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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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情提要】为了躲避同事秦美娇介绍对象,女医生易嘉禾不得不找到相识不久的唐观冒充她的男朋友,却没想到唐观早就对她情根深种。在唐观对易嘉禾展开的持续的爱的攻势下,作为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易嘉禾自以为对爱情敞开了心扉,却在唐观策划的一次惊喜求婚现场彻底崩溃。受到打击的唐观将何去何从?什么样的家庭造就了易嘉禾的心理疾病?请继续阅读川妮的长篇小说《婚姻几何》。
  孤独的圆
  一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唐觀精心策划的庆典,他倾力为我准备的完美仪式,他渴望给我的惊喜……都被我搞砸了。我让他在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的客户面前丢了脸。我伤了他的心。我伤了他父母的心。我把自己也搞砸了。我的内心秩序全乱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构建的内心秩序,我以为已经构建得不错了,可它居然像乐高玩具搭建的城堡,看上去严丝合缝牢不可破,实际上却不堪一击,瞬间就哗啦哗啦倒塌成一堆碎片。我像一个在地震中劫后余生的人,摸黑坐在倒塌的房屋中间,不晓得何时才能天亮。
  温零如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不敢接。接了,我能说什么?温零如发给我的短信就一句话,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回复。我讨厌这个追根究底的问题。要回答这个问题,非得把我的生活翻个底朝天不可。
  接下来怎么办?易嘉禾,你可以重新退回你的孤岛上,你本来就不应该不自量力从孤岛上走出去。
  可是唐观呢?他要怎么办?想到唐观,脑袋里自动播放起他在彩条、花瓣和亮片中倒下去的画面。我的脑袋像中病毒的电脑屏幕,将这个画面无限复制,无法停止。
  我陷入混乱。每晚依靠安眠药把我送入逃避现实的睡眠空间,获取短暂的休息。我告诉自己不能垮掉。
  终于熬到了星期一,早晨爬起来脑袋昏沉。我强迫自己喝下一大杯咖啡去上班。不管内心分崩离析到什么程度,只要走到心理门诊,翻出患者的预约登记,打开治疗室的背景音乐,我就感觉到分崩离析的内心被某种力量捏到了一起。面对需要拯救的患者,不管在沼泽里陷落得多深,我都能爬到岸上,演好我的拯救者角色。
  我的师傅柳老太太没来,心理门诊只有我一个人。对我来说,这是一点好运气。我的心境,根本无法跟柳老太太共处一个空间,无法跟她谈论任何事情。而且,我需要更加忙碌,不能让自己闲下来。
  过了两天我才知道,柳老太太陷入了她自己的沼泽。参加同学会回来,她家老范脑血管破裂昏迷在家里,不知道已经昏迷了多久,柳老太太用发抖的手拨打了医院的电话,老范被送进了医院。医院成立了专家小组,不惜一切代价救治老范。老范才五十多岁,正是搞科学研究的黄金年龄。也许是耽误了太长时间,治疗效果不理想,老范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柳老太太守在重症监护室外面,一步都不离开。她已经整整三天没有睡过觉。老范的领导,老范住的那家医院的领导,我们医院的领导,轮番劝柳老太太去休息,他们害怕柳老太太也倒下。但谁都劝不了她。这个从来不失控的心理医生,这个被老范宠了半辈子的老少女,一旦失控,就像在悬崖上踩空了,没谁拉得住。
  我们医院的领导让我想办法让柳老太太睡一觉。
  我下了班到老范住的医院看柳老太太。她头发蓬乱,眼睛红肿,皮肤焦干,嘴角起泡。她的样子比那天去参加同学会时老了十岁。她像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我不该把老范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该去参加同学会,要是我在家,就能及时发现老范的病,及时把老范送进医院。她被愧疚折磨得痛苦不堪。
  我陪柳老太太站在重症监护室外面,柳老太太眼都不眨地看着躺在里面治疗床上身体插满管子连接着各种机器的老范,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要滴出血来。我说,师傅,您得睡觉。柳老太太说,我睡不着。我不该把老范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该去参加同学会……我说,师傅,您不要这么自责。她说,我要是在家,我就会发现老范病了,及时送他到医院。我等她说完,如果这样说可以减轻她的心理负担,我可以听她说一万遍。但我清楚,说一万遍只会加重她内心的不安,她必须睡一觉,借助睡眠平复情绪,整合内心力量。
  柳老太太体力不支,摇晃了几下。我赶紧扶住了柳老太太,护士把我们带进了医院提供的病房。这应该是医院专门给老范准备的病房,一个大套间,卧室、客厅、洗手间一应俱全。我把柳老太太安置到舒适的病床上。
  护士离开之后,我尝试对柳老太太进行催眠。我想让她睡一觉。我以为对她催眠一定很难,她是我师傅,是比我资深得多的心理医生。但真正实施起来没有想象的难,因为我了解她,她对竹林、小径、青草、鸟鸣这些景物的敏感度远远超过对大海、沙滩、波浪和月夜。而且,她已经累到极致了。我握着她的手,放低声音,轻柔地给她讲述着:春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湿润的空气里飘满花香,你沿着一条长满青草的小路,走进一片翠绿的竹林,有悦耳的鸟鸣从远处传来,你在一个白色的秋千上坐了下来,轻柔的风吹着你的脸庞,秋千轻轻地摇晃、摇晃、摇晃、摇晃……我念到第十个“摇晃”的时候,柳老太太呼吸平稳地进入了睡眠状态。我把她的手放到她的胸口上,她动了一下。我继续说,秋千在摇晃、摇晃……柳老太太叹息一声,轻声唱了一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以为她醒过来了,试了试她的鼻息,她还在睡眠中。
  我坐到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浑身疲累,脑袋却亮如白昼。我的脑袋仿佛是一块白色的屏幕。唐观在彩条、花瓣和亮片中倒下去的画面,变成了电影的慢动作,在我脑袋里反复播放,跟画面同步的是惊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的惊呼声在我耳膜上轰炸。我差一点尖叫起来。我赶紧捂住了嘴。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紧张。放松,我得放松。我得让脑袋黑屏。我得分散注意力。睡梦中的柳老太太又唱了一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下意识地轻轻哼唱起来:“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地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唱歌果然是一个令人放松的好办法。我翻来覆去轻声地哼唱这首柳老太太最喜欢的《青春舞曲》,我唱不出黑鸭子的味道,我唱歌很差劲,但唱歌让我的脑袋里面黑了下来。   突然,我听见柳老太太说起话来。我没想到,我哼唱的歌词,成了诱导柳老太太说出心里话的关键性诱导词。
  同学会。我唱了这首歌。为他唱的。柳老太太喃喃地说,似乎不好意思。
  他是谁?我来不及多想三个字已经冲出了口腔。
  我的初恋对象。我去参加同学会,就是为了他。他端着酒杯过来给我敬酒,我看到他,居然脸红了,心脏怦怦乱跳。那种跳法,跟老范在一起从来没有过。
  可是,你跟老范的感情……既然说了,就让她说出来,说出来也许会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老范是亲人,跟老范在一起,我没有那种心脏乱跳的感觉。《廊桥遗梦》,我跟老范一起看,老范说没意思,我哭得稀里哗啦,我懂,我懂,我就是弗朗西斯卡。同学会,我跟他时时刻刻在一起。我没有一分钟不想着离开老范,我要离开老范,我要找回我的初恋。可我回来了。哦,天啊,一定是老天在惩罚我……
  我大气都不敢出。柳老太太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话,原来她心里藏了这样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折磨着她,让她后悔、自责、愧疚。人心真是比宇宙还深奥的学问。
  我说,没事了,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柳老太太睡了五六个小时,护士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我,老范醒了。我把柳老太太从催眠中唤醒。她的神色好了很多。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听见你唱《青春舞曲》了。你唱歌了?我说什么了?
  我说,师傅,您什么都没说,我也没唱歌,您知道我从来不唱歌。您一定是做梦了。刚才护士来告诉我,您家老范醒了。您可以去看他了。
  一行泪水,从柳老太太的眼角流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我站起来,拉开窗帘,楼群尽头,天边的一抹红色扩大成一片。太阳正在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柳老太太挺过来了。她家老范也挺过来了。
  二
  顾微微在QQ上发给我的信息,我过了好几天才看到。她说打算回来待一阵子,她请我提前找好房子。我看到信息的时候,离她回来的日子只有十来天了。顾微微从来没有租过房子,她以为提前半个月已经足够。我一直住在顾微微的房子里,租房经验值也是零分。找起房子来才知道,要找一个价格合适、交通方便、距离适中,像顾微微的房间那样干净整洁的房子,比登天还难。我每天跟中介约时间,下了班就去看房,然后精疲力竭地回到顾微微的房子里。
  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件费时费力必须去干的事情,这样的忙碌,对我是有益的。我可以不去想唐观,不让自己的脑袋陷入混乱。
  房子没找到,离顾微微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种时候,我爸却要带着奶奶到北京旅行,我根本没有心思见他们。但是我爸没有跟我商量,他订好机票直接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把航班信息告诉了我。
  我只能把找房子的事先放下,去接待我爸和我奶奶。
  周日晚上从机场把他们接回来安顿好我就回去了,周一早上赶过去带他们吃了早饭。我爸让我不用管他,我也管不了他们。柳老太太还没有上班,心理门诊只有我。
  我爸白天带着奶奶去了天安门和故宫,我下了班到酒店的时候,他们已经回来了。
  房间里一股难闻的臭味,奶奶用过的尿不湿扔在垃圾桶里。难闻的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奶奶已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大小便了。一个阿尔茨海默症患者,还能指望她什么呢?
