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是坏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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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因非法六合彩引起的经济纠纷,以另类方式化解,折射出民间智慧和幽默,小说植根于民间文化,色彩丰富,个性鲜明。


  秋收刚过,残存的稻香被风吹得饱满了整个村子。德顺躺在竹躺椅上,一只脚架在茶几上,另一只脚搭着这只脚,正半举着手机看《诸葛亮训马谡》的视频。人是电视剧里的,音被人配成了本地老子骂打麻将输了钱的儿子。看着看着德顺笑得全身乱抖,两只脚不再搭着,而是分开成两叶桨,龙舟竞赛一样划动。
  百姓已是悬崖百丈冰,你倒是梅花一样在丛中笑,你对得起毛主席不?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同时还有一根棍子敲打门脚的声音。
  我怎么对不起?我天天对着人民币上的“毛主席”磕头作揖。德顺眄了一眼,喉咙里还发着嘎嘎嘎的余音。
  门口站的是月满瞎子。
  干部干部,先干一步,把自己喂饱,不顾群众死活。
  德顺放下手机,直直地看着瞎子一步一步蹚进来。瞎子找到门边一把枞木椅子坐下,将棍子斜靠在右边墙上,手将棍子按了按,才缓缓松开。
  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德顺觉得哪里不对,不禁又笑起来,我都忘了,你睁眼闭眼都说瞎话……政府给你“五保”了,逢年过节送米送油还送慰问金;有病,一个电话就有医院专车将你巡抚老爷一样接走,不但打针吃药不要钱,还有年轻护士一天几轮又是摸手又是摸屁股,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出了鬼门想皇帝,当了皇帝想神仙啊!
  瞎子并不气恼,也大笑了一声,咧出一口整齐的牙齿,这些事政府是小姑娘咳嗽——无谈(痰),我今天这件事,针打不好药吃不好,你是雙江湾最大的官,只能一个头磕到你这里来。
  你是说你那些码账?德顺起身泡来一杯芝麻茶,看到水有些满,往地上泼了泼,再端给瞎子。
  瞎子感应到德顺拢来,早早就将手伸着,接过茶先嘬一小口,再将杯子栽树一样放在地上,嘴又咧开笑,我状纸还没摊开你就晓得我的冤情,看来你这书记饭没白吃。
  德顺说,你别讨好卖乖笑,你这个事政府已经多次申明,通告你看不见,大喇叭总听得见吧?码的正规说法叫地下六合彩,是政府之打击对象,而且特别地重点地强调之,对买码产生的钱财账目纠纷法律一律不保护,也就是赚了算你白赚,亏了算你黑亏……
  瞎子伸手将靠墙的棍子抓住,搓了两搓,发出嗒嗒两声,喉咙也大了一倍,你先别上纲上线甩大帽子,我月满瞎子长到六十八岁也不是吓大的,我只问你一句,你老婆菊嫂买不?
  德顺语塞,舌头像被夹子卡住了,半天,蹦出一句,她不会欠你账吧?
  瞎子松开棍子,摆了摆手,她最爽快,都是现钱现买,从不买飞单,都像她,我才不来踏脏你门槛。
  这个事村上真的不能插手,不能为虎作伥。
  不需要你做账,他们笔笔单子都认账。
  德顺嘿嘿笑两声,并不指出瞎子狗婆下牛崽似的把话听岔,既然都认账,你找他们要钱就是啊。
  他们都无米下锅了。瞎子双手一摊。
  他们都是谁?
  只说几个大主子:财长子、喜佬、图安、狗伢子,和我侄媳妇细竹。瞎子伸出那只刚拿棍子的手,念一个名字弯一根手指。念完,又将五根手指叉开,像一个晒谷耙。
  你的意思是……要村上替他们先垫上这笔钱?
  你会给我吗?瞎子明显知道德顺在逗他,马上自己将坑填了,我还没脸要呢,我只要你出个面,把他们聚拢来,商量个解决的法子。
  他们不认账我还可以来主持主持公道,他们没钱还,我来能有什么法子?
  黄鼠狼还有三个救命屁,你当干部的总比只晓得放屁的东西强些吧?瞎子也拿阴阳话怄他。
  你这不是逼我知法犯法吗?上面追究起来我罪责难逃。
  只要他们不告你,上面难不成有盏探照灯天天射着你?
  你能保证他们不告我?
