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鹤鸣的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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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狗样的生活
  
  周末,临下班时唐鹤鸣领到任务,今晚务必搞定那个东莞客户,为公司签成一份五百万的大单子。先是日本料理,然后好乐迪,各种颜色的液体一杯接一杯灌进喉咙,唐鹤鸣事先还喝了瓶ru21解酒药,仍抗不住,跑去洗手间狂吐两回。
  客户也喝高了,做起麦霸,开起红歌会,从《说句心里话》到《小白杨》,从《青藏高原》到《为了谁》,一首首嚎得响亮,调跑得十匹马拉不回。唐鹤鸣违心夸赞好听,此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终于,客户乐呵呵签了单子。
  送走客户,唐鹤鸣打车回家,进门后再次捧着马桶哇哇吐,多想立马倒床好好睡一觉,可是不行。跟他平时晚归一样,伊千又开始满腹牢骚。瞧你醉得像摊烂泥!瞧你把卫生间弄得又脏又臭!天,你也臭死了,先洗澡,必须的!
  这就是唐鹤鸣的生活,在外面终日扮狗,为了票子房子车子位子,拉下面子摇头晃尾。这就是唐鹤鸣将在八月十八日黄道吉日正式娶为妻的女人,他喝成这样了,一点不心疼他,还骂骂咧咧指手画脚。
  唐鹤鸣没搭理伊千,径直回到卧室,乌七八糟地把自己往床上一丢。他听见伊千哭哭啼啼地收拾东西,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同居以来,离家出走这出戏伊千一个月里最少演三次,每次都是她还没走出门呢,就被他求回来。但这次,他随她去,砰的一声门关人走,他竟禁不住嘿嘿笑起来,心里有种残忍的痛快。
  双人床一人睡更惬意,起码可以随便翻身打呼噜,再没有脚踢他,没有枕头砸他。第二天中午自然醒,他点一支烟,打开音响,音量调到最大,赤脚站在地板上抱枕头作弹吉它状,跟随被伊千称为噪音的Rammstein,疯狂甩头,尽情摇摆,整个世界天广水阔。
  
  放羊娃的笑话
  
  周一到公司,唐鹤鸣对前台讲了一个故事:“有人问放羊娃,你为什么放羊?放羊娃说,放羊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为什么?娶媳妇。,娶媳妇为什么?生孩子,那生孩子又为仟么?你猜,放羊娃怎么回答?”“怎么回答?”“放羊。”
  唐鹤鸣话音刚落,前台扑哧笑了,手捂小嘴花枝烂灿。可唐鹤鸣讲得是笑话吗?明明是一个充满哲理的故事。午休前,唐鹤鸣又听了这个“笑话”不下五遍,洗手间饮水间走廊,总有同事欢乐地拉住他,唐鹤鸣,听过放羊娃的笑话没?
  生活中有些东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们总是不变的,而且对所有人都一样,比如一颗成熟的心。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活得像一个人:越来越多的人生,充满雷同。打量他们,包括自己,唐鹤鸣总会想到幼儿园排队玩滑梯的情景:同一个梯子爬上去,同一块斜板滑下来,小朋友们前赴后继,乐此不疲。你不爱玩,想去荡秋千,不行。
  你是放羊娃,我是放羊娃,我们都是放羊娃。想要在这个世界里摸爬滚打,就要与生活握手言和,在岁月面前乖乖缴械。想要手里有房有车家里有婆有娃,就要朝着更强大的方向去,百尺竿头思更进,策马扬鞭自奋蹄。
  可现在。唐鹤鸣不想做放羊娃了。
  午休后,唐鹤鸣递交了辞职申请,老总不批,不批就不批,反正他铁定不干了。春天,玉兰与木棉齐放,风香阳光暖。从公司出来,唐鹤鸣感觉自己像《猜火车》里的马克。是的,去他的工作,朝九晚五,医疗保险,养老金,家庭,他妈的大电视,洗衣机,汽车,分期房贷,公园里散步。
  上周一,唐鹤鸣收到医院的通知,说他肝癌晚期,最多只有三个月可活。他都快要死了,他什么都带不走,还奋斗什么?
  