  我在附近的烤鸭店请他们吃了晚饭,回到酒店,我爸帮助奶奶洗漱,他们在卫生间折腾,奶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我没有去给我爸帮忙,我也没有离开,我站在窗户边看着外面的夜色。我的心情,比夜色中的城市更加混乱。
  我不知道我爸打的什么主意,带着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奶奶跑到北京旅行,怎么都让我觉得是个疯狂的行为。
  我爸给奶奶洗澡,給奶奶换上新的尿不湿,喂了奶奶一杯加了安眠药的水,把奶奶安置到床上。奶奶躺在床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我爸关掉了房间的大灯,只留下卫生间门口的那盏灯。我爸坐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我。我爸有话跟我说。
  果然,我爸开口了。
  你今年三十岁了,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呢?我爸坐在酒店房间的床沿上,疲惫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我爸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温柔感。
  我坐在茶桌旁边的那张椅子上看着我爸,他脸色憔悴,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他很瘦,也许从来没有胖过,我经常忘记他长什么样子。我爸的形象,让我觉得陌生。我把目光移开了。
  奶奶在酒店房间靠墙壁的那张床上睡着了,打着很响的呼噜。奶奶的呼噜声一点也没变,瞬间把我带回到小时候。有几年,我跟奶奶睡在一张床上,她每天一上床就打呼噜,她的呼噜声吵得我整夜无法入睡。但只要我不小心碰到她,她就会一脚把我踢到床下。我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奶奶恶毒的眼睛在黑夜里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发着绿莹莹的光。奶奶恨我,恨我妈。她从不掩饰对我和我妈的仇恨。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听到奶奶的呼噜声,我依然能感觉到浑身的细胞怕冷似的蜷缩起来。我的胳膊、我的腿、我的身体,在奶奶的呼噜声里快速变回一根“老冰棍”。
  我应该快点离开这儿。可我坐着没动,像是有什么力量坠在我的双腿上,使我没法动弹。
  三
  奶奶脸色红润,胃口健旺,晚上我请他们吃北京烤鸭,她一个人吃了半只烤鸭一碗炸酱面,比我和我爸加起来吃得还多。奶奶的身体活一百岁都没问题,问题是她的脑子糊涂了,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周日晚上我去机场二号航站楼接我爸和我奶奶,他们站在出口东张西望。在机场光鲜亮丽的环境中,他们灰头土脸的外地人形象格外醒目。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都要嫌恶地离远一些。我爸比我记忆中矮了很多。我爸多大了?我在心里换算出父亲的年龄,六十八岁。我爸才六十八岁,看上去好像七八十岁的样子。我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走过去,叫了一声“爸爸”,又叫了一声“奶奶”。吐出这几个字,就像把卡在嗓子里的鱼刺吐出来一样困难。我已经多年没有当面叫过他们。   我奶奶躲到我爸的身后,我爸把奶奶拉到前面,我爸对奶奶说,这是嘉禾,你的孙女。我爸的声音很大,像是突然从扩音器里放出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奶奶羞涩地笑着,扭扭捏捏地看了我一眼,说,姐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漂亮的姐姐。她的声音细细的,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见到陌生人那样。她脸上那种刻在我记忆深处的恶毒表情不见了,她的表情像一个害羞的少女。
  我一下明白过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是一般人所说的老年痴呆。奶奶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记忆被擦掉了。
  我来不及想这件事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领着他们到外面打车,等出租车的人太多了,奶奶吓坏了,她一脸惊恐地看着排成长队的人群,紧緊地抓住我爸的手,不停地说,尊宝,回家。尊宝,回家。她红润发皱的脸,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她再也不是我记忆里那个凶恶的老巫婆了。她的目光碰上我的目光,脸上立马浮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像一朵从污泥坑里绽放出的白莲花。
  排了很长时间,终于打到一辆车,把他们带到预先订好的酒店。进到房间,我爸什么都没说,把奶奶带进了卫生间。奶奶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我闻到一股臭味。我知道我爸在帮助奶奶清理尿不湿,擦洗污秽的身体。
  奶奶什么时候得的病?我没听我爸说过。我有三年多没有回过他们居住的小县城了。我跟我爸的联系极其有限,电话都很少主动打一个,我爸偶尔打过来,我也不接,我不知道能跟他说什么,我假装没接到电话,过几分钟发短信问一声,有事吗?没事。哦,没事就好,您多保重。我从来不问我奶奶怎么样了,我爸也不提奶奶。我爸知道我恨奶奶。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奶奶一来,我们家就分裂成了两个互相敌视的阵营。奶奶和我爸一个阵营,我和我妈一个阵营。我们以最原始的血缘亲疏划定了阵营的界限。我和我爸各找各妈,却不能各回各家。医院的住房十分紧张,不可能再给我妈分一套,别说一套,一间都没有。我妈带着我去找院长,我妈说她在那个家里生活不下去,她需要房子。院长说,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没有房子。我妈说,只要一间就行,哪怕在库房里放一张床也行。我妈看了我一眼,说,我一个人搬出去就行,嘉禾可以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啃着自己的大拇指,不然我会扑过去咬我妈的手臂。我妈只顾自己,她连自己都顾不上,她永远不知道她是怎么伤害我的。
  院长说,别说你没离婚,就是离了婚也没房。
  我不知道医院的房子为什么那么紧张,医院到处都是工地,县城也是,到处都在盖房子。房子就是不够住。
  我妈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家,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她后面。她的背微微驼着,她走在我前面,跟迎面碰上的任何人都不打招呼,我也是。我和我妈像是在梦游,看不见从我们身边走过的人,他们不在我们的梦中。他们在现实里。
  家里的两个阵营很快就不能坐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奶奶做饭只做我爸和她自己的,饭桌上只有两副碗筷,我爸要是摆上我和我妈的碗筷,奶奶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在我们家,谁都不是奶奶的对手。她可以不吃不喝号啕几天几夜。她是个老巫婆,一个被邪灵附体的老巫婆。