  他们祖宗十三代都在你的地盘上长着,是什么人你还不清白?没一个坏人。
  当晚,四个人都被电话打到了瞎子那栋低矮但整洁的屋子里,细竹家和瞎子家只几丈远,不用电话,一个吆喝就来了。晚饭前,瞎子给细竹二十块钱,要她到甫驼子店子买了些花生米和瓜子。花生米放茶喝,瓜子纯磕。瞎子不知道,细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像扣着小半拉西瓜,行动远不如以前那么轻快。人陆续到齐,细竹已将水烧得烂滚,人一落座花生茶就上来了。一屋子都是炒货的香气。
  德顺想速战速决,赶回去看抗战剧——昨晚正看到鬼子在村里到处找花姑娘时就滚字幕了。他要大家报自己的账。细竹指着财长子说,今夜里是开斗争会,长子你罪孽最重,你先说。
  财长子摸了摸脑壳,嘴里嗍嗍两声,腊肉一般的脸上有点难为情,人蠢财路短啊,我都被码害死了,还是月满爹自己说吧,反正我认数。
  狗伢子掏出一包芙蓉王拆开,边开边笑,月满爹一起说得了,省得东一句西一句,我等下还要去跑趟车,一趟就是四百的现票票呢。狗伢子有一辆四吨的“福达”农用车拖河沙,白天老遇上拦超载的运管,超不超载都或轻或重的要割一刀,只好时常晚上偷着跑。不过,今晚上狗伢子根本不是去跑车,而是约了一个妹子到镇上“地婆”夜宵店吃炖肠。这个妹子钓了半个月了,直到今天下午她才松口出来见面——她男人在深圳打工。
  瞎子也嚼着细竹送来的花生茶,边嚼边说,当着德顺书记的面,那我就把各位的飞单钱公布一下,长子四万,狗伢子三万六,图安二万八,喜佬一万六,细竹八千。他顿了顿,将口里的东西嚼完,说,都没错吧?
  喜佬第一个发话,我认账。
  厨师图安也附和一句,不错一分。
  狗伢子说,谁不认账?我们都不是坏人,日本鬼子才不认账。
  细竹还是笑呵呵的,天塌下来反正有你们几个撑着,我是垫底的。
  喜佬一下抓住了细竹的“辫子”,笑,你们女人本来就是垫底的嘛。
  图安也来了兴致,铁坨没在家,狗伢子你可以晚上填填空。细竹的男人铁坨原来做木匠,后来在外专接住房装修业务。   狗伢子指了指细竹的肚子,你们没见她鼓着肚子啊,现在怕是铁坨回来了也不能挨。
  图安说,你看看,只有装着贼心的人才这么用心注意人家肚子。
  瞎子一脸喜色,呀,我还不晓得快要做叔爷爷了呢,老是喊细竹做这做那的。
  那不打紧啊月满伯伯,才四个多月。细竹说,只是你当初学会算八字,没学会算码,害得我们今天来吃你花生磕你瓜子呢。
  瞎子苦笑一下,八字也好多年没算了。瞎子最后一次算八字是在五十一岁那年:一个四十二岁来算八字的男人一定要他往直了说,他算到四十二岁就不算了,男人追问为何,他照師父传授的算法说你后面没八字了。三天后,男人一瓶农药喝走了。随后,死者家属洗劫了风车、打谷机、箩筐、锄头、米缸等等几乎瞎子家里所有财物,仅剩下一张床和现在住的这几间老屋——他们认为是瞎子把人吓死的。
  德顺说,好了好了,玩笑莫开了话莫扯散了,我刚默了下神,共十二万八,不少哇,既然你们都认账,那就欠账还钱,天经之地义。
  财长子将脑壳栽到胯下。其余人也吃了封喉药一般,连嗑瓜子的声音也瞬间消失。
  瞎子叹口气,我也晓得你们暂时没钱,但大庄家给我发话了,再有两期不结清账,以后就不接我的单了,也就是我和他门槛上剁萝卜了。
  德顺说,那让他剁啊,十二万八你可以不认账了,他敢上门来找麻烦,我帮你报警。
  瞎子直摆手,剁了他也只亏四万,八万八我给他们垫上了。摆动的手朝众人划拉了一下。
  德顺说,赖四万是四万,他们五个付八万八给你就是……
  人不能这么做,瞎子打断德顺,我和他合作三年了,一直顺风顺水掏心掏肺,我赖他四万他不伤半分皮毛,可我这张老脸就丢尽了,我快七十了,一世还算清白,不想在最后留个臭尾巴。
  你风格既然这么高,德顺朝众人眨了眨眼睛,那八万八你垫了也就垫了,等于当观音菩萨了,这五个人再凑四万给大庄家,不就一清百清了?
  众人都展开一张笑脸,但忍着不笑出声。瞎子则茶呛了一般,喉结动了几下才出声,德顺你干部就这么提天平秤的?我瞎子虽然有你们政府养着,但你们包得了吃住,包不了人情世故。这不,细竹要是生了,我做叔爷爷的总得拿几百千把吧?这钱你们政府能帮我出么?
  细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月满伯伯你别听德顺叔逗,这账我们都认。
  德顺鼻子里故意打出一个哼哼,老瞎子怎么说你呢,说差,你是茅厕里的石头又硬又臭;说好,你是财上分明大丈夫。不过今天请我也是白请,这个结神仙也解不开。
  一直拿着手机发微信的狗伢子大约那女的在催他,有些急躁地说,办法只有一个——
  几双眼睛手电筒一样照向他。瞎子也侧着头将耳朵对准他。
  请高人算出一个特码,大家一买全中,万事皆休。
  众人像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晴天,阳光还没落地又被一瓢雨浇阴了。
  德顺说,就晓得你狗嘴里只能长狗牙,神仙都无解的事,高人有屁用。
  只有喜佬像醒了神似的,高人倒是有一个。
  “手电筒”又一齐照向他。
  谁?
