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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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建设十九岁,抽到县里搞亦工亦农,被看中去驻队。他驻了几个月队,春雁从公社中学毕业了。有一天,工作队在春雁家开会,春雁父亲是三队的财经队长。突然家里多了一些人,春雁见人羞涩地笑,一歪头一扭身,实在惹人怜。春雁父亲就说:“这是我闺女,毕业回乡了。”
  工作队的雷队长是个麻子,四十多岁,长期搞农村工作,在县里是农委的副主任,看着春雁,嘴都闭不拢了,对财经队长老柳说:“柳队长,你真有福气啊,姑娘都成人啦。”
  不久后的一天,雷队长让古建设去通知春雁,要她来工作队。从三队叫到大队部,春雁戴着一顶草帽,裤腿还是卷起的,白得像藕。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结伴,古建设是第一次,也没有什么经验,就问了她在学校的事情。
  到了大队,在座的有丁书记。雷队长要春雁坐,春雁左手勾右手站着,不肯坐。雷队长说:“高中生呀,要大方。春雁,我们跟大队支部研究,决定你任大队团支书,怎么样,有什么想法?”
  春雁就笑起来,好半天才有点害羞地说出了几个字:“我干不好。”
  “学中干,干中学嘛。”丁书记说。雷队长麻脸红彤彤的,像喝了酒一样,说:“春雁,丫头呀,当了干部,更要大方,要把青年人团结起来,组织他们赛诗,搞文艺节目,推动村里的学大寨运动,领导相信你能抓好!”
  春雁还是谦虚地说:“我实在干不好。”雷队长说:“还有我们哩,有丁书记,都协助你干嘛。”
  当上团支书的春雁,才从学校回来一个星期。
  古建设想的是,他哪天在野猫湖边的水田里插秧或者割谷时,他的同学从远远的田埂上跑来,举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最好是他在中学心仪的女同学,喊着他的名字,来告诉他,他被大学录取了,然后他就洗脚上岸,与这个工作队和乡村告别了。这种幼稚的幻想是他的希望,在当时,他真的以为会实现的。
  古建设就驻三队,就是春雁家的那个生产队。全队为了搞原田化,将所有村民搬到了干渠两边。干渠上有木桥相连。
  古建设本来是在水利局搞堤防的白蚁防治,每天挖白蚁窝,但水利局见他能写会画,就抽调他在局里搞宣传,又碰上县里抽人下乡驻队,就派他下乡了。问题是,古建设还是个知青,农村户口,没有正式招工,是个“背米袋子”的临时工,叫亦工亦农。
  雷队长让古建设配合春雁把大队的宣传队搞起来,参加全公社汇演,争取拿个名次,为大队争光。
  民兵连长九高是春雁的同学,初中没毕业就回家参加生产了,党员,家境又好,被母亲带着到春雁家去过两次,当然是节日,也拿了礼品。春雁父母好像认了这个未来的女婿。大家都说春雁要嫁,必是九高无疑。
  民兵连长九高,很瘦,形象举止就像个女孩,没有民兵连长的气派。宣传队排练在大队队屋,九高四处借夜壶,灌了柴油当灯。九高文化不高,也没有唱歌跳舞的兴趣,就是搞后勤,看春雁教大队的女孩子们排练节目,一招一式地教。春雁身段真好,长相也好。九高每晚排练都来,其实就是来看准未婚妻春雁的。但春雁好像有点懵懵懂懂,没有这方面的心思,既不对九高热情,也不对九高冷淡,就像一起工作的同事一样。一个团支书,一个民兵连长,都是前途无量的,至少在大队里,都是作接班人培养的,堪称金童玉女。果然,不到两个月,雷队长就让春雁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古建设与春雁当导演,春雁也作为领舞上场。男孩子们演的是《四个老头逛新城》,表现丰收之后的喜悦;女孩子们演的是《公社好风光》。都是小歌舞,古建设创作的。
  有个胖姑娘腊梅怯场,她也是春雁的发小,但只读了个小学。因为她总是与大家不协调,古建设和九高就在一旁用巴掌打拍子,打着打着腊梅就溜出来了,捧着脸连连说:“好丑,好丑啊。”
  怎么劝也不肯再进场,又没有女孩子愿意来演。九高动用了两个民兵,采用强制手段将腊梅架回屋里,由春雁示范,一遍又一遍。古建设对春雁的迷恋就是示范时产生的。这女孩真的有一身的文艺细胞,跳得好。跳热了,脱了外衣,身段就显出来了,有发育完整的胸、臀部,脚也不大不小,虽是布鞋,穿着也那么好看。脸上白里透红,额上有汗,手一甩,头发一扬,光洁的额头就像玉石一样,额上和鬓旁的细茸短发用发夹夹着,脸显得是个娃娃,像是他的小妹妹,就有想去亲一口的欲望。古建设心思开了小差,拿着节目稿子呆傻在一边,心想她根本不是乡下的女孩,比他小镇上的所有同学都漂亮。
  在排练的那些日子,古建设也经常借故到春雁家去,修改节目是最好的借口。春雁呢,也会到古建设住的地方来。都在一条河渠边,相隔就十几户人家,两个人挨着头凑在煤油灯下边哼边修改词儿和音乐。有时候,春雁从家里抓几把炒花生来,两人放下曲谱,就边聊天边吃花生,满屋有余香。古建设谈起学校的趣事,都是乡镇中学,都是在学校搭伙睡上下铺,都是一样的课本。小古出生在小鎮上,父亲是有单位的,在税务所收税,母亲是家庭妇女;小古家比春雁家兄弟姐妹还多,只不过春雁是老大,古建设是老幺。春雁问他找没找女朋友,古建设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他高中时在全班年龄最小。
  古建设经常到春雁家去,春雁的娘也很喜欢古建设,看着春雁与古建设在一起,她就让春雁的两个妹妹出来带上房门,让他们去说话。
  春雁娘见古建设来,总是留他吃饭,不是腊肉就是鸡。鸡端上桌来,连连往古建设碗里夹,问长问短。还要古建设换洗的衣裳、被子,都拿来她洗。春雁娘说:“小古,跟你爸爸说,给我们春雁在你们镇上找个临时工,行不行啊?”又说:“春雁是我最心疼的闺女,以后要转个城镇户口就好了,在这野猫湖没啥出息,水田乡,农活太累,一年四季栽秧割谷,春雁受不了,这几个月都累得起不了床。”
  小古说:“只怕丁书记不放她走。”春雁娘说:“团支书顶个屁用啊,看穿了不值半文钱,不如到小学代个课,农活我丫头受不了,唉……”
  全公社的汇演,竟然拿了个第二名,公社有二十个大队参赛。节目还拿了一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还有一个创作奖,一个个人表演奖。个人表演奖是春雁,她演的是表演唱《野猫湖上闹春耕》,创作奖是奖给古建设的。大队领导和工作队非常高兴,在大队渔场请了所有参加演出的人吃鱼,搞表彰大会,一大锅鳜鱼煮萝卜,还喝了酒,这在仓道大队是破天荒的。古建设和九高都喝得一塌糊涂。   演出完了,宣传队就散了。可古建设的心突然很空落,跟农民一起在水田里干活时,他总是盼望有一个高中女同学扬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他这里,每天望穿秋水。
  古建设想复习下课本,比如背诵英语单词,没有心思,拿上书春雁的影子就出现了,他忍不住还是往春雁家跑。他住的那户人家,房东是个老实人,篾匠,编筲箕编渔篓,房东的老婆有手抖病,弄饭吃常把开水烫到自己,每天在厨房忙,不忙也在厨房坐,有个儿子在外地教书。跟篾匠没有话说,生活寂寞无聊,无家可回,没电影可看,晚上守着油灯抽闷烟。他去了春雁家,跟春雁说说话,就是最好的享受和消磨时间的办法。
  春雁的爹在队里太忙,经常不在家,春雁的娘巴不得古建设与春雁在一起。古建设是县委工作队队员,水利局干部,比女儿大一岁,白白净净,说话脸红的那种,春雁娘很放心。房门开着,也不会干出格的事。
  有一天,春雁问古建设穿多大的鞋?小古很敏感,心想该不是给我做鞋吧?送鞋就是有了那个心思。他还是说了。
  过几天,歇晌时,春雁跟腊梅几个女孩子一起绣着鞋垫儿。腊梅是老师,她手巧,挑花绣朵很在行。可腊梅看到春雁绣的鞋垫很大,就问:“给哪个绣的?你爹?九高?”
  春雁笑嘻嘻地说:“我自己呀。”
  腊梅说:“鬼扯,你哪来的这一双大脚!九高的也没这么大……是给小古绣的!”
