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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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伞合圩堤埂绕着一圈走下来,少说也要花上两三个时辰。立夏节气刚过,一位中等个头、国字脸,梳着二八分头,穿着灰色衬衫的中年男子,像着了魔一样,每天都要围着堤埂走一遭。他就是圩里大名鼎鼎的人物“小诸葛”。
  人都会遇到难题,有的又不太方便与外人商量,人生经验告诉小诸葛,遇到难题去路上独行,在行走中思考,比呆在家里静思管用!原来,小诸葛的母亲要过百岁寿诞,筹办寿宴,遇到了资金缺口上的麻烦,他正在苦思冥想,寻求筹集资金的办法。这不,这一周时间在圩埂上跑下来,虽然寿宴上的资金缺口问题暂时还没有好办法解决,但是,他倒也有意想不到的收获,那就是对自己一直居住的这个伞合圩,有了一个独家的重大发现。
  就在昨天雨中,酒后走堤时,小诸葛突然发觉,伞合圩这个地方很神奇,太像一只巨大的蝌蚪了。它匍匐在老山的脚下,头向西连着丘陵高地,肚子像个扁平的圆葫芦趴在圩区,三面环水,其中,南面是滁河,北面是清流河,两河在东边轩家湾子的堤埂外交汇,冲积成了一片河滩,成就了蝌蚪的肥大屁股。河滩之外,交汇后的河流是蝌蚪的尾巴,拖向了东南。这种形如蝌蚪的地形地貌,乍一看,以为不好,环境闭塞,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仔细研究,其实不然,这叫蛤蟆地。圩区最怕什么?最怕发洪水,而蛤蟆是不惧水的。要不然过去发大水,周围破了多少圩,唯独这伞合圩一次没破过。这些,若不是他小诸葛懂得一点风水,若不是他亲自绕着圩堤独自走了七天,谁能窥其妙?“伞合圩确是一块风水宝地。”小诸葛坚信!他还预测,它迟早会有兴旺发达、美名远扬的一天。
  一想到自己的家乡将会兴旺发达,小诸葛不免就一阵窃喜,庆幸自己生对了地方。可是,一转眼看到了圩堤内轩家湾子里破旧的房屋,没有水泥化的村级道路,运输的工具还是马自达,再想想灶里烧的是柴草,电视靠天线,手机信号老掉线,他就泄了气,马上转喜为悲,悲自己出生的太早,为什么不等到伞合圩富甲一方后再出生呢?他哀叹:未来丰满,现实骨感!
  小诸葛的家住在轩家湾子村,他的大名叫张五观。张家这门姓氏在村子里属于大姓,他们寻过根,是三国名将张飞的后人。小诸葛年轻时做代课教师,因为超生二孩,被开除了。后来在本村卖牛肉的杨百万家打工,不知什么原因又被辞退了。之后,他南下广东打工,北上京都谋生,没苦过大钱,却见过大世面。他的父辈没有留下多少家业,他本人又生得文弱,不能吃苦力,所以,他的家境只够温饱,平时糊日子可以,不缺盐不少油,可是,一旦家里办大事,诸如砌房盖屋,婚丧嫁娶之类,往往经济上就不活便,免不得要兴师动众一番。这不,为母亲过寿的事他天天免费巡堤,不就是想寻找一个圆满的筹资方案吗?
  小诸葛对外人好不好暂时免谈,对他母亲那真叫一个“孝”。他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一直跟着他生活。前几年,老母亲牙齿纷纷“离家”出走,最后只能以流汁的食物为主。电视里说流汁中奶类营养成分最高,常年买奶粉家里负担太重,为了满足母亲营养的需求,他亲自养起了奶山羊,以山羊奶汁孝敬母亲。母亲除了眼睛老花盲了以外,身体没有别的大毛病,这得归功于小诸葛养山羊。若家里农活忙,对母亲照顾不过来,老太太就把备好的一碗白稠稠、香喷喷的山羊奶放在床頭窗户温暖的阳光里晒热了充饥。
  老太太今年虚岁九十九,这在村子里也算数一数二的寿星了。老太太生过多个孩子,最后只落下两儿一女,都已成家立业。小诸葛排行老小。子女们合计,要给老母亲过百岁寿诞。老母亲本人并不乐意,除了嫌花钱外,更怕麻烦家里人,如今生活全靠子女们照料,哪敢坚持自己的主张,只能由着子女们的性子来。
  三个子女原先商量,每家先垫上五千元合办酒水,但遭到了小诸葛媳妇的反对。她说合办酒水,最后收的份子钱,不管是赔了还是赚了,都容易闹矛盾,要么由自己一家操办,要么让其他家子女操办,这样一清二楚。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同意由小诸葛一家操办。母亲那边也就顺水推舟了。
  办寿宴有两件事务必考虑周全,一是邀请客人,二是筹备酒水。先说邀请客人,邀请谁家?怎么邀请?这些都是有讲究的。普遍撒网,人人都请,有些人当时答应得脆嘣嘣的,可到时候寻个理由不来,弄得主人会没面子。有些客人,如果你漏掉了没邀请,事后他见到你,准保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说你看轻他,省人家钱反招人家怪。更重要的,客人人数算不准,花销算计不到位,收入的份子钱都不够开支,做亏本买卖,不仅二姑娘嫁人倒贴,还会遭人讥笑。老母亲的百岁寿宴,如果筹办的不好,小诸葛脸往哪里搁。
