我要喝水。”
   “你不是刚喝完吗?”
   “我要喝水呀!”母亲的喊声凄惨:“喝水呀,水都不给......我要吃树叶子。”陈姐只喂了一次水就不起来了。母亲的喊声很刺耳,安若影站起来,要走过去,被陈姐制止住了。
  渐渐地母亲不喊了。第二天,安若影问陈姐“:你看,我妈这样子是不是老年痴呆?”陈姐说“:你家老太太不是老年癡呆,那种痴呆病人会一直喊,不管别人有没有反应。你家老太太,我不理她,半夜就不喊了。不过老人对儿女有意见也会找茬发泄。你想想,你是不是做过什么让她生气的事?”
  母亲在病床上睡着了。
  生病以后,母亲纤细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小。以前,即使在家里,母亲也每天穿戴得像做客一样,容光焕发。现在,母亲已经变成一个干枯的核。母亲闭着眼睛,安若影细细看她。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时,没有光泽的眼神让安若影一阵子害怕。
  安若影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不行,无论如何都得把姐姐叫回来,否则,一切都晚了。
  六
  姐姐很快接听了电话,听背景很是喧闹,若影说了几遍她都没听清楚,若影干脆挂断电话,在微信给姐姐发出通告,要她赶紧回来,若璃很快回复:好,这就安排。   姐姐从上海匆匆赶回来,还带了秘书小周。这样母亲的病房里来探望的人就多起来,都是姐姐的朋友。安若影明白,这些人说是来探望母亲,还不如说是来探望姐姐的。“势利小人!”若影在心里说。母亲对若璃说,你从上海回来吧,回来照顾我。姐姐不说话只是笑。陈姐说,您这大闺女一看就是高管,又年轻又有气质,人家事业那么好,回来多可惜。母亲一脸骄傲,说:“我不管,我就愿意她们姐儿两个都在我身边。”
  姐姐迅速转个话题,问:“您想吃什么?”母亲说:“我想吃樱桃、芒果、西瓜。”若影赶忙说:“您血糖高不能吃西瓜。”母亲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很不满意地嘟囔了一句。
  若璃说:“妈您等着,我让小周去买。”
  若影一扯若璃,使了个眼色,想阻止她。若璃把若影叫到外边,轻声道:“这个时候,顺心比忌口要强。看你累的,咱妈也真是舍得使唤你。”
  姐妹两个再回到病房,父亲也到医院来了。父亲对若璃说:“你回去休息吧,白天有小陈,晚上有若影。”若璃点点头,拿出一沓钱放到了父亲手里,而后掏出手机,她拨通一个电话,像是有些激动,转身下楼去了。
  若影看看父亲,心里想,姐姐地位、外貌都比自己强,老爷子也偏向姐姐。若影觉得姐姐的那个电话不对劲,也跟着姐姐走了出去。
  待若璃走出醫院大门时,突然急火火吼叫了起来,冲着手机里的那个人破口大骂,连爆粗口,极为刺耳,说到最后,竟然连手机都摔了,看她的背影简直像一个暴徒,哪还有一点儿职场精英的气质。
  若影突然感觉到了害怕,扭身向回走。
  七
  若影打电话跟父亲说,母亲想让姐姐来陪。父亲说:“你姐已经回去了,留下了秘书小周,以后跑个腿啥的你可以叫小周去。你姐还说了,说小周就等于是她,需要她做的,小周都能代替。”
  若影叹口气说:“晚上让小周值班也不合适吧。我妈都是晚上大便。”母亲不单晚上方便,而且还只能在床上。父亲想了想,也随口说:“是不太合适。”
  父亲又说:“你姐陪了你妈一天,你妈没喊要喝水,精神也挺好的。今天晚上我陪她。”若影刚开始不同意,她想,父亲毕竟年纪也大了。她打电话跟爱人商量说,老爷子要陪床,你看行吗?爱人忙不迭地说:“行呀,你让老爷子试试也行,不然他也不知道你有多苦。再说了,孩子奶奶这边也需要人照顾,我单位忙,你正好来照顾一下。”若影生气了,说:“我去不了,我妈这儿离不开。”爱人立即就急了:“离不开,离不开你跟我商量个啥?”