  兔马冲桂嫂的爹姚先生,他以前是高中语文老师,退了休一直伴长沙的儿子住,这向住到桂嫂家来了,听说蛮会解码。
  图安也立马想起来,我在那边办厨也听说过,不过他一般不给人解码,说这是伤风败俗的事。
  狗伢子说,救命总比伤风败俗要紧吧。
  财长子将头抬起来,自古华山怕只有这一条路了。
  德顺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干咳一声,好了好了,既然你们这么信高人,那么我既来之则表态之,不管高人愿之不愿意,我出面去请他一回——你们既然上了贼船,就只能按贼路走了。


  第二天,德顺一早就开着摩托驮着瞎子去了兔马冲。瞎子坚持要一起去,说一则他招的事他自己不能躲;二则万一姚先生不肯给德顺面子,也还有瞎子求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德顺提出请人劳神要进门礼,瞎子说,这个不往别人身上摊,算我的。于是德顺在甫驼子超市前将摩托停下,让瞎子掏钱买了一条芙蓉王和两瓶“酒鬼”。
  听了德顺的来意,桂嫂也不说姚先生愿不愿意解码,只是爽快将礼收下了。可进里屋见了姚先生,姚先生死活不同意算码。姚先生一顶格子鸭舌帽,一副金框眼镜,一看就有满肚子学问。姚先生说,现在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买码赌博尤其是鄙陋之风,我虽无力制止,但绝不会助纣为虐,绝不会当逐臭之夫。
  德顺满脸堆笑,先生讲这些我这个粗人半个字不懂,我今天是慕名而来之求救的,先生既然给别人算过——
  一派胡言!这完全是诬蔑老夫!姚先生刀劈一样截断德顺,气也有些喘了,事情是这样,我从长沙来这里的当天,我女儿就问我“洛阳纸贵”这个成语的意思,说是替别人问,我虽有些诧异,但还是将左思十年写就《三都赋》的来龙去脉跟她作了详解,并引用苏轼诗句“十年且就三都赋”以佐证,没想到这个不成器的竟然是用于自己买码,当晚就单挑10,中了四千,事后尽管我严加斥责,当然也不会再给她解什么诗词成语,但恶名还是被传出去了,老夫教女无方,惭愧啊惭愧。
  德顺摆出一副唱戏的“三花”脸,先生也别太作古正经了,桂嫂一个农村人,老幼齐全,天天忙里忙外不就图多赚几个钱?你一句话就让她哗哗哗进来四千块,这既不是从你荷包里抠的,也不是从我裤兜里掏的,是“六合公司”白白送来的,这是天大之好事啊!先生快莫生气之,要天天笑成个弥勒佛才配得上你之功德呢。
  瞎子也笑着附和,这四千块换二十年前我得算一百多个人的“八字”,就是现在这个工价,一个正劳力也得舍死舍命干一个多月呢。
  姚先生气息缓和不少,你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但这个所谓的“解码”纯是缘木求鱼刻舟求剑不得要领啊。
  什么要领不要领,嘴巴一开能换到钱就是真神仙。瞎子举出一个大拇指。   姚先生摇摇头,只此一回,只此一回。
  好事不能只做一回!德顺马上接过来话茬,其实呢,我作为一名村干部和先生一样,也不应该和政府唱反调,也要净化社会风气,但毛主席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对于复杂事物要作反复之深入之分析研究。现在之问题是,我如果跟着政府一个调子一套锣鼓,说不定明天就会出几条人命。如果先生愿意出山,不费你灯芯不费你油,就凭你肚子里的书,包不准就能解开一个大结,天下太平,万事大吉,这看似是与政府唱了反调,实则帮了政府一个大忙。
  瞎子也打了一个拱手,请先生看在老瞎子份上,帮我一把吧。
  姚先生被說得意志有些不坚定了,看着德顺和瞎子说,你们到底是什么大结?
  瞎子就一五一十将情况说了。
  姚先生连忙摇头,这个不成,数额如此巨大,一旦失手,就是犯愚民之罪。
  先生千万莫往多里想,只认“解码”就行,准了皆大欢喜,没准我们也绝不会放半个屁,可以立字为据。德顺眼睛往窗户下摆放的一张桌子上睃,一副要寻纸笔的样子。
  姚先生轻轻摆了摆手,这样吧,为避免“一失人身万劫不复”,事情分两步走,我先给你们试解一期,你们要那几个人先下总数一半的单,换而言之,准了,便可以还一半的账。那么我还会再解一期,没准,也只增加二分之一的账,不至于翻倍。你们答应我,我就解;否则,你们即刻出门,另请高明。
  德顺说,还是先生想得周到,我百分之百同意。又转向瞎子,月满爹你呢?