  小诸葛寻思,老母亲的娘家侄儿有远在扬州的,这不可不请。还有一些姨表亲,大多都住在南门镇上,也得请。这些姨表亲们,平时一般小事没请过,但百岁生日这事,估计请了可能都会来,因为百岁寿诞毕竟稀罕,说起来也是给族人脸上添光。这样算下来,外地亲戚足有二十多人,每家上份子平均八百块,预计可收入一万六千块。还有就是家门口的亲戚和邻居,少说也能来二十家。因为家门口的人家经济条件有限,平时哪家有事只是上个三四百块钱的份子意思意思。古话说得好,人情照债还,估计人家来的份子也只能是三四百块钱,这样加起来最多不会超过八千块。家门口人家离得近,每家每户至少都会来夫妻两个人,坐席人会有四十多人。
  轩家湾子的村民,家里办酒席,衡量主人家有没有把客人招待好,一看陪酒,二看陪打麻将,这两个方面陪好了就万事大吉,否则,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如此,有两个“高人”不能不请,他们是捉鳖王何小宝和卖菜神高凤枝。这两个村里的吃香人物,喝酒、打牌、抄二话,样样精通。他们来的任务就是陪客人斗酒、玩牌、闲扯。这两个地方上的“明星”出场费是一条烟两瓶酒。他们来吃酒时一般不出份子钱。另外,还要请帮厨、跑堂等帮忙的人,宾客满打满算会有百十人。一桌十人,百十号人起码要摆上十桌席。每桌酒席十碗八碟,没有六百块的菜钱不够。一桌起码要放两包烟和两瓶酒水,烟和酒水又不能太差,没有两百多块拿不下来。这样,一桌开销不会低于八百块钱。头天晚上暖寿要摆十桌,第二天属于正席,中午和晚上两顿也要各摆十桌,两天总共需要三十桌,至少需要花销两万四千块。还有鞭炮少说要三千块,寿碗和祝寿时用的红包,没有二千块不够。算下来,再节省也要二万九千块。除了满打满算收的份子钱二万四千块,至少还要亏空五千块。五千块,对于有钱人不算什么,可是,对于乡下的纯农户,那就是一笔不小的经济账。就拿小诸葛来说吧,儿子已经成家单过了,他们夫妻俩加上老母亲三口人,种着三亩多口粮田,按一年两季,一季水稻一季小麦来计算,风调雨顺的话,总产可以收获五千多斤。留足口粮和饲料三千斤,还可以出售两千斤。扣除种子、化肥、农药、插秧、水电、机耕、机收等费用外,能净收入两千块就是福气了。   办寿宴不赚钱,最后还要贴老本,掏腰包,小诸葛家贴不起,别说媳妇不肯,就是他小诸葛也通不过,这不符合他的一贯作派。小诸葛,还有一个外号叫“吸铁石”,吸铁石就是只能吸別人的铁,占别人的便宜,哪会做蚀本的买卖?
  在小诸葛独自走完了堤埂的第七天,他终于思路洞开,眼睛一亮,办法来了。村子里有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小诸葛在计算客人时,没有把他们计算进来,一个是前面提到的杨百万,一个是村长张大奎。
  张大奎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老百姓都喊他“大胡子”。大胡子人高马大,黑铁塔一个。他满脸的胡子难得打理,任由胡子像田头的野草一样疯长。实在看不下了,就拿起家里的剪刀胡乱地剪一通。因为剪刀钝,常常是连剪带拔,拔出血来,最后就跟他们家地里被收割机收割后的稻桩子一样,高高低低,不齐整。夫妻间从没有花好月圆之事,大胡子总是把老婆扎得一惊一乍,没少挨老婆痛骂。
  话说这“杨百万”,大名叫杨兴祖,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年轻时在八里铺采石场放炮走了火,左大腿被炸伤,伤好后腿瘸了,落下残疾。没有好腿脚谁还能看上?连讨老婆都难。好不容易托人从清流河对岸的外省找了一个带有前夫孩子的女人,前夫的孩子在当地俗称拖油瓶,拖油瓶的女人嫁过来时,还拖来了一条由娘家陪嫁过来的大黄牛。这条大黄牛虽然没有拖油瓶,但是,它有遗腹子,想不到在它进了杨百万家的当夜,就以自己的实际行动闹砸了新主人的洞房,光荣地产下了一对双胞胎,献给了还没有时间来得及花好月圆的新郎官。第二天,轩家湾子就传开了,说拖油瓶的女人克前夫发后夫,这瘸子将来必大发!果然,老百姓的话最灵验,三头牛作为资本积累,成就了后来村里的首富杨百万。这也印证了轩家湾子的一句俗话:粪堆窝子也有发热的一天。
  杨百万和大胡子俩如果来了,一富一贵,不仅小诸葛脸上有光,还可以堵上办酒水的经济窟窿,这才叫十全十美。只是他俩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怎样才能请动他们呢?小诸葛自有高招。
