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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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启一直很苦恼。
  很多人以为他是梁启超,总是弄出啼笑皆非的误会。
  特别是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底,他从日本留学归来,竟也到上海去了家报馆做编辑兼撰稿的工作。这样一来,他的名字更是被同事们拿来开涮。不过,玩笑归玩笑,不予理睬也就罢了,偏偏报馆的经理(也就类似于如今的报社社长一职)更是把他的名字当了真。“你看,你不能辜负了自己名字里有梁任公名中两字之多的厚望。”所以,虽然是刚刚入职的小辈,竟是要承担起这份日报每天一半的版面新闻。
  报馆叫作“新新日报馆”,是光绪三十一年初才刚刚开办的新报,名不见经传,销量也不怎么样。人们偶尔有空在街头巷尾的零售点看看,总也只能看到《申报》《新闻报》《时报》这些响当当的大报,这份报纸则鲜有可见。报馆的经理倒是毫不在意,并且总是跟编辑、主笔等人说“慢慢来,我们做的是态度”之类的话。
  不过,态度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梁启并不在乎。他更在意的是该如何迅速融入上海这座被洋人们注入了无数魔性的都市。
  首先,他特意为自己配了一副平光的圆框眼镜。人们一旦习惯了他人戴眼镜的样貌,只要摘掉眼镜就是最便捷简单的易容。若再戴上一顶软趴趴的鸭舌帽,就更是多了一层伪装。梁启隐约觉得此时在上海的报馆,善于伪装隐藏自己是件很重要的事。
  其次,则是找个合适的住处。报馆馆址设在公共租界里,离《申报》报馆不远,但不在望平街的街面上。一来图近,二来希望可以更深入观察在上海的洋人,梁启也就租住在了租界内,一栋临街的两层英式住宅楼。
  一切都如梁启所愿安顿妥当,似乎各方面顺风顺水,但唯独只有工作……实在太忙了。
  每天必须出两篇本埠新闻和两篇外埠新闻,有时候还需要帮助翻译西文的先生一起从《字林西报》里偷偷翻译、转载几篇西文新闻中关于中国的新闻。虽然要闻、时评不会让自己这样的小辈来做,但那些现有的内容已经压得梁启喘不上气,总是熬着通宵来赶稿。
  即便过年也不休息。况且所谓的年味儿,在上海的公共租界区本就是相当淡薄。又是在报馆,更是只有工作了。忙忙碌碌竟也就进入了光绪三十二年。
  一日晚间,同事们早早收工,像洋人一样按时下了班,梁启却独自守在一盏笔筒一样细长的煤气灯前,冻得缩手缩脚,啃着笔杆发呆。本埠观察员又迟迟不来,恐怕这一日的本埠新闻还要自己来编不可了。看着太阳完全落山,望平街上的电气路灯也都亮起,更是气得梁启在报馆里跺脚。
  忽而听到有登楼梯的脚步声。
  梁启以为是观察员终于良心发现送来些什么消息,管他是谁家丢了阿猫阿狗还是谁家丢了阿婆阿公,写上去就好。可惜借着煤气灯的光看到走进屋来的,根本就不是那个该死的观察员,而是一身短打扮的消瘦男人。
  “哈?!”梁启看到这个人不禁有点儿吃惊。
  倒不是说这个男人跟自己是什么仇家,或者说是昔日的好友。这个男人是个侠士,到底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梁启在南京读水师学堂时,他总是跑来,也不上课也不捣乱地在院子里练剑。梁启问他怎么想的,他却说觉得梁启的名字逗,便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叫谭四,从此两人成了朋友。
  “别这么一惊一乍,看了报纸就知道你回国了。”谭四随手从旁边的桌上抓起一张前几日的报纸,好似是自己刚买的一样认真阅读了起来。
  “所以,你也知道我现在真的编不出新闻来了?”
  “自然。”
  自己编的新闻到底是有多不接地气……想到这儿梁启不禁更加沮丧。
  “去你家看看如何?”
  “这么晚……”
  “我是说刚好有东西要搬到你家去借放几天。”
  “可是我这稿子还没……”
  “婆婆妈妈的烦死了!”