  直到我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前,我们家都是我爸和奶奶一起吃饭,我和我妈一起吃饭。奶奶占据了家里的厨房,大闹天宫一样煎炒烹炸,弄得满屋子呛人的辣椒味花椒味。她和我爸在饭桌上吃饭就像是在表演,她把菜夹到我爸的碗里,大呼小叫地说,尊宝,你吃,多吃点。看你瘦得。妈天天给你做好吃的,过不了半年你就会胖起来。我爸那个时候快五十岁了,却像个乖孩子那样配合奶奶的表演。他拼命把奶奶夹到他碗里的菜塞进嘴里,全部吃光。我用鄙夷的目光扫过我爸因咀嚼而鼓起来的腮帮子。那个丑陋的腮帮子,是顺从奴性的标记。
  我妈除了睡觉,整天待在办公室里。我和我妈每天吃食堂和街上的米线店。我上了中学我妈干脆给我饭票和钱,让我自己随便吃。她没有心情管我,她让我自由自在,自生自灭。
  四
  奶奶有八十几岁了吧?我不知道。她的年龄她自己也搞不清楚。她一会儿说她出生的时候栀子花开了,一会儿又说她出生的时候蜡梅开着。我爸每年三月份给她过生日,抽一个休息日带她出去吃一顿她想了好久的汽锅鸡,给她买一身新衣服,在蛋糕店里给她订一个圆蛋糕,有很厚奶油的那种。我爸总是陪奶奶在蛋糕店里吃蛋糕,他每次都用蛋糕店的纸盒装一小块给我带回来。我虽然咽着口水,但是一想到是奶奶的生日蛋糕,我就会扭着头走开。如果奶奶在面前,我还会骄傲地昂着头,看都不看那块蛋糕。我知道我骄傲的样子最像我妈,那种样子最能刺激奶奶的神经,但我不知道我的样子会让我爸难过,也许知道我也不在乎。我爸跟奶奶是一伙的。他们生气,他们难过,他们受伤,只会让我高兴。仇恨像一台安装在我内心的发动机,每天高速转动,把成长的动力输送到我的每一个细胞里。我要长大,我要成为一个有能力伤害他们的人。我要狠狠地伤害他们,往他们的心里插进去一柄尖刀。半夜被奶奶踢到床下,我就努力想象奶奶流血倒地而我冷笑着扬长而去的情景。我的心灌满了毒素。
  到了高三,我学会了用几何方法分析人和人的关系。我用几何图形分析出了良好的家庭结构和糟糕的家庭关系。在一个家庭中,如果每个人都是一条独立的线,父亲、母亲和孩子,三条独立的线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个稳固的等边三角形,三角形里面的空间就是三个人共有的家。除了共享的空间,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线段从两端延伸出去,跟别的线段构成另外的图形,跟另外的人共享别的空间。长大的孩子把自己的线段延伸出去,跟另外的线段相交,组建自己的三角形。两个三角形有一个共同的顶点,但又各自独立,这样才能构成良好的关系。任何良好的关系都必须具有向外延伸的开放性。
  我奶奶和我爸的关系不是这样,他们的关系是封闭性的。奶奶是一个圆,我爸是另一个圆。圆和圆的位置关系有五种,外离、内切、外切、相交、内含。在这五种关系里,最让我奶奶安心的是内切。奶奶是一个大圆,我爸是一个小圆,小圆在大圆里面,有一个切点。这是奶奶和我爸最初的关系形态,我爸是奶奶子宫里的婴儿。在爷爷去世以后,子宫里的婴儿,是奶奶唯一的安全感来源。哪怕我爸长大了,可以到处跑了,奶奶顶多能够接受他们的关系从内切变成内含。奶奶依然是个大圆,我爸依然是那个小圆,小圆只能在大圆里面自由行动。大圆和小圆,构成一个封闭自足的小密室。可我爸成年了,他不满足于那个狭小的密室了,他玩起了密室逃脱,他从那个封闭自足的密室里逃了出来,变成一个自由自在的圆,他去追逐另外一个陌生的圆,去跟另外一个圆碰碰撞撞,然后居然发生了两个圆相交的关系。那两个相交的圆,相互依存,相互缠绕,相交的面积越来越大,甚至达到了百分之百的重合状态。我爸和我妈重合的圆,具有高度的排他性,他们之间塞不进另外一个圆,他们跟另外那个圆的关系是外离。我爸的新生活里没有奶奶的地盘。奶奶是那个出局的圆,只能游荡在那两个相交面积达到百分之百的圆周围,看着他们卿卿我我,相互依存。奶奶如何能够容忍,我爸是她的圆,是她的小圆。她必须把我爸抢回去,重新回到他们最初的关系里。一个大圆,一个小圆,小圆在大圆里面,而且只能在大圆里面自由行动。这一次,出局的是我妈。我妈被踢开了。我妈变成了那个孤魂野鬼一样到处飘荡的圆。奶奶重新赢回了她的小宝宝。奶奶和我爸的密室关系再次建立起来了。密室之外的世界,奶奶一点也不在乎。   这样的事情,早在我妈跟我爸第一次结婚的时候就发生过了。我妈进了监狱,奶奶赢回了我爸,还额外收获了我哥。我奶奶的大圆里面,跑着一大一小两个圆。那是奶奶最得意的时候吧?可我爸再次逃脱,把我哥扔给奶奶,如果我哥甘愿代替我爸成为牺牲品,我爸和我妈的第二次婚姻,可能会跟第一次不一样。可惜,我哥也逃了。我哥逃到我奶奶追不到的地方去了。奶奶重新追到我爸这里,重新把我爸赢了回去。这一次,被排除在外的是我妈和我。
  连我都彻底弄明白了,奶奶和我爸的密室,是坚固的铜墙铁壁,谁也不可能打破。对这样的两个人,这样一组母子关系,正确的选择是躲得越远越好。
  我想不通我妈为什么不离婚。即使他们把专家楼的房子折算成两套主治医生楼的房子,一人住了一套,他们还是没有離婚。
  我妈从单位退休之后,加入了老年合唱团、跳舞队,报了书法班、烹饪班。她跟各种班上认识的人一起去旅游。她的生活,从服装到用具,处处讲究品位,她成了一个时髦的月光族,把每个月的退休工资花个精光。她只做一切有利于身心健康的事情。我爸退休之后反而更忙,县里乡里的医院排着队请他去做手术。我不知道我爸是为了挣钱,还是喜欢做手术。除了做手术,他没有别的事可干。我爸没有什么业余爱好,虽然探戈跳得很好,但他并不喜欢跳,跳探戈,那是为了追求我妈强迫自己去学的。爱情曾经改变过他,可他终究还是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他就是那种除了工作什么乐趣都没有的人。他挣钱也没有多大意义,他不喜欢花钱。自从奶奶来了之后,他的衣服鞋袜都是奶奶帮他买的,奶奶只会买地摊上的便宜货。衣着品位,那是我奶奶不懂的东西,我爸也不在乎。
  我妈住的那套主治医生房,整洁明亮,装修典雅舒适。我爸跟我奶奶住的那套,面积比我妈那套还要大一些,但是看上去黑乎乎的,家具是打折买的,风格样式材质各式各样。家里塞满了各种破烂。奶奶什么都舍不得扔,家里堆得像个垃圾场。我爸生活在里面,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适。
  我实在找不出我爸和我妈有什么共同点,他们怎么会相爱?即使没有我奶奶搅和,他们的婚姻说不定也会在别的什么地方触礁。但是,我奶奶的破坏力太强大了,我奶奶成了他们婚姻的第一杀手。他们之间可能会遇到的其他问题,再也没有机会出现。
  五
  早在我妈跟我爸恋爱的时候,我外婆和外公就已经预见到了我妈和我爸婚姻的结局。但他们无能为力。任何人都对恋爱中的女人无能为力。恋爱中的女人是自以为变成了凤凰的土鸡,感觉已经冲破了一切羁绊,一飞冲天了。哪怕她注定会从幻想的天堂摔下来,那也是她的宿命。
  我爸和我妈高中就恋爱了。在我们眼里,我们的父母从来就是中年人,实际上,他们也曾经是可爱的少男少女。每一代少男少女都会恋爱。
  我爸和我妈的恋爱一开始就遭到了双方家长的反对,这种反对,除了成为他们爱情的催化剂,让他们爱得更坚决,不会起任何作用。他们两个人为了不分开,约着一起考上了医科大学。在大学里,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我爸高大帅气,我妈漂亮知性。不管什么年代,爱情总是更容易发生在漂亮的男生和女生之间。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学校广播站整天通过高音喇叭播放学校的号召,号召有志青年到边疆工作,为边疆人民的健康贡献青春。学校发出号召之后,雪片一样的申请递交到了系里。
  我外公外婆立马把我妈叫回家里,关起门来劝我妈不要盲目从众,不要写申请。我外公压低声音说,要想在医学上有成就,必须留在大医院,医生的成长需要大医院的实验条件和学术氛围,一旦你去了基层医院,这辈子就只能做一个什么病都能看的万金油医生。
  我妈说,我学医不是为了成为名医,那种成名成家的资产阶级思想,早已经被我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我就是想把我所学的知识贡献给最需要的人民,边疆人民缺医少药,他们抻长脖子等着我们去给他们治病,我怎么能够只想着自己成名成家?我怎么能够贪图留在大城市的舒适生活?
  我妈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外公白净的脸涨红了,他的喉结滑动着,说不出话来。我外婆看不下去了,她用手戳了戳我妈的额头,说,你还笑,你傻啊,我看你真傻了。你被夏寡妇的儿子勾去魂了。是不是他让你跟他一起去边疆?你们商量好了?