  翌日,小诸葛起了个大早,赶到杨百万家的屠宰场。小诸葛曾经在这里打过工,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知道杨百万虽然把手艺传给了儿子,但对拖油瓶儿子仍不放心,每天这个时候肯定会在屠宰场中心自建的那座八角亭里听大书、喝花茶,监督儿子工作。此时,杨百万正仰坐在太师椅里,眯着双眼,晃着油光肉面的大脑袋,美滋滋地享受着屠牛时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暖烘烘的血腥味。
  听说杨百万一天闻不到这种血腥味,他就不舒服,两天闻不到,他就掉了魂,三天闻不到,必然会发病。因为病根在心,吃药打针都不顶用,但只要他的拖油瓶媳妇提着一小团带毛的血糊糊的牛肉过来,最好是骚牯牛的睾丸部分,让他把鼻子凑近闻一闻,有时还用舌头舔一舔,他的病立马就好,浑身来劲。
  “杨百万,好福气啊!”小诸葛恭恭敬敬地站在八角亭前给杨百万请安。
  杨百万浮肿的眼泡翻了翻,臃肿的臀部抬了抬,算是回敬了。
  小诸葛轻手轻脚地走进凉亭里,凑近杨百万耳边,嘀咕道:“杨百万,最近卤肉放了什么‘新玩意’?”
  杨百万听小諸葛这么一说,像弹簧一样,立马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右边的好腿硬撑着,左边的瘸腿耷拉着,没有了先前的傲气。因为他知道,四乡八圩唯独这小诸葛鼻子最尖,知道他煮牛肉时放了特殊“玩意儿”在里面,这要是传出去,今后谁还敢再来买他家的牛肉。怪只怪自己当年不谨慎收他在屠宰场里打工,让他溜进了煮肉的火房窥探了一些秘密。为了这,自己每年年底都要给他一笔封口费,这也是他俩的君子协定。自己真是一时糊涂了,谁都能得罪,也不能得罪这个挨千刀的冤家。
  “哦,五观老弟,大清早的,你满嘴瞎说什么呀!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老哥?”
  “岂敢,岂敢。老娘要过百岁生日,本来不敢打扰您杨百万的,可是,细想想,您是我们这里的美食家、首富、财神爷啊!漏了您,您老指不定哪天把我骂成灰。这不,特来知会您一声,请您到时候去捧捧场,喝杯喜酒,您去了,我五观脸上才有光呀!”
  “老太太百岁高寿?哦!人中吉祥,乡邻荣光,可喜可贺!你小子也够孝心呀,怎么不早说?”杨百万转过脸,对着厢房门里正在埋头拨着算盘珠子的王会计说:“老王头,包个大红包来,给老太太过高寿。”说完向老王头伸岀了三个手指。王会计很麻利地包来个红包递给杨百万。
  “五观啊,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代我向老寿星问好!告诉老人家到时我杨兴祖一定登门给她拜寿。”
  “杨百万,您大忙人,能来喝喜酒就是给我面子了,让您费时耗心的,还上什么份子哟?”小诸葛接过红包,一边故意地客套着,一边将红包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牛肉的事,你小子可别乱说呀,小心我撕烂了你的破嘴喂狗去!”杨百万不放心,连声叮嘱。
  “不敢!不敢!打死不说!杨百万,打扰您啦,改天再来请您喝喜酒去。”
  小诸葛猫着身子,与杨百万打着招呼,倒退着离开了腥味浓烈的屠牛场。出了屠宰场,上了清流河的堤顶,就望到了外河滩上的杨树林。小诸葛憋着一口气,想赶紧去树林里透透新鲜空气,就顺着下坡,磕磕碰碰地扑进了林子里。一大早,树林里除了枝头上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外,显得格外安静。树林四周弥漫着五步路就看不见对面的白雾,白雾里仿佛隐蔽着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小诸葛喜欢这样的氛围和感觉,一个人需要保有一些秘密,有时守住一个秘密,比暴露它价值更大。他把红包里的钞票掏出来,沾着口水点一点,不多不少三千块。他把新票子递到鼻子前闻一闻,居然还能闻出一股墨香味,他奇怪杨百万干嘛用血腥味治病,他认为用这种墨香味才能治百病!他捏着钞票的一端,在另一只手上反复掼打,“啪啪”的声音和着他有节奏的步伐在清新的空气中荡漾,他前面吸进肺里的血腥味混杂着墨香味和幽幽的清新空气,让他中枢神经既舒服又刺激。