  这家伙果然不是来叙旧的。
  无奈之下,梁启只好跟着谭四离开了报馆,一边继续绞尽脑汁地构思着当天的本埠新闻,一边跟在谭四的身后像是要去他家一样地往自己家的方向快步走去。
  这家伙的辫子还是那个样子,看来根本没好好打理过,像是拧了几股的马尾巴。
  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楼下,发现门口围了不少人。
  是有什么突发新闻?梁启刚要激动地赶过去打听,就见谭四抢先一步把那些人像苍蝇一样地轰散了。人群散开后,倒也看见他们在围着什么看:一个极为可疑的大木箱子锁在了公寓大门前的铁栅栏上。
  “过来搭把手,先抬上去。”谭四打开了铁链锁。
  “天!这么沉!”
  两个人无声地抬着木箱上楼。
  终于,在没有引起房东先生的怀疑下,两人把大木箱搬进了梁启的房间里。虽然才刚过了年,天气阴冷得很,但梁启还是冒了一头的汗。好久没有干过这种强度的体力活了。
  没等梁启缓过气来问谭四,谭四反倒先发话说了起来。
  “说是来找你,结果好几天你都不在家。我就想,干脆把东西先运过来然后去报馆叫你。”
  “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谭四撇了撇嘴,用右手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懒得回答。
  “看报纸就知道你在报馆写稿有多痛苦了。兄弟我来解救你于苦海,帮你在家完成稿子。”
  由于近几年电气在上海的普及,自来火也就是煤气的价格反倒降不下来。电,对于梁启来说自然用不起,自来火也花销不起,所以这间屋里只有一盏比蜡烛亮一些的豆油灯,用于照明。懂得些西医常识的梁启实在是不想毁坏自己的视力,因此在这样的光线下,他是坚决不写稿的。
  谭四自然看得出梁启的意思。不多说,拍了拍大木箱,“是这个玩意儿来搞定。”
  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个可以隔空取电的电灯?   梁启不禁看了看书桌,那盏枣弧形灯座扣着个油乎乎胖肚子玻璃灯罩的豆油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微弱的火苗,照得房间影影绰绰。
  谭四把木箱打开。梁启探头去看,昏暗光线下看见一双直勾勾盯着外面的眼睛。
  这一下着实吓了梁启一跳。不过,当谭四把箱子里的东西搬出来以后,梁启也就看出那是个什么了。
  “只是个写字人钟而已。”
  对好友视为稀罕玩意儿的这个东西,梁启多少有些不屑。自从认识谭四起,就知道这家伙很是聪明,眼界也开阔,但自己好歹也是从日本留学回来的人,亲眼见识到的西洋奇器早已超出了这东西的水平。随后,他又觉得谭四可怜。好好的人才,只是因为没有出国的机会,就要被时代所抛弃了吗?
  可是谭四也同样一脸不屑。
  要说不一样,倒也有之。这个被谭四小心翼翼地从大木箱里抬出来的人偶,个头可是大得有点儿吓人。梁启在东京见过的写字人钟,多是自鸣钟大小,也有更小一些的,但从未见过与人等身高的。
  谭四把人偶搬出摆到一边后,梁启提起灯走近来看。
  结构上倒是和写字人钟差不大多。人偶穿着暗红色带花边的大领子洋装,圆圆的脑袋上顶着金褐色的自来卷头发,裸露在外的脸、手、腿全由木制,做工雕琢都算得上精细,眼睛虽然没什么神,但贴有睫毛,还可以转动。这不稀奇,梁启见过整个头部以及眼珠都可以与手同步转动的人偶,只要连到同一个轴上并且有足够的动力即可实现。
  再转到人偶的背面来看。和绝大多数写字人钟一样,是敞开的,内部的机械元件大体可以看见一二。在昏黄的豆油灯光下,能够看到的元件都很精致,是横横竖竖、错落有致的金红色铜件,铜轴粗细各异,拨片和大小轴承弧线清晰,充满了西方的科学美感。不过……这个人偶也的确有令梁启惊讶的地方。怪不得会这么大个儿,原来它的内部有三个纵向凸轮组,每一组又是三根凸轮。一般来说只需一组就可以写出不少句子而非单字了,这里竟有三组。另外有一点也不大相同,在人偶的尾部,并没有通常该有的可以选择书写内容的字母或者汉字轮盘,而是又一组复杂的齿轮组件。并没有更深的机械知识的梁启,能看得懂的恐怕只是这个组件最外端有三个方向的斜齿轮,就像真的有条尾巴一样。
  看来是要继续衔接其他部件了?