  安若影晚上回到家,爱人不在家。这些日子婆婆腿疼不能走路,爱人晚上住在那边照应着。一个人在屋子里,安若影有了一种置身荒野的感觉,她心里一阵凄凉,连饭也没做,就躺在床上了。若影想给爱人打个电话,问一下婆婆的情况。几次拿起电话,又都放下了。算了,睡吧。若影昏昏沉沉睡着了。夫妻两个,有两周没见面了。
  若影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楼房单元里,窄窄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很老的旧楼,是她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突然,枕边的手机响了,若影眯着眼接通了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你快来吧,你妈一晚上不让我睡觉。就是要水喝呀——”
  若影一阵苦笑,扯着头发晃了几下脑袋,这个结果她是早料到了的,所以才开着手机,原本她是想关了机的。等她赶到医院时,父亲不等她替班,已经骑着三轮车回家了。
  若影心疼母亲,只要母亲一喊喝水,她照样起来喂。但每每半夜里听母亲的叫声,若影都能吓得心惊肉跳:“喝水——喝水啊——给点儿水喝吧......”像是恐怖片里的哀号,在深夜里,显得异常幽怨凄惨。
  连续多日睡不好觉,若影感觉非常疲惫,甚至眼前会出现幻觉。她拿着小勺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母亲的嘴。一瞬间的惶惑,就要睡过去。她白天已经彻底不能上班了,于是一个劲儿求母亲:“您让我睡十分钟也行。”老太太那双眼睛像是泥潭,脸也是阴冷的。
  白天,父亲又来了医院。
  父亲问母亲:“你不疼若影了吗?晚上怎么不让她睡觉。”
  母亲说:“她从小我就疼她,怎么会不让她睡觉?她不让我喝水呀,我是真渴呀。”陈姐对父亲说:“你家二闺女无论如何得歇歇了,再这么熬下去非病倒不可。”
  若影在家歇了两天,可再回到母亲的病房时,发现桌子上摆满饮料瓶子,就问是谁买的。陈姐说是小周买的,给老太太喝的。若影说:“她怎么能喝含糖饮料?”陈姐说:“你姐来电话,说只要是老太太不闹,要什么给买什么。”若影气得嚷嚷:“血糖高还喝饮料!行!愿意喝就喝吧。”陈姐说:“你姐也是,跟对付小孩儿似的,只要不哭不闹就行,要什么给什么。其实你才是真心对老太太好。不过,你家老太太喜欢听好话,喜欢被别人捧着。你姐来都是哄着老太太,老太太见你姐来笑得可开心了。”
   “我妈还会笑?她从重症室出来就没对我笑过,还总骂我。”若影觉得很不公平。陈姐说:“你也不用太计较,孩子性子都随父母,越老越随。等你老了可能也这样。”
  若影每天给母亲按摩腿,帮着她做康复。母亲的手脚不能动,自己不能拿碗筷,腿也伸不直。若影很着急,照这样下去自己啥时候才能上班,这次单位裁人恐怕就难逃一劫了,就说道:“妈您要自己努力呀,您的腿不活动,恐怕永远站不起来了!”又说:“您自己伸伸腿,记得我姥姥也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后来不是自己站起来了?她能忍着疼锻炼。您这腿锻炼锻炼也能伸直的。”若影拽着母亲的腿动了几下。她想起单位里的事,说话都有些焦躁。知道母亲很崇拜姥姥,便用姥姥的事来激励一下母亲。不知道,身在天堂的姥姥这次能不能显灵救自己女儿一次?
  八
  母亲晚上喝水的习惯不但没改,还恶化了许多。她喝进去了水,往往又会吐出来。若影有些生气:“您这是干吗?”“水不好喝!”母亲喊叫的声音很尖,一声比一声喊得高。
  若影也急了,猛地一拍床头,“不好喝就别喝!”这一嗓子,不但把母亲吓一跳,自己也吓了一跳,过后就差惊出一身冷汗来了,仿佛刚才那一声不是自己的声音,是别人替自己呐喊出来的。若影不禁怀疑,整天泡在医院里,难道我也病了吗?   母亲说想喝菠菜汤,若影说去买。母亲说:“让你爸爸做好了,你回家去拿。”若影说:“医院可以订菜,十分钟就能吃了,要是回家也要一个多小时。”若影让陈姐去买了一份,母亲那双眼睛木木地说:“你姨住院,都是你表姐给送饭。医院的饭全是凑合事儿。”安若影转过头去,不愿看母亲那目光。她聽见好像有人在小声说话,四顾病房里没有别人,便仔细看向母亲的嘴,看出那嘴型好像是在说:“妈,她们不孝顺!妈,她们不孝顺!”
