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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考结束，我哪儿都没去，什么也没干，知道成绩后就去找了表哥，让他把最近两年的大片找来让我补一补。表哥给我搬来一大箱碟片，还告诉我他搜集的不一定齐全。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已经被时尚落下了这么远，当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随便摸出一张塞进电脑，是张艺谋的《十面埋伏》。我傻呵呵地看着金城武、章子怡他们在竹林里飞，在青翠的竹林中，看着刘德华动情地对章子怡说：“三年来我孤独一人，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我条件反射般的判断出他的话存在逻辑错误，应该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或者是“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才对，它的语病类型是杂糅。
我忽然落下泪来，好好哭了一场。然后，我决定看完这些电影后找个地方复读。
我在QQ上告诉田亮我决定要复读了，用的是微软拼音输入法，一不小心，把“复读”打成了“服毒”。看着闪烁的光标，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个巧合，似乎还是一句谶语，在给我将要开始的这一年的生活确定基调，也许还在预示着一个结果。
田亮的头像一闪一闪，或许他心里已经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憧憬，只剩下一些套话隔靴搔痒地安慰、鼓励着我。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做过的高考模拟试卷里的一道实词辨析题，要辨析的两个词是“谈天”和“谈心”。它们本是一对同义词，可是从“谈”的对象来看，一个是不咸不淡的天气，一个却是心底的秘密，可见这两个词的意义相差何止千里万里。但是当时我怎么就选错了呢？
田亮的言不由衷使我着实地感觉到了人生的悲凉：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终于，当他再一次重复他那套废话的时候，我关掉了QQ。
二
从海云中学的大门往里走，路两边是两排高大的合欢树，花期刚过，树上羽扇状的合欢花开始萎谢，树下更是一片凋落的残红。因为还没开学，无人打扫，粉红的花瓣堆得老厚，美而凄凉。
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面是两排又旧又矮的平房，本来早已弃置不用，现在收拾成复读班的教室，有点废物利用的意思，倒也挺符合我们的身份。
走进理化复习1班的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三四十个同学，我本想找个偏僻的角落坐，无奈所有角落里都已坐满了表情酷酷的人，都是一副怀才不遇、英雄落魄的样子。我自认不是英雄，所以没敢过去，选了个不前不后，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悄悄坐下了。
后面有个嗓门挺大的人在诉说自己高考考场上的遭遇：“……我的命也太苦了，第一场考语文，前面的题目做得挺顺，正要写作文的时候，坐我身后的那个女生‘哗’地吐了我一身，弄得我狼狈不堪，心情一团糟，连作文题都看不进去了，还考什么考！结果作文写跑了题，才考了96分———要知道我的语文向来都是优势项目呀！”
一个挺深沉的声音说：“凡事都有因果，我想那个女生前世一定和你有什么夙怨……”
前面忽然有个女生回过头来，满脸通红地搭上了话，“什么夙怨不夙怨的，我那几天得了肠胃炎，实在坚持不住才吐的。不过我记得当时是强忍着全吐到自己带的塑料袋里了，并没有吐到任何一位同学身上，而且那时距离考试结束还不到十分钟，好像也不应该影响到那位同学的作文审题吧？”
我笑了起来，可是看看周围那些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的人，又把笑声硬生生咽了下去。
又是那个故作深沉的声音，“大家能在一起也是有缘，说不定就化解了夙怨……”
人越来越多，教室里也越来越嘈杂。
