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红与白的文化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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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红楼梦》,书中最常见的颜色莫过于红色。红色广泛应用于服饰、器用、建筑、景物等方方面面,种类纷繁复杂,让人应接不暇。此外,白色所对应的人、物也有深刻含义。红色与白色作为一组对照系颜色,在《红楼梦》中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
  在人物描写方面,曹雪芹多用红色与白色来表现书中人物的外貌和精神特征。形容女儿的青春美丽,最常见的譬喻莫过于花与红,而二者又常常并用,这与中国传统一脉相承。如《红楼梦》中形容探春是又红又香的“玫瑰花”,宝玉游太虚幻境所饮之茶名为“千红一窟”,暗喻“千红一哭”,搭配红字出现的意象还有“红袖”“红粉”“红颜”等。从女子的外貌、所着衣衫、所施脂粉人手,用所见之物借喻,给人以直观、形象之感。白色则最能体现出女儿的精神气质。白色容不得任何他色的掺杂,虽然单调,却十分纯粹,故而象征着女儿纯洁的天性与高洁的品质。在众女儿与宝玉所作的《咏白海棠》诗中,充分地反映出这一特点。虽同咏白海棠,但诗歌风格有异,展现出每个人不同的精神气质,如薛宝钗“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的含蓄浑厚,林黛玉“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的风流别致,史湘云“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的潇洒跌宕。同样用冰雪、玉等意象,却各有特色,曹雪芹从“犯”中写出“不犯”,正是他行文作诗的高妙之处。红与白一个作为外在的容貌特点,一个作为内在的精神品质,在红楼女儿的身上有机融合。小说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作者用白雪红梅营造了一个如诗如画、美轮美奂的世界,而在写人物的服饰方面极具匠心,“宝玉红猩猩毡斗篷,为后雪披一衬也;黛玉白狐皮斗篷,明其弱也;宝钗斗篷是莲青斗纹锦,致其文也”(第四十九回戚序),作者用不同颜色和材质的斗篷,暗示了人物的性情及命运。
  通过红与白,我们能看到小说中三位主要人物的形象与性格特点。素喜红色,是宝玉的颜色取向。《红楼梦》中写人物穿红色衣服,宝玉为最多,颜色区分为大红、银红、桃红、水红等,颜色华丽醒目,衬托出宝玉身份的高贵。宝玉的住所叫“怡红院”,这些都体现出宝玉活泼开朗的性格,以及他对于红色所代表的喜庆、团圆的喜爱。小说第十九回中,袭人劝宝玉云:“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这一偏好实际上反映出他对于女性世界的亲近。再如:
  (宝玉)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第十九回)
  在这段对话中,袭人误解了宝玉的发问,红色对她而言代表了身份等级,主子穿红,所以奴婢便不配穿紅,但在宝玉眼里,红色只是代表了红颜女子,他并没有尊卑等级的观念,而以赞叹、爱怜之心同等观之。宝玉的性格如同一团火,热烈、真诚,与之相对比的,便是如白雪般沉静冰冷的薛宝钗。作者在描摹刻画宝钗外貌时多用不设色之法,而从各个角度来衬托她的外貌与性格:正面写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第八回),呼应其“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第七回)的性格,也从反面突出了其“淡极始知花更艳”(第三十七回)的自然之美;她的居所“蘅芜苑”,房内极为朴素,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第四十回),传达出房屋主人的素净清雅。与之对应的是她的诗歌庄重大气,从不屑做艳语。但是宝钗的确天性便是如此之“冷”吗?她叙“冷香丸”的药方时说“我这是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第七回),“热毒”正如脂评曰“凡心偶炽,是以孽火齐攻”,因而宝钗天性中本有“热”的一面,但却被作为一种有害的毒而必须以“冷香丸”治之。药方包括了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蕊、白梅花蕊、雨水这日的雨水、白露这日的露水、霜降这日的霜、小雪这日的雪以及白糖。花费如此多的时间、精力与难得的原料,用如此多的白与冷去压制先天的“热毒”,可见宝钗的性格并不是自然发展,而是有意识的约束形成的。宝玉和宝钗的性格、观念如此不同,所以二人的婚姻无法避免“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第五回)的悲剧。