  春雁说不是不是,脸先红了。腊梅心里很高兴,她想追九高,你春雁外嫁,九高就是我的了,胖女孩总是这么想的。他们还是亲戚,想两家亲上加亲,口里就说:“春雁,你命好呀。”
  春雁要她莫嚼舌根,就是跟她学绣花,好玩的。
  将鞋垫给古建设的那天,是一月十一日。古建设和一些社员在生产队禾场上打营养土。春雁就把他叫到牛棚那边,塞给了他一双绣花鞋垫,绣得大红大绿,有花朵,有鸟。他揣上这双鞋垫,心中有暖流,也有寒流,但失落的预感十分强烈。
  春雁送鞋垫的事让腊梅说了出去,这话传到了九高耳里。有一天九高要划船到公社买谷种,让春雁陪他去,春雁不从。春雁明明也是要到公社领学习资料的,春雁不仅不去,还没好声相。九高就直截了当地说:“古建设约你去,你去不去?”春雁说:“你提他干啥?”九高说:“你与古建设的事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事我管不了,但工作队没几天就走的,是不是玩弄你啊?你当心点。”
  春雁气得脸发白了,大声说:“你好无聊,九高!”春雁看着瘦弱的九高上船,匆匆地跑了。在剅闸那儿见到古建设,对他说:“晚上我找你有点事儿,在队屋禾场那里。”
  古建设见春雁气鼓鼓地走了,也没弄明白出了什么事。到了晚上,古建设故意绕了几条道,才来到空无一人的禾场,小声咳嗽着,这时有电筒光亮了,春雁从草垛后头走出来 ,摁熄了电筒。古建设在黑暗中说:“你也不怕啊,这么黑。”
  春雁说:“怕鬼吧?我不怕鬼。明天我去公社领学习资料,你能跟我一起去吗?我还要去我同学那儿,她写信来了。”古建设说:“明天下午工作队要开会,恐怕不能……你约我出来就这事吗?”春雁拔腿要走,说:“算了,算了。”竟然哭了起来。
  古建设暗想,这女孩性格有点硬,任性,父母惯肆了她。只好说:“去吧去吧。”他有些期待,晚上出来时还刷了牙,可能有鼓起勇气吻她的好事,但春雁已经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黑暗的禾场上站着,与黑魆魆的草垛站在一起。乡村真的好荒凉,特别到了晚上。野猫湖的湖水在远远的地方扑打,发出瘆人的浪涛声。
  “我去,好吧!”他大喊。
  第二天早晨起了个大早,在春雁门口等到她出门。到公社办完事,理了发,春雁就把古建设带到她同学家。同学在街道的一个小藤编厂做事,叫马小兰。见到马小兰,春雁就介绍说这是我们大队县委工作队的小古,县水利局的。等于是将古建设给她同学看的。马小兰心里明白,就在家里给他们做饭吃。
  古建设想,在镇上吃了饭,回去就晚了。古建设拦住做饭的马小兰说饭就不吃了,我们回去吧。但马小兰不干,春雁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做了不少菜,还买了酒。古建设不喝酒,只想把一碗饭送进肚里赶快回去。吃饭时春雁故意不停地给古建设夹菜,都是做给马小兰看的,意思很明白,古建设是春雁男朋友。古建设只得装着憨傻傻的不知道,公事公办的样子,不是来玩的,就是在镇上理发的,两个人同行而已。
  看到马小兰的宽脸和短身材,春雁的美也就衬托出来了。马小兰很聪明,在古建设面前不停地夸春雁在学校是校花,演铁梅和常宝的,标致可爱,老师喜欢,同学追求。这样一顿饭吃到下午两三点,再回去,夕阳西下,百鸟归林。
  古建设一想到麻脸雷队长平时那张冷漠阴暗的脸就有点后怕,心里发虚。可春雁的目的达到了,显得很开心,在湖堤上见没人就挽着古建设的臂,过一个树林的时候,春雁说走累了,要坐坐,古建设只好坐下来。四野无人,薄烟浮升,古建设见春雁真的很疲倦,就揽着春雁的腰,春雁就倒在古建设怀里了。古建设嗅着春雁的头发,春雁的头发有一些是白的,他早发现了。春雁说:“我的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啊?”古建设说:“你这是少年白,在学校读书营养没跟上。”春雁说:“没跟上我咋长这么高?比镇上的马小兰她们不会矮嘛,也不瘦啊。”
  果真不瘦,古建设的手就移到了春雁胸前,但他不敢动,手在发抖,说:“白头发等我回单位去给你开药治,反正是公费医疗。”
  春雁枕着他的腿仰着头看他,古建设就俯下头亲了她的脸和嘴。两张嘴贴一起就分不开了,也不管什么开会的事儿。亲了好一会儿,听到田埂上的牛叫才分开,天已经黑了。
  古建设回到房东家里,房东果然说,工作队来找过他,没找着他的人。房东告诉他们他到公社剃头去了。
  少不了一顿批评是肯定的,但在人生里,古建设走出了第一步,接触到了女性的身体,亲吻了女性。这滋味在心里飞扬回旋,要好好品尝回味。手上还有那种撫摸女性胸脯的奇异感觉,虽然是隔着衣裳。他心想,要是往里面摸,她也不会反对。可人生第一次,这样的胆子就不错了,这真是开天辟地,太幸福了。以前老抱怨领导将他安排到这血吸虫湖区来驻队,等于流放,可哪知发生了这样幸福的事,春雁真是上天派来安慰他的尤物啊。一整夜古建设都在甜水里荡漾,手没洗,口没漱,睡在床上精神亢奋。水中鸭子游,天上喜鹊飞,湖里白帆飘,全是美景泡着。   有一天傍晚,春雁突然找到古建设,把他拉到屋后的菜园边,神色惊慌痛苦。古建设问她有什么事,她哭起来,说:“你们雷队长是个流氓。他打我的主意。”古建设问是什么情况,春雁说:“雷麻子让我去谈事,我以为是工作上的事。他在大队的工作队办公室里,问了几句工作上的话,就把我抱住要亲我摸我,我就拼命挣扎不让,他后来住手了,说是好玩的, 要我不当真,不要说出去。那个烂雷麻子去死!去死!哇……”
  春雁哭得凶,古建设就抱住她安慰她,问给她父母讲了没有。她说没有,还没有回家。古建设抱着她也没主意,她得罪了那个雷队长可有她好的。
  古建设怕她跟她父母亲说了,她父亲会把事闹大,事情就复杂了。古建设给她说:“暂时不要告诉你家里人,他遇到了你的反抗拒绝,不会再敢的。但你入党的事就会搁下。推荐上大学,如果他还在这儿,你有点险。尽量跟丁书记把关系搞好。”她说:“丁书记不是完全听雷麻子的吗?是雷扶他起来的,对雷麻子言听计从,就是个跟屁虫。”
  他们在那儿商议,找不出一点办法。古建设只是说,驻队的队长一年一换,他滚蛋了就好了。
  古建设想,原来雷麻子盯着我,是他在打春雁的主意,这麻子太恶心,太坏,老浑蛋,渣子。
  哪知,更坏的在后头。过了一段时间,春雁当财经队长的父亲,被大队和工作队查了。春雁父亲当了十多年财经队长,查的是他有一笔队里卖的菜籽没上账,有二十多块钱。因此,春雁父亲的财经队长被扒了,还受到了留党察看的处分。就算你认为是打击报复,说他曾对春雁有流氓行为,但他先出了手,你再说他你就是诬陷栽赃,你再怎么也是哑巴吃黄连。
  有一个受到党内处分的父亲,也就终结了春雁的前途。虽然春雁的团支书没有撸掉,读书、入党、提干,基本就黄了,团支部的活动有时让副书记干,把春雁给冷冻起来。
  古建设总觉得,春雁家庭的变故,是与他有关的,但他说不出口。他也没做什么,仅仅是两个同龄人的正常交往,就是睡了觉,与他雷麻子有什么关系呢?那一把年纪了,还麻,什么东西啊!
  好在,恶人自有报应。雷队长突然不见了,听说是回县城办学习班去了,他跟八队的妇女队长大白天睡觉,被妇女队长的丈夫逮了个正着,揍了一顿。这是让古建设和春雁高兴的事儿。
  工作队突然要撤了,古建设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离开这里,规划自己的未来,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当工作队员太辛苦了,天天一身泥,一身汗,都是白忙活的。
  收拾东西时,春雁来说她娘要请他吃个饭。一去,她娘杀了一只鸡,专为古建设送行。春雁的两个妹妹不让上桌,春雁父亲也没在家,就古建设与春雁母女一起吃。春雁娘自己不吃,全让古建设吃。春雁娘一个劲儿往古建设碗里夹鸡肉,说:“小古呀,你还为春雁的白头发买了这么多药,我们春雁好感谢你。你这娃子待人太好了,这一走,不知几时再到仓道来,山高路远的。”
  古建设说:“也没那么难吧,有车,车一搭,就来了。再说我骑自行车也就三四个小时,很快的。”
  春雁娘叹着气,看看坐在古建设身旁闷声不响的春雁,又说:“小古,拜托你了呀,我们春雁,托你爸给她找个临时工作,我们都很感谢了。如果你有同事,给我们春雁说个婆家,让她离开野猫湖,那就太好了,在这里,有人害她爹,让她抬不起头来……”
  春雁不让她娘说,说您啰唆个什么呀,让不让人吃饭了,我有什么抬不起头来的,野猫湖的人就不是人?
  古建设就笑,说:“伯妈你不要担心,现在时局有变,我的同学给我来信说,肯定是往好的方面变,我们都是有希望的,读了这么多书不会白读,国家肯定会用我们,有我们的用武之地。春雁又漂亮又聪明,一定会有出息,这事不要您吩咐,我会放在心里。”
  “要常走动啊。”春雁娘说。
  就像攀了个亲戚,古建设感到春雁娘的好,就是丈母娘对女婿的样子,吃着吃着,古建设都想哭,但他忍住了,没让泪掉下来。
  吃完了饭,春雁娘要春雁送送古建设。走到禾场,天色已暗,两人坐在干枯的谷草里。古建设握着她的手说:“回去后我会写信给你的,也会找时间来看你。我希望你不要消沉,书要捡起来,特别是数理化,包括英语,都不能丢,如果有恢复高考的一天咧?”