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高考成绩，听着听着，我忽然发现大家没考好的原因原来都不在自己。有的因为那几天家里的伙食太好，导致消化不良；有的是因为宿舍里有人打呼噜影响了睡眠；还有的因为女朋友碰巧和自己闹别扭；最离谱的是有一位大哥竟然怪监考老师长得太漂亮，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我就比他们实事求是多了，我和一位漂亮女生谈及自己高考成绩的时候，很含蓄地表示是因为不喜欢数学老师而故意将数学考砸了，以此来报复他对我的不公平。
“那你数学考了多少呀？”那女生一脸崇拜地望着我。
“如果全心全意地喜欢数学老师可以考150分的话，那么，我是用了三分之二的感情去恨他的！”
趁她一时半会还没有算清楚我的分数，我赶紧把话题岔开，问她考了多少分。
她羞答答地说了一个数。我吃了一惊，“都够本一线了，你还来复读！你报的哪所大学？”
她又羞答答地说了她理想中的大学，我顿时肃然起敬。
看她又要算我的数学成绩，我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怎么还不见老师来呀，这都几点了？”
这时，老早就坐在离我不远处，看上去特别沧桑，并且一直保持沉默的一位哥们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走上讲台，“我就是理化复习1班的班主任，姓胡，名孔帅。”
他边说边把“胡孔帅”三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了那块斑驳的黑板上，又大又丑的字形很令我们失望。
“首先解释一下我的姓名的含义，‘胡’就是‘田园将芜胡不归’中的‘胡’，是一个疑问副词，意思是‘为什么’；‘孔’就是‘岂不日戒，猃狁孔棘’中的‘孔’，是一个表示程度的副词，意思是‘很’；至于‘帅’是什么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把这三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在问大家我为什么这么帅。”
他的话挺幽默，但是却没有人笑，一半是因为大家的表情都太沉重了，一下子调整不过来；一半是因为刚才不知道他是老师，很多不健康、不积极、不谦虚、不诚恳的话都被他听了去，正惴惴不安。
三
那个满嘴因缘果报的家伙叫于清明，就住我上铺。
他成绩不错，全家人都指望他上重点大学，可惜高考时发挥欠佳，结果只接到了一所本二院校的录取通知。心灰意冷之下，他跑到山里要出家。寺院当然不敢留他，他死乞白赖就是不走。最后还是一位见多识广的知客僧出面，一面答应留他做“见习和尚”，一面通知了他家里人。他家人正急得焦头烂额，接到消息赶紧过去。他却死活不肯回去，扬言谁逼他他就自杀。家人没了主意，还是那位知客僧有办法，他告诉于清明，想要出家可以，但是必须通过考试，试题是一小时之内将《大悲咒》的梵文全文背诵出来。
于清明翻开《大悲咒》看了一眼，要来一本《康熙字典》，把《大悲咒》中的生僻字一一注上音。
他盘腿而坐，将经文放在面前，凝神屏气，双目似睁似闭，就这样枯坐了约莫半个小时，便向知客僧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字正腔圆，硬是将一篇对他来讲毫无意义的经文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僧人们啧啧称奇，于清明的家人却急了，他们期待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这时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于清明缓缓站起身来，“爸，妈，我发现自己还能行，我要复读！”
听完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我们都有点犯晕。
四
不知不觉，第一次月考来临了。
可是，我们在考场上找不到那种熟悉的紧张而又兴奋的感觉了，用胡孔帅的话来说，就是都不在状态。按理说，我们经历了几轮复习，应该比应届班考得好得多，但是我们的成绩却比应届班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都郁闷得吃不下饭，胡孔帅却很轻松，“这很正常，大家只是不适应。等到我们适应了自己的身份，适应了环境，那时候各方面的优势就可以发挥出来了。”
可是我们中的一些人就没有他那么有耐心了。月考之后放了两天假，返校那天的晚自习，教室里空了六张课桌。胡孔帅还是那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很平静地让我们把那几张课桌搬到仓库里去。
我忍不住问他，“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怎么把他们的课桌搬走了？”