  若影的火堵在胸口了,自己这样照顾母亲,可她却像在跟去世的姥姥喊冤抱屈。姥姥在世的时候,被看作是能通神的人。姥姥去世以后,晚辈也把她供作神。
  若影小时候,母亲总说自己身体不好。这给若影带来了恐慌,那时家里有香,她便点上一支,对着一个小小的佛,跪下来求佛保佑母亲。后来她不仅求佛,还求自己的姥姥。她那时嘴里念叨:“宁愿让我考不上大学,也要让母亲身体好!”
  这些并没有减少若影的担忧,她有时上课都会莫名其妙地掉下泪来。一次她跟母亲去医院。回来的路上,母亲说自己快死了,安若影站在马路中央,不顾身边的行人,放声大哭起来。母亲看见她哭,反而没有愁容了,高兴地笑。后来她还跟别人说:若影怕我死,站在马路中间哭呢。
  母亲这次病,她又一次次朝着姥姥墓地的方向磕头,保佑母亲早点好。可谁能想到,母亲反倒跟姥姥告自己的状了。
  母亲夏兰泽向自己母亲唠叨了半天,竟然流了泪,又告起自己外甥的状了,越说越痛,破例地大白天要水喝。若影恍然觉得,妈妈晚上喝水跟外甥气她有关系,因为当时她接到外甥的电话时一口水没含住,喷了出来。想到这层关系,若影便出去给姐姐打电话商量。
  姐姐想了想:“妈这病是病在心里,有心结,估计是跟她外甥生气落下的。不就他妈的俩钱吗?我先给他打过五万去,让他给咱妈打个电话,都是他妈的白眼狼,这么长时间了,没一个人来医院看一下,理都不理。”
   “值吗?”若影问。
   “我跟你说,这年头最不值的就是钱,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值。”姐姐说着就挂了电话。安若影觉得姐姐情绪异样,应该跟那天那个电话有关,能让她发这么大火的,应该是那个男人——她隐约知道姐姐另有一个男人,男人是个小白脸,比自己还小五六岁呢。
  下午时分,母亲的外甥打来了电话,他也很自责,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电话那边不断地叫:“老姨老姨,你能说话吗......老姨,我给你唱支歌吧。你最疼我了......还记得小时候咱们院子里住着个日本人吗?一要打仗,他就哭。我姥姥就叫他哭太君。”母亲听了外甥的电话,脸上舒展了些。
  晚上,母亲果然要水喝的次数少了,这反倒让若影有点不习惯了。约到半夜时,姐姐打来了电话,关于母亲外甥打电话的事,若影都在微信上跟她说过了。姐姐像是刚刚喝过酒,又像是满腹心事,一改平常雷厉风行的语气,先问了母亲的情况,又说起了那个老亲:“他跟咱妈打过电话后,我又给他们家打了一个电话,把他们好好地数落了一通......若影,真是辛苦你了,我有时候觉得你才像个妈。咱妈呀,真是的——咱们的青春期妈妈管过吗,她连一个胸罩都没给我买过,那时同学都有,我总是盼望妈妈来看我的时候,给我带来一个胸罩。但是没有。我自己去了好几次商场没好意思买,后来去了很远的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商场,买了一个胸罩。还不合适,太肥了,又不好意思换,就用一个别针别上。妈妈好像觉得那些事是不应该提的。现在我都要更年期了,我跟妈妈说过,我快要更年期了,烦躁出汗。妈妈像是没听见。其实回头想想,她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是需要咱们照顾的。可有时候,我偏偏不想照顾她。你也知道,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老的时候,妈妈的表现是不称职的......”
  放下电话,若影感觉心头轻松了许多。
  九
  若影在医院的电梯里遇到了主任,主任说岳母在二楼住院。第二天若影又拿了一个装钱的信封给主任,说是请主任替自己给他的岳母买点营养品。
  若影他们的办公室里一共五个人,精简机构要裁下一个人。正副主任不会被裁下。剩下三个人,除了安若影还有一个大姐和新分来的大学生。大学生也不会被裁下。那个大姐脑子不太清楚,总说身体不好不上班。可这个大姐的爱人是一个局的领导。本来若影平时任劳任怨应该有些优势,现在听说要精简,大姐来上班了,若影立刻就知道自己很危险了。
  若影跟父亲商量,能不能再找一个保姆照顾母亲,如果自己再请假恐怕要被精简下来了。父亲有事都要跟大女儿商量。若璃说:“保姆能照顾好妈吗?若影在一边照应着,陈姐对妈妈还不错。妈妈交给两个保姆我真不放心。若影被裁下来怕什么?把给保姆的工资给若影,让她在家里照顾你们,不是两全其美?”