  我妈昂着头,无所畏惧地说,我爱夏尊宝。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爱人。我愿意跟他一起奔赴边疆。
  我妈小腰挺得笔直,浑身都是一股刁蛮劲儿。
  我外婆放软了声音说,小渠,你是我的女儿。我当了夏尊宝三年的班主任,打交道最多的家长就是他妈妈。他妈妈是个胡搅蛮缠不讲理的女人,她怎么到学校闹得天翻地覆的,你也看到过……
  我妈捂着耳朵说,她是个不幸的人,她没多少文化,她的丈夫死了,她只有夏尊宝这个儿子,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她的脾气坏一点,她对夏尊宝护得多一点,她对别人的态度敏感一点……难道不是正常的?她要是有你这样的生活,受过好的教育,有好的爱情,有好的职业和好的生活,她也可以像你这样,活得优雅自信,到处受人尊敬……你对她有偏见,你在她面前有优越感,你缺少同情心。你告诉我做人要善良,你为什么不能对她善良一点,包容一点?你真让我失望。
  我妈回到学校,和我爸一起递交了申请。他们被分到了一个云南边地小城。县医院从来没有来过名牌医学院的毕业生。我爸和我妈马上被充实到医院最有需要的科室里,我爸到了外科,我妈到了妇产科,他们成了全医院最忙的两个科里最忙的两个医生。他们因为被如此需要而获得了巨大的幸福感。
  他们的爱情故事,传遍了医院,成为飞翔在生活之上的传奇。他们很快结了婚,他们结婚的日子,定在十月一日国庆节。他们的婚礼,在医院的食堂举行。县长和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参加了婚礼,院长主持婚礼,副县长担任他们的证婚人,县长在婚礼上发表了重要讲话。县长在讲话中称他们是一对理想主义的璧人。县长是跟随部队南下的老革命,他的山西腔普通话铿锵有力。县长说,今天,我们在这里见证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爱情,那就是夏尊宝同志和易小渠同志把人生理想、革命工作和私人情感融为一体的爱情。我们祝福他们,希望他们结婚之后,生活工作两不误,革命激情永燃烧。   在住房紧张的情况下,医院仍然给我爸和我妈分了一间新房,灰色筒子楼里一间二十平方米的屋子。
  跟我爸结婚之后,我妈做了她自以为最好的决定,把我奶奶接了过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妈绝对想不到,我奶奶是她跟我爸美好生活的终结者。
  六
  我奶奶来了之后,我妈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妈和我爸对过去的事情闭口不谈。他们不谈我也知道,我们家的故事,唾沫一样横飞在医院的空气里,我随便走几步,都会沾上几颗唾沫星子。
  以我妈的善良和对我爸的爱情,她一定尽了最大的努力来做一个好儿媳妇,但是她失败了。我现在当然知道我奶奶是一个心理病人,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病人,她的心理扭曲不是我妈的善良可以糾正的。
  我妈所做的一切,我奶奶都不喜欢。但是,当着外人的面,奶奶极力夸赞我妈,有文化,有教养,聪明又漂亮。奶奶说,这样的儿媳妇,哪能让她干家务。奶奶一来就接管了我妈本来就不擅长的家务活儿,把我妈养花的地方变成了灶台,整日烟雾腾腾地煎炒烹炸。奶奶买一只鸡、一条鱼、一把青菜,都要告诉医院的人,这是小渠喜欢吃的。奶奶的表现,完美契合了我妈对婆媳关系的想象,我妈那颗单纯美好的心彻底放松了。我妈从来不像别的儿媳妇那样随着孩子把奶奶叫作嘉木奶奶,她发自内心地管我奶奶叫“妈妈”。
  奶奶在人前尽力塑造婆媳关系和谐美好的景象,背地里,奶奶一直在给我妈挖坑,等着我妈往里跳。奶奶既要从我爸身边赶走我妈,又要把责任推到我妈身上。奶奶当寡妇练就的生活智慧,是我妈根本不具备的。
  奶奶的身体不是这儿不舒服就是那儿不舒服,我妈亲自带着奶奶去中医科看病,给奶奶安排每天一次的针灸。负责针灸的石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单身男人,衣服穿得干干净净,跟人说话很客气。奶奶每次针灸回来,都要跟我妈说石医生为人如何客气,医术如何高明。奶奶关于石医生的话题越来越多,石医生以前的太太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死了二十年了,石医生都没有再娶,石医生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只要我爸不在家,石医生就是我奶奶跟我妈之间唯一的话题。直到有一天,奶奶聊起石医生的时候,我妈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片红晕。那片红晕在我奶奶白皙光洁的脸上格外刺目。我妈突然醒悟到,我奶奶其实才四十多岁,根本不老。但是一直以来,我妈和我爸都把奶奶当成一个老人,完全忽略了她也会有自己的情感需求。
  我妈非常自责,当天晚上吃过饭她就拉着我爸去散步,散步的时候告诉我爸,奶奶喜欢上石医生了。我爸大为惊讶。我妈说,妈妈才四十多岁,一点也不老。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情感需求。我们天天在她面前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好像只有我们才有情感需要。我们太自私了。我们应该积极促成妈妈跟石医生。我爸不说话,给自己亲妈介绍男朋友的事,对他们那代人来说,太超前了。我妈嘲笑我爸封建脑瓜,只顾自己幸福,不管亲妈,以为亲妈是木乃伊,不需要感情。儿女再好,也不能代替伴侣。我爸心里尽管还有些疙瘩,但他一贯不愿意输给我妈,不管是学识还是思想境界,他都要跟我妈比翼齐飞。我爸哼哼唧唧地表示,自己的确忽视了奶奶的情感需求。我妈想着奶奶脸上的那片红晕,以为自己将要促成一段佳话,刷新孝顺的高度。我妈简直等不及了,哄睡了我哥就让我爸去科里帮她取书。我爸一走,她就凑到我奶奶面前。我妈看着我奶奶,笑脸盈盈地说,妈妈,你针灸了一段时间,气色不错。我感觉得到,你对石医生挺有好感。我觉得石医生对你也挺有好感,这是一件大好事……奶奶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嘴唇颤抖着问,你的意思还是尊宝的意思?我妈被奶奶的脸色搞糊涂了,但她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继续说,我跟尊宝商量过,他也觉得是好事。你才四十多岁,还很年轻。现在是新社会了,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
  我妈话还没有说完,我奶奶就从椅子上掉了下去,瘫软在地上。我妈吓坏了,赶紧去扶我奶奶。奶奶不要她扶。我妈说,您怎么了?您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我理解错了,我给您道歉。奶奶瘫软在地上,一句话不说。直到我爸帮我妈取了书回来,我奶奶才从地上跳起来,给了我爸一记耳光。我奶奶咬牙切齿地说,我打你这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你安的是什么蛇蝎心肠,看着我老了,就要把我推给一个糟老头子。我奶奶开始号叫,夏田东啊夏田东,你为啥把我一个人丢下?我爸跪在奶奶面前,说,妈,你别气。儿子不孝。儿子该死。妈,你别哭啊。我再也不敢了。我爸自己抽自己耳光,啪啪的耳光,每一下都像打在我妈的脸上,我妈站立不稳,摇晃着。我爸和我奶奶这套,在我爸成长的过程中,不知道上演过多少遍了。但我妈从来没有见识过。我妈被他们两个吓傻了。我奶奶攥住了我爸的手,说,别打了。妈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不会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这么恶毒的主意只有你媳妇想得出来。她从来就没安过好心,知道我们孤儿寡母还把你拐跑……在我奶奶喋喋不休控诉我妈的时候,我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抱着被吵醒的孩子出了家门,她在医院的紫藤架下待到半夜。
  我妈和我奶奶的婆媳关系从此逆转,进入我奶奶喜欢的模式,肆意妄为的婆婆,低眉顺眼的儿媳妇。婚姻和家庭,向我妈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关于我妈去坐牢的事情,有各种各样无法确定的说法。有的说我妈得罪了“造反派”司令。有的说给我爸和我妈主持婚礼的县长被打倒了,我妈受了牵连。有的说我妈对剖腹产不用麻药而只扎针灸麻醉的做法阳奉阴违,散布了很多崇洋媚外的“反革命”言论。还有一种说法,是我奶奶把我妈的反动言论告发给医院革委会领导,我妈才坐了牢的。我妈是因为针灸麻醉的言论而入狱的。
  我问过我爸到底是不是我奶奶告发了我妈,我爸坚决否定了。我爸说,不是你奶奶告发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就算我奶奶没有直接告发,也是她间接告发的。你不能忽略一个事实,在妇产科大力实行针灸麻醉取代麻药的时代,具体负责施行针灸麻醉的人是石医生。我妈那些对用针灸麻醉进行剖腹产的不满言论,对针灸麻醉效果的各种质疑,只在家里跟你发牢骚的时候说过,听众只有你跟我奶奶。我奶奶曾经有一段时间天天去针灸,跟石医生差不多无话不谈。   我爸眼睛瞪得比房间的灯还亮,他说,你脑袋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你脑袋里的?我承认,你奶奶不喜欢你妈,但她没有那么坏。你奶奶和你妈不过是比一般的婆媳关系差一点。你奶奶吃过很多苦,她心理不健康,但她不是坏人。
  我奶奶是不是坏人我不敢下结论,“坏人”是一个不太好定义的词。如果从社会的层面下定义,我奶奶确实不是坏人,她既没有破坏社会规则,又没有违反法律。但是,在家庭关系中,我奶奶的破坏力堪比原子弹。不管我爸如何为我奶奶辩解,我都不相信我爸。面对我奶奶,我爸没有任何立场。我爸越是否定,我就越觉得可疑。我觉得把我妈送去坐牢这种事,我奶奶绝对干得出来。我妈坐牢去了,家里就只有夏嘉木、我爸和我奶奶,三个血缘关系紧密的亲人生活在一起,一切都是我奶奶做主,那正是我奶奶最希望的。
  我妈从牢里出来,夏嘉木已经十一岁了,即使他不被我奶奶带走,他也不记得自己的妈妈了。奶奶对我哥的仇恨教育,已经让我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我外公外婆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我妈从牢里出来第二次嫁给我爸之后,我外公外婆就跟我妈彻底断绝了往来。这个不可救药的女儿,狠狠地伤了他们的心。
  我曾经努力想要理解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他们的第一次婚姻,是为了爱情。这个我不怀疑。他们的第二次婚姻,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还是为了爱情?
  我妈的人生被这样的两段婚姻彻底损毁了。我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我妈的选择。他们纠缠了一辈子的感情,太让我迷惑了。我的理解力,始终抵达不了他们内心的那个硬核,那个把他们联系一生的硬核,到底是什么?