  瞎子又打出一个拱手,我万分之万答应。
  接下来,姚先生为两人解码。德顺报出今晚的“码语”是“轻烟散入五侯家”,德顺说有人解成“5”,有人解成属“猴”的四个数字“12、24、36、48”。
  姚先生摇摇头说,远非如此简单浅薄。然后沉吟半晌,才说出他的解语:此句出自唐朝诗人韩翃的七绝《寒食》,而寒食节又起源于春秋战国之晋国,晋国臣子介子推忠诚护驾公子重耳在外流亡十九年,割股奉君,功勋卓著;重耳返国继位成晋文王后,封赏众臣,唯忘介子推,经人提醒才差人请之出山,介子推不允,文王只好亲自前往;介子推闻讯背母避于绵山,文王遣御林军搜山未果,后又听人主意三面烧山,唯留一面逼介子推自行走出,然直至三昼夜后大火熄灭,仍不见介子推出来,上山一看,只见其母子抱柳而死;文王大哭,将母子厚葬于柳下,并下令将放火之日定为寒食节,晓谕全国,每年这天禁忌烟火,只吃寒食,久而久之,相沿成俗。老夫以为,介子推侍君十九年才是津要所在,故解数字为“19”。
  德顺和瞎子虽然听得云山雾罩的,但当姚先生报出“特码”时还是喜不自禁。姚先生再三交代要信守承诺,且不得告知外人,以免贻害无辜。两人连连答应,千恩万谢后赶紧回家。
  出码时间在晚上九点半。瞎子忍着憋了一天都没向任何人讲,直到约好的那五个人九点十分到他家里集合。德顺却像凉了肚子蹿稀一样没能忍住,老觉得眼前有一扎扎红票子在晃,吃晚饭时,将风透露给了老婆菊嫂,并往死里交代再不能告诉别人,也不能到瞎子那儿报单。菊嫂甚是欢喜,但心里还是没谱,没敢多买,只买了一百块,委托自己亲弟弟报单时顺便也给弟弟透风了,她弟弟历来是个聋子不怕雷的主儿,一下报了一千。
  瞎子将姚先生解码的情况说了,问五个债主信不信。哪有不信的,都说赶紧报单。瞎子说只能按姚先生交代的来。狗伢子和喜佬提出要多报点,说要死卵朝天,再赌一把,姚先生好不容易牵扯出那么多古文,一定能中。瞎子死活不肯,说做人不能欺心,姚先生看不到,天老爷能看到;再说,姚先生还有第二次呢。两人只好作罢,但狗伢子用微信将“特码” 偷偷发给了“最怕有情人”——昨天晚上和他吃夜宵的女网友。
  单子报给大庄家时,大庄家却不肯接单,说是数额挺大,再不中他也背不起了。瞎子硬着喉咙说,如果不中,明天一早就打钱过去,旧账新账一次性结清。那边犹豫一阵总算肯了。瞎子放下电话,手不停地在额头上揩汗。
  接下来几个人边嗑瓜子边等出码。都没怎么说话,每个人心里都装了一面鼓,咚咚咚地直敲,似乎整个屋都在轻轻震动。
  九点半出码。
  19!
  电话一来,引爆了一屋子夹杂着埋怨和叹息的欢呼——要不是你瞎子太较真,这账今天晚上就全清了。瞎子说,莫人心不足啊,一个电话十几分钟十二万八就变成了六万四,哪里有这么好的孝子贤孙?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后天你们又带个光身子来就是。只有狗伢子暗自欢喜——“最怕有情人”买了五十中了两千。
  码隔天出一次。第三天德顺和瞎子又去了桂嫂家。这次德顺主动备了礼物,也是一条芙蓉王和一对“酒鬼”,只是“黄芙”换成了“蓝芙”,贵了一百四。瞎子要给德顺钱,德顺打架似的推辞。这两天德顺心里像关了一房鸽子,咯咯咯地直乐呵着——他虽然怪老婆买少了点,但小舅子从赚的四万中分了六千“信息费”给他,加起来也算是赚了一万。小舅子都这么讲义气,自己买点烟酒送姚先生也是应该的。瞎子不明就里,说,这个村上也能报销?德顺支支吾吾,这个哪能报销,是我见你瞎子老自己贴钱会裤子都没得穿,我的家底子毕竟比你好些。再说,也不是给别人,给姚先生说明我们干部之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瞎子感觉德顺话里有话,也不盘问挑明,只是皱着满脸褶子笑,笑得德顺心里像腊月天塞了根冰棍。
  姚先生似乎气色不错,但对礼物坚辞不受,说此乃庸俗之举,何况他本来就不抽烟。德顺只好偷偷给了桂嫂。桂嫂说礼可以不送了,老头子的特码你可要告诉我。德顺笑着说,你亲爹的特码要我这个外人来告诉,这真是老木匠跑到邻居家借斧头用。