他脸上显出很不屑的神情，“去哪儿了？还不是放任自流去了！没有毅力，就没有资格复读。空课桌放在班里，会影响我们的士气！”
我心里一凛，做复读生也要有资格，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那六个人果然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他们后来的生活幸福不幸福，我们的日子却是越来越辛苦了。正如胡孔帅的预言，我们果然慢慢适应了自己复读生的身份，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他的高分秘诀是———“老师讲的必需会，会的必需要做对”，这被我们奉为金科玉律，我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解题中出现任何失误。第二次月考，我们就把应届班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五
徐天涛———就是那个说自己被吐了一身的家伙，成绩比我好得多，月考物理和数学都考了一百三十多分，但是语文成绩还没达到班级平均分。于是他便常常带着满脸的郁闷去找高考时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女生———刘洁讨论语文习题。其实胡孔帅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语文水平不是光靠做习题就能提高的。
我疑心徐天涛是故意没听懂胡孔帅的意思，仍然频繁地去找刘洁。从我有意无意中听到的他们对话的一些片断来看，他去找刘洁讨论问题极有可能是别有用心。果然，过了没多久，他们的关系便渐渐地向着一个很俗套的方向发展。
胡孔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专门开了一次班会。他说我们除了复读生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身份———社会青年。去年谈恋爱那还叫早恋，现在谈恋爱……虽然已经是名正言顺，只是可能会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结果：一个是比翼双飞，一个是同归于尽。说到这里他似乎无意中看了刘洁一眼，“我们不妨问一下自己，你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在兼顾学习成绩的同时，享受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盛宴吗？”
这次班会直接导致了徐天涛同学的失恋，他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老是为自己没能主动提出分手而耿耿于怀，再遇到刘洁就颇有些小家子气的表现。于清明总劝徐天涛看开一点，说你们既然能在高考考场和复读班两度相遇，那便是前世的因缘，但是因缘不一定都能转化为姻缘，此时不能生嗔怒，而应该随缘、随喜、随遇、随时、随性……
徐天涛不耐烦了，“别五十步笑百步好不好！我问你，每次调位你怎么都要费那么大的劲，非跟王小洋同桌不行？这也叫缘分吗？恐怕也是强扭的瓜吧！”
于清明的脸很少见地红了一下，声音也有点外强中干，“但是我看得开，这就是我们悟性的差别！”
六
元旦过后没多久，开始风传，今年高考往届生的录取线要比应届生高出三十分。我们顿时陷入了恐慌，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了所有复读班的教室。
胡孔帅觉得有点好笑：“现在都是信息时代了，怎么大家还会听信流言？如果教育部门真有这么大的举措，媒体上还不得轮番轰炸呀！再说了，高考改革强调的是体现公平，凭什么要照顾应届生！大家都听说过六七十岁的老人参加高考的事情，他们肯定不能算是应届生吧，对他们再把分数线上调三十分，这可能吗？大家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去，别再杞人忧天了。”
我们的心刚放到肚里没多久，又被悬了起来，这一次绝非流言。应届班有人打电话到教委，举报海云中学违规开办复读班。教委紧急命令海云中学无条件遣散复读班。
几个女同学当场大哭起来，那些本来已经考上本一却嫌学校差没去上的人更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胡孔帅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平静地宣布放假两天，但是要把教室里的书籍资料一点不剩地带走。