  “喂!过来搭把手,把窗子前面收拾收拾。”
  只见谭四搬着个小煤炉一样的东西到窗边,正在架烟囱。
  “房东不许在屋里生火的!”
  “不会有烟,只是防止氧化碳中毒。而且,我搬这个东西过来,一是为了给你解燃眉之急,二是也需要有个试验过程。就算咱兄弟俩互助了,将就将就,瞒着房东让这家伙工作工作可好?”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梁启也不好反驳。只好和谭四一起把窗前的废纸闲书都堆到了另外一边,将小煤炉在窗下架好,伸出小小的烟囱到窗外。
  架好煤炉之后,谭四从木箱中搬出四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箱,垂直于窗子,按照某种只有谭四知道的顺序摆成一个凸字形。
  在摆放的过程中,梁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了谭四的近况。聊起来后才知道在自己留学的几年里,谭四也一点儿没有荒废时间。虽然没有出国,但也不知他是在哪儿学了外语,不仅日语了得,英语、德语也很是精通。语言没有了障碍后,谭四就开始博览群书,从曾经那个舞枪弄剑的侠士摇身一变,成了懂得科学的新人。
  凸字形方阵摆好后,两人便把人偶小心地搬到中间高度略低一点的木箱上。位置调整合适后,谭四把另外三个木箱各有的一个朝向人偶方向的小门打开。刚才被梁启所认为的人偶的尾巴,咔咔几声便扣了进去。再把梁启的书桌挪到人偶面前。此时,这个张大着眼睛、手握毛笔的人偶,还真是煞有介事了。
  随后是将煤炉和三个木箱上预留的洞口用铜管连接到一起,谭四用梁启也看着新鲜的活动扳手将所有螺口一一拧紧。
  “没办法,猜到你这里没通自来火,通电更不可能,所以只好用蒸汽机了。”
  “这个?”梁启指着那个黑乎乎的小煤炉问。
  “功率低很多,但总比发条要强。”
  “可是这玩意儿……”
  他正想问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大型写字人钟到底和自己编不出来的新闻有什么关系时,谭四已经将梁启留着晚上洗脸擦身的水统统灌进了蒸汽机里。拧上水箱的盖子,将燃起的引燃纸塞进原本就有木柴和煤块的燃料舱中。
  没过多久,水温上升,人偶身旁品字形摆放的三个木箱都发出了咔嗒咔嗒的齿轮咬合声。再过了一会儿,水开始沸腾,三个木箱听起来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
  “去拿纸,再给毛笔蘸点儿墨。这个写字机器人太大了,不会自动蘸墨。”
  按照谭四的吩咐,处理好后,两人就都直勾勾地盯着笔尖了。
  且听咔嗒咔嗒声之后,似乎是什么小珠突然快速滚动起来的声音,同时是疑似轮盘的东西旋转的声音。一连串不明所以的声音之后,人偶的手动了起来,毛笔尖落到纸上,字写了出来,而同样的声音又从另外一个木箱中传出。就这样,人偶写写停停,竟是把一张纸都写满了字。随后,谭四在蒸汽机上按下了一个阀门,人偶在逐渐缓速下来的齿轮咬合声中停了笔。
  梁启立刻把那张纸拿过来看,字迹虽略失风骨却也不难看,工工整整。
  这不稀奇,但梁启看着文字还是大吃一惊,竟然不是随便写写画画,或者只是写一些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吉祥话,而是一篇像模像样的新闻文章。读起来虽然略显生涩,遣词造句也略有一点儿古怪,但这样一篇本埠新闻发在明天的日报上,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啊!这是今天的新闻?”
  “和你每天编的新闻一样,也许是,也许不是。”
  “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读到的内容也是随便编的。只不过编新闻的不是人,而是它。”
  梁启说不出话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看手里的稿子,又看看拿着笔还想写什么东西的人偶。在梁启发呆时,谭四则去旋转了每一个小木箱上的摇把,直到咔的一声什么东西归了位为止,而后又按动蒸汽机的阀门,熟悉的咔嗒声再次响起。   “到底是什么原理?”