  这片杨树林,是轩家湾村的最大人工林,有十几个足球场大。每年冬天树叶落尽,春天又开始发芽,清明以后,就绿满枝头,密密麻麻。到了盛夏,阳光只有粉身碎骨后才能跌跌爬爬地闯进来,是大人小孩们最喜欢避暑纳凉的好地方。金秋十月,树叶泛黄,给人十分温暖的感觉,可到了晚上,这里阴气就会显得较重,因为林子里埋葬着轩家湾子人家上百座的祖坟。今年夏天,听说还闹了鬼,胆子小的人,天一黑,宁可绕道走,也不愿路过这片阴森的树林。要说闹鬼,谁也没有见过真鬼。是酒罐子的老婆首先说出来的,她说听到过有鬼魂在坟茔堆里哭闹,搞得大家心绪不宁。有人反问她,鬼啥样?她立马羞红了脸。   酒罐子是小诸葛的小学同学,说起酒罐子的老婆王美凤,小诸葛气就不打一处来。这王美凤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活脱脱的就是一棵长在清流河沙滩上的鲜白菜,人称“小白菜”。小白菜与小诸葛两人自小住在门对门,可以说是青梅竹马。高中毕业后小诸葛去当兵了,说定了小白菜好生长着,等他回来收获,哪成想变故了,硬是让酒罐子从中插了一杠子,把小白菜收割进了自己的破篮子里。
  那个时候,轩家湾子太穷,穷的就连一间瓦房也寻不到。酒罐子和小白菜家也穷,酒罐子与小白菜的哥哥都娶不到媳妇,有好事的媒婆说两家不如换亲,于是就有了酒罐子娶小白菜,小白菜哥哥娶酒罐子妹妹的动议。小白菜开始死活不同意,曾反抗过绝食过,可当父亲与哥哥两个大男人跪在她面前,眼泪汪汪地诉说着他们王家香火将要断灭时,她才和着辛酸的泪水吞下了小半碗度命的粥。等小诸葛退伍回来,小白菜已经成了酒罐子的下酒菜。急火攻心,小诸葛在床上不死不活地昏睡了半个月。
  这酒罐子读书笨,捞鱼摸虾在行。水里求财的人最需要喝酒驱寒,他的酒量越喝越大,越大越喝,得了酒精依赖症。喝酒本无事,可他有个坏毛病,喝多就打老婆。有一次,酒后发疯又打老婆,小诸葛去劝架,反被他污说与小白菜有不正当关系,害得小诸葛老婆吵闹着要离婚,搞得两个家庭一团糟,两个老同学基本上不来往了。不过,这酒罐子酒后也有怕的人,就是村长大胡子,他喝酒闹事,只要大胡子往他面前一站,他就怂了。大胡子使出的一招就是陪他继续喝酒,非得把他喝得烂醉如泥不可。他是酒罐子,大胡子是酒坛子,一物降一物,大胡子几次一弄,他就服软了。有了治他酒疯病的大胡子,小白菜也少遭了不少罪。
  小白菜如今能干了,当上了轩家湾子村计生主任。可她一点也不像个村干部,口口声声说:“人有命,命在天,人再能也斗不过天。”她后来还迷信了,树林有鬼就是她散布的。
  小诸葛当过兵,胆子确实练得够大。別人如果说鬼也就算了,小白菜说有鬼他就偏不服。他想拿出证据,证明没有鬼,帮助小白菜治好迷信病。他经常深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祖坟头,一蹲就是半宿,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有一次遇上了鬼撒土,他守候了半天,终于查清,原来是两只即将新婚燕尔的刺猬,忙着做窝。他捉了,去市场换了一条烟。
  一天晚上,他家养的白山羊还没归圈,他就拿了把手电筒带了把铁锹一头钻进了树林里。夏天晚上八点多钟了天才擦黑,而他家的羊是白色的,不用电筒也能看见。树林里一片寂静,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侧耳细听着动静。忽然,他发现了他家山羊常喜欢吃草的那块草地上有一团白色的影子在晃动,他以为找到了贪吃的老山羊,心里非常高兴,准备走过去牵羊,突然他听到了一阵阵似鬼非鬼、似人非人的嘘嘘声,难道真的遇上了小白菜讲的鬼?他头皮一阵发麻,可是,他转念一想,这世上哪有鬼?何况是在祖坟头,即使有鬼也是家鬼,不会害自己。如果是野鬼,自己是张飞大将的后人,祖宗会保护自己的。想到这,他以大无畏的精神气概一个箭步冲过去,打开手电筒对着那团白色东西,学着古装电视剧里的台词,大吼一声:“什么孽障,快来受降!”在煞白的手电筒光照射下,他发现竟是一对男女如胶似漆地搂抱在一起。他定睛仔细一瞅,是小白菜和大胡子!他立刻明白小白菜为什么说树林里闹鬼了。
  “神仙哥哥饶命,小的们可是好人呀!”大胡子扔下小白菜,抱着头跪在地上,公鸡吃米似的不停地叩着响头。到这地步了还记得用古装戏的台词来应对,小诸葛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大胡子的心理素质多高,糊弄能耐多强。小白菜可没有大胡子优秀,早已吓得搂头抱颈,伏在地上,浑身像筛子一样直打哆嗦。
  “真是活见鬼了,抬头,看看我是谁?”小诸葛终于找回了做张飞后人的感觉,像得胜的将军命令着自己的俘虏。
  “啊!是五观大哥。”大胡子条件反射地说出话后,才和小白菜如梦初醒,立马爬起来,小白菜侧过身子赶紧穿衣,大胡子敞着衣襟,顾不得抹去额头的血水,凑到小诸葛面前,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上,说:“大哥啊,是您呀!您来这干啥呀,快吓死我了!”