  请到后面排队去
  
  唐鹤鸣约李翘见面、苏荷、李翘穿了件黑色盘扣刺绣短衫,绣片是鱼戏水中,脚下是一双黑底红花的汉舞布靴,一张小脸干干净净,不胭不脂不粉不黛。两年多未见,她仍是那么细瘦,像一株马蹄莲。
  三杯两盏金烫力后,唐鹤鸣趁着微醺的酒意直言,说对不起她,忘不了她,好想她。李翘笑声响起,抽出一根烟小心地用嘴唇咬住:干吗?想重修旧好啊?送你一句刘索拉对付前任的漂亮话:“亲爱的,请到后面排队去。”
  李翘是唐鹤鸣的初恋,三年前。在咖啡馆相遇,她是漂亮的女招待,他对她一见钟情,为了认识她,连续两个多月,每天下了班便直奔咖啡馆,要一杯意大利特浓,一份薯条,坐在靠窗的固定位置窥伺她。后来还是她主动,故意在他身边踉跄了一下,他笨手笨脚没扶住,她直接扑倒在他的大腿上。
  对于唐鹤鸣来说,李翘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都是八二年生,青春期终日套在又大又难看的校服里,可她有啤酒,有香烟,有披头士,会在废弃的仓库里,和朋友们念里尔克的诗歌,把啤酒瓶摔得粉碎。那才是青春,张扬地爱,蓬勃地活,一塌糊涂却轰轰烈烈,像《你好,忧愁》里的萨冈。
  而唐鹤鸣是好小孩,一路重点中学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同学们都以为他是死读书的傻子。迈进社会又变成穷奋斗的机器人战士,通宵加班,空中飞人,为更高更快做到了鞠躬尽瘁,亚健康,失眠心律不齐头发大把掉。同龄人一个一个结婚生子,他连恋爱都没谈过,仍是一枚干干净净的处男。
  唐鹤鸣被李翘吸引,他的心爱慕她,他爱她活得真,有滋有味。他的情感是澎湃的,迫不及待地想漫出来,却被母亲扼杀。李翘没正当职业,做过二奶,还有一个私生女。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你要那个烂女人还是要我这个老妈。唐鹤鸣就怕了,妥协了。他三岁时父亲跟别的女人跑了,母亲独自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她的旨意他从来不敢违背,她要他为她争气,成全她在清寒残缺的生活中更为彰显的好胜和倔强,他便做死读书的傻子穷奋斗的战士。
  唐鹤鸣跟李翘分手,开始相亲,认识伊千。家境工作长相性格哪哪都好,这才是做媳妇的料,母亲说。人们总会由于种种原因放弃真爱,可现在,情况不同了,唐鹤鸣仅剩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不挥霍是浪费,不享受死不暝目,他必须任意妄为一回。
  唐鹤鸣十万火急一把抱住李翘:“我不要排队,我要加号,强烈要求加号!”
  
  我爱你的五十件事
  
  三个月能做些什么呢?唐鹤鸣列了一份清单,将想要做的事写下来,五十件,全部需要和李翘一起完成。你看,爱才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在生命里,比生命还重。
  唐鹤鸣带李翘逛街,吃小吃,看电影,去游乐场,送她花裙子银镯子,买来烟花跑到楼顶上燃放,肩并肩抬头观看,直到脖子酸痛,然后跳舞。他将一支耳机插进她的右耳,二三拍的圆舞曲盘旋流动,摆荡,转身,蓬喳喳,前进,后退,蓬喳喳。楼顶的一角,烟花争先恐后表演,华尔兹甚美丽。他们笑啊笑,好快乐。
  他带她坐火车去西藏。格尔木河中游的河滩上,怒放一丛丛粉红色的格桑花,苍茫的青藏高原,成群的藏羚羊在奔跑,大昭寺外一个个风尘仆仆的信徒,虔诚地磕着长头,迷失在乌湖的来古村,卸下世俗的枷锁,做一回纯粹的自然人。路过的披着红色袈裟的僧尼和眼神清澈见 底的孩子。永不停止的转经轮。
  在纳林错过夜的那晚,凌晨一点多,他们爬出帐篷。风刮得猛烈,深蓝色的天空,大团云层被吹掉,星星好多好明亮,一轮黄色的月亮圆而寂静,在湖边连绵的念青唐古拉山脉中洒落光泽。夜晚美好得似乎并不真实。
  “唐鹤鸣,你在野外那个过吗?”
  “哪个?”
  “那个啊!傻!”
  李翘笑,双颊红润而潮湿,像盛开了两朵烂醉的花。他会意,好害羞。她像一只鹤似的踮起脚尖吻他,他红着脸低头回应,恰似春风相逢雨露,顷刻胜却人间无数。地是床,天是被,那么瘦的她被他压在身下,一具粉白的身体,好烫,像热锅里的水,叫嚣着要开出鼎沸的花来。他被激荡,变成大鸟,逮住她,载她飞翔,越过丛林,穿过溪流,最终抵达美好宽阔流奶与蜜的迦南美地,那只有爱能够追缉的国度。
  他像一个快乐的疯子,活蹦乱跳,青筋凸起,无可匹敌。
  从西藏回来后,唐鹤鸣和李翘住在一起了。他做饭给她吃。偷偷用她的牙刷刷牙。没理由地抱抱她亲亲她,再要求她回抱回亲。叫她宝宝。和她一起洗澡,他帮她擦背洗头发,她给他刮胡子。她穿着性感内衣站在镜子前臭美,他叼着烟斜靠在沙发上挑逗,来,小妞,给大爷表演个艳舞。
  这才是爱情,这才是生活,最真最真的了,溢满微小而简约的喜悦。就像动物园里的长颈鹿,扑腾着大眼睛,细细咀嚼着树上的叶子。它不吃肉,很干净很美好。它不喧闹,很安静很温柔。返璞归真,慢慢悠悠,细水长流。
  