  谭四却笑而不语,一脸神秘。
  真是可恶,这个时候开始卖关子,好像自己就搞不明白似的。梁启在心里懊悔刚才不走脑子就问原理是啥。
  “我还要赶回去办点儿事。”谭四又看了看那张写了新闻的纸,觉得满意了,“回头咱们再叙旧。这机器你先用着,也算是试验期,我需要收集一些结果。不过,你倒是不必向我汇报什么,每天的《新新日报》就是绝佳的试验数据。”
  随后,谭四起身便走了。
  待到梁启想起该问一下谭四到底住在哪里时,趴在窗口去看,谭四已经匆匆地走进公寓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大马路(南京路)方向去了。
  屋里只剩下这个双眼无神却能在一连串不知所以的咔嗒声后编出新闻的人偶。它在小蒸汽机的余热下,仍旧咔嗒咔嗒地响着,跃跃欲试要写下一篇新闻。
  反正这个东西放在这里,谭四终究还会再来。既然它真的能写新闻,不如就先用着。梁启就像屈服于什么似的,检查了一下蒸汽机的水位表,而后再次启动,很快就收获了新的一篇新闻,完成了当天的任务。
  虽然这东西很占地方,而且咔嗒咔嗒的声音可能会惹来房东,但两篇本埠新闻稿子,只要一缸水就可以搞定,也实在是帮梁启解决了不小的苦恼。
  况且,稿子的质量还真不错。就连写了一阵子新闻逐渐成了熟手的梁启,看到人偶写出的新闻都会觉得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什么“黄姓仆人之女被拐主犯王贵诱之而逃”“静安寺后叶姓家昨日晚被盗贼穴入室内窃丝绸衣服多件”等等之类,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一应俱全,文字又凝练得体。只要不发生不得不报的重大突发事件,本埠新闻完全可以放手交给那台聪明的写稿人偶去完成。
  每天少写两篇稿子的梁启,生活变得轻松了许多,偶尔还能在傍晚时沿着汉口路走到浦滩(外滩)去看看黄浦江,看看洋人的轮船,再等到晚上好好欣赏一下白瓷罩子里的电灯。如五线谱一般的电线间,乌黑的灯杆上,电灯放着比月光还要亮的白光,照得黄浦江雄浑了许多。梁启甚至觉得连自己来到上海的选择都变得明智许多了。
  直到大概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经理找到梁启谈话。
  一开始,梁启以为是写稿人偶的事终于败露,可结果却是经理对自己大加赞赏,“本埠新闻写得相当好呀。新鲜有趣,果然有着梁任公一半以上的才华了。”
  虽深知这只是经理为了能让自己多干活才说的话,但听到这样的高度评价,梁启也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儿了。
  梁启终究还是个文人。所谓文人,还是有一点儿自命不凡的骨气。因此,被经理如此夸奖,梁启反倒觉得是受到了什么屈辱一般突然醒悟。
  可不是滋味终归不是滋味,梁启却迟迟没能付之于行动来解决。
  回到住处后,第一件事仍是给蒸汽机灌水,点火开机,等着这一天的稿子生成。
  梁启的确已经习惯由写稿人偶为自己代劳,从而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谭四身上,盼着谭四能快些来把这个东西拿走,好让自己重新找回自尊。可一旦想起谭四时,梁启又意识到也许他正偷偷躲在什么地方,看着人偶写出的新闻并嘲笑着我梁启的无能呢。
  至少……至少我要把原理搞清楚吧!