  不知怎么,春雁在古建设怀里又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古建设的心里也不是滋味。这村子的夜晚很荒寂,像是这地方没有人一样。古建设就把手放进春雁里面抚拍她的背,两人抱着亲时,古建设就吃了她的奶。后来,他看到一个小说说,吃了女人的奶,走遍天下忘不了她,就觉得这真是锥心的肺腑之言。而且是第一次与女人的乳房接触,那种手上的感觉和嘴里的触觉说不清楚,却一辈子无法释怀。
  拖拉机把工作队全部拉走了。送行的人很多,春雁没来。古建设交代春雁不要来,古建设说分别场面心里受不住。其实古建设是在为自己的前途着想。
  春雁站在远远的树丛中,看拖拉机开动。古建设走了,坐在行李上,他也想最后看到春雁,但没有看到,他的心里突然一阵如释重负。
  回去他果真给春雁写了一封信。春雁接到古建设的信,拿到房里看。称呼是“雁”。但内容很简单克制,语言有点干瘪瘪的,说是他去了下放的队里一趟,都说知青要全部返城。他招工是有望了,只是单位好坏问题。但水利局如果转正,肯定比招工好,他现在在局里搞宣传工作,如果招工的话,按他这样的情况,没有任何后台,就是个集体单位,不可能进国营单位和政府机关。在水利局搞了十年亦工亦农的也有的没有转正,还是个“背米袋子”的临时工,他想靠转正成为政府机关人,也不现实。他用了两个词:瞻念前途,不寒而栗。
  春雁回信說,你前途远大,你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这世上太不公平,为什么要把人分成几等呢?
  古建设再回信安慰她,并邀请她到县城玩。春雁就告诉她娘和父亲,娘说可以去看看,但得找个人陪着。春雁就约了马小兰,问她去不去县城玩一趟?马小兰没去过县城,就答应了。于是两个没去过县城的乡下姑娘就坐车去了县城。   这是四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出现在古建设面前的春雁,还有个同学马小兰。春雁挽着个竹篮子,篮子里是几十个鸡蛋和一只活鸡。
  活鸡咋办咧?住在集体宿舍里,两人住的,碗才一个,吃食堂。好在旁边有一对结婚的同事,有灶有刀,杀鸡剁鸡,先炒,再炖,炖了一大锅,还煮了些鸡蛋。三个人在院子里吃了一顿鸡肉。吃是吃了,古建设有点抱怨春雁不该拿鸡来,好麻烦。乡下来的女孩在县城总是让人感觉不适应。在野猫湖乡下,他咋觉得春雁那么漂亮,漂亮得像天仙呢?而现在一看,春雁就是个乡下女孩。他未必就找个乡下人结婚?这不可。
  晚上给古建设洗衣服,到单位大院后头花圃旁的自来水管前,见没有人,古建设放下水桶就抱着春雁亲。春雁说:“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的,我不该来?”
  古建设说:“没说你不该来,你把马小兰带来干啥,人家不上班?”春雁说:“我怕找不到路,多个人安全些,我又没来过县城,觉得县城是外国哩。”古建设说:“怕我吃了你?”春雁说:“不是的,真不是的。”
  当时古建设对春雁有些冷淡,甚至不好向单位的人介绍,只说是他驻队地方的团支书,她们出差来的。再者,中间横了个马小兰,让他跟春雁讲话也不方便。玩了一天,看了一场电影,第三天他就给她们买了车票让她们回去了。没有挽留,说要上堤去采访一个白蚁防治工,不能陪她们,这样等于就是下逐客令了。
  两个女孩在车上很闷,春雁什么也不想说,心里怅怅的。在公社下了车,走回仓道村,暮鸦乱叫,春雁手里挽着个空篮子,想起古建设的不冷不热,走着走着,突然哭出声来。
  走到村口,擦干了泪,闲若无事地踏进家门。春雁娘正在喂鸡,见春雁回来了,忙给她拂肩上的尘,两个妹妹以为姐姐带回了什么酥食点心,瞧瞧姐姐放下的空篮子,好失望。她娘问:“小古怎么样,还好吧?”春雁说:“还好。”她娘又问:“你跟小古谈了什么?他没带你去他家吗?”春雁不耐烦地说:“他家在好远的小镇,我是去县城。带着个马小兰能去哪儿?您的主意呀!”
  话中有话,春雁娘听出了女儿的心情不畅,带了个女友一同去,是有点不方便,怪只怪自己出的馊主意,怕女儿没见过世面路上受骗。
  到了深秋,红薯挖了,留一部分进窖,储着自己吃,其余的就卖掉。腊梅就邀春雁结伴,一人挑了一匾篮红薯去镇上卖。春雁不好意思,怕镇上的同学看见,躲在人背后,让腊梅一个人掌秤。中午卖完了,两人说去照张相吧,就挑着空匾篮上照相馆。两人照了张合影,又各自照了张单的。
  过了几天,照片请人带回来了。在村头,一群女孩都抢着看她们的照片。有的说,腊梅好富态,就是脸板着,笑就好了。有的说,春雁好洋气。腊梅说:“还敢笑,灯一打,眼睛都睁不开,心跳得紧呢,像打鼓,还敢笑!还是春雁会照,照得就像电影演员。”并悄悄问她:“准备送给哪个呀,小古还是九高?”
  春雁不高兴了,说:“哪个小古,哪个九高?”腊梅说:“你上次不是到县城去了一趟吗?是小古请你去的,队里都晓得。”春雁说:“我是到县里看白头发的,跟我同学马小兰一起去的好不好。”腊梅说:“那就是送九高啰。”春雁低声对腊梅说:“腊梅,你喜欢九高,我知道。反正我五年之内不会嫁。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请为我保密,我有个同学在部队上当兵,你明白了吧,你放心了吧。”腊梅指着她的鼻子说:“春雁,军婚啊,你沉得住气,以后随军呀。春雁你嘴好紧,好了好了,我不会跟人说的。”
  晚上,春雁在房里拿着自己的照片端详,这个照片上的人真的有幾分电影演员的派。眼睛大,嘴巴小,鼻子正,瓜子脸,胸脯不大不小。嘴被古建设吻过,胸被他摸过吃过。古建设还喜欢咬她的舌头,她也咬他……想到这些,春雁就觉得浑身发热。顾不了那些,摊开信纸,给古建设写了一封长信,把她的思念,一古脑儿泻在信上,她说她爱他,爱得神思恍惚,吃不下饭,想起过去在一起的日子,总是甜蜜、思念和伤心掺杂在一起,忍不住流泪。这封信一直写到鸡叫三遍。她夹了一张照片,赶快找饭粒把信封上。第二天一早,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跑到大队部的邮筒那儿,毅然投了进去,管他冷热、嫌弃还是回心转意,总得把话说出来,这样不死不活太折磨人了。
  她投出了信,心情反倒轻松了。可是等啊等,等到树叶落尽了,等到下雪冻凌,还没有收到回信。一想,后悔了,心太急,人家怎么回答?一个女孩子,怎么先表白呢?让人家看不起,认为轻浮,语文成绩又一般,在能写会画的古建设面前,肯定班门弄斧用词不当让他笑话了,轻贱了。何况你是个乡下姑娘,回乡知青,就是个农民,父亲还受处分了,在他的眼里我该有多贱啊?活该活该!柳春雁,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恨不得投河死了算了。
  转眼到了春节,打糍粑的那天晚上,正在生病的春雁爹说:“打糍粑的劳力活我一个人干不了,能不能把九高叫来帮个忙?”在灶膛前填火的春雁听到了,黄蜂螫了一样跳起来说:“不要不要,我不能帮您打吗?”
  打糍粑就是在碓窝里用木棍杵蒸熟了的糯米,要很大的劲儿,是男人干的活。家里三个女儿,不是干这个的料,杵不烂,糍粑就不好吃。春雁坚称不要九高来,父母也没办法。娘对她说:“春雁,不要九高来,你究竟是咋想的?小古答应没有,有没有个准信让父母踏实?”春雁吼:“我的事不要你们管!”
  春雁拼了命杵碓窝,糍粑还是杵好了,没有男人一样办得成事。只是,干完,双臂酸痛了好久,一夜不能睡。
  可打完糍粑的晚上,娘还在嘀咕说,九高人不错,以后是大队书记的料,人又老实,咱们出生农村,就认这个命,认了命,是福气。但春雁爹说:“春雁还是个孩子,不急不急,是她的事,她长大了,她自己作主。没有命不命的,乡下人又不少吃少穿,别羡慕别人。”
  可春雁娘说:“我们春雁长得这么标致,就是托生错了,你到公社街上走一圈,有几个长得跟我们春雁这样灵醒的丫头?凭什么当营业员读书教书的事就轮不到她……”
  到了正月初二,春雁还在睡懒觉,就听见有来客的声音,往堂屋里一看,竟然是九高和他娘来家里拜年了。春雁娘很热情,赶快喊春雁起来,还要春雁的两个妹妹叫“九高哥”。桌上摆了酥食点心,泡了茶。   春雁磨磨蹭蹭起床,看到九高已经在院子里帮她家劈柴了。春雁与九高娘打了招呼,就到厨房帮厨。一会儿饭熟了,春雁爹叫九高吃饭,春雁娘见九高脸上劈出了汗水,就对春雁说:“还不给九高打盆水洗脸!”春雁打了一盆水放到台阶上就走开了。两家人吃饭喝酒,九高也不会喝酒,喝了几口脸就红得像猴屁股,连连说不斟了不斟了,可春雁故意要用大杯给九高斟。春雁爹说:“当民兵连长不喝酒,打起仗来哪能冲锋陷阵?”好歹被逼不过喝了几杯。春雁娘看九高站立不稳要摔倒的样子就说算了算了,不能喝就不喝,对春雁说:“放下酒,九高不能喝了。”又对九高娘说:“我们春雁不懂事,翻过年来就十九进二十啦。”九高娘说:“属鸡的?”春雁娘说:“对呀对呀。九高属什么的?”九高说:“属猴的。”九高娘说:“都不小啦,旧社会像他们这么大,儿女都成行了。”春雁娘说:“早栽秧,早收谷,早养儿子早享福,走遍天下都是这个理。”九高娘说:“是呀是呀。”两个娘演双簧一样的,见春雁放下筷子下桌了往外走,九高娘说:“春雁不吃啦?”春雁说:“您们慢吃,我吃饱了。”
  桌上的话就冷了。春雁娘忙赔礼说:“我们家春雁从小娇惯坏了,嫂子,您别往心里去呀!”九高娘说:“没事没事,春雁我看着她长大的,前几年还只这么高,一蹿就像苞谷这么高了。女娃儿是娇气些,我喜欢,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又对手足无措的九高说:“九高不能喝了,快去陪陪春雁,跟她说说话,这娃子,呆木头一块,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呀!”