  姚先生这次解的是“密云不雨”。他说此四字不能看作一个简单成语,而与清代著名学者纪昀纪晓岚有关。某天纪晓岚陪乾隆皇帝夜读,乾隆忽问京城附近有哪些县?纪晓岚不语,挥笔写出一副对联:“密云不雨旱三河,虽玉田亦难丰润;怀柔有道皆遵化,知顺义便是良乡。”联中巧妙嵌入当时京城附近的八个县名,每边四个,于是乎老夫解今晚特码为“44”。   听到德顺的摩托响,桂嫂忙从厨房跑出来,又怕老头子看见,便绕过屋侧的菜园抄近到大路的拐弯处,拦着德顺要特码。德顺说,你爹真不让告诉。桂嫂说,这不是背着他么。德顺说,那也不行。桂嫂说,那条烟我退你,你告诉好不。德顺说,你先拿烟来再说。桂嫂又立马跑回去拿烟。瞎子说,你真要烟啊,还不趁机快走。德顺说,反正天上的月亮一个人是看,百个人也是看,不亏什么。瞎子说你亏欠姚先生。德顺说他们父女一亏一补,两抵了。
  很快,桂嫂吭哧吭哧抓着条烟跑来,德顺接过烟要瞎子帮他拿好,然后才说出特码。桂嫂喜笑颜开。德顺说,你千万不能再告诉别人。桂嫂說,我出大价钱买来的,我会乱说么?德顺觉得哪儿不对劲,心想,这烟本来就是我的好么。
  因一条烟的失而复得,这次德顺更是兴奋难耐,回家一进门就和菊嫂商量买多少。德顺要买五千,菊嫂却只肯买三千,说万一不中,与前天的一万相抵也还能赚三千,好去换部电视机,这部电视机都被你天天看打仗片子给打烂了。德顺说,你这账是请二百五算的?一万块钱用三千来买码,送姚先生的礼物只合七百,也还有六千三啊,怎么还只有三千?菊嫂打出一个歉意的哈哈,还有三千还码账了。德顺脸一垮,牙齿也似乎陡然硬了三分,你个败家婆,背着老子还不晓得干了多少邋遢事。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差点打起来。
  这边瞎子家里也闹成一锅粥,这回不但狗伢子和喜佬提出要多报,其他三个也要多报。瞎子坚持按姚先生交代的来,说姚先生还用孔夫子的一句什么“无度则失,纵欲则败”告诫了我和德顺。狗伢子也不知哪里学来的一句“尽信书不如无书”来反驳瞎子,说书生的话也不能全听。瞎子说,你们硬要多报往别处报去,我这里只能按姚先生交代的,今晚中了,所有账目一笔勾销;没中,旧病还原,还是十二万八,姚先生也没欠你们的。
  这么一说,大伙才自在许多。狗伢子偷偷发微信要“最怕有情人”帮他报五百。那边回复说你来钱我就报。狗伢子心里立即跑进来一条乱窜的狗,半油半水地回复说,你在家里待着,别开灯,我连人带钱一起送来。那边说你不晓得打红包过来啊。狗伢子说红包里只有两百。那边说有两百就打两百。
  仍然是九点半出码。
  瞎子举着电话半天不吭声。
  狗伢子说,没中你也要给个信啊。
  ……出了“7”。


  德顺和瞎子第三次去桂嫂家,想请姚先生无论如何再解一次码,被姚先生差点赶了出来。姚先生说,这码语纯粹是虚言妄语胡言乱语,邪说诬民,昧于大道,溺于流俗,如此世风长久盛行,必将礼崩乐坏,法罔律弛,人心不古,我等也会斯文扫地,想想此等情状,令老夫怆然而涕下也。
  姚先生说归说,不会真哭。桂嫂倒好像真哭过,一脸的眼泪湿巴,见了德顺也不说话,光眼睛横了一下。德顺本来也心情不好,回了句,横我什么,有本事横你爹去。
  德顺和瞎子一路上几乎无话。前两次又说又笑的,德顺老逗瞎子,时而说那一树芙蓉开得几多爱人,时而说那一树橘子个个长得跟西瓜似的,甚至说刚才路边那个姑娘素净得像个影视明星,专挑瞎子的短处说。瞎子也不示弱,说村里好姑娘都被你们村干部糟蹋尽了,哪轮得上我这个“五保户”。瞎子年轻时被人说过一次媒,妹子是八里冲的,也是一个瞎子,两边爹娘还见了面,但最终那个妹子嫁给了一个聋子。妹子爹娘说,两人都瞎,有谷在田里也进不了屋,有米在缸里也进不了肚,这日子会过得黑不见边。此后,再没有媒人进过瞎子家门。
  德顺直到将瞎子送到家,才说了句,这下好了,有坛归坛,无坛归庙,我们各奔前程吧。
  瞎子将手搭在摩托的后座上,你好人做到底,今晚还得招集他们作个了结。
  要了你们了,我和尚剃头尽了法(发)。
  和尚也是人做成的。
  瞎子,你得了吧,村里人都像你,这日子会回到走日本鬼子那时候去,鸡犬之都不得安宁。德顺说着,反头看了看瞎子的手仅仅是搭在摩托上,便一脚油门飙出老远。
  半下午,瞎子接到一个电话,报出的号码陌生,声音是个女的。她说她是大庄家的老婆。