  梁启咬着牙,盯着勤勤恳恳地写着新闻的人偶,咔嗒咔嗒的声音简直如同是在给自己上着烦躁的发条。
  终于,在等人偶把两条本埠新闻都写好后,梁启开始了对人偶原理的探索。
  按照自己所知道的写字人钟的原理来看,写出字来的机关应该正是人偶身体内所藏的凸轮。凸轮是带动人偶的手臂移动的直接部件,因此到底写什么也正应该体现在凸轮上才对。然而这个写稿人偶要比写字人钟复杂得多,至少它所藏的凸轮不止一个,而是三组纵向凸轮组。
  梁启趴到人偶的身后,仔细看了又看凸轮组上的螺纹和齿轮构造。
  因为凸轮组之间的衔接太过复杂,细小的零件和轴承错综,几乎不可能看懂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凸轮组之间转换的方法。不过,当机器启动之后,梁启观察了一会儿,还是发现些端倪:原来在人偶写不同的句法时,工作的凸轮组是不同的。
  “啊!明白了!”梁启就如同对着个活人一样对着又开始写字的人偶喊了一声。
  所以……实际上每一组纵向凸轮组就是人偶所使用的一种句法了。
  怪不得总觉得人偶写出来的新闻多少有一点儿呆板,是因为反反复复只有三种句法在轮流使用吧。不对,不是轮流使用,更准确地说是随机使用。梁启又观察了一会儿凸轮组转换的规律以及之前所写出的新闻的句法对照,得出了如上所述的新结论。
  那么,三个小木箱之中……
  感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因为谜题即将得以破解,梁启略有些兴奋,在人偶还没有写完一条新闻时,他便关掉了蒸汽机阀门。拿了根细铁棍,将一只小木箱撬开。
  果不其然,小木箱里正是一个轮盘,轮盘外围有一圈用隔板等分隔开的小格子。
  再去将蒸汽机阀门打开,各种齿轮咬合的声音再起。
  突然,咔咔的声音停下,啪的一下,一颗弹珠从轮盘中心弹射出来,与此同时,轮盘也飞速地旋转起来。轮盘的旋转方向和弹珠的旋转方向相反,但很快两边的旋转速度都降下来,弹珠撞到隔板,落入某一个沟道。随后,从木箱下面产生了某种搅力传到人偶的“尾巴”上,斜齿轮转动,连带着人偶的一组纵向凸轮转动起来,胳膊随之移动,人偶落笔,一笔一画地写上了一个词在纸上。
  梁启去看它到底写了什么。是个地名。
  没有关机的情况下,被撬开的这只小木箱停止工作。而后旁边的另一只开始响动起来。一连串与刚才完全相同的声音,凸轮组随之转动,新的词写于纸上。
  接下来就是等待一条新闻写完了。
  拿到新的一条本埠新闻后,梁启看了又看,又认真思索了一阵子,再根据木箱的工作顺序和呈现出来的文字判断,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这个写稿人偶的原理。
  不过就是用“名词箱”,也就是刚才撬开的那只,再加上“动词箱”和“虚词箱”,根据“句法”的不同而轮番启动,随机选出一个词,然后写到纸上。   这个自己以前也想过的呀。
  梁启不仅想起刚回国到新新日报馆开始学习写新闻时的自己,不也是发现写新闻有新闻八股,句法单一、用词固定,因此准备偷懒从《申报》《时报》这些大报里多找些新闻高频词,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以为已经很聪明的偷懒办法,竟被谭四这小子用个机器人偶彻底自动化地实现了。
  真是……真是感觉自己一下子被谭四给甩开了不小的距离。
  不甚服气,梁启决定要看看谭四都用了哪些词,在科学方面自己比他不过了,至少在文字敏感度上要胜他一筹才好。
  然而,当梁启真的把几个词库箱都拆开以后才发现,无论是轮盘的上方还是下方,都根本没有任何标注。轮盘直接连接在各种精密的齿轮之上。了解西方科学的梁启,深知越是精密的仪器就越不能随便乱动,就像一台精细的自鸣钟,只要拆开了,假若没有专业的知识和技能,也没有钟的结构图纸,那就等同于亲手将钟报废。钟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个能写新闻的机器。因此……
  顾不了那么多了,梁启胆战心惊地又将三个词库箱凭记忆重新装好。随后,再次打开蒸汽机阀门,听到一切运转声音正常,才终于放心了些,不再多想什么。
  拆开又重新组装上人偶的重要部件的事,自然不能告诉谭四,也不能让谭四发现。所幸的是,装上之后,人偶仍然可以工作。
  一切都顺利如初。
  松下一口气的梁启,再也不去多想什么文人的尊严或者人偶的原理了。
  然而,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只是早晚之差。
  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谭四还没有出现,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去干什么了,忘了这个人偶了吗?还是躲什么仇家去了呢?