  红与白对应的形象与性格,黛玉可谓兼而有之。黛玉前身是绛珠仙草,《说文解字》:“绛,大赤也”,也即大红色。在古代,红字的使用较少,并且仅指浅红色,在文学作品中更多是使用朱、赤、丹、绛等字。唐代以后,红字的使用频率提高,渐渐替代以上字,意义范围也逐渐扩大,泛指一切“红”的类义。此外,不同的红色还有比较固定的象征意义:古人认为朱赤为正色,例如古代王公大臣的住宅大门漆成红色,称为“朱门”,以示尊贵,再如古代以朱赤作为高官服色。与之相对比,红则被认为是可以迷惑人心的不正的俗色。曹雪芹为此书取名《红楼梦》,而不用其他代表红色的颜色词,乃大有深意,他写的不是富贵官宦人家的政治事件,而是他们世俗的生活、各色人的真实情感。而“绛珠仙草”的“绛”字既体现了黛玉前身年代的久远,也反映了其身份的高贵,她并非红尘俗物。宝玉是“赤瑕宫神瑛侍者”,宝、黛的前身在颜色上有相通性,但是黛玉的红与宝玉又不一样,而带有忧伤之感与悲剧色彩。脂评说:“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第一回),已为后文黛玉常哭埋下伏笔。宝玉之红与花好月圆的美满幸福相联系,但是黛玉却联想到的是“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第二十三回)。“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第二十七回)“泣残红”正是黛玉对自己青春易逝、处境维艰的伤叹,并提升到美好生命终将消失的永恒悲剧。另一方面,黛玉如清水芙蓉,清净洁白,毫无杂质,同样体现了“白”色代表的性格。宝钗“先天结壮”(第七回),不施粉黛、温雅庄重,黛玉则“怯弱不胜,却有着一段自然风流态度”(第三回),显得轻灵飘逸,更具“仙品”,正如第八回脂评所云:“足见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
  整部《红楼梦》建构在“盛极而衰”这一思想基础之上,作者通过红色与白色事物的象征意味,展现其亲身感受过的盛衰之理,并延伸出生与死、美好与毁灭、繁华与落寞、短暂与永恒等命题,形成了一组组意味深长的哲理性对比。红与白,可以说是整部小说的颜色基调,在结构方面起到前后对照的重要作用。小说第一回中甄士隐对于《好了歌》的解读展现出作者经历家族衰败后,对于盛衰运数与生死命理的大彻大悟,其中云:“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短短几句,却形成了红与白的多重对比,四个场景的切换,时间上从现在跳跃到未来,又从过去跳跃到现在。与之类似的是第八回中后人诗嘲宝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诗中出现了两个场景,前一个曾经的红粉佳人弹指间化为黄土中的白骨,触目惊心,令人心寒;后一个突然设色,似乎回到了宝玉与女儿在大观园中的聚会,莺啼燕语,言笑晏晏,而今却是坟头寂静,冷月无声,现实的冷酷与回忆的温暖似乎在提醒人们生的短暂与死的永恒。此外,女儿之死又不仅仅展现生与死的对立,其中还透露出美好事物的易逝与毁灭,也正因如此,所以更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第八回中“作诗人”对宝玉的态度是冷静而略带嘲弄的,但是应当注意这首诗作为全书的部分也出自曹雪芹之手。尽管大多数人也如“作诗人”一样,能站在更高立场上,表现出看破红尘浮华的理性,但这种态度却不是作者的真实所想,其中蕴藏着他在亲身经历之后透彻骨髓的悲哀与对已逝女儿的惋惜。宝玉身上有作者的影子,而诗中对宝玉的嘲笑也反映出作者心酸的自嘲。
  在《红楼梦》的开头,一僧一道用法力为石头开启了一段红尘之旅。红尘给人以繁华美好之感,让人向往憧憬,但却不能永久,瞬息易逝,对此的叹息怅惘也奠定了小说的感情基调。荣宁二府兴盛之时,红字出现的概率极高,因而全书前半部分的主色调正是红色,着重展现的是红楼一梦。小说后四十回尽管非曹雪芹所作,但在通盘结构上的色彩基调方面,可以说基本继承了曹雪芹的原意:《红楼梦》曲第十四支收尾唱道“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第五回),正对应了全书结尾处的场景描写:“贾政还欲前走,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第一百二十回),华丽、热闹、喜庆的红与清冷、凄凉、悲伤的白,形成了小说前后结构的呼应。此外,红与白也对应了小说结构中的时空因素,小说从炎夏始,姹紫嫣红,生气勃勃,以寒冬终,万物俱寂,萧瑟阴沉,从宝玉的角度看,则是从开头的养尊处优、富贵悠闲,到结尾的“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脂评第十九回),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正如时空的规律性转换一样,由盛而衰也是不可违逆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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