  父亲觉得姐姐说得有道理,就跟若影说了。若影听后大发脾气:“凭什么你们把我当保姆使?我姐也不能只顾工作不照顾父母,照这样我也不管了。”
  父亲连气带急也病了,若影叫来爱人赶紧把父亲送到医院,一量血压,低压130,高压220,前胸后背长满了红疙瘩,医生说是带状疱疹,要输几天液。若影有些后悔,后悔不该跟父亲发脾气,更不敢跟姐姐说父亲是跟自己着急犯的病。
  若影想补救一下。父母当时买房的时候,她在父母的小区也买了一套房。姐姐时不时地提醒她,让她搬到父母的小区去住。只是若影爱人不愿意跟岳父母住在一个小区,就把那套房子给租了出去。
  若影跟爱人说:“姐姐想让咱们搬到父母的小区去。”若影爱人听了就火了:“她怎么不来?她一年能回来几次?你妈住院她回来几次?凭什么要指挥别人?这里住得好好的,市中心,离咱俩单位都近,要搬你自己搬,我才不去。”若影低声下气说道:“搬到我妈那小区,离奶奶家更近了,我保证每周去看望老太太,怎么照顾我妈就怎么照顾你妈。再说我妈比你妈大六岁,应该先照顾年纪大的。”爱人最后也没听若影的,他知道若影跟她母亲一样,是只顾自己娘家、不顾婆婆家的人,根本不相信若影的许诺。他反问若影:“要是搬到我父母家的小区你去吗?”若影回答:“去。”爱人说:“鬼才相信!”   若影费了老大的劲儿,又用情感化,又用丢掉工作相威胁,爱人这才勉强同意。
  医院里,B超室外面又排了长长的队伍。母亲看着进进出出的医生,突然尖叫起来,声音恐怖“:你们这是欺负人啊,欺负人啊!”若影连忙说对不起。有个中年女人说:“哎呀!看着就难受,赶快让她先做吧。”若影把母親的床推进去,听见母亲还在里面尖叫着。
   B超做完了,还是没有检查出母亲晚上不睡觉、手脚伸不直的原因。
  母亲以前经常说生大女儿若璃的时候,排不出尿,带着尿管痛苦。若影生儿子也带过尿管,那时她就感觉带尿管很难受。
  现在母亲尿管已经带了一个月,她身体难受,精神肯定不好。若影就问医生,我妈妈的导尿管是不是可以拆下来了?医生说:“要是能自主排尿,尿管就可以拆下来。”“那怎么才能知道她是否自主排尿?”医生说:“你把尿管关上,如果发现尿垫湿了,说明她自己会尿了。”回到病房,若影跟陈姐说:“咱们把尿管关上试试,到下午看看尿垫湿不湿。”
  到了晚上母亲的尿垫也没湿,若影着急了。若影去问医生:“我妈妈是不是不会排尿了?”医生说:“不是。”可医生又说:“许多老人感冒以后就不会尿了。你要有心理准备。年龄大了,机能减退了。”“要是不会尿了,怎么办?就得总带着尿管吗?”
   “好多人带着尿管,一个月换一次尿管。”
   “那多痛苦呀。”安若影的心都揪到一起。
  医生说:“还有一个办法,在肚子上打一个孔,引流出来,减少老年人换尿管的痛苦。”若影想,医生说在肚子上打眼,就跟皮匠说在皮带上打眼那么轻松。妈妈这么大年纪,血糖又高,哪能禁得住二次创伤。
  十
  安若影心情沉重,跟护工陈姐诉苦。陈姐说,你也不必这样担心,好多人都带着尿管,药房拿药的时候,就能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那就是带着尿管的人发出的。安若影却想不开,母亲那样要强。尿管不拆,她的情绪不会好,她的情绪不好,也不会让她们的生活好。还有最主要的是,若是看见母亲受苦,自己还怎么能高兴地吃饭睡觉?