  九高这才起身出去。春雁娘摇着头,说:“娃儿们大了,跟他们操不完的心。”九高娘说:“做大人的为儿女,还前世的债啊。”春雁爹说:“你们也别讲太多了,年轻人不想听的。”
  春雁往干渠沿上走,风还很冷,田野肃黄。她性子一来,什么都不顾。她的这个变化也没多久,过去其实是很顺从父母的,不会当面让人难堪,但现在她突然变了,变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她跑出来,只有一个强烈的想法:一个大男人,一个民兵连长,过年还让他娘带着,真好意思!这样的男人她绝对瞧不起。
  九高满身酒气歪歪倒倒从后面跑来喊她,她也没停下来,还越走越快。专走小田埂,看九高摔下田去。果然,九高摔倒了。再爬起来,再喊,再追。春雁觉着做过头了,就站在原地看后头的九高说:“你不是在喝酒吗?”九高喘着气说:“喝、喝不下了,过了量。你跑出来干什么?我又没说什么,全是他们嚼舌根,大人们的话,旧脑筋,你也生气?”
  春雁盯着九高的红脸看,有些可怜,说:“我没有生气呀。九高,你现在清不清醒?”九高说:“清醒。”春雁说:“那我有话就要说了,九高,我知道你的心事,但我直言一句,我不可能跟你谈朋友。”
  九高一把死死抓住春雁的手,说:“怎么不可能?未必我会喜欢别人吗?”春雁抽出手说:“但我会喜欢别人,我有个同学在部队当兵……”九高马上打断说:“你别哄我了,腊梅都告诉我了。我调查过,根本没这回事,你是诓腊梅的。你只有一个同学在内蒙古当兵,是榨油湾的,人家在村里早定了亲。”
  春雁见戳穿了,就说:“腊梅比我强,她那么喜欢你,皮肤又好,白白胖胖,哪个男人不喜欢这类型的?你们还是亲戚,以后亲上加亲……”
  九高说:“不不,腊梅是送照片给我了,我退给她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心里清楚我只喜欢哪个。”春雁说:“我真的有男朋友。”九高说:“古建设?他是在这里骗吃骗喝的,一走就没影了。我也去调查了,他早就谈了女朋友,是他们水利局一个科长的姑娘。你就死了这个心吧,你好单纯,我早就想告诉你,你快快丢掉幻想。我说了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顶!”
  春雁傻了,春雁的耳朵嗡嗡直响,头脑发涨,她扯下脖子上的红纱巾,揪成一团,拔腿就跑。
  春开地暖,桃红柳绿。在春耕犁耙水響的辛苦季节到来之前,人比较闲散,沤肥施肥,清理沟垄。大队丁书记为了活跃群众文化生活,接了个乡剧团到仓道来演出,让团支书春雁接待。
  这时节,“四人帮”倒台,《洪湖赤卫队》《梁山伯与祝英台》都可以演了,乡剧团也活跃起来。乡剧团的衣箱简单,布景和道具也十分陈旧。春雁领人搭戏台,选剧目。乡剧团是唱楚剧的,选了《汾河湾》《双下山》和《秦雪梅吊孝》。在用芦席隔出来的化妆室里,春雁看着那些演员涂脂抹粉,穿古戏服装,觉得新鲜有趣。这时,乡剧团的孙团长就拿起一套花旦的戏服要春雁穿上试试。孙团长是个干巴巴的中年人,头发往后梳,油光水滑,牙齿却是黑的。他让春雁穿一下过过瘾。
  春雁果真就穿上了,还学着戏里的样子做了几个动作,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还真像那么回事,在场的演员都鼓起掌来。孙团长夸奖道:“扮相俊美,好清爽!好清爽!你是不是演过戏啊?”春雁就说她在学校演过样板戏,常宝、铁梅、阿庆嫂都演过。
  “怪不得,怪不得!”孙团长说,“你唱一段我们大伙儿听听,欣赏欣赏。”
  春雁就说都忘了,想了想,就清了嗓子,唱了一段阿庆嫂的《智斗》。哇,真是好嗓子,字正腔圆,大家都夸奖唱得好,有专业水平。孙团长说:“这嗓子天生是唱戏曲的,扮相俊美,又打远又响堂,不要扩音设备。”就开玩笑地对她说:“春雁书记,想不想到我们剧团唱?我们剧团就差个当家花旦。”春雁以为他是开玩笑说说的,也就开玩笑说:“好呀好呀。”孙团长就说:“一言为定!拉钩!”伸出手指来要跟春雁拉钩,春雁也假装同意就拉了下钩。
  晚上演出完了,孙团长要春雁留下在他们剧团宵夜吃面。吃面时,孙团长又正儿八经地把她拉到一边说:“希望这是真的,不是糊弄我老孙的。”说春雁这么好的先天条件,不当演员是亏了。她如果成为剧团的当家花旦,拿的工资比普通演员多许多,基本工资加上按场次的补贴,他给春雁算了算,可以每月拿到六七十元。而一般在工厂上班,只能拿到三四十元。春雁想想古建设给她说的,他的工资就是三十七块五。连那个麻子老雷,也才不到五十块钱。
  春雁这下有点心动了,至少剧团不吹风不淋雨不晒太阳。可她说:“女孩子长年在外头漂泊,我可能不适应。”孙团长说:“你在家是安稳,可你一年有多少收入?手上还没有活钱,不像我们,一月一结绝不拖欠。你们这里又是水田乡,每天一身水一身泥,口朝黄土,背朝青天。你想好了尽快回答我。在外头,剧团还有这么多师姐师妹呢,可以互相照应,我们团还有几个城镇户口的,跟你一样是高中毕业,她们唱得很好啊。”他还告诉了春雁,他们虽然是乡剧团,但归吴溪公社文化站领导,剧团在吴溪镇上,她只要好好演,三年唱红,三年,就能转城镇户口,然后再慢慢转正,就成国家的人了。“我们有几个演员都转了户口的。”他说。   吴溪镇离县城不远,十来里路。想到县城,就想到古建设,心里又无端地热了。她又问了其他人,果然有几个转成了城镇户口,孙团长没说假话。又问了工资,都还不错,的确是月底准时发放。如果转户口,成了国家干部,古建设就不存在瞧她不起。说到底,古建设是喜欢她的,唯一的原因,就是嫌她是乡下户口,她心里明白。
  乡剧团在这儿演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乡剧团就走了,仓道大队的团支书春雁,也跟他们走了。
  这在仓道大队简直是原子弹爆炸,全大队人一下子就传开了。村里最标致的女孩,被一个中年男人孙团长拐骗走了,唱戏去了。
  大队的丁书记闻讯后肺都快气炸了,带着报信的九高快跑到春雁家来,春雁娘和春雁爹也在唉声叹气,说劝不住她,她坚决要走,是偷跑的。
  “追!”
  说是追,大队就一台手扶拖拉机,而乡剧团是大卡车,沿路去追,在手扶拖拉机上,几个人肠子都颠断,追到公社,路也岔了,谁都不知道是往哪条道走的。丁书记当场气得吐血,在路上大骂:“姓孙的鳖孙子,老子知道你没安好心。让我们的团支书唱戏?王八戏子吹鼓手,旧社会比青楼女子还低人一等哩!孙子哎,老子报案了!”
  春雁爹也在手扶拖拉机上,对丁书记和九高说:“我和她娘死活不同意,可她说不让她去就要上吊寻死,我们有什么办法?”