徐天涛沉不住气了，大声喊道：“你别糊弄我们了，谁不知道我们被遣散了！就这样把我们打发回家，总得给个说法吧！”
胡孔帅斩钉截铁地说：“我只说一遍，后天下午全体同学返校，晚上六点之前打扫好宿舍和教室，六点半点名，迟到的同学罚做值日一个星期，无故不到的同学就没有课桌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离开教室。我们将信将疑地议论半天，也只好忐忑不安地收拾好东西回家了。
当然没有人敢迟到和不到，放假第二天的下午我们早早地到了学校，果然发现一切尽如往常，只是我们的教室四周新建了围墙，出口直通校外。听了胡孔帅的解释，我们才知道就在这短短两天里，学校匆匆联络了一家社会办学机构，将我们挂靠到他们的名下，再将我们的教室做了一番“独立化”处理，我们的身份也就合法化了。
最后，胡孔帅感慨地说：“大家知道学校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保全我们复读班吗？当然不是为钱，你们几乎就没交什么钱！我们就图一个名呀！来年高考如果你们能考上几个北大清华，我们学校的声誉就好了；声誉一好，生源也就好了；生源一好，高考成绩自然就好，我们学校争创国家级示范高中就可以多一份筹码了！”
这，多少有点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有些感动，为胡孔帅的坦诚。
七
感动归感动，我们的成绩却没有因为感动而继续增长，“高原现象”开始在我们身上显示它的威力：单词背了许多遍还是记不住，做过许多次的题目还会卡壳，低级的计算失误频繁出现……应届班的成绩却在突飞猛进，年级前十名的名单里开始出现他们的名字。复读班几乎所有的人都面临崩溃。有人开始拼命了，教室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有时甚至彻夜不熄。不少人整天蓬头垢面，形容枯槁。
也有人开始偷偷摸摸地看大部头的玄幻小说，深更半夜溜出去上网。令人苦恼的是，拼命似乎见不到什么效果，逍遥派们的成绩也没有一落千丈。胡孔帅的解释是，这就好比是越冬的植物，健康的和患病的在冰雪覆盖下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分别，可是春天一到，区别马上就能显示出来。
过年了，我们拿着第一次市统考的成绩单，没滋没味地过了一个春节———“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三月，真正的春天来了，我们的成绩和庄稼一起返青。我已经能够稳定地保持在班级前二十名，胡孔帅对我非常满意，认为以我的基础能达到这一水平已经十分难得，看来今年实现自己的目标应该不成问题了。
于清明的成绩稳居全校第一，据说这得益于他在每场考试之前静心默诵《大悲咒》，借此排除心中杂念。徐天涛也曾经想将《大悲咒》记住，可惜他尝试几次都是无果而终。
逍遥派们彻底选择了放弃，他们的成绩甚至在应届生中也只能处于末流。胡孔帅打量他们的眼神里，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每当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就感到一丝悲凉和不安。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我想这该是惟一的了。
八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
交了卷，站在阳台上，我默默地计算着在复读班里经历的考试，从月考到第三次模拟考，我已经参加了11次考试。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将走进今年的高考考场。
谁知道有怎样的命运在考场上等待着我呢？
我们就要带着自己的准考证离开复读班了。不知怎么的，我们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个月，却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我们甚至是仓皇地逃离的，教室里凌乱地丢下了许多东西，有做过的和没做过的复习资料，有用过的和没用过的笔记本、练习本，有拆了盒的“脑轻松”和“三勒浆”，有折了把的羽毛球拍和瘪了的篮球……
胡孔帅站在教室门口，和我们一一握手，没有说再见。他说他以后还是带复读班，所以不想和我们再见。如果将来大家在大学里想他了，可以发短信给他。
后来，当许多人想发短信给他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们他的手机号码……