  “我还没问你呢!你们俩这是做啥?”
  “五观大哥,看你说的。我与美凤主任不是正在商量村里计生事吗,这不,你家儿媳妇想生二子的指标上头给批了,是不是?王主任,你说话呀!”大胡子有点埋怨小白菜不扛事。
  小白菜哪敢说话,头脑里已经一片空白,连头也不会点了。当小诸葛把电筒光移到她脸上的时候,他发现小白菜的目光麻木中透着惊恐,整个人呆若木鸡。小诸葛真想上去摸摸她因惊吓而变得更加凄美的莲花脸,可他又觉得不值,他恶心大胡子在那朵莲花上迂迴过。
  “观哥,妺心里苦呀!”黑暗里响起了小白菜撕心裂肺的声音。一声观哥,叫得小诸葛的心如大海里的波涛翻滚起来。他放下了铁锹,垂下了电筒,像个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几十年了,这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曾经心爱过的女人再一次亲声喊自己。想起他俩两小无猜时的快乐,想起他俩情窦初开时的幸福,想起她曾经为自己绝食三天,自己曾经为她昏睡半个月,小诸葛不禁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按理说,小白菜嫁别人,也不能全怪她,如果当初家里经济状况好,他的哥哥能娶到女人,她也不会成为换亲的牺牲品。她也蛮可怜的,给她一个台阶下吧,否则,可能会出人命。如果她真的死了,或者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也会后悔一辈子。
  “商量好了就走吧。大胡子,以后不要再到坟头来商量了。美凤,你也不要再喊我观哥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起来吧,别再哭了,黑咕隆咚的让人听见不好,以后你要好自为之。你们都赶紧走吧,我要去找我的羊了。今天的事就当我没看见。”大胡子和小白菜从话音中听出了小诸葛有原谅他们俩的意思,激动得不知所措。此时,远处的天边冒出了几颗明亮的星星,夜幕变淡了,天空散发着一片清灰。小诸葛故意弯腰拾铁锹,俩人趁机逃得无影无踪。
  当这段往事划过小诸葛的脑海后,他把钞票折叠起来收好,走出树林,迈上堤埂,大步流星地走向村部。当他从村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的中山装口袋又鼓了起来。办寿宴不会亏本了,想着老母亲寿宴上的热闹场景,小诸葛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他最拿手的流行歌曲:“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啰喂……”   老母亲的寿宴定的日子是农历十月二十八,这之前,小诸葛将所有需要邀请的客人都以电话的方式邀请了两遍。只有一家人,到底要不要请,他一时也没吃准,那就是酒罐子家。说心里话,他不想请他们,一想到小白菜与大胡子好过他就不舒坦,再想想酒罐子的为人他就更不想搭理他们。
  人家说我张五观是吸铁石,我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只吸铁不吸其它的,不挡人财路,不挡人官路。可是,他酒罐子呢,大家都喊他“吸电石”,吸电石多厉害,什么都要吸,什么都敢电,尽干损人利己的事,又爱占小便宜,他家有事,人家上二百块钱份子去,人家有事,他就只上一百块钱份子来,而且吵着要吃上几顿,酒量又大,非要把份子钱吃回去。人家承包鱼塘放养的鱼,等长大了他就开始惦记上了,三更半夜的趁人家熟睡了去偷,不蚕食完了不会收手,捞得的外快都填进了酒瓶子里,让人看不起。小诸葛想来想去,还是取消了邀请小白菜家的打算。
  邀请客人的事办妥了,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筹备酒水了。香烟、酒水、烟花、爆竹、干果、饮料等比较简单,开个单子到村东头三毛家代销店先赊着,等事后结账。厨房的活计,由大厨师傅拉起一班人马承包来干。从煤气包到大锅灶,从塑料台布到塑料碗筷,从鸡鸭鱼肉到青菜萝卜瓠子,应有尽有。包厨的形成了一个供应链,主人家只要与他们谈好价格,定好日子,自己家备好桌椅,请好客人就可以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资金宽裕的基础上。不过,小诸葛现在不差钱了,自然好办。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十月二十七日东风了。