  到派出所报案,登了个记,只好回家。
  九高对丁书记和春雁爹说:“她一定是上当受骗了,她不会这么傻的。我去找她,相信能劝她回来。”丁书记垂头丧气地说:“九高,你去找,工分给你记。”
  九高在外头找了几天,一点线索都没有,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春雁跟着乡剧团到外县演出去了。她先是演配角,丫鬟、听差什么的,再就是刻钢板,推油印机,给演员分发剧本。不过戏班里的戏都是口传亲授,晚上就排戏,跟着师父学,一招一式,师父怎样教你怎样做,不得走样。刚开始学的是折子戏,什么《送友》《赵玉珍装疯》《葛麻》,一学就会。后来又学全本的《站花墙》《双下山》《哑女告状》《秦雪梅吊孝》。剧团有个花旦,唱得好,就是扮相有点老,瘦。虽然春雁是新手,但扮相太好了,嗓子也好,在乡村演出,农民没那么多讲究,好看是第一标准。春雁那双眼睛顾盼生辉,身材袅娜,有胸有臀,一双纤纤玉手,兰花指美艳得像观音菩萨。她音域开阔,行腔婉转,特别是楚剧特有的悲迓腔,老味儿十足,很受乡下那些上了年纪的戏迷喜欢,每唱台下必哭声一片。年轻的粉丝也无数,一些男青年带着洗具跟着剧团转点,为的就是要看春雁。柳春雁的名声比县剧团的演员都响了。
  但乡剧团就是个逃荒的队伍,到村镇演出,大家都住通铺,男一间,女一间,一般是住一些仓库里头,或学校教室。逢到有戏台的,就住在后台,一个个浑身脏兮兮的,没地方洗澡。吃饭吃包伙食,很差,不是萝卜就是白菜,不是白菜就是萝卜,说是吃肉,榨菜比肉多。
  孙团长自从得到春雁后,剧团响了,赚钱多了,但说好的是六十元一个月,到手的才四十多。不过这就够多了。春雁想给家里寄钱回去,但又怕暴露了地址,就存了三十块钱,以后一起回去给娘,自己留十几块钱买生活用品。
  孙团长住单间,因为他是团长。有个唱青衣的女孩,二十一二岁,总是跟在孙团长身边,叫兰翠,她唱青衣,也管剧团的财务,经常跟孙团长两人关在房子里摁计算器算账。转点联系,孙团长就带着兰翠去,两人住旅社,吃馆子。孙团长不跟演员在一起吃,孫团长餐餐喝酒,不是肉就是花生米,兰翠也跟着沾光。春雁一来,就发现兰翠跟孙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另外的那个叫桂英的瘦花旦,据说跟孙团长也有特殊关系,私下听人说她跟孙团长刮过几个孩子,年纪大了,就不得宠了,有时候转点联系工作,孙团长也带桂英去,但极少极少。
  孙团长的儿子也在这个戏班里,叫昌泰,唱小生的,有人说孙团长有意想让兰翠做自己的儿媳妇,所以账目让兰翠管着,外人不得插手。
  昌泰也是高中毕业,跟春雁一届的。昌泰练功很勤奋,早晨春雁就跟着他吊嗓子。昌泰台上是小生,台下也像个小生,毕业后就到了剧团。春雁问他是不是城镇户口,他说:“我不是,我爸是的。他那时候下放,现在回镇了,我的户口跟我妈都在乡下。”
  春雁说:“你爸讲,三年后就能转户口,你都没转,我们何时能转?”昌泰说:“转是转过三四个人了,都是有一定关系的。我们是自筹资金办的团,如果剧团搞得好,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转的。”春雁说:“那要等多久?”昌泰说:“你是有前途的,我看得出来,你素质好,扮相俊,到时县楚剧团将你招去,不就一下子全都解决了吗?”
  越了解,越茫然。可道路是自己选的,就是一泡屎也得自己咽了,怨不得谁,咬牙坚持就是了。
  第三个月发工资的那天,孙团长把春雁叫了出去,塞给她一个红包,对她说:“春雁,这是额外的,辛苦了,拿着,莫跟别人讲。”春雁看孙团长弄得神神秘秘的样子,把红包装进兜里,点点头。在僻静处,春雁打开红包,是二十块钱,工资之外的。这个月她存了五十元,她认为能赚到钱,跑出来就是对的。想到爹为了二十块钱受处分,觉得在乡下真是没出息,外面的世界很大,挣钱的机会也多,再回去干什么啊?
  那天在一个小镇演出,下午没事,桂英忽然对春雁热乎起来,说:“春雁,跟我上一趟自由市场,我想买一件牛仔裤,买双鞋,帮我参考参考。”春雁说:“师姐,我欣赏水平不行。”桂英说:“你不帮我参考,我帮你去参考,你的衣服也要换代了,师姐我帮你打扮一下。”
  春雁被桂英连哄带拖,上了街。到自由市场的衣摊,问价还价,走了几个摊位,桂英才买了一件牛仔裤,非要春雁也买不可。“我有你这两条腿,早穿了!青春有几天?像我们,都过去了哟。”
  春雁说:“师姐,哪能这么说,你正当年啊。”春雁试着穿了一下,不行,屁股包得紧绷绷的。春雁想脱下来,被桂英制止了,桂英说:“这一穿,土味全没了,好,你莫脱,瞧你的曲线,哪个男人看见不想入非非!”说得春雁不好意思,给了钱,就拉着桂英匆匆离开了。   走到面摊,桂英说肚子饿,还埋怨剧团说:“钱给他们赚得不少,伙食开得却比叫花子都不如。”桂英要掏钱,春雁说:“师姐,还是我来吧。”便叫了两碗肉丝面。桂英也不推辞,说:“你请客,好,你该请,我教了你这么多,这个月孙团长给你红包了吧?”
  春雁先是想否认的,但看到桂英哀怨的眼神,就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吃着面,桂英说:“春雁,该你们跑红啦,我们是过期作废啰。”春雁说:“我什么都还没学到呢,还得靠师姐多指教。”桂英说:“过去,我也有过红包,这两年就没了。姓孙的这个老狗日的,老色鬼,见兰翠年轻,丢下了我。男人都他妈不是东西。”
  春雁睁大眼睛,说:“师姐,孙团长是这种人?兰翠不是说可能跟昌泰吗?”“见了个鬼!”桂英说,“这事我还不清楚!他哪是在找儿媳妇,是在给他自己找享受。兰翠这个小婊子,她得意啦。不过春雁哪,你实话说,姓孙的有没有对你瞎来?”春雁摇摇头。桂英说:“小心点。这个戏班子,哪个女孩子姓孙的没动过!”春雁说:“不会吧,竟是这样?”桂英说:“乡村戏班子,神不管庙不收,他在这个剧团就是皇帝,谁管得了他?”
  吃完面回剧团,桂英向她们炫耀牛仔裤,春雁却走开躺到自己的床上。她想,可能是桂英跟孙团长闹了什么别扭,故意说他的坏话。自己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娃娃,防着一点就是了。剧团是有点乱,她已经看出来了,自己留点神,洁身自好就行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切莫跟她们一样。她还想着什么时候休整回吴溪镇,离古建设就近了,就可以去见见他了……
  这一天演出结束之后,桂英对她说,有个男的来找她,说是他们大队的,要她到戏棚后面去一下。春雁没卸妆,就往后面走。有个男的站在那儿,看身影很熟悉,走近一看,竟是九高,两个人都很吃惊。九高风尘仆仆,像个牛贩子,还背着一个包。那个包春雁认识,她爹出差时背的。
  “春雁!”九高声音哑哑的,好像几天没喝水,把那个包给她,说,“这是你娘带给你的,你跟家里也不写个信,你娘急死了。你究竟是为什么啊?”九高快哭起来。春雁接过家里的包,眼泪就簌簌地流出来了,喉咙哽得像石头,问九高:“你吃了饭吗?”
  九高说:“我在街上吃了馒头。”春雁说:“你是专门来找我的?”九高说:“是,丁书记要我来的,你得回去。”
  春雁捧着包说:“村里是怎么说我的?”九高搪塞说:“也没有人说什么,丁书记说你到县里培训去了。”
  春雁说:“骗不了我,晓得传些什么话!不过我不怕。”九高说:“真的没有人说什么。春雁,你还是回去吧。我已经找了你三次。还去过吴溪。”春雁说:“吴溪是演出淡季才回去。”九高说:“你这么辛苦,是为什么呢,春雁?”
  春雁没回答,不好回答。每个人想法不同,经受的也不同,都是没必要跟人讲的。过了一会儿,九高抓住春雁的手膀,说:“春雁,跟我回去吧,我求求你,你爹你娘和大队领导都急死了。你不回去,总还是有闲话的。”
  春雁说:“那你说说闲话看。”九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来了:“好吧,我说吧,说你跟人贩子跑了……”
  春雁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回去,让他们去说好了。告诉丁书记一句话,他当初怎么听信了雷麻子的,处分我父亲?雷麻子不是因为我的反抗不从才报复我爹吗?”
  九高问:“雷麻子?”春雁说:“不说了,你不知道就算了,过去了的事。现在要我回仓道,真的没有可能。”
  晚上,春雁让九高跟男演員们挤了个铺,第二天一早就把他送到车站,并取了两百块钱让九高带给她娘。
  过了些时日,剧团终于回到吴溪镇,明曰整顿学习,实则放假,许多人都回家了。剧团的牌子挂在公社剧场外边,里面有一个办公室和男女两间宿舍。办公室只有一张办公桌,落满灰土,没有谁办公。
  春雁也想回家,可她发现她很难回去见人,虽然她没干什么坏事。回去怎么面对村里的人,跟他们解释什么?