高考结束，我哪儿都没去，什么也没干，知道成绩后就去找了表哥，让他把最近两年的大片找来让我补一补。表哥给我搬来一大箱碟片，还告诉我他搜集的不一定齐全。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已经被时尚落下了这么远，当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随便摸出一张塞进电脑，是张艺谋的《十面埋伏》。我傻呵呵地看着金城武、章子怡他们在竹林里飞，在青翠的竹林中，看着刘德华动情地对章子怡说：“三年来我孤独一人，无时无刻都在思念……”我条件反射般的判断出他的话存在逻辑错误，应该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或者是“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才对，它的语病类型是杂糅。
我忽然落下泪来，好好哭了一场。然后，我决定看完这些电影后找个地方复读。
我在QQ上告诉田亮我决定要复读了，用的是微软拼音输入法，一不小心，把“复读”打成了“服毒”。看着闪烁的光标，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个巧合，似乎还是一句谶语，在给我将要开始的这一年的生活确定基调，也许还在预示着一个结果。
田亮的头像一闪一闪，或许他心里已经充满了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的憧憬，只剩下一些套话隔靴搔痒地安慰、鼓励着我。我忽然想起了以前做过的高考模拟试卷里的一道实词辨析题，要辨析的两个词是“谈天”和“谈心”。它们本是一对同义词，可是从“谈”的对象来看，一个是不咸不淡的天气，一个却是心底的秘密，可见这两个词的意义相差何止千里万里。但是当时我怎么就选错了呢？
田亮的言不由衷使我着实地感觉到了人生的悲凉：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终于，当他再一次重复他那套废话的时候，我关掉了QQ。
二
从海云中学的大门往里走，路两边是两排高大的合欢树，花期刚过，树上羽扇状的合欢花开始萎谢，树下更是一片凋落的残红。因为还没开学，无人打扫，粉红的花瓣堆得老厚，美而凄凉。
转过一个弯，眼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后面是两排又旧又矮的平房，本来早已弃置不用，现在收拾成复读班的教室，有点废物利用的意思，倒也挺符合我们的身份。
走进理化复习1班的教室，里面已经坐了三四十个同学，我本想找个偏僻的角落坐，无奈所有角落里都已坐满了表情酷酷的人，都是一副怀才不遇、英雄落魄的样子。我自认不是英雄，所以没敢过去，选了个不前不后，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悄悄坐下了。
后面有个嗓门挺大的人在诉说自己高考考场上的遭遇：“……我的命也太苦了，第一场考语文，前面的题目做得挺顺，正要写作文的时候，坐我身后的那个女生‘哗’地吐了我一身，弄得我狼狈不堪，心情一团糟，连作文题都看不进去了，还考什么考！结果作文写跑了题，才考了96分———要知道我的语文向来都是优势项目呀！”
一个挺深沉的声音说：“凡事都有因果，我想那个女生前世一定和你有什么夙怨……”
前面忽然有个女生回过头来，满脸通红地搭上了话，“什么夙怨不夙怨的，我那几天得了肠胃炎，实在坚持不住才吐的。不过我记得当时是强忍着全吐到自己带的塑料袋里了，并没有吐到任何一位同学身上，而且那时距离考试结束还不到十分钟，好像也不应该影响到那位同学的作文审题吧？”
我笑了起来，可是看看周围那些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的人，又把笑声硬生生咽了下去。
又是那个故作深沉的声音，“大家能在一起也是有缘，说不定就化解了夙怨……”
人越来越多，教室里也越来越嘈杂。
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高考成绩，听着听着，我忽然发现大家没考好的原因原来都不在自己。有的因为那几天家里的伙食太好，导致消化不良；有的是因为宿舍里有人打呼噜影响了睡眠；还有的因为女朋友碰巧和自己闹别扭；最离谱的是有一位大哥竟然怪监考老师长得太漂亮，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我就比他们实事求是多了，我和一位漂亮女生谈及自己高考成绩的时候，很含蓄地表示是因为不喜欢数学老师而故意将数学考砸了，以此来报复他对我的不公平。
“那你数学考了多少呀？”那女生一脸崇拜地望着我。