  医院里很多人告诉我,我妈坐牢期间,我爸一直在为我妈的事奔走,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我妈安置在劳改农场,我妈除了劳动,还帮犯人看病,那是他能够为我妈争取到的最好的安置。后来,情况好转了,我爸又为了我妈出狱和平反的事到处奔走。我爸和我妈的那些同事都想让我相信,我爸是爱我妈的。他们甚至为我爸和我妈的第二次结婚感动。可是,我妈虽然平反了,回到了医院,但她永远失去了做一个妇产科医生的资格,她的双手在劳改初期锤石头的时候被砸断了一节手指,她再也回不到手术台上了。做妇产科医生,是我妈钟情的事业。我妈的天赋和才能,过了很多年,医院的人都还记得。就从医的天赋和才华来说,我爸也许不如我妈,但我爸安安生生当了一辈子外科医生,成为远近闻名的专家。而我妈只在医务处当个行政人员混到了退休。
  我经常想,如果我妈没有第二次嫁给我爸,她的后半生会不会过得更好一点?尽管那样就不会有我了。我宁可没有我。
  七
  嘉禾,你今年三十岁了,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爸固执地提起这个话题。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没有结婚,还不是拜你们所赐。你难道不明白,你和我妈是最没有资格催婚的人。谢天谢地,我妈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从来不管我结婚不结婚的事。心里这么想,但我没有说出来。我不说出来,我爸也应该知道,他们的婚姻给了我怎样致命的影响。
  我低着头,专心剥一个橘子。橘子被我弄破了,好闻的橘子味道把奶奶的怪味驱散了一点。
  我跟唐观已经有十天没有任何联系了,这么多年我唯一爱上的人,也许就这么失散了。想到唐观,我胃部痉挛,浑身血管收缩。我不知道唐观每一天是怎么过的,他能不能挺过去。我不应该伤害他,可我的痛苦一点也不亚于唐观。唐观消失之后在我心里留下的空洞,每一天都在扩大,这个空洞正在吞噬我。
  我经历的这一切痛苦,都拜我的父母所赐。他们糟糕的婚姻,让我对婚姻充满不信任和恐惧。他们奇葩的婚姻状态,让我难以启齿。我始终处于一种不自然的状态,我始终不能跟人建立正常的关系。我不可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正常地恋爱结婚。他们自己都搞不好的事情,凭什么希望我能搞好?
  我不接我爸的话头。我避开这个让我伤心的话题。我说,你还打算去哪些地方玩?我工作日请不了假,心理门诊只有我一个人。你们多待几天,我周末可以陪你们。
  我爸摇摇头,说带着奶奶不方便,看看天安门和故宫就够了。
  我把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给我爸,他的手接橘子的时候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瘦得太厉害了,照顾奶奶一定很辛苦。
  我问,奶奶这样有多久了?
  我爸叹口气,说,三年了。她把什么都忘记了。她现在唯一记得的人就是我。
  奶奶还叫得出我爸的名字,这个六十八岁的男人是她的儿子,她在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尊宝”这两个字,大概是她黑暗脑袋里还亮着的唯一一盏灯。
  我很想问问我爸,奶奶还记得夏嘉木吗?如果她的脑袋里还有另外一盏灯亮着,那一定是夏嘉木。
  我妈从牢里出来,我奶奶带走了夏嘉木。我不知道我爸跟我奶奶是怎么达成协议的,反正最后夏嘉木跟我奶奶回了成都,户口迁到我奶奶那里。我爸脱离了我奶奶的控制,第二次跟我妈结了婚。
  迄今为止我只跟夏嘉木见过一面。那一年,夏嘉木十五岁,我三岁。夏嘉木考上了一所部队的护士学校,他去报到之前,一个人偷偷跑来看我们。我爸、我妈、我和夏嘉木,我们四个人一起在照相馆里照了一张合影,我和我妈坐在前排,我哥和我爸站在后排。我们四个人,全都表情僵硬。照完合影出来,我妈蹲在马路上号啕大哭。我妈边哭边说,她一想到我哥要去读护士学校她就受不了,我哥是多么聰明的孩子,他如果在自己的父母身边长大,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前途。我哥表情漠然地看着她,奶奶对我哥的仇恨教育,早就毁掉了他们的母子关系。
  我知道我哥是为了早一点从奶奶身边逃开才报考的护士学校。我跟我哥,我们长大之后,都选择了一条逃离的路。我哥护校毕业后去了新疆,他在一所最偏僻的部队医院当护士。他除了每个月给奶奶寄钱,从来不跟家里的任何人联系。
  我咬着舌头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这些陈年的往事,翻开都是伤口。我何必再去翻动它。
  嘉禾,你不结婚,爸爸放心不下。我爸疲惫的目光扫过我的脸,我感觉到我的脸被扎了一下,那是我爸目光里的刺,也许不是刺,是我爸目光的热度。我分辨不出。我爸的声音像在哽咽。灯光很暗,我看不清我爸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一个六十八岁的男人,还能不能流出眼泪?他目光里的刺扎着我眼睛上的皮肤。也许是他目光的热度烫着我眼睛上的皮肤。   房间里静得让人不自在。
  我差点想说,上上个星期五,我拒绝了唐观的求婚。那几个字堵在嗓子里,让我感觉嗓子肿胀不舒服。我干咳了几声,那几个字像泡沫那样在嗓子里碎掉了。我站起来去卫生间用冷水冲脸。瞬间爆发的软弱,令我羞愧。我把头埋在冰冷的水里,让冷渗透进皮肤和毛细血管。
  从卫生间出来,我恢复了正常的声音。我说,早点休息吧。我回去了。
  我爸说,明天你下了班,能带着我和奶奶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吗?我想知道你一个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说,没什么可看的,我在天通苑租的一居室房子,房主是我的同学顾微微,她一直在美国。我上个星期接到她的信息,她马上就要回国了。我正在找房子,找到就要搬家。我现在住的房子跟我没有关系,看不看又有什么意义?
  我的声音有一股掩藏不住的寒意。我爸低着头,没再说话。我离开房间,他也没有把头抬起来。
  八
  第二天早晨,我去陪我爸和奶奶吃早饭。我问我爸有什么安排,他让我不用管他们。吃过早饭,我陪他和奶奶回到房间。奶奶躲在我爸的身后,一旦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就露出讨好的笑容,叫我姐姐。
  我真受不了,一分钟也不想再待下去。我说,我上班去了,下了班再过来。我走到门口的时候,我爸叫住了我,他交给我一个用胶水封好了的信封。我本来想问问信封里装的什么,看见我爸一脸悲伤的表情,我把想问的话咽了下去。
  到了单位,意外地看见柳老太太来上班了。我问了问老范的病情,柳老太太告诉我恢复得不错,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去了。柳老太太的脸上有一种倦怠和疲惫的神色,她强打精神,努力掩盖着。我对柳老太太说我一个人顶得住,让她放心,回去休息。
  柳老太太绕着我走了一圈,三百六十度地扫视了我一遍,然后盯着我的眼睛说,说说你怎么回事吧,我这几天没顾上,你都成医院的新闻人物了。先是让唐观冒充你的男朋友拒绝了秦护士长的弟弟,然后你又拒绝了唐观的求婚。剧情还挺复杂,估计很多人看不懂。唐观那么高调地求婚,父母、单位、客户、明星代言人,全都到场了……精心准备,精心设计,期待给你一个惊喜,为两个人留下难忘的美好回忆。结果被你当众拒绝。我要是那天没去开同学会就坐在现场,我会被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要是唐观,我得被你气死。我要是唐观的妈,也要被你气出心脏病来。你考虑过唐观一家人的感受吗?