  她步行去了县城,买东西,也主要是想去古建设那儿。但走着走着,想到古建设没有给她回信,又听九高说他已经谈上了一个家庭条件好的,比她强百倍的城里女孩,她自惭形秽,现在更是一个乡剧团唱戏的,古建设会理她吗?脚步千斤沉。
  几个月前,全国恢复了高考制度,说不定古建设已经考取了哪所大学,到外地读书去了。如果是大学生了,不再理她,她春雁是可以原谅他的。高考恢复后,春雁也动过心,买了两本书复习,但好多都忘了,除非回家去静心复习,在剧团天天演出,又住通铺,没有复习的环境,想到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这么多人竞争,自己占不到便宜,只得死了这个心。不过她想古建设是一定会考的,他那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在他们学校排前三,总会考上一个学校。想着就走到了古建设过去上班的地方,悄悄去问门房。
  门房老头告诉她,古建设不在这里上班了,他是临时工,没有转正就走了。古建设不在这里了,她就可以进去看看。看她曾和马小兰一起在这儿住了两夜的宿舍,杀鸡的地方,晚上在院子后头提水洗衣的地方。在那儿古建设吻过她,她也咬过他。她突然无端地流了两行泪,突然很恨古建设。后来,她还是想问清楚古建设到底去了哪儿。到他曾经的邻居、也就是在人家家里煮鸡的那一家,有女主人在,她问起古建设,这下问到了去向。古建设原来参加了高考,不知什么原因没考上,好像也是没时间复习,这里不能解决转正问题,就招工到了一个街道工厂,肯定是在县城。
  春雁听到这些,心里才舒服了一点。一个街道工厂,也算不得什么,等于是与她的距离缩短了,扯平了不少。希望在隐隐拱动。可是到哪儿找他去呢?县城这么大。春雁在县城的巷子里到处找,大街上到处走,希望能碰到古建设。街道的小厂太多,有的门还关着。那一天,春雁走了无数条大街小巷,问了许多小厂子,大厂也问了,问有没有一个叫古建设的新招工的工人,但都说没有这个人。天快黑时,春雁只好放弃,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吴溪镇。
  孙团长去跟文化站站长汇报工作回来后,对春雁说:“领导们都知道你的名字啦,表扬我招了个有前途的当家花旦,好好干吧,春雁。”春雁没有高兴,只是谢了团长。   食堂吃饭的人少,孙团长就自己买菜,有时候肉,有时候鱼,喊春雁和兰翠去吃。春雁也不好客套,就去吃。不知怎么,春雁发现昌泰不跟他爸在一起吃,父子之间没什么感情。
  兰翠的声相对春雁很怪,见了总是翻白眼,干笑几声。兰翠也不理春雁,好像她不存在似的,这让春雁很难受。逢孙团长再喊吃饭,她就借故推辞,尽量不去,省得尴尬。
  那几天文化站翻修,站长来过几次,好像是找孙团长要钱,孙团长后来跟站长都粗嗓门说话了。晚上吃饭后,孙团长要春雁到他寝室去一下,说有事要商议。孙团长住在后台的一间房子里,春雁有点害怕,但还是去了。在门口她听见屋里传来哭泣声,她敲了门,门打开了,哭泣的是兰翠,坐在孙团长床上,头发零乱。见春雁进来,马上揩揩脸,站起来,也不与春雁打招呼,与她擦肩而过时,还恶狠狠地瞪了春雁一眼。
  等兰翠走了,春雁问:“兰翠怎么啦?”孙团长掩好门,说:“我讨厌她。”又对春雁说:“你坐下吧。”春雁不敢坐,问有什么事。孙团长说:“财务我不想让兰翠管了,她嘴不紧,跟文化站说了我们的收入。我们是自负盈亏,只交管理费,准确收入一说出去,他们就眼红。再说兰翠,瞎花了我的钱,买衣裳,买化妆品。这个剧团,春雁哪,你不知道,是我辛辛苦苦办起来的,我要交给放心的人。你接兰翠的手,帮我管账好吧?”
  春雁连忙拒绝说:“我不行,我不行,我對数字很迟钝的,我肯定干不好这个,您还是让兰翠干吧,要不,就叫昌泰干,他是您儿子,这更放心。”
  孙团长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闷着头抽烟,一只手拍着春雁的肩,说:“昌泰是我儿子不假,可我跟他们母子关系很淡,很淡很淡,聊胜于无,就这么回事。唉,春雁,你年龄还小,不知道我们这一代受了多少磨难和痛苦。我不想放弃我的专业,因为太喜欢楚剧,我就是为楚剧而生的,虽然历史耽误了我,我不能平反后再消极沉沦,就自己拉了一班人,成立了这个乡剧团……”
  春雁听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讲他的遭遇,发现这个被人说闲话的团长内心藏有感情,命运坎坷沧桑,也吃了不少苦,许多东西都埋藏在心里,不容易。
  孙团长说:“春雁,这些话我对谁都不愿说,说了白说。春雁,我觉得你冰雪聪明,善于理解人,是真正的文化人,在我们剧团没有第二个。我们剧团文化水平普遍低,出口带脏字。剧团工作,你应该助我一臂之力。我相信你,你又能干,希望你能提高我们剧团演员的文化知识,没有文化水平的演员是走不远的……”
  就在这时候,忽然停电了。小镇上每天晚间都要停一会儿电。春雁忙说:“那我走了,孙团长,您说的让我回去想想。”哪知孙团长迅速拉住她说:“春雁,坐一会儿,我还有事跟你说。”春雁说:“那您点灯吧。”孙团长说:“没油了,就这样坐坐说说也好,你说呢?”
  孙团长拉着春雁坐下来,春雁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孙团长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用难以察觉的动作抚摸她后脖子,春雁想离他远一点。忽然,孙团长把她揽过来抱着。春雁挣扎起身说:“孙团长,我走了。”
  可孙团长力气大,不让春雁起来,一只手已经伸到春雁的内衣里去了,嘴也压过来:“春雁,坐一会儿,电马上就来了,保县城工厂,压我们这儿的负荷,你别慌。”
  春雁死死拽住孙团长的手,但是她的嘴却透不过气来。一会儿,房间里的灯果然亮了,春雁终于坐了起来,往外走。孙团长说:“春雁,你真的要助我一臂之力,答应管账吧。”春雁边走边说:“我回去想想。”
  回到女宿舍里,没一个人。春雁关上门,又用板凳抵住了门,对着电灯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动不动,洗也没洗,衣裳也没脱,就这么躺了一夜。
  兰翠终于把账交出来了,孙团长又把那些账送到春雁手里,春雁只好接了过来。孙团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天天嘴里骂骂咧咧。有一天问春雁说:“文化站要我们额外交两千块钱作为赞助费,你说交不交?不交,他们又是领导;交,又没有名分。”
  春雁说:“我不知道,您说交就交,我说不好。”孙团长说:“我们是挂靠在文化站的,当时他们是帮了我们忙,但现在敲竹杠很无聊,不交给小鞋我们穿,得罪不起。”春雁说:“那就交呗。”孙团长就说:“好,听你的,咬咬牙交了,只当少演出了几场。”
  春雁请教了兰翠怎么划支票,拿着划好的支票,送到文化站去了。
  接会计的后果是兰翠对春雁怀恨在心。有一天,春雁端脸盆去洗脸,竟然发现脸盆里有一泡金黄的尿液。春雁自然想到是兰翠干的,但她没有吱声,就在暗中监视兰翠的一举一动。有一天,她看到兰翠躲着她鬼鬼祟祟一个人溜进宿舍,她悄悄跟着,看到兰翠用水笔在春雁的蚊帐上洒墨水。春雁跑进去,将兰翠逮了个正着,大喊:“兰翠你在干什么!”她这一喊,进来了剧团的几个人,大家看到兰翠拿着钢笔,春雁的蚊帐已经到处是蓝墨水迹了。春雁怒不可遏,抓住兰翠的衣裳要去找孙团长和文化站领导评理,兰翠不从,也抓春雁。春雁先占了理,劲头十足,实在是忍无可忍:“你个贱婊子在我脸盆里屙尿,我忍了,又污我蚊帐,老子今天不会放过你这个婊子。”兰翠在地上也骂:“你才是婊子,你不是婊子老孙会让你管财务?你不跟老孙睡你有这个本事?”春雁一听更气,揪住兰翠的头发,将她扑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抽了她几耳光。两个人打得死去活来,看客巴不得她们打,认为是两个女人为孙团长争风吃醋,看热闹,特别是桂英,抱着双手笑着,像个裁判前后看着,说见分晓了,见分晓了!后来被闻讯赶来的孙团长拉开。孙团长自己掏钱给春雁买了一床蚊帐,买了个新洗脸盆。
  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两败俱伤,剧团几天不得安静。兰翠要走,可人手不够,孙团长又劝,不知怎么劝回了兰翠,估计是给了她一笔钱。
  春雁也有走的打算,想想走到哪儿去?没地方,有家不敢回。剧团摇摇欲坠,人心惶惶,而且祸不单行。因为知道孙团长焦头烂额,有人还来个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待遇问题让演员们早有意见,一个从孝感请来的唱花脸的师父要求孙团长加工资,闹起了情绪,有了底气与他大吵大闹,要孙团长答复,开口就是一月加三十。孙团长说不可能,因为这口子一开,都要加,他招架不住。这个花脸第二天早上不辞而别,竟然把兰翠也带走了。这个大花脸有真本事,脸上的肉能一块块动,吐口须的功夫尤其好,观众喜欢,只要他脸上的肉扯动吐口须,台下就会打赏飞钱放鞭炮。孙团长对女人大方,对男人小气。这一下跑了两个主角,而且把他的情妇也带走了,让孙团长没有面子,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到外地演不成了,好在那个大花脸师父传授了一个新连台本《粉妆楼》,剧团只好在吴溪镇上演出。观众不多,毕竟能把每人的工资勉强挣回来。   孙团长像霜打了一样,整天喝酒。他还是把春雁喊去吃菜,有时候有分寸地动动手脚。他似乎有点畏春雁。他把春雁的工资加到每月一百元,说是她干了两个人的活,这工资绝对比镇长的工资还高。春雁拿着这些钱去买衣裳,也把余下的钱寄回仓道的家去。
  不过春雁经过深思熟虑,要待在这个剧团,伴孙团长如伴虎,她想了个好办法,故意靠近孙团长的儿子昌泰,让孙团长觉得她是在与昌泰谈朋友,他就不敢太放肆。