  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
  
  《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对老瑞德说:“人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如此而已。”
  唐鹤鸣二十八岁,在以为自己还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时候,他紧张,匆忙,计算,疲惫,对生命充满厌倦,他一直一直忙着死。那么那么多个他不喜欢的日子,都不是他的,他仅仅度过了它。从小,母亲就支配着他的行动和思想,他埋头苦读,争做第一名,接着迈进社会。而社会就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监狱,一只大笼子,他不是安迪,他是老瑞德,被体制化,深陷其中从讨厌到习惯到依赖。
  母亲打来电话,责问唐鹤鸣:“为什么赶走伊千?为什么辞职?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不喜欢伊千,因为他不喜欢那份工作,因为无论他过着什么样的不喜欢的生活,他都收获不到喜悦,他都没有生活。他不想做任何笼子里的鸟。
  唐鹤鸣把股票和存款都留给了母亲,房子则过户到了李翘名下。他知道女招待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在诸如丽江那样美丽的小镇开间咖啡馆,几张桌子,一些书,永不停歇的重金属,一条拉风的金毛寻回犬,每天煮咖啡做三明治擦碟子和女儿在一起,悠悠闲闲挣些吃饭钱。他希望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那夜,夏雨滔滔,倾情肆意。李翘睡去后,唐鹤鸣从床上爬起来,找出那张清单,还剩几条没有完成。娶李翘为妻:做她的拐,做她的杖,将她溺爱,将她宠坏,和她一起在时光中变胖,变老:五十岁还和她搂腰过马路:六十岁还和她倔强地做爱:七十岁还送她玫瑰花,说一句宝宝我觉得它像你:八十岁一同变成老顽童,白天在公园里下棋喂鸽子看蚂蚁搬家,黄昏时分手拉手回家吃饭洗澡睡觉。
  唐鹤鸣哭了,躲在阳台,蹲在地上,伸长手臂圈住自己,呜呜哭。死期将至了,才发现生活美好心愿未了,好遗憾未活得饱饱活得足够,这比人生只是例行公事和习惯的放羊娃更像一个笑话。
  
  只有一次活着
  
  唐鹤鸣一夜未睡。天亮了,雨停了,李翘还在睡梦中,温暖暖的身子包在蚕丝被里,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嘴角还酿了一小涡微笑。唐鹤鸣吻了吻那一小涡微笑,然后,做出了这一生中最艰难的事情: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他就这么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会花多少时间来寻找他,会花多少时间来为失去他而悲伤,又会花多少时间疗愈这种悲伤?人潮汹涌的街头,她会紧跟着与他相似的背影,只为确认那是不是他吗?她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记着他一辈子吗?
  这样的事情,想想就心酸。
  唐鹤鸣本想先去医院复查,再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死,但他居然没事了,医生说是个奇迹。后来在打针的时候,他听见护士在外面小声地说他的检查被搞错了,是肝硬化,不是肝癌。
  写过《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保罗·科埃略,还写过一本不太有名的小书《薇罗妮卡决定去死》,后来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女主角薇罗妮卡,拥有漂亮的脸庞,体面的工作,舒适的住所,生活几近完美了,她对此却充满厌倦。她谈不上很幸福,也谈不上不幸福,所以才无法再忍受下去。她决定去死,烈酒兑大把药片,结果未遂,抢救后醒来,医生说她的心脏功能严重受损,她已时日无多。
  大部分要自杀的人,都会重复尝试,直至成功,所以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薇罗妮卡开始从容等死,并在一天天的等死中,和唐鹤鸣一样,逐渐体会到了生命的意义,那就是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做你真正喜爱的事。
  生命喜欢我们去享受,去庆祝,去撒野,去噼里啪啦绽放,去欢欢喜喜燃烧,去大浪里翻几个扑腾,呛了水,再肆无忌惮地笑。我们一生短暂,并只有一次活着,尽致一点,强烈一点,危险一点,才能真正对得起自己。
  从医院出来,唐鹤鸣兴高采烈十万火急飞奔回家,远远地便看见李翘在窗上趴着俯看他,冲他招手,露出大大的笑脸:“你去哪了?赶快上来,我做了红烧肉。”
  她全然美丽,毫无瑕疵。
  他的佳偶。
  
  编辑 张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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