“如果全心全意地喜欢数学老师可以考150分的话，那么，我是用了三分之二的感情去恨他的！”
趁她一时半会还没有算清楚我的分数，我赶紧把话题岔开，问她考了多少分。
她羞答答地说了一个数。我吃了一惊，“都够本一线了，你还来复读！你报的哪所大学？”
她又羞答答地说了她理想中的大学，我顿时肃然起敬。
看她又要算我的数学成绩，我赶紧顾左右而言他，“怎么还不见老师来呀，这都几点了？”
这时，老早就坐在离我不远处，看上去特别沧桑，并且一直保持沉默的一位哥们站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走上讲台，“我就是理化复习1班的班主任，姓胡，名孔帅。”
他边说边把“胡孔帅”三个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了那块斑驳的黑板上，又大又丑的字形很令我们失望。
“首先解释一下我的姓名的含义，‘胡’就是‘田园将芜胡不归’中的‘胡’，是一个疑问副词，意思是‘为什么’；‘孔’就是‘岂不日戒，猃狁孔棘’中的‘孔’，是一个表示程度的副词，意思是‘很’；至于‘帅’是什么意思，就不用我解释了吧。把这三个字连在一起，就是在问大家我为什么这么帅。”
他的话挺幽默，但是却没有人笑，一半是因为大家的表情都太沉重了，一下子调整不过来；一半是因为刚才不知道他是老师，很多不健康、不积极、不谦虚、不诚恳的话都被他听了去，正惴惴不安。
三
那个满嘴因缘果报的家伙叫于清明，就住我上铺。
他成绩不错，全家人都指望他上重点大学，可惜高考时发挥欠佳，结果只接到了一所本二院校的录取通知。心灰意冷之下，他跑到山里要出家。寺院当然不敢留他，他死乞白赖就是不走。最后还是一位见多识广的知客僧出面，一面答应留他做“见习和尚”，一面通知了他家里人。他家人正急得焦头烂额，接到消息赶紧过去。他却死活不肯回去，扬言谁逼他他就自杀。家人没了主意，还是那位知客僧有办法，他告诉于清明，想要出家可以，但是必须通过考试，试题是一小时之内将《大悲咒》的梵文全文背诵出来。
于清明翻开《大悲咒》看了一眼，要来一本《康熙字典》，把《大悲咒》中的生僻字一一注上音。
他盘腿而坐，将经文放在面前，凝神屏气，双目似睁似闭，就这样枯坐了约莫半个小时，便向知客僧示意可以开始了，然后字正腔圆，硬是将一篇对他来讲毫无意义的经文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僧人们啧啧称奇，于清明的家人却急了，他们期待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这时戏剧性的场面出现了。于清明缓缓站起身来，“爸，妈，我发现自己还能行，我要复读！”
听完他绘声绘色的讲述，我们都有点犯晕。
四
不知不觉，第一次月考来临了。
可是，我们在考场上找不到那种熟悉的紧张而又兴奋的感觉了，用胡孔帅的话来说，就是都不在状态。按理说，我们经历了几轮复习，应该比应届班考得好得多，但是我们的成绩却比应届班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都郁闷得吃不下饭，胡孔帅却很轻松，“这很正常，大家只是不适应。等到我们适应了自己的身份，适应了环境，那时候各方面的优势就可以发挥出来了。”
可是我们中的一些人就没有他那么有耐心了。月考之后放了两天假，返校那天的晚自习，教室里空了六张课桌。胡孔帅还是那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很平静地让我们把那几张课桌搬到仓库里去。
我忍不住问他，“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怎么把他们的课桌搬走了？”
他脸上显出很不屑的神情，“去哪儿了？还不是放任自流去了！没有毅力，就没有资格复读。空课桌放在班里，会影响我们的士气！”
我心里一凛，做复读生也要有资格，这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那六个人果然再也没有回来，不知道他们后来的生活幸福不幸福，我们的日子却是越来越辛苦了。正如胡孔帅的预言，我们果然慢慢适应了自己复读生的身份，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他的高分秘诀是———“老师讲的必需会，会的必需要做对”，这被我们奉为金科玉律，我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解题中出现任何失误。第二次月考，我们就把应届班远远地甩到了后面。
五