  这个细声细气的女人告诉瞎子,大庄家被抓了,家也被抄了,瞎子欠的四万现在成了她家唯一的“度命钱”了——她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和一个八岁的女儿。瞎子听得出她时不时地哽咽,想都没想说我这就把钱打过来——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钱在哪儿。那边却说,千万别现在打过来,现在查得紧,待风声过后她告知新卡号再打。还有,她不会再坐庄了。
  挂掉电话,瞎子立即打给德顺。
  大庄家被政府抓进去了,这账就成了死账,今晚上你还得来一趟。
  德顺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一口气,说了两个字:我来。
  仲秋了,夜已经不再燥热,空气中飘忽着丝丝带着凉意的水汽,路边的樟叶和桑叶上悄然凝结着一层细细的水珠。远处偶尔响起的一声狗吠,让一只夜行的猫忽然警觉,嗖的一声蹿上瞎子屋旁的一根晒衣篙,再嗖的一声蹿上比夜色更深的青瓦屋顶。
  德顺将变故讲了后,说,那边人也被抓了,瞎子以后也不接单了,四万可以缓一步再给,其余八万八你们看怎么办?
  一片嗑瓜子的声音。他们还能怎么说呢,账都认,钱没有,再表态也是这句话。
  只能分期还。有人说。
  分五年还是十年?月满爹都是吃七十岁饭的人了。德顺替瞎子辩驳。
  要不去贷款。
  贷款还赌债,哪个银行有这么蠢?
  突然,屋顶上嗞嗞响动,然后是猫呼呼的唬声。唬声未歇,一小片青瓦啪的一声掉在财长子的脑壳上。财长子哎哟一声,手摸过去抓住瓦片,脑壳仰成一个面朝天,骂了句,死野猫!
  我有个主意——又是狗伢子最先来主意。
  但这次大家都兴趣不大,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帮月满爹做屋!沙和卵石归我负责拖来,账长子你不是办砖厂么?砖不也有了?
  所有人一脸愕然。昏黄的灯光也似乎瞬间固化成满屋黄油,将除狗伢子外的六张脸冻住。   一阵静默过后,瞎子一个硕大的苦笑将黄油重新溶化,狗伢子你发梦吧?我都是黄土埋颈的人,今天脱鞋上床,明天还不晓得能不能穿上,还做屋?
  财长子脑壳里似乎突然开了一道锁,嘿嘿的笑两声,这是个办法,我钱没有,砖倒是尽量拖,喜佬你崽不是在镇上开塑钢门窗店么?门窗也有了。
  我还是正式拜师做了三年学徒的砌匠呢。喜佬也好像开了窍,将多年未操的手艺又唤得心痒起来。
  那你“秋分种麦正当时”啊,图安也兴奋了,大厦落成了我来办厨。
  狗伢子说,你莫想占便宜,单单办个厨能抵掉多少账?
  图安说,我做屋还剩了一些钢筋瓷片,都可以拿来。
  瞎子竭力要睁开眼睛的样子,整个眼眶的肌肉都在扯动,双手朝空中乱舞,你们还是谈正事吧,别再开瞎子玩笑了。
  一直没发话的德顺语气中也隐含激动,瞎子你还别说,这真是个办法——欠账还钱天经地义,有钱钱打发,无钱物打发,无物话打发。现在他们都愿意用物来抵账,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干部你也跟着起哄,我这把年纪……
  钱反正他们暂时还不上,屋呢,做起来住一天算一天啊,整个双江湾就数你的屋最旧,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三十八年了。瞎子想了一下说。
  都成烂古董了,墙脚也润了,檩子也朽了,哪天下雨要是垮塌把你埋了,我这村干部也难辞其咎啊。
  细竹也开始帮腔,做屋那阵子月满伯伯你可以住到我家里,做事的师傅就在我家里吃,我来做饭。
  瞎子说,细竹你就别凑热闹了,你现在是千金之躯了,哪里能奔三劳四。
  细竹说,网上说怀孕期间要有一定的运动量呢。
  德顺马上接着说,这是没错的,你菊婶生奋军那天还在插田呢,奋军不也考上名牌大学留在上海了么?不扯远了,屋吧,不需要做得太大,五六十个平方,一厨一厕一厅一卧就行。也不要两层三层,有一层就够了,反正预算伴着你的账来,加装修也就七八万块钱到顶。
  瞎子一直摇头,起屋造船星夜不眠……
  不要你操半寸心!德顺站了起来,弹棉花一样挥舞着双手,也不需要像别人承包什么的,平时你为人好,现在也是农闲,只要一声喊,帮忙的会像鸭子下秧田一样一群群来。
  图安笑道,到时你只需一个光人住新屋就是。
  喜佬竖出一根手指,还有,说句巴皮巴肉的话,你瞎子爹这一二十年来没办过任何一件大事,平时都是拿着钱往外随礼的,趁着这次做屋,不也就把人情收回来了?