  喜日子来临。一大早,小诸葛还在被窝里做着美梦,就被他的媳妇摇醒了。媳妇说自己的眼睛这两天跳得厉害,是不是有不好的预兆。小诸葛问她:“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她媳妇说一会左眼跳一会右眼跳。小诸葛说:“左眼跳祸右眼跳福,男左女右。”同时安慰道,如果两眼都跳,估计没问题,可能是这两天辛苦罷了。媳妇说,自己右眼比左眼跳得更凶,担心祸大于福,还是有点不放心。小诸葛赶紧爬起来,洗漱干净,在香举上点起了三根线香,嘴里叽里咕噜地祷告了一通。
  午后,小诸葛家基本武装好了。两只红彤彤的大灯笼,高高地显耀在门头上。一副顶天立地的红红火火对联,喜庆十足地为对开着的大门长着脸。摆放在门前的写字台,从头到脚被红艳艳的稠布包裹着。写字台上躺着蓄势待发的毛笔、墨水和红色的记账簿。十几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子,安安稳稳地守候在临时搭建的大棚里。桌子上方垂吊着的白炽灯,也昂扬地期待着夜幕来临后一展身手。厨房里熟的鸡鱼鸭肉、加工好的瓜果蔬菜随时准备挺身而出。更是少不了杨百万家的五香牛肉,它们洋洋洒洒地挤在盘子中,筹划着在宴席美食中独占花魁。记账的、发喜烟发寿碗的、放鞭炮的人员都已各就各位。
  终于,第一批客人到了,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儿。所有的客人中他们为大为尊,只有他们才能有资格第一个上份子,这也是轩家湾子的规矩。冲天的爆竹点燃起来,响彻在小诸葛家的上空。这既是欢迎尊贵的客人,也是向周围人家宣布,收份子的记账簿已经开账,大家可以鱼贯而出,粉墨登场了。果然,一批又一批的亲朋好友接踵而来,大炮竹小鞭炮,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上份子,登记入账,领寿碗,互相寒暄,喜好玩牌的人准备玩牌,好久未见的朋友开始谈心,小孩子打打闹闹,猫儿狗儿也凑热闹,整个小诸葛家,乃至轩家湾子仿佛过年一样沸腾了。
  客人来了就得有人陪,轩家湾子没有其它的娱乐方式,只需要陪打麻将就心满意足了。两个高人都已经派上用场,玩牌最精的要数捉鳖王何守业。捉老鳖有多种方法,常见的有笼捕、钢叉、网捕、设陷阱、放钩等多种,他用的则是祖传的空手套白狼法,赤手捉鳖。春夏秋三季,在伞合圩一带,只要他捉鳖王往水边一站,用他那孙悟空般的火眼金睛,举目瞭望一下,立马就可以知道哪里有鳖,哪里无鳖,十拿九稳。这完全归功于他对鳖粪、鳖迹、水泡的把握和自己的感觉。因为他的感觉好,他的麻将水平跟他捉鳖水平一样溜,光说那估牌吧,一摸一个准,说啥打啥,从没出错。今天他手气太好,五十块钱麻将打四圈,还没有打到底,三家归一,被他卷了。第二局已经杀到中盘,他想赢更多,输家想扳本,厮杀得不可开交。忽然,捉鳖王的肚子疼了一下,他明白,这一定是前两天捉鳖时呛了河水引发的急性胃肠炎还没有完全医好,想起中午在家吃过饭后,药已经被他拿出来放在桌子上,因为走得匆忙忘了吃药,他招呼正在一旁玩耍的儿子赶紧回去帮他把药取过来。
  他儿子领命后小跑着回家,把桌子上的又大又圆的两粒白色药丸子取了来,往他面前桌上一丢,说声:“爸爸,放这了。”就跑开玩去了。
  话说局中这把牌,捉鳖王正坐庄,四家明显都已经停牌,自己停得是清一色一条龙。他顾不得与儿子多搭理,嘴里只应付了一声“好”,连药丸子看都没看一眼,两眼只顾死盯着别人出牌。刚巧又到他抓牌,他想着能自摸多好,等他快速将牌抓到手后,轻轻地用手一摸,他很失望,感觉是“九筒”,自己不要。他立马翻手把牌打了,缩回来的手顺便把药丸子捻起来丢进了嘴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下家大喊一声:“要的就是九筒,胡,歪歪倒!”