  我面对电脑,直挺挺地坐着。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保持微笑了。我的微笑面具彻底坏掉了。我浑身紧绷,血管肌肉皮肤都像被冻住了。我又回到了那个“老冰棍”时代。我翻着电脑里的工作记录,声音平静地说,师傅,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谈私人的事情。柳老太太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才说,我已经翻过了,今天上午没有病人。今天上午,你就是我的病人。我扭转头,不看她,我说,师傅,我没病。没事我去图书室查资料去了。柳老太太扳过我的肩膀,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听说你的事情之后,我给唐观打过电话。他说话有气无力,醉得差点死掉,去医院输了三天液才缓过来。你比他强,你没喝醉,你还能上班。连我都要怀疑你到底爱过唐观没有。
  我的内脏颤抖起来,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用双手捂住脸,弓着身体,让自己像个大虾米一样蜷缩起来。不然我没有办法控制身体的颤抖。
  柳老太太说,你真的不在乎,我就不管你的事。你既然这么在乎唐观,你就得把一切都说出来。唐观说你曾经告诉他你是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你不能接受他的感情,但他不信,你后来接受了他的感情,他就更加不信了。你拒绝了他的求婚,倒是让他想起这些。他说他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你。他不知道你恐婚,更不知道你为什么恐婚。他很内疚。他说他知道你不喜欢惊喜,可他还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惊喜强加给你。唐观一直在自责。我还是那句话,唐观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孩。
  柳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她以为我会说点什么,但我说不出话。
  柳老太太叹口气,说,唐观不了解你,我也不了解你,我们都被你的面具迷惑了。你掩藏得太好了,你连我这个老心理医生都骗过了。你唯一没有骗住的是你自己。你天天都在想办法帮助别人,现在需要想办法帮助自己。把内心的软弱、伤痛和黑暗暴露出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知道你非常爱唐观,一个亲密关系恐惧症患者能够爱上别人,非得有压倒自我的力量不可。易嘉禾,为了唐观,你必须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你恐婚的原因说出来。说出来了,你就能够面对它了。一个怪兽躲在心里,你看不清它的样子,你就会随时被它恐吓。你把它放出来,看清它,它就再也威胁不到你了。
  柳老太太的声音变得非常温和,我的内脏和身体慢慢停止了颤抖。我在柳老太太的注视下,走到治疗床上,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神秘园》的背景音乐低低地在我耳边环绕。
  九
  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柳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俯看着我,语气温和,态度和蔼。
  面对患者的时候,我也是一个语气温和、态度和蔼的心理医生,我也会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患者那张痛苦的脸,而患者像一条在沙滩上缺氧的鱼,大张着嘴巴,喘息着,一个字都说不出來。
  在治疗过程中,这是最困难的时刻。每一个患者,都被层层叠叠的伪装包裹着。把创伤包裹起来,是所有生命体的本能。包裹起来并不能确保创伤已经修复,被一层一层包裹而没有愈合的创伤,最终成为疾病的源头。一个暴力伤害自己的人,创伤的源头可能是很多年前目睹过一场没有能力制止的暴力,从而无法控制自己的愧疚。最初的创伤和最终的症状之间,隔了重重帷幕。解决之道必须直溯源头,回到疾病发生之地,只有剥开一层又一层有意无意的包裹,穿透一重又一重帷幕,找到那个创伤,把它打开,让患者看见它,直到可以面对它。必须说出来。通过多次努力还是无法穿透和抵达那个源头,医生和患者甚至会借助催眠等别的办法。
  说吧,随便说点什么。只管说,不管从哪里开始,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只要说出一个字,就会说出第二个字。试一试,你行的。柳老太太的声音,像一条平静的直线。   我治疗患者的时候,声音也不会有任何起伏,我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对患者说,说吧。随便说。从哪里开始都行。就像在一扇山洞门前念那句“芝麻开门”的密语。心里期待着山门轰然打开的一瞬间。
  我……我看见……只要患者说出这几个字,离那扇山门轰然倒塌就不会太远了。尽管找到山洞的入口仅仅是开始,只要开始了,我就有办法鼓励他们继续做下去。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我的语言会成为指引患者的路标。我会耐心地跟着患者走进去。在患者止步不前的时候,等待他,鼓励他。
  作为医生,我是那个清醒的引领方向的人。不管多么困难,我都不会放弃,不会退缩。我喜欢医生这个职业,我喜欢在任何时候都作为给予帮助和引领方向的那方存在。
  可是此刻,我是那个患者,我是那个必须说出真相的人。
  柳老太太的声音不紧不慢,像一条直线一样没有起伏跌宕。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来你就不用再躲藏和担心了。说出来我们一起面对。
  我张着嘴,大口喘气,肺里好像塞满了淤泥。我发不出声音,吐不出一个字。说出一切如此困难。
  说吧,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相信自己,你可以做到。你一直做得很好。一瞬间,柳老太太的声音被我想象成了陶枝老师的声音,我感觉到陶枝老师的气息,感觉到她温柔的声音水一样流过我的耳朵。
  我的眼球颤动着。我闭着眼睛看见唐观在彩条、花瓣和亮片飞舞的舞台中央倒了下去。他悲伤的面容像一道闪电,劈开我黑暗的记忆之门。
  我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终于说出来了。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十
  我看见了。是的,我看见了我被创造出来的那个夜晚。这很不寻常。一个正常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如何被创造。但我看见了,千真万确。我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正常家庭的正常孩子。
  那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晚上,一九七八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必须回到那个夜晚,回到我生命的起点,寻找那些被我掩盖的伤口,一个一个地把它找出来,把它晾晒在阳光下,清洗掉里面的细菌和溃烂的细胞,让它愈合。
  那个夜晚一定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很多孩子被创造出来,但我只看见了跟我有关的一切。
  夜晚,光总是最先被看见,然后才是被光照亮的世界。
  县人民医院家属区,一栋四层的红砖楼房,二单元门口,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把楼前照得雪亮,一大群小飞虫在灯泡周围飞来飞去,贴在楼道肮脏墙壁上的圆形红双“喜”字,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像褪了色一样。
  二单元二楼正中间这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尽管气氛有些沉闷,跟办喜事的欢乐度不太匹配,但确确实实,他们在办喜事。
  晚上九点半,高音大喇叭开始播放《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客人们离开了。
  二楼正中间那家的房门关上了,门上贴着用红纸剪的圆形红双“喜”字。两居室中外面那间屋子方方正正的,天花板上挂着一根挺长的日光灯管,白亮的光洒了一屋子。里面那间屋子有张很大的床,摆在房间的中央,床的一面是窗户,紫红色丝绒窗帘垂到地上,窗帘上用大头针别着两个圆形的红双“喜”字,床头上方的墙上挂着我爸和我妈的结婚照,结婚照镶在镜框里,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努力让嘴角上翘,摆出了一个像是在笑的表情。如果不是照片上写着“结婚纪念”几个字,根本看不出是结婚照。这张照片破坏了新房的气氛,使新房里有一种冷清的感觉。
  这是我爸和我妈第二次结婚,叫复婚更准确,因为他们两次都是跟同一个人结婚。他们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爸二十五岁,我妈二十四岁。这一次,我妈三十六岁,我爸三十七岁。他们的第一次婚姻持续了四年,生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是我哥,他叫夏嘉木。
  我爸和我妈复婚这年,我哥已经十一岁了,他跟我奶奶一起住在离我们一千多公里远的成都。
  我又说远了。还是继续说我爸和我妈,他们才是我痛苦的根源。
  过了一会儿,我爸进来,拉灭了明晃晃的白炽灯,开了床头灯,屋子顿时红彤彤一片。我妈进来之后,拉灭了床头灯。从窗簾照进房间的月光,使两个人看上去像是活动的剪影。两个剪影慢慢靠近,笨拙地拥抱在一起,慢慢走到床边,拥抱着在床边坐了很久。
  我爸的声音十分温柔,他一直在说,翻来覆去地说。小渠,你能原谅我真好,我不能失去你。小渠,不哭。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小渠,我们永远不再分开了。什么人也不能让我们分开了。
  我妈什么话都没说,她一直在哭。她哭了很久。
  快十二点的时候,两个剪影倒在床上,其中的一个拉过被子盖住他们。
  小渠,你别哭啊,我知道你想嘉木。你别哭啊。小渠,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我们生一个女儿,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别说话,抱着我,紧紧地抱着我,一刻也不要离开。就这么抱着我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我妈的声音悲痛欲绝,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结婚的女人。
  那两个剪影,就那么抱着,直到黎明。
  我知道这很不寻常。一个正常的孩子根本不可能看见自己如何被创造。但我看见了,千真万确。我的记忆,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我被创造的那一天。这很不寻常。科学研究早就证明了人最早的记忆是三岁。