  倒不是梁启有多想念这位旧友,主要是因为人偶已经使用了一个月之久,即便自己没有动过那个人偶一颗螺丝,它多少也该重新调试,进行一次全面检修了,更何况……
  可是,谭四不出现,梁启也完全不知该如何联系到他。梁启甚至连利用自己的小小权限登报寻人这样的极端方法都想过,但实在太铤而走险,容易泄露了自己的本埠新闻全是由人偶写出的秘密,终而放弃。
  并不是梁启杞人忧天,长时间没有检修,人偶的确开始出现了问题。
  大概又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启动蒸汽机后,人偶的反应开始变慢。怎样的变慢呢?一开始并不容易发现,只是如同心理作用的隐约觉察。但几天后,那种细微的变化开始明显。人偶的每一步动作曾经都是紧密相连,可是现在,梁启发现这家伙需要停顿片刻,才能记起下一步该做什么。
  真不是凭空担忧啊!看着人偶写字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梁启开始心焦和不安起来。
  没有办法找到谭四,自己又不敢再次拆开人偶检查。只能任其病情恶化,像临终关怀一般对待绝症病人。
  或许是到了彻底放弃这个写稿人偶的时候。
  实话说,观察了这个家伙一个月之久,再笨的人也差不多能掌握所有编新闻的方法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必再浪费一缸水来完成这种简单工作。特别是现在人偶写新闻的速度还没有自己干来得快。不过,大概也因为相处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对于梁启来说,终究对其有点儿不舍。直到这一天,梁启照旧回到家里,给蒸汽机灌好水,点燃煤炉,启动人偶。
  在寂静地等待了许久之后,咔哒咔哒的声音终于响起。然而,声音相当难听,但好像比前几天状态好些,梁启也有些期盼可以略微顺利。
  人偶颤颤巍巍地将毛笔落到纸上,写起了字。不过看动作感觉它也没有什么改观。
  机器这种东西,终有坏掉的一天。如果真的坏了,扔掉不用就是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人偶断断续续写着一组一组的词,看起来很努力,生怕被梁启所舍弃。
  宋教仁、遇刺、于、上海火车站、凶手、为……
  等等,宋教仁?
  这个名字,梁启刚好知道。他在日本有个旧友是宋教仁在东京法政大学的同学,常听旧友提起此人。又和陈天华他们混在一起,刚刚加入同盟会。那个旧友倒是对这家伙崇拜有加,还说宋教仁以后肯定能成为个什么大人物。可是,听说这位宋先生也只是刚转学到早稻田,怎么可能突然跑回上海来坐火车,还在国内遇刺?何况,他又不是真的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里值得点名道姓上新闻……梁启这样念叨着,心里正烦,想起那个咋咋呼呼、整日高谈阔论的家伙,就更烦了。
  梁启一把将颤颤巍巍准备继续写下一组词的人偶给停掉了。
  这是煞有介事地要开始写那个凶手名了?很能干呀,可惜要是真写出个名字来,岂不成了诽谤?这个该死的人偶越来越离谱了!不仅速度变慢,而且未免把莫须有的事情编得太过分了些吧!
  烦躁起来的梁启,三下两下把纸团了扔进纸篓,没好气地把笔从人偶手中抽出,不再给这家伙任何重来的机会。
  他也终于下定决心重操旧业,自己的新闻还是要自己来编!
  这个孤零零坐在窗边、手里没有笔可以握的人偶怎么办?等谭四来再处理吧。
  把书桌重新搬回来,手握毛笔准备起笔写作的梁启,心情不禁变得好起来。
  科学,真是容易掉链子的没用东西呀……
  【责任编辑:戴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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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往往用心来表达我们最真挚的情感,而在恒河沙数的词语中,最贵的心是私心。  私心,正如字面,自私的心。人往往都有着一颗私心。有着一颗私心,朋友就变成了人脉,于自己没有利益的事就不做,慈善变成了提升自己社会价值的一种工具……  为什么我说最贵的心是私心这一见不得人的“心”呢?先别急着拍桌子,且听我慢慢道来。  私心很贵,你时常需要为你的私心买单。  抢劫偷窃是为了钱财,强暴绑架是为满足欲望。谁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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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原本繁华的城市按下了暂停键。在肆虐的病毒侵袭之下,有人在惶恐,有人在逃离,但是,温暖却从未缺席,漫天云雾中,还有一颗颗星星在闪耀着光芒。  争分夺秒,舍身忘我。“我必须跑得更快,才能跑赢时间;我必须跑得更快,才能从病毒手里抢回更多病人。”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说。一个渐冻症患者,与时间赛跑着,步履匆忙,为的是救死扶伤的本能和向死而生的信仰。“如果你的生命开始倒计时,就会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