  这招果然有点灵。春雁跟昌泰一起上街,给他洗衣裳,甚至跟他一起看电影、宵夜。昌泰比较老实,完全不像孙团长,在黑黢黢的电影院,两个人挨着,他竟然连春雁的手都不碰一下。而孙团长看到春雁与儿子成双成对,再没有对春雁的不良举动了。
  六月,孙团长到外地戏班请师父,要春雁陪着去,春雁不去,孙团长只好把桂英带上。桂英甭提有多高兴,苍黄的脸上又有了红色,喜上眉梢,眉毛画得威武雄壮,头发烫成大波浪,胸罩垫了几层海绵。孙团长安排昌泰和春雁暂管剧团的工作。
  因为昌泰有这么个父亲,春雁是不会找他的,何况昌泰太平庸,连当演员也是混日子,抽烟喝酒样样在行,还有赌博恶习,入不敷出,经常找他爹要钱。有时候整夜不回,就是去赌博了。当时兴一种花牌,镇上的人打上了瘾,剧团也打,連春雁都学会了。瞧不上昌泰,她认为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有过古建设那样才貌双全的男孩进入她的心,其他的男人都不值得她动心。
  春雁继续去县城寻找古建设,到处打听。
  昌泰有个同学叫梦得,人很朴实,没多少话,经常到剧团看演员排戏。他是吴溪镇上人,在镇农机修配厂上班,也会修理摩托车。他没有摩托,可修理的时候常常把别人的摩托车骑出来载着昌泰和春雁在长江大堤上兜风。春雁坐在昌泰后面,抱着昌泰的腰。有一次三人骑很远,到了县城,玩了半天,昌泰还请他们吃了一顿火锅。在县城时,春雁寻找古建设的念头又强烈地蹿出来。她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梦得,梦得又邀她上车去兜风。春雁就说:“去县城帮我找个人。”梦得爽快答应,带上春雁就骑往县城。
  路上春雁编了个故事,说当时一个叫古建设的驻队干部,她父亲借了他二十元钱忘了还,后来想起来,那人已经走了,但找不到这个人了,只知道他在县里一个街道工厂上班,其他不知。只能去撞,她爹吩咐这钱是怎么都得还的,不然心里不安。
  那到哪里找去?县城这么大,街道里的工厂那么多。问她有没有多一点的线索,春雁说,这个叫古建设的会办墙报,会画画,字她认得,会写一种隶书,跟别人写的不同,超级好看,如果看到他办的墙报,就找到人了。
  梦得骑着摩托,陪春雁穿街走巷,到处问工厂的门房,到处找墙报。一天一无所获。又过了几天,又碰上了梦得,又在骑摩托,问今天去不去县城找?春雁说去,请个假又坐在梦得后头去了。
  三个月,去了五次,五天,在县城头都转晕了,梦得陪着她,没一句怨言,脾气好得像是自己的哥哥,可她没有哥哥。
  有一天下午,梦得来找春雁和昌泰,说他打了几只斑鸠,让他们去喝酒,他们就去了。农机修配厂不像工厂,破铜烂铁堆得到处都是,一个大车间,杂乱无章。梦得住在一间工具房的隔壁,屋里到处是油衣服、木箱子和油盆。地上高低不平,窗子没有玻璃,用塑料布扯着。那些斑鸠都已经剁了,梦得用煤油炉炒,一手扶锅一手握铲。春雁正在看他的房间,他说:“春雁,还是你来吧,你炒的肯定比我炒的好吃。”
  炒得满屋辣味。炒熟了,梦得端出一个用木板钉的小桌,就用碗倒酒,三人围着一大碗斑鸠吃起来。梦得很热情,自己先喝了半碗,要春雁他们喝。昌泰也喝了半碗。看到梦得的真诚,春雁不好推辞,喝了两口,觉得酒很好喝,辣是辣点,但很爽,往心里去,推倒忧愁,直奔快乐。
  昌泰喝得一塌糊涂,倒在梦得的床上像猪一样哼哼。梦得也差不多了,可他说:“春雁呀,哪天我再陪你去找那个古建设,你为二十块钱,这样找人还钱,我就知道你好善良,你父亲也善良。”春雁就把酒全倒进嘴里了,说:“谢谢梦得哥。”梦得看到她哭了,就很吃惊,问她哭什么?春雁说哭自己。梦得说:“那也是呀,剧团必定不是长久之计,又不能解决户口,除非到县剧团还差不多。文化站的王站长是我家远房亲戚,我知道他还是个‘背米袋子’的临时工哩,乡剧团是临时凑的班子,政府更不会管的。”
  “明天陪我去县城。”春雁说。梦得答应了,说要借到摩托。春雁要回去,可扶着桌子站起来,不稳。梦得就说要送送她。两个醉鬼歪歪扭扭地走着,春雁靠在梦得的肩上,说:“梦得你这个名字好怪。”梦得说:“我娘做梦得子,果然生了我。”
  春雁说:“我今天出丑了。”梦得说:“没有,你喝酒也好看,你的戏演得好,凡是你演出,我都要看的,看一千遍也不厌。”春雁说:“这是假话,哄我穷开心的,现在的年轻人,哪个喜欢看这种戏,像瞎子喊街。”梦得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春雁,就是因为你在剧团,我才有事无事去那里玩,就是想看看你。”
  梦得把春雁搂得更紧了,她感觉走在棉花上,云端里。梦得搂着她的胳肢窝,慢慢地搂到她的胸脯上。梦得比她高一个头,她只好把头埋在梦得怀里。梦得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她像麻木了一样。
  第二天,梦得真的又骑摩托来了。两个人在县城转悠了一天,晚上才回到吴溪镇。一身汗水,在剧团又没有洗澡的地方,春雁就说,我拿几件衣裳去你们厂澡堂洗个澡。
  梦得驮着她拿了衣裳,到了修配厂澡堂,洗了澡,又洗完衣裳出来,很晚了。梦得让她到他宿舍去坐坐,说过一会儿他送她回去。
  澡堂离他宿舍不远,打开房门,春雁说:“你屋里一股霉味加烟味。”梦得说:“这是没有女朋友的悲剧。”梦得说起他父母,也是成分不好,全家下放,不过马上就招工上来了。春雁问梦得有没有关系可以搞个城镇户口。梦得说:“这得找,我要我父亲帮忙找一下,你把你的情况写一个东西,以剧团的口气写,然后要昌泰的爹盖个章递上去。”春雁说,剧团的公章就是她拿着的。梦得说:“这就好了,赶快写,我再去找人。”他又说:“还有另外一条路是,你找个城镇户口的结婚,问题就简单多了,解决会快一点。”   春雁听出了他的意思,没出声。梦得就挑明了:“春雁,跟我结婚吧,我一定把你的户口弄到吴溪来,再给你找个工作,别再当演员到处流浪了,好不好?”
  春雁摇头。梦得扳着她的肩,说:“怎么,我是不配你?你长得漂亮,但你相信我,以后我会对你很好的。”春雁说:“你爹妈会同意吗?我是乡下人啊。”梦得说:“我说了一定解决你的户口,我还能骗你吗?我一定想天方打地洞,如果我们成家有小孩了,小孩跟母亲入户,不为你着想,也要为后代着想啊。至于家里的工作,我去做,我爱你,谁也不能阻挡,现在又不兴包办婚姻,父母管不了儿女。”
  春雁想,咱口里这么说,我春雁瞧不瞧得起你还是问题。说久了,春雁要走,梦得说你就睡我这里算了,我去隔壁工友那儿借宿。给她带上门,自个走了。
  春雁坐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便拉熄电灯,脱衣上床。她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黑暗中有人钻她的被窝,她问:“谁?”那人按住她说:“是我。”
  梦得紧紧地抱着她,她说:“你走,你莫动我,不然我就喊了。”但是梦得浑身着火,去脱她的内衣。梦得咬着她的舌头,她喊不出声,春雁就抱着枕头,面朝床单,不让他翻过来。等梦得到旁边去了,她趴着睡呼吸很难受,刚翻了下身,梦得就压上来了,只觉得下面一阵灼痛,便知道已經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献出去了,春雁把自己的命运全托付给了这个并不怎么了解的小伙子梦得。他们的关系公开化了,昌泰悻悻的,酸梦得说你他妈的厉害,夺我所爱啊。梦得只是笑,抱得美人归。孙团长却老了脸,哮喘都气出来了,把春雁叫去,痛苦地说:“春雁,你辜负了我一片心意。你不是跟昌泰好好的吗?”春雁心想,我跟了昌泰,你一定是个扒灰的货,不都让你摸了吗?就说:“一切都是天定吧。”
  孙团长说:“恭喜你找了吴溪镇上的一个地痞,一个赌棍。”春雁说:“那也是我的命。反正就这样了,以后我会尽心尽力地演出,跟过去一样,我把您当作我尊重的长辈。”
  心想,找个地痞正好嘛,你老孙就不敢欺负我了。
  春雁怀孕两个月的时候他们匆匆结了婚。梦得的父母对春雁非常满意,这个儿子初中肄业,基本就是个文盲,人家女孩漂亮标致,还是高中毕业。虽是农村户口,他们这样的城镇户口也没有啥优越的,全家下放回来镇上,一贫如洗,房子还是个破旧的土墙屋,梦得母亲也没有工作,家庭妇女一个。就在土屋里欢天喜地结了婚,置办了一套家具,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就算有了个家。
  婚后回娘家,物是人非,回来时春雁已成他人妻。她挽着梦得的手臂,有一种完成任务感。经过她与古建设坐过亲过的地方,往事电影一样浮出来,这地方经常入梦,现在远走了。梦得长相也不错,有工作,城镇人,肚里有他的孩子,人生就这么回事,春雁想。
  春雁娘见新女婿上门,高兴得不行。女婿带来了许多东西,有衣服、鞋子、点心,有岳父母的,也有给春雁两个妹妹及春雁的好友腊梅她们的。
  晚上腊梅她们都来了,吃喜糖,送恭贺,见了面说想死了想死了。问起腊梅的情况,腊梅说刚跟九高订了婚,订婚照也照啦。腊梅说:“还是春雁你有胆气,有福气,你跟我们比你成上等人啦,又是全县的著名演员,又嫁到城里了,你真有能耐啊。”春雁只把苦水咽在肚里,对她们说:“还是家里好,我说的是真心话。”
  回到吴溪,春雁吃不下饭,呕吐,就没上剧团去了。梦得送了许多人情,他父亲也找了人,才将她安排在镇里一个腌制皮蛋咸蛋的食品加工厂搞出纳。
  他们从家里搬出来,租了一间旧房子居住。渐渐地,春雁发现梦得的许多恶习暴露出来了,经常夜不归家,赌博,领到的工资不几天就输光了。春雁的几个工资,要买营养品,要吃饭,还得负担给梦得买烟抽,梦得输得连烟钱也没了,四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经常有人到家里来找梦得,是来讨钱的。究竟欠多少,梦得含糊其辞,春雁也不知道,在床上问他,他总是要理不理,恶狠狠地说:“男人的事,管得宽,又不要你还!”