  我还记得我在子宫里经历的事情,我曾经怀疑那是我想象出来的。但是有一次,我妈无意中帮我证实了那不是想象,是真实发生过的。在子宫里睡到快三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泡着我的羊水突然变热了,我的皮肤被烫得发疼,我感觉不妙。果然,我妈带着我去了妇产科,她爬楼梯的时候喘着气,脚步摇晃。我妈差一点做掉了我。我爸听说之后,去妇产科把我妈带回了家。我妈情绪激动痛苦难抑的时候,泡着我的羊水就会升温,烫着我的皮肤。我出生之后,只要我妈痛苦爆发情绪失控,我的皮肤立马会像被火焰烧着一样,痛痒难忍,起一大片红疹子。我妈和我爸带着我看了最权威的皮肤科医生,诊断总是过敏,他们从来没有找到过敏源。就是最高明的医生也诊断不出,我妈的痛苦情绪就是我的过敏源。   我的过敏症在我奶奶到我家之后奇迹般地好了。我奶奶到了我家,我家就成了一个随时爆发战争的火药桶。他们每天争吵不休,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我声嘶力竭地喊,妈妈,你那次去妇产科就应该把我做掉的,哪怕我爸下跪你也不要心软,你把我做掉就没有这么多事了!我妈惊恐地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去妇产科的事?谁告诉你的?我说,我就是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讨厌你们。你们三个仇人干吗要生活在一起,还要把我生下来……我妈冲过来抱住我,我浑身僵直。我已经不习惯我妈的拥抱,不习惯亲密的身体接触。我妈说,谁告诉你的?我推开我妈跑了出去。
  很多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个世界,但我知道。我爸和我妈的婚姻,建立在过去的废墟上。即使他们重新拥抱对方,那些像煤渣一样嵌入他们生活的往事,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忘记。他们需要我,他们需要一个安琪儿,一个光明天使。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赋予我拯救他们婚姻的使命。可我没有完成这个使命。我的出生,既无用又累赘。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生活也许更容易些。家里每一次爆发战争,我都会拼命自责。我的自责就像一颗滚烫的铜豌豆,在我的内脏之间滚动,烫着我丰富的神经末梢……
  我一直说,一直说,根本停不下来。就像一个挖开缺口的池塘,水一直往外流,直到流得干干净净,露出池塘的底部。
  我没有痛哭流涕。我一边讲述还能一边对我的问题进行分析。我既是病人又是心理医生。
  柳老太太脸色平静,从她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内心的波澜。她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一旦开始治疗,不管我是陌生人还是每天跟她一起工作的徒弟,在她眼里,都是病人。她不会像邻居大妈那样抹着眼泪对我表示同情。
  柳老太太说,说出来比你想象得容易吧?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你父母的原生家庭有些问题,那也不是你恐婚的理由。现在有些理论夸大了原生家庭的影响力。每个人的成长跟家庭有关,更跟自己有关。不管什么家庭、什么环境,只要你努力找到自己的方向,努力成为一个人格健全、精神独立的人,你就不会惧怕你的人生。原生家庭只是一个借口,实质是你对自己的信心不够,你害怕婚姻失败。害怕婚姻失败的本质,是你太珍惜你跟唐观的感情,你怕失去唐观。这才是你心里最真实的东西。但拒绝结婚并不能让你保住爱情。
  柳老太太的声音,像叮叮咚咚的雨点,敲打在我的听觉神经上。每一个字被我听见的同时,都伴随着听觉神经的疼痛感。
  柳老太太的声音停了,我从治疗床上坐起来。我又听到了《神秘园》。在低回的音乐声中,我感受到一种轻松。这个上午,我仿佛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柳老太太站起来,说,中午了,饿死我了,你赶紧去买饭吧。下午有四名患者。我们都得吃饱一点。
  我去食堂买饭,路上碰到刘医生,她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秦美娇的弟弟有女朋友了。她说,天啊,易嘉禾,你把我们都骗了。我就说你突然跑出个男朋友不太对劲儿。可是,你们谈了这么些年,你怎么又不愿意嫁给他了?刘医生笑得很怪异。我没有笑,我已经卸掉了我的两重面具——冰冷的铠甲和柔软的微笑。我再也不会随时随地挂着微笑的表情了。我只有快乐的时候才笑得出来。
  秦志勇有女朋友了。刘医生的废话里,这是唯一一条有用的信息。秦志勇有女朋友了。我可以放下心里的愧疚了。我对刘医生说,我没有时间聊天,我得给我师傅买饭去,去晚了食堂就没有西红柿鸡蛋面了。刘医生一脸惊愕。我这个样子,这种语气,她从没见过。我丢下她,快步走向食堂。
  这一次,我给柳老太太买了一份西红柿鸡蛋面,给自己买了一份麻辣米线,我让食堂的师傅多给我一些辣椒。回到门诊,我跟柳老太太面对面坐着,把一碗麻辣米线吃得精光。我吃得大汗淋漓。
  十一
  这真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一天,这一天还没有过去。下了班,我去酒店找我爸和我奶奶吃晚饭,房间里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前台告诉我,他们上午就退房走了。我爸没让我送他们,他就这么不告而别了。
  我一个人在酒店大厅坐了一会儿,坐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中间,心情孤独到无以名状。突然想起我爸给我的信还在包里,这漫长的累人的一天,我居然忘记看了。我慌忙拿出信,一张写着半页字的A4紙折了四折,我打开纸,从里面掉出一张银行卡。我捡起银行卡,展开信。
  嘉禾:
  我和奶奶回去了。我们打个车直接去机场,你不用惦记。爸爸对不起你,没有给你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我原本指望你长大以后恋爱结婚,过上正常的生活,特别是你当了心理医生之后,我对此抱有很大的希望。看到你过上了正常的生活,爸爸才会觉得我们没有影响你的人生。爸爸这样想是自私的,爸爸知道对你来说,恋爱结婚这些事情太难了。爸爸这些年,挣了一些钱。我存在银行卡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去买个房子,北京的房子太贵了,我打听了一下,只能在四环边上买个一居室,如果要买大一点,只够付首付。爸爸只有这个能力。爸爸希望你不管结婚不结婚,都要好好生活。只有这样,爸爸才能安心。
  我反复读我爸写给我的半页信纸,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下的,也许是昨天晚上我离开之后,也许是今天早晨起床之后。我爸的字写得没有以前工整,也没有以前有力。他以前写字,有一种力透纸背的感觉。这张纸上的字,像是浮在纸面上。我爸老了,他的力量大不如前了。想着他憔悴瘦弱衰老的脸,我哭了出来。
  我哭着离开酒店,在街上走了很久。情绪稳定后,我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我爸已经到了昆明,他说太累了,在昆明住一晚再回去。我拿着电话,依然不知道说什么。我想着要说一声谢谢的,但说不出口。我爸说,没事就挂了吧,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别急,你可以先住几天宾馆。我说,知道了。赶紧挂断了电话,我怕我爸听出我的声音哽咽了。
  我不想回去。我一个人在街上走着。我站在一个街灯下看着远处。我突然觉得,夜色掩盖下的北京,很像看不到边际的海洋。我像一条游动在城市夜色中的鱼,知道自己渺小,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游到岸上,甚至没有能力游到天亮。也许,我唯一能做的是找到另外一条鱼,跟他一起游。知道自己有个同伴,任何时候都不会太绝望。   我给唐观打了电话。十多天之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觉得有些陌生了。他说,你好吗?哦,这是一个傻问题。我知道你不好,我也不好。
  我说,可以去你家吗?我想见见你还有你的爸爸和妈妈。我欠你父母一个道歉。
  唐观说,道歉就不必了。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瞒着你搞什么惊喜。我对你的了解实在太有限了。
  我说,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唐观停顿了几秒钟,说,你一直没说,一定是说出来太难了。
  我仰头看着夜空,夜风吹过我的脸,眼泪流进嘴里。我说,唐观,我愿意试一试。不管将来怎样,我都要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一直这么包容我。
  唐观说,把眼泪擦掉,不要哭。夜里风大,不要在夜风里哭。唐观停顿了几秒钟,又说,我们在家里等你。他挂断了电话,我迎着夜风,汹涌地哭了三分钟。
  唐观在一楼的电梯外面等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一起坐电梯去了他家。唐观的爸爸和妈妈坐在客厅里,花瓶里插着鲜花,茶几上摆着洗干净切好的水果。唐观的家里,任何时候都散发出浓郁的生活气息。唐观妈妈和唐观爸爸还跟以前那样热情地招呼我吃水果,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打完电话之后,他们一定想好了该怎么对待我。唐观妈妈对我的称呼没有改变,她还叫我嘉禾。但是,那种极力想表现得自然的不自然,让每个人都有点尴尬。
  我让唐观跟他的父母一起坐在三人沙发上,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们的对面。唐观父母的目光有些躲闪。这种面对面的状态,像在互相审讯。我是有意这么坐的,我必须让自己没有退路。我紧盯着唐观的眼睛,他没有躲闪。他说,易嘉禾,你不必……
  我打断了他,我说,平时都是你说我听,这一次,我们角色互换,你来做一个倾听者。不管你们听到什么,请别打断我,让我说完。
  我从我爸和我妈的恋爱说起,那两个高中生的爱情,开始得那么美好。可惜,所有看到了开头的人,都没有猜到结局。就算比我妈看得远想得多的外公外婆,也猜不到他们的故事有怎样的结局……
  我一旦开始讲,就像拧开了水龙头。水流会顺着自己的方向流淌。我感觉比在柳老太太的注视下讲述要容易得多。
  我爸和我妈的故事,堪比一部四十集的年代剧,每一集都有让人意想不到的跌宕起伏和命运转折。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少男少女情窦初开,开明父母棒打鸳鸯,革命青年远赴边疆,婆媳大战刷新纪录,铁窗归来鸳梦重温,婚姻与救赎双双失败……
  我像个丧失了激情的说书人,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太熟悉他们的故事了,不管多么跌宕的命运转折,都不能让我激动。我的眼睛有时候看看唐观,有时候看看唐观的父母。我看见唐观的妈妈在悄悄地流泪,唐观的爸爸递给她一张纸巾。唐观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我平静地告诉他们,我妈经历了太多不幸,她从来不像别人家的妈妈那样,身上有一种热腾腾的情感,可以让孩子撒娇、哭泣,随时随地扑到怀里,累了就安心地睡在怀里。我妈对一切都很淡漠,她似乎时时都在走神,眼睛空洞洞的,我在她身边摔倒了大哭起来,她都要过上好一阵才能反应过来。我妈出神的时候,要是有人喊她,她会突然吓得哆嗦一下。我总觉得,她跟我并不在同一个空间。