  狗伢子袖子都勒了起来,没说的了,做!
  德顺说,瞎子你就莫再吞吐了,这是大家再三思之的决定,明天你就住到细竹家去,大家各就其位各负其责,一门心思帮月满爹做屋。散会!
  那一晚,瞎子一整夜脑殼里都在放电影。这栋老屋是他和爹娘一砖一瓦建起来的。砖是三六九寸的土砖,娘担泥,爹掌模,他就提着个包壶送茶水,一天从早到晚可以放七百块砖。瓦也是爹自己烧的,用黏性好的观音土办泥,然后做瓦坯,架一个内空一丈五高五尺的窑,烧窑了三天三夜,他就拿着个蒲扇坐在窑口往里扇风。那时候做屋乡亲邻里都兴送物送工,有送桁条脊条檐条的,有送圆钉马钉的,还有送冬瓜南瓜皮粉挂面黄豆“猫鱼”的。“连三间”的屋,从九月初四开挖地基,九月二十二做砖行墙,十月二十全部完工,花工352个,总工值四百九十二块八,其中光送工就有117个。做屋共花了六百七十八块八,有二百四十块是从亲朋戚友那儿借的。那一年,瞎子一根棍一个袋蹚山蹚水给人家算八字,一个八字两毛钱,一年下来替爹娘还了三十六块钱的账。快四十年了,爹娘一个个死了,这屋也旧了朽了,本以为这辈子哪怕双江河变成洞庭湖他也不会换地了,没想到出了这么个意外,真是不到人进棺材,莫定人家寿和财。
  月满瞎子要做屋的稀奇事塘里砸石头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双江湾。放基立柱那天,村民纷纷涌来,像来参加一个久违的大会。之前,图安已叫他的连襟开着挖掘机三下五除二将老屋推平了,瞎子的东西也都被众人搬到了细竹家。本来瞎子还想留下那张爹娘遗存下来的“鹤鹿双寿”花板床的,有人说新式屋配老式床,那是烂棉袄上罩西装不伦不类。恰好四猴子平时喜欢捣腾点古玩,说可以用一张席梦思换那张床。众人都说瞧瞎子爹这运气,想成仙的时候有人送蟠桃来了。还有的说住新屋睡新床还得讨个嫩新娘。说笑一阵,瞎子听劝,答应了四猴子换床。
  从财长子那儿拖来的三万红砖也齐齐整整码在屋基四周,沙卵石也堆了两大堆,都是狗伢子拖来的。喜佬也请了狗伢子拖塑钢门窗,但迟迟不见动静,直到这边逼急了,才要狗伢子到镇上去拖。狗伢子将货拖来,眉飞色舞说,今天差点就看上了哪吒大战李天王的戏了。众人忙问怎么回事。狗伢子说,喜佬的崽称不管是谁都得现钱买现货,喜佬气急了就说,那我养你这么大你也得出钱,我帮你带崽也得月月出保姆钱。父子俩你来我去大战三百回合,只差没赤膊上阵了。众人笑着说,喜佬年轻时怕老婆,年老了又怕崽,五行啥也不缺,就缺不怕。
  将门框立正立准,贴上两绺写有“上梁欣逢好时日,立柱喜靠众乡亲”的红纸条,放了挂鞭炮,德顺请来的溪桥爹开始喊奠基礼:唯神乘震东方,甲乙呈祥,月满业主,兴建住房,祈神显应,大放神光,驱凶降吉,阀阅无疆,蒙恩沐德,曷感毋忘。
  礼毕,德顺站在大门前,拉高声音发表讲话:双江湾的全体各位同志们,今天月满爹老树发新芽,要起华厦,我们表示最大的祝福和最崇高的敬礼!这次大业,不采取承包之方式,以财长子、狗伢子、图安、喜佬、细竹为主要之责任,本人担任整个之领导工作,其余各位乡亲父老有钱帮钱,有力帮力。吃呢就在细竹家,大锅饭大锅菜,像过去大集体那样,大家共同努力,众手浇开月满爹的幸福花。待乔迁大喜之日,大家都来喝酒呷肉,喝它一个坛响罐响,呷它一个嗝香屁香。


  十月十五是瞎子的乔迁喜日。
  这个日子是瞎子自己挑的,溪桥爹算了也是明堂吉日。其实还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这天也是瞎子六十九岁的生日,按“男进女满”的习俗,这天就是瞎子的七十寿诞之日了。   一个多月来,细竹家路上不断人、灶里不断火,每天人欢马叫的,让瞎子过得暖心暖肺,甚至产生了某种依恋感——除了自己坚持要坐在灶门口放几把柴火当当伙头军外,细竹什么事都不要他做,晚上甚至洗脚水还端到脚前。细竹的肚子渐天隆起,她的声音也越发变得轻柔,将饭端上来,嘴里便照着孩子口吻说,叔爷爷吃饭啦,洗脚水来了。嘴里也叫着叔爷爷洗脚啦,此时瞎子心里便开出一菜园的花,冬瓜花、南瓜花、黄瓜花、茄子花、豆荚花,每一朵花都嘟着一张小嘴儿,亲热地叫着叔爷爷,叔爷爷。