  下家只成了一个小胡子,把他的大牌给坏了,气得捉鳖王举起茶杯,“咕咚”一口水,像吞下自己酿的苦果一样吞下了药丸子。之后,他边打嘴巴,边骂自己“该死,该死!”后悔紧要关头不该吃那倒霉的药丸子。可是木已成舟,只有重新开战。等大家码好牌,庄家找头,可是骰子不见了。骰子会跑到哪里去呢?大家找遍桌上地下也没有,桌上只有两颗白色的药丸子还在,这时,捉鳖王恍然大悟,骰子被他当药吃掉了。大家都臭他,说他不是感觉好吗?怎么连塑料做的骰子也没有摸出来?他气得直跺脚。
  吃骰子消息迅速传开了,传到了小诸葛媳妇耳朵里,他媳妇联想到早上眼睛跳的事,找到小诸葛悄悄地说,吃骰子好像不是好兆头。中午,厨房里又打碎了一匝碗。刚才自己到后院上茅屋,枝头上有一只大乌鸦对着自己乱叫一通,赶也赶不走。小诸葛被媳妇说得心里发毛,就吩咐他媳妇赶快去三毛家代销店多买些纸币往祖坟头烧一烧,请祖宗老子保佑。   有人高声报信,杨百万开车来了。小诸葛丢下媳妇,急忙出门迎接。对面的巷口,一辆敞篷的皮卡车徐徐朝着这边驶来。车头箍着的红稠布上戴着一朵比向日葵还大的大红花。车子招引了巷口玩耍的孩童,他们在车子两边伴着车子一道奔跑。杨百万站立在车厢上,双手撑着车厢前面的低矮栏杆。他像一名凯旋归来的将军,巷口两边人家洞开的门窗、起伏的马头墙,被惊吓得只顾伸着头望呆的鸡鹅鸭,仿佛都是他检阅的士兵。他身穿一套黑色的西装,扣着双排扣,里面的白衬衫上松垮地系着一条红领带。到了小诸葛弯腰站立的地方,车停了,小诸葛叫人搬来椅子作为下马凳接应着,杨百万费力地从车上爬下来指着车厢里乌黑的一大盆牛肉说:“这是我上午现卤的,免费供大家尝尝。”小诸葛说:“还带啥呀,不是买了吗?”随后,拈起一块碎肉屑,放进嘴里嚼嚼,他感觉除了那个“玩意儿”味道重了点,其它真没话说。他竖起大拇指,连声夸奖:“好肉,好肉!”吩咐着叫人搬进了厨房,将杨百万领进了里屋。
  杨百万前脚刚进屋,大胡子后脚来了。大胡子今天像回过炉的铜像,焕然一新。头发短了,胡桩子不见了,一件灰色的中山装妥帖地穿在他魁梧的身上。他后面跟着的两人,弯腰抬着一块又长又宽的寿扁,因为不好正步走,只能像螃蟹那样横着走,又因为两人驼着背躬着腰,所以,看上去身子骨比大胡子要小一号,这更增添了大胡子的堂堂官相。大胡子与小诸葛象征性地捏捏手,表示两人友好过了,然后径直步入客厅,指挥着大家架梯子,钉钉子,挂寿扁。除了寿扁外,还带来一幅中堂画和一副寿联。中堂画的图案是童子向寿星献寿桃。对联的上联是“寿比老山不老松”,下联是“福如滁河长流水”,横批就是那块寿扁上书写的“人杰地灵”四个大字。别看大胡子平时办事粗鲁,这件事干得漂亮,挺有文化,对寿宴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这客厅经包装后,仿佛获得重生,顿时蓬荜生辉。
  开席的时间差不多了,村长来了,可是小白菜没来,小诸葛有点失落。他虽然没请小白菜家里人,但是,她可以以村干部的名义随大胡子一道来呀!他正在猜想小白莱可能去了哪儿时,冤家酒罐子晃来了。只见他膀子里夹着一条香烟,见到小诸葛立马就高声抱怨道:“老同学啊!你看不起我呀,老太太百岁生日这么大的事,全轩家湾子人家就我们蒙在鼓里。美凤前两天去城里开会了,明天回来。临走时,她特地交代我,即使你们家不请我们,我们也得来,这条烟就算是上份子了,让不让我讨杯喜酒吃?你发话吧。”
  小诸葛明白,这条烟才一百块钱不到,小白菜给酒罐子上份子的钱一定被他调了包,他老干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把截流下来的钱拿去喝黄酒。好一个酒罐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吸电石”!不过,小诸葛想,打人不打脸,来的都是客,何况今天是个喜日子,不能让他搅了。于是,他赶紧起身接过香烟,让出自己的座位,笑迎道:“失礼!失礼!请坐!请坐!”酒罐子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了主桌上。跑堂的赶紧搬了一把凳子来,大家把椅子互相挤一挤,小诸葛也落了座。
  该来的都来了,没请的也来了,吉时已到,准时开席。一时间,锅碗瓢盆大杯长筷奏出了欢快的交响曲。乡下人不比城里人讲究,就是实诚,就是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想讲话就讲话,想打嗝就打嗝,全图个痛快。
  老太太的房间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前安放着一把太师椅,这把太师椅还是从杨百万那里借来的。椅背和座垫上都蒙上了扎人眼目的金黄色绸布,椅子头和扶手两边分别捆扎着比蓝边碗口还要大的用大红缎子扎成的花,看上去跟皇宫里的龙椅没区别,挺喜庆的。