  春雁说:“你是我男人,我怎能不管?你这样生活,有什么前途?”梦得说:“你管好你自己,少让人说些闲话!我自己都抬不起头,说我找了个剧团孙团长的情妇。”“无聊!无聊!我是不是处女你不知道吗?你有多恶心!”
  气愤,哭泣,独守空房,举目无亲。
  有一天下班回来,春雁吃完饭,为未出世的孩子织着毛衣,有人敲门。以为是梦得,可开门一看,是个穿皮短裤的女孩,比自己小得多,估计十六七岁。春雁问她找谁,那女孩说找梦得。春雁很警惕很诧异,又问有什么事。那女孩在门口掏出一支烟来抽,也不说话,看着春雁的肚子。那时候春雁已有六七个月身孕,出怀了,见女孩盯着她肚子,更疑惑。终于女孩子说:“梦得跟我有了那个事,我现在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他丢下我不管,他害了我。”
  春雁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这个修理工,一个滥人,结婚不久,又找女孩行骗鬼混,这还是个人吗?人家也是受害者,想骂她贱?人家说不知道他结了婚,说梦得骗她,是跟她谈朋友,把她睡了,不理她了。
  女孩子没在这儿寻死觅活,没吵没闹,看起来弱小,走时却丢了一句狠话:“要梦得去见我,我这次没带我哥来,我哥来了,是一定要结果他的狗命的!”
  春雁在后头问她:“你姓什么?”那女孩说:“就说是刘豺狗的妹妹!”
  刘豺狗?恍惚听说过这个名字,听说过是镇上黑道头子,心狠手辣,坐过牢刑满释放不久。等到梦得回来,春雁冷静告诉他刘豺狗妹妹来找过他,要杀他。他马上收拾东西说:“你回娘家躲躲,我得到沙市去。”
  当晚,梦得没给春雁道个歉,就迅速溜了。春雁也赶快收拾东西,装进她在剧团转点的旅行包,坐到天亮,然后挂上锁,离开吴溪镇,回仓道娘家去了。
  回到家里,春雁的第一个想法是把肚里的胎儿打掉,跟这样的男人生孩子不值,只能是自己一生的负担和屈辱。找医生,医生说这么大了要引产,大人会很痛苦。母亲问为什么要打掉孩子,春雁只是说不想拖累,过几年再要。她别的没说,不好意思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出来让外人笑话。   她希望自然流产,于是在自家菜园子里蹦跳,晚上趁外头没人,在田埂上跑步,爬树,从树上跳下,有两三米高。可肚里的孩子坚如磐石,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睡在床上用拳头砸,让他(她)死,成死胎,可依然是活的。这孩子经受了千锤百炼,死活都要投胎到春雁门下。
  娘天天给她炖鸡炖鸭,她没有胃口,吃不下。给娘说了,过几天梦得就来接她的,娘便天天叨念女婿来接自己的女儿,却总不见人影。娘讲得烦了,春雁想到落锁的吴溪家里,正好有个便车,于是就回了吴溪镇。
  租住的家哪还有,门被撬了,家具和锅盆碗盏砸了一地。没有梦得的人,去他单位问,说他好久没来上班了。那就死乞白赖地住到他父母家中去。他父母已经知道儿子干了什么事,对春雁说对不起她,这孩子不争气,乱搞,把她害了。说刘豺狗兄妹天天到家里来闹,提着刀,梦得不晓得跑哪儿去了,说不定被刘豺狗杀了。
  看情况不对,春雁下了决心把孩子打掉。她重回租住的地方,搬砖把砸坏的床垫起来,买了锅碗、煤炉,自己想以后的事。
  第二天她步行到县城,想去县城医院做手术,拿掉孩子。到了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医生说没有证明不能做,引产是要大队和单位证明的,还要管计划生育的领导带来,春雁的心凉了半截。沿着江边的树林往回走,走几步,歇几步,浑身乏力,越是离吴溪近,就越没精神。忽然,她看见从吴溪方向过来一个骑车人,好生面熟,是古建设!古建设也认出她来了,下了车就吃惊地喊:“春雁,是你!你是春雁吗?”
  春雁快掉下泪来,扑哧一笑说:“不是我是鬼!”古建设说:“你怎么出现在这里?”
  这就叫说来话长。古建设让春雁坐下来,还将头上的草帽取下垫在春雁屁股下面。春雁说这不好,要把草帽拿出来,古建设说没事没事,一个帽子没事的。两人四目尴尬相对,古建设嘿嘿傻笑。
  然后还是春雁说了,说她先在吴溪镇乡剧团,后来到食品加工厂做出纳,老公是搞修理的工人。就这些,其他不说,没什么可说的,没说她到吴溪镇是因为想离他近一些,没说到县城找了他多少次。只问当初她寄给他照片和信,他为什么没回?可古建设矢口否认接到过她的照片和长信。这就坏了,这封信遗失了,如果古建设说的是真话。古建设说,他后来招工到县里一个小床单厂,先是当工人,后来搞美工设计,再后来,抽调到轻工业局搞专案,所谓专案,就是审讯一些有贪污行为、打皮闹绊、通奸偷人的承认错误,进行车轮战,日夜不停。高考恢复后,因为搞专案是日夜两班倒审讯,他完全没有时间复习,结果考砸了,心情灰暗了好久。第二年再考,又逢上专案审讯,又考砸了,也就死了这条读书的心,在县城过一辈子算了。后来见春雁没有一点消息,也就不好联系。
  古建设说:“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他是去了另一个镇出差回来。
  春雁问古建设:“你呢?”古建设嗫嗫嚅嚅,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他说他也找了个床单厂的工人同事,一般化,没春雁漂亮。准备结婚,她派到沙市床单厂学习去了,要几个月才回来。
  古建设说:“春雁,过去的时光越久,越珍贵,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只有怀念与回想。好在你送我一双绣花鞋垫,我还保存着,并且根据你上面的绣花图案,设计了好几种床单,很好销,给床单厂赚了不少钱。我家里垫的床单就是你绣花鞋垫的图案。”春雁当然记得找腊梅学的绣花,但图案她早忘了,就说:“真的呀,不会是哄我的吧?”
  古建设说:“那我们去看看,看是真是假。”就要春雁回转,去县城看下他的床单。
  春雁说:“走不动。”古建设说:“我用车驮你。”
  说走就走,春雁坐在古建设的自行车后头,那一年在仓道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问了春雁爹娘,春雁说她娘老念叨他,整天小古小古的。古建设说:“你娘待我太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去看她的。仓道有美好的纪念,有你的小房间,有禾场,草垛,有树林……”
  古建设腾出一只手到后面去摸春雁的肚腹,流里流气地说:“这,本来应该是属于我的。”春雁抱着他的腰说:“假话,你不会跟我结婚。”古建设说:“如果是现在,我会跟你结婚。”春雁说:“太假太假。”
  古建设的住房也很差,是单位的老房子,一室一厅,家具是全的,厨房用具也齐全。进去古建设就让春雁看床单,又从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双鞋垫,天,真是一样的绣花图案,就像对上了暗号。春雁接过鞋垫,认出这是自己绣的,是崭新的,没有用过。古建设过来坐在她旁边。她抱住了他,眼泪滚滚而下。古建设抱着她,吻她,给她擦泪,摸着她头上的白发,说:“没有增多,但还是要治,我去医院开药给你吃。”春雁说:“治不了,想你想白的。”古建设更加抱紧她,要她躺着休息,他去街上餐馆买排骨汤和饭来。春雁躺在自己绣出的图案里,不是鞋垫,是床单,时光有穿越感,有温馨感,有安宁感。风雨不存在,苦难和挣扎不存在。存在的是现在躺在古建设的床上,就像在自己的小家里一样,梦中温馨的小家。
  不一会儿,古建设买来了热气腾腾的排骨汤,上面漂着葱花,给春雁吃的。吃过之后,天黑得沉,古建设让她别走了,怕路上有闪失。自然而然的,两个人就在鞋垫图案的床单上躺下来。
  古建设怕压坏春雁的孩子,可春雁却在下面说:“压,压,使劲压!”
  在这里待了三夜,孩子還是没有被压下来。
  是个女孩。春雁在吴溪生的,梦得母亲照顾她。梦得没有回来,梦得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也没任何音信。后来春雁依然在吴溪镇食品加工厂上班,孩子送回仓道交给了她母亲带,户口没上,春雁没有勇气去上,女儿成了“黑孩子”。女儿叫古建设“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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