  德顺还分配细竹一个任务,要她记账管账,财长子、狗伢子、喜佬和图安他们送来多少材料,出几趟车,帮多少工,都按时价折算成钱。乡亲们送的工请的工也都要写清楚,请的到时按价给钱,送的记着也是一个人情。昨晚上细竹送洗脚水的时候还说,我的账我算好了,八十块一天的工钱加上饭菜钱,一共是六千七,还差你一千三。瞎子说,快莫算了,真要算,我只怕还得倒找你许多。细竹说,我笔笔都记了的,一包味精都记着,不会错。瞎子说,每天饭来张口的,你把我当皇帝服侍,再要说你欠我钱,我就赖在你家不走了。细竹扶着肚子笑,不走就不走呗,反正铁坨家爹娘都不在了,家里正缺一个老的。瞎子也笑着说,你倒是嘴快,铁坨回来看不揪你耳朵。细竹说,他这么久不回来,我还要他跪搓衣板呢。
  喜宴共办了三十八桌。附近几个屋场几乎每家都有人来,连姚先生听说了,也打发桂嫂送来一副他亲自作亲自写的对联。德顺边贴对联边念给瞎子听,说,姚先生水平就是高,对联里还安嵌了瞎子的名字,他德顺也有一个字在里面。宴席当然是图安办的,都说现在办席洋不洋土不土的都吃腻了,不如来个正宗的土八道。菜一上桌,果然是正宗土八道:八宝松肉坨、白切肉、鸡汤煨笋、肉泥茴皮粉、腌菜扣肥肉、猪肝云耳汤、香辣豆豉鱼、虎皮扣肉、时令青菜。整个双江湾都蒸腾着一股酒香,像盛夏突然而至的暴雨带来的泥腥味那样漫山遍野。酒席上所有人脸上都袒露着笑意和醉意,像那个饿肚子年代正过着一个丰饶富足的大年三十。德顺特意将瞎子那几个“賬主子”拢在一桌,说是今天既是瞎子办喜事,也是你们办喜事,一定要喝个痛快。其实那几个早就商量好了,德顺经常牛逼烘烘说,村里乡里县里早已将他的酒量练成了一个无底洞,这次一定要联合起来探探他的底。一个寻锅补,一帮要补锅,于是一上桌就“三结义、四季财”的喝开了。
  席散后,管礼簿的细竹告诉瞎子,礼钱竟收了四万六。这个数字吓了瞎子一跳,手脚都伸不直了。细竹说,都说你这么多年没办过事,这次都往重里送。细竹还说,本来德顺交代饭后要召集“账主子”开会算账的,现在他们个个喝得六亲不认三四不分,只好明天再说了。瞎子笑着说,我要不瞎,也会跟他们大干一场。又交代细竹,这账别算太死,该我倒出的我一分不少,他们还欠我几百千把的,一概抹掉。细竹说,到时还是听德顺叔的吧。瞎子说,这次听我的。瞎子又忽然记起一件事——忙要细竹从礼钱中拿出两万,给大庄家老婆汇过去。前两天大庄家的老婆打电话来说,现在她急要钱用,但两万就够了,剩下两万以后再打。当时瞎子要细竹记了她的新账号,说是办客这天拢了钱后就汇给她。瞎子以前汇钱都是要细竹从电脑上汇过去的。
  夜深了,所有的人都已散去。
  瞎子却无法入睡——新鲜的气味和突然的空阒让他一时无法适应。他悄悄打开大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而他感觉是满天的月光向他扑来。他抬头望天,朝着月亮的方向,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嘴里喃喃自语,爹、娘,月满今天七十岁,月满今天住新屋。他顿时感到两个眼窝微微发热,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伫立良久,瞎子转过身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门框上的对联,像抚摸即将出世的侄孙子的脸蛋。对联的十个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将双手举起,像举起一双明亮的眼睛,从右至左,由上至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每“看”一个字,嘴里就念出它的读音来:
  明月一轮满,
  德门四邻和。
  作者简介
  潘绍东,男,湖南汨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见《北京文学》《天涯》《芙蓉》《清明》《长江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等刊,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曾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湖南省第五届毛泽东文学奖。
  (标题书法:常金海)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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