  白发苍苍,满脸慈祥的老太太,就像玉皇大帝派下来的寿星被人搀扶着坐进了龙椅里,接受晚辈的跪拜和祝福。老寿星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小红包,晚辈跪拜一个她就发放一个,谁祝福的话讲得多讲得好,还会多奖励一个。晚辈们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说着好听的话,一时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正当大家闹得起彩的时候,站在一边不耐烦的酒罐子喷着满嘴的酒气,说要给老寿星叩头,大家都想看他醉酒耍嘴皮子的样子,就把叩头垫子位置让给了他。只见他双腿跪地,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双手前倾伸直,九十度弯腰叩头,这一叩居然就不肯抬头了。大家想他真会逗乐,不给红包就不肯抬头,便一起陪着起哄。可是,等老寿星伸出递红包的手时,他死活不接也不抬头。难道嫌红包少了?有人上去碰碰他,他也不动,像睡着了一般。大胡子说他酒可能喝高了,想把他扶起来架走,可是,搬过来一看,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不省人事,如同死人一般,才知道出了大事。
  胆小的女人和娃儿们都吓哭了,现场乱作一团,大家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杨百万沉着冷静,他一边指挥着人给他掐人中,一边让人赶紧请来村医,可是,酒罐子鼻孔里连一点进出气也没有了,而且手脚开始变凉。摸不到脉搏,听不到心跳,医生惶恐地说:“可能没救了。”杨百万嘱人赶紧把酒罐子往家里抬。在酒罐子家里,支上门板,为他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酒罐子真的走了,他直挺挺地躺在了门板上。大家为他点起了长明灯。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这一夜滁河、清流河呜咽了,轩家湾子杨树林失眠了,家家户户无不唏嘘。
  死人为大,大家都去忙酒罐子的丧事去了。老太太的寿宴就草草收了场。
  酒罐子到底怎么死的?有人说他是让大胡子最后一碗酒给灌死的,大胡子却矢口否认,说他一斤半的酒量还没有喝到位。有人说他可能有心臟病,这只有小白菜知道,他啥病没有,身体壮如牛,快五十的人了,夫妻俩每个星期还要做个两三回,烦得她咒过他不如早死。恨归恨,可真没了男人,她还是挺伤心的。
  小白菜想让丈夫早点入土为安,可她的儿子坚决不答应。他爹死了,死在小诸葛家,死得不明不白。他知道小诸葛素与他爹关系不和,年轻时是情敌,成人后闹过矛盾,是不是小诸葛投毒使坏,一时说不清楚。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是醉酒至死,小诸葛也难脱责任,他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小诸葛被公安带走了,在派出所他发誓赌咒绝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公安让法医开棺验尸,发现酒罐子无病无疾,胃里除了酒精成分高和多吃了杨百万家五香牛肉外,别无异物。杨百万也被请进去了,随后,工商、食品药品、质检部门倾巢出动,把杨百万家翻了个底朝天。执法具体情况并没有公布。但是,次日,杨百万就对外宣布,由他儿子完全接掌卤牛肉生意,因为他得病了,这次可不是心病,是肺上的大毛病,要去大医院开刀治疗。
  最后,法医鉴定酒罐子是醉酒猝死。
  《百岁寿宴喝死了黑发汉子》的消息上了新闻头条,伞合圩这一下真的如小诸葛的预测出了名。乡里派干部来了,大胡子作为一村之长,一贯在酒桌上欺负酒量小的人,还用公款上份子,被免职为民,上份子的钱要自己掏腰包。
  死人官司打到了法院,法院调解意见是,主人家有一定责任,赔付五万元;同桌喝酒的人都有一定责任,各人赔付五千元,小白菜家一共获得经济补偿十万元。小诸葛心里不服,他觉得问题一定出在牛肉里,凭什么让自己承担主要责任?不然,为什么从那以后,杨百万家的牛肉口味变了,生意也直线下滑。说归说,自己没有证据啊!回头又想想,酒罐子的人毕竟是在自己家里没的,小白菜的儿子毕竟没了爹,最后小诸葛在一顿捶胸顿足之后,还是认赔了。他把收到的份子钱全部拿出来,又向亲戚朋友借了两万元,再商量着给酒罐子的儿子打了一张一万元的欠条。欠了一屁股债的他,才将此事基本平息。
  从此轩家湾的杨树林里添了一座新坟。
  为丈夫过头七前夜,小白菜收拾家里东西,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一盒用于治疗感冒的头孢药,吃的仅剩下最后两颗。她想起,出事前那几天丈夫正在感冒,以前他感冒,严重时她只要给他煮一大锅枇杷水喝,喝完就好。那盒头孢,是她开会前亲手交给他的,还叮嘱他每顿吃两颗,她还以为丈夫这次也会像以前一样把药扔了,谁知道他这次就听了自己的话了呢?
  “你这个死鬼,是我害了你哟……”小白菜后悔得哭了。
  组稿人:夏博
  责任编辑:朱广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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