  安若影知道要想让妈妈摘去尿管,靠医生是不行的。别看是在医院里,如果没有她的坚持,母亲在重症室也插上食管了。
  安若影听说水声有助排尿,她给母亲办住院的时候买了两个盆,看见母亲睁开眼了,就说:“我给您听听水声,您心里想着尿啊。”母亲冷冷地说:“没用。”安若影还是端着两个盆,把水从一个盆里倒进另一个盆里,嘴里模拟着水声。倒了几次,母亲不耐烦地说:“别弄了,烦!”
  若影跑出来,电话里跟姐姐商量母亲尿管的事。姐姐说:“听医生的。”
  若影回到家,向着姥姥墓地的方向磕头,求她保佑自己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若影先去单位,九点多到的医院。到了下午,母亲还没有尿出来。若影心里不断默念祈祷,她心里想起昨晚的梦。那个梦是什么意思呢。梦里是她小时候经常去的老楼道,楼道里的墙壁已经泛黄,上面还有许多脏污和划痕。她知道有些划痕是她童年留下的。正对楼梯的那扇旧木窗打开着,暖黄的光从窗外泼洒进来,在墙上、楼梯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一阵风吹来,影子晃动起来,像是在墙上、楼梯上轻快地跳舞。她似乎觉得那舞蹈的影子就是自己......
  安若影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陈姐大声地喊:“尿了,尿了,尿出来了!”
  母亲尿出来了!安若影赶紧给姐姐打电话:这是我这辈子干的最有成就的事......
  母亲能尿后,依然是晚上要喝水,若影不断地爬起来。她最怕听见母亲那一声:“喝水呀!给点水吧!”听见这声音,她就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天晚上,若影感觉很累。她背对着母亲有些哽咽:“妈妈求求您了,我两个月没上班,单位机构改革,我已经被精简下来了。”若影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母亲听了若影的话,似乎被触动了,脸上的表情柔软了,不那么僵硬了。
  那次母亲大便后,若影给她脱下衣服,帮她擦干净。看见她睡着了,就去倒垃圾。此刻正是探视的时间,若影回到病房,看见好久没见的秀英姨站在母亲病床前。她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秀英姨掀开了母亲的被单,若影刚要发脾气,只见秀英姨泪如雨下,放声大哭:“兰泽呀,你瘦成这样了。咱们那些老姐儿们就剩下咱们两个了,你可不能走啊!”
  若影看见母亲陡然睁开眼,又闭上了眼,一滴泪从眼角流出,半晌才说:“她秀英姨,我......丑了。”
  秀英姨抹抹脸上的泪水:“兰泽呀,啥丑不丑的?我们都老了......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有这一遭的,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啥放不下的?”
  那一刻,若影看见母亲混浊的眼神渐渐有了光泽。
  姐姐回来了,母亲精神似乎好了些,那时,病房里扑进了新鲜的日光。
  母亲侧着脸盯着若影:“若影啊,你知道妈为什么那么折腾你吗?”
  若影愣住了:“为什么?”
  母亲声音软软的:“那天,我从重症室出来,护士把我的被单拿掉了,可你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没给妈盖上,最后还亏得那个护工——你晓得的,妈是个一生刚强、要面子的人......”
  若影明白了,那次被单被掀开,对自尊心强的母亲是怎样的打击啊。若影以为母亲病重没在意,就没有去责备护士。可没想到母亲情绪的变化跟那天护士的举动有关,母亲对自己那天无动于衷的表现不满,所以总跟自己过不去。母亲就是因为那天的遭遇,才有了后来的折磨。对若影自己,还有对母亲自己的折磨。若影想着,有些难过,低下了头。
  母亲忽然笑了:“你秀英姨说得对,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啥放不下的?有些事情一辈子恋着恨着,在心里磨成硌人的沙子,又能怎样呢?放下吧,放下吧。”
  若影捂住了脸,她想起了天堂的姥姥,想起了自己跟姐姐......
  母亲的声音隐隐约约飘来“:若影照顾我很辛苦,又丢了工作,若璃你的关系多,帮着给她再找份工作。还有,若影为了照顾我们,跟我住到一个小区,我想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就留给若影了,若璃你有意见吗?......若璃,你以后要多照顾若影啊,她是你的妹妹,亲妹妹啊......人活着,不要总跟别人,跟自己较劲,得安之若素啊......”
  泪终于从若影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她的眼里闪现出母亲年轻时穿旗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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