  只有每年生日那天我才觉得父母是爱我的。实际上,那确实是他们最爱我的一天。他们每年都给我订一个蛋糕,县城有三家蛋糕店,他们给我订最贵的那家,只有那家才会做水果蛋糕,蛋糕上有我喜欢的草莓和菠萝。每年过生日,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只有这天,父母对我的爱能够达到让我安心的程度。生日这天,我爸和我妈还会带我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我后来看照片的时候,对我的记忆产生了怀疑,照片上,我爸和我妈并没有笑,他们只是扯着嘴角做出在笑的样子。
  奶奶的突然出现,让我爸和我妈努力维持的正常生活,变得彻底不正常了。奶奶像一个拿着铁锹掘墓的人,把埋在地底下的棺材连同腐朽的岁月一起挖了出来……
  如果我哥不离开奶奶,奶奶可能就不会出现在我们家里了。我哥十五岁初中毕业,自作主张地报考了部队的护士学校。我理解我哥,他跟我一样,急于逃离那个非正常的家庭。我哥去学校报到之前,偷偷跑来见了我们一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哥,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我们四个人在县城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照片。照完相出来,我妈蹲在马路上号啕大哭。我哥只是漠然地看著她。
  我看着唐观,说,你总是告诉我,摄影是用照片讲故事。每一张照片都不只是静止的这个瞬间,它是一个故事。跟我的故事相比,你的那些故事,是多么单纯美好啊。
  我哥毕业后去了新疆,他在一所部队医院当护士,他跟他的同学马蓓蓓结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儿子。马蓓蓓一个月前突然给我写了一封信,她说她一直不知道夏嘉木有个妹妹。我猜我哥跟我一样,什么都没跟马蓓蓓说。我哥的户籍资料,只有他跟奶奶。他完全可以把我爸我妈和我都藏匿起来,不告诉任何人。马蓓蓓在信里告诉我,她的父亲退休后居住在北京。她希望回来休假的时候跟我见面。她说,得知嘉木有一个妹妹,我多么惊喜啊。夏宇航有一个姑姑了,他跟我一样期盼跟你见面。我没有回复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他们是我的亲人,陌生的亲人。我跟我的亲人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障碍重重。我不确信我能够跟他们建立起美好的关系。我宁愿没有收到马蓓蓓的信,我们还跟以前那样,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我停顿了一会儿,说,唐观,我不是想骗你,我不想欺骗任何人,我只是本能地想保护自己,不把自己暴露出来。我没有勇气说出来。我知道也许说出来了,我们的关系也就完了。你无法理解爱对我来说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温零如哭出声来,她说,嘉禾,别说了。唐观的爸爸用纸巾擦着眼睛。
  我没有哭,我一点也不觉得伤心,我只感觉到一阵轻松。
  唐观坐不住了,他绕过茶几,绕到我的背后,抱住了我。
  十二
  我跟唐观恢复了联系,我们的感情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就像手里捧着珍宝,因为太过珍惜,害怕有一点点闪失就会毁掉。我们变得小心翼翼,不敢随便说话。唐观不像原来那样乱开玩笑,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唐观的父母也一样,说话之前要互相对个眼神,互相提醒不能碰触我的痛点。我一下子给出的信息太多,唐观和他的父母需要时间消化这些信息带来的震撼。我也需要时间认清自己内心的真正需求。   需要时间验证的情感,就交给时间吧。
  我和唐观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他按照计划把“暖时光”向省会城市扩张。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小户型房子太难找,大的我租不起,跟人合租我不愿意。自从把购买小户型的意愿告诉了中介,只要开机就能接到中介的电话,跟中介沟通让我十分恼火,每一次电话里说得天花乱坠,抽空跑去看,没有不失望的。
  我跟中介的通话被柳老太太听见了,她劝我别着急找房子,搬去她家住着慢慢找。她说买房子的事情急不得,越急越容易上当受骗。柳老太太说,老范在医院,康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房子大,你可以住我女儿以前的房间。你不用付我房租。你就当是陪我。我说,师傅,你不用说服我了,我巴不得把房租省下来。你可千万别改变主意啊。
  柳老太太哼了一声,说,你也不能白住,你得干家务做饭来抵房租。
  我说,呵呵,师徒情谊呢?
  柳老太太说,我还要问你呢,哪有徒弟敢跟师傅讲价钱的。我看你翅膀硬了。
  我跟柳老太太斗着嘴,心情松软得像凯思恩贝的面包。
  十三
  顾微微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带着一个胖乎乎的大眼睛小男孩。她让我在她的房子里等她。她没有叫人去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从机场打车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怎么把这么多行李搬出来的。那个我记忆中有些娇滴滴的顾微微,影子都没有了,她变成了一个说话爽快,动作干练,走路风风火火的女人。她像外国女人那样把孩子挂在胸前,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指挥司机往外拿她的东西。我问她孩子多大。顾微微说,两岁了,这个是老二,老大在我父母家里,等我安顿好一起接回来。我说,孩子父亲怎么没有一起回来?顾微微说,离了。就是离了我才想换个环境,回来发展。我说,对不起。她笑起来,说,对不起什么?离婚又不是因为你。我知道你想问不敢问,告诉你吧,离婚的原因是男方出轨。顾微微脸上没有痛苦的痕迹,她这么坦率也叫我吃惊。
  顾微微和孩子的东西太多了,搬进房子里,那个我住着觉得挺宽敞的一居室立马拥挤不堪,转个身都要碰到东西。顾微微说,太挤了,根本没法住。我得租个大一点的房子。她把孩子放到床上,拿出一堆玩具给他玩。我帮她把大件东西归置了一下,剩下的小物件只能慢慢收拾。顾微微让我去买点吃的,她立马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人帮她看三居室的房子,再咨询一下幼儿园的信息。我问她孩子吃什么。她说,孩子什么都能吃,只要不辣就行。我去外面餐馆买了些吃的,给孩子买了一碗馄饨。我们在勉强收拾出来的茶几上吃饭,聊了些各自的情况。她对突然回来给我带来不便表示歉意。我说没事,我暂时住在我师傅家,慢慢找一个合适的小房子买下来,现在房子越来越不好租了。我们吃饭和聊天的时候,她那个可爱的儿子一个人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勺子和手并用,茶几上和围嘴上滴满了汤汁。孩子吃完了不哭不闹,眼睛骨碌碌转着,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看到我咧开嘴就笑。顾微微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把孩子收拾干净。
  我离开的时候对顾微微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顾微微笑着说,没那么严重,千万别同情我,国外单亲母亲很多的。人家还不是工作、照顾孩子、聚会,什么都不耽误。放心吧,我能搞定。
  我说,你变得不一样了。她嘎嘎地笑着说,当然不一样了,我走的时候是无知少女,现在是离婚妇女,还是两个孩子的妈。你呢?跟唐观折腾出五十集剧情了还没结婚?肥皂剧也没有这么啰唆的。
  顾微微的儿子哇啦哇啦叫起来,顾微微挥着手让我赶紧走。我慢慢地走出了小区,我心里变得快乐起来。
  顾微微的办事效率高得让我反应不过来。仅仅三天,她就打电话告诉我她找到房子搬进去了,她说三居室的房源多,很好找。她问我愿不愿意买她的一居室,她急需一笔资金开画廊,想把一居室卖掉。她记得我说过要买小户型。我说太好了,我都住习惯你的房子了。她说,以后就是你的了。她问我知不知道宋庄有什么优秀但还不出名的画家,她的画廊开业就要搞一个展览,包装一个画家。我马上想起了朱赫。我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宋庄画画,画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只要想画好,一定比很多人画得好。我把朱赫的电话号码给了顾微微。顾微微说,谢谢,画廊开业你一定要过来。顾微微像是一个有三头六臂的女人。
  我用我爸给我的钱全款买下了顾微微的房子。我换掉了她的家具和窗帘,窗台上的多肉顾微微搬走了,她说跟博士离婚了,她还是喜欢多肉。我买了茉莉和栀子花,还有开小红花的虎刺梅。我跟顾微微养花的风格完全不一样。房子收拾好了,我没有急着搬进去。我一直陪着柳老太太住了两个月,直到老范出院回家休养我才搬回了自己的家。
  住在柳老太太家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一起做饭,一起收拾屋子,一起上班,一起散步,下了班一起去医院看老范,每晚睡觉之前,坐在客厅里喝一杯红酒,聊一会儿天。我们什么都能聊,白天工作中遇到的病例,关于身心医学的最新发展,老范的病情和康复情况,唐观的“暖时光”,我们各自的心理问题……这样度过了一天之后躺在床上,我的内心水一样平静,我总是很快就能进入深度的睡眠之中。
  我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段时光,有一个人在你身边,她知道你内心的伤痛,她关心你的处境,跟她在一起,你不再觉得自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这段时光,为我的生命增加了柔软的成分。
  在柳老太太家的最后一晚,我们照例坐在客厅里喝红酒,柳老太太说,嘉禾,谢谢你陪我这两个月。我望着柳老太太,喝过红酒之后,她的脸色看起来红扑扑的。喝完一杯,她又给两个杯子倒上。我知道她要跟我说点什么,我静静地喝酒,等着她开口。
  柳老太太说,我一定让你很失望。我这个师傅,在患者面前充当救世主的角色,在你眼里又时髦又有品位又有情调又有能力又自信满满,好像无所不能,简直是完美女神……却原来如此不中用。老范生病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积极乐观,什么都明白,活得很通透了,不会害怕任何苦难。在疾病突袭老范的时候,我近距离看到了疾病和衰老的狰狞面目。这跟在医院看到其他病人的感覺不一样。我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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