徐天涛———就是那个说自己被吐了一身的家伙，成绩比我好得多，月考物理和数学都考了一百三十多分，但是语文成绩还没达到班级平均分。于是他便常常带着满脸的郁闷去找高考时坐在他身后的那个女生———刘洁讨论语文习题。其实胡孔帅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语文水平不是光靠做习题就能提高的。
我疑心徐天涛是故意没听懂胡孔帅的意思，仍然频繁地去找刘洁。从我有意无意中听到的他们对话的一些片断来看，他去找刘洁讨论问题极有可能是别有用心。果然，过了没多久，他们的关系便渐渐地向着一个很俗套的方向发展。
胡孔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并且专门开了一次班会。他说我们除了复读生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身份———社会青年。去年谈恋爱那还叫早恋，现在谈恋爱……虽然已经是名正言顺，只是可能会有两个截然相反的结果：一个是比翼双飞，一个是同归于尽。说到这里他似乎无意中看了刘洁一眼，“我们不妨问一下自己，你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在兼顾学习成绩的同时，享受一场轰轰烈烈的感情盛宴吗？”
这次班会直接导致了徐天涛同学的失恋，他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老是为自己没能主动提出分手而耿耿于怀，再遇到刘洁就颇有些小家子气的表现。于清明总劝徐天涛看开一点，说你们既然能在高考考场和复读班两度相遇，那便是前世的因缘，但是因缘不一定都能转化为姻缘，此时不能生嗔怒，而应该随缘、随喜、随遇、随时、随性……
徐天涛不耐烦了，“别五十步笑百步好不好！我问你，每次调位你怎么都要费那么大的劲，非跟王小洋同桌不行？这也叫缘分吗？恐怕也是强扭的瓜吧！”
于清明的脸很少见地红了一下，声音也有点外强中干，“但是我看得开，这就是我们悟性的差别！”
六
元旦过后没多久，开始风传，今年高考往届生的录取线要比应届生高出三十分。我们顿时陷入了恐慌，一种绝望的气息笼罩了所有复读班的教室。
胡孔帅觉得有点好笑：“现在都是信息时代了，怎么大家还会听信流言？如果教育部门真有这么大的举措，媒体上还不得轮番轰炸呀！再说了，高考改革强调的是体现公平，凭什么要照顾应届生！大家都听说过六七十岁的老人参加高考的事情，他们肯定不能算是应届生吧，对他们再把分数线上调三十分，这可能吗？大家尽管把心放到肚里去，别再杞人忧天了。”
我们的心刚放到肚里没多久，又被悬了起来，这一次绝非流言。应届班有人打电话到教委，举报海云中学违规开办复读班。教委紧急命令海云中学无条件遣散复读班。
几个女同学当场大哭起来，那些本来已经考上本一却嫌学校差没去上的人更是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胡孔帅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平静地宣布放假两天，但是要把教室里的书籍资料一点不剩地带走。
徐天涛沉不住气了，大声喊道：“你别糊弄我们了，谁不知道我们被遣散了！就这样把我们打发回家，总得给个说法吧！”
胡孔帅斩钉截铁地说：“我只说一遍，后天下午全体同学返校，晚上六点之前打扫好宿舍和教室，六点半点名，迟到的同学罚做值日一个星期，无故不到的同学就没有课桌了！”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离开教室。我们将信将疑地议论半天，也只好忐忑不安地收拾好东西回家了。
当然没有人敢迟到和不到，放假第二天的下午我们早早地到了学校，果然发现一切尽如往常，只是我们的教室四周新建了围墙，出口直通校外。听了胡孔帅的解释，我们才知道就在这短短两天里，学校匆匆联络了一家社会办学机构，将我们挂靠到他们的名下，再将我们的教室做了一番“独立化”处理，我们的身份也就合法化了。
最后，胡孔帅感慨地说：“大家知道学校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劲儿保全我们复读班吗？当然不是为钱，你们几乎就没交什么钱！我们就图一个名呀！来年高考如果你们能考上几个北大清华，我们学校的声誉就好了；声誉一好，生源也就好了；生源一好，高考成绩自然就好，我们学校争创国家级示范高中就可以多一份筹码了！”
这，多少有点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有些感动，为胡孔帅的坦诚。
七
感动归感动，我们的成绩却没有因为感动而继续增长，“高原现象”开始在我们身上显示它的威力：单词背了许多遍还是记不住，做过许多次的题目还会卡壳，低级的计算失误频繁出现……应届班的成绩却在突飞猛进，年级前十名的名单里开始出现他们的名字。复读班几乎所有的人都面临崩溃。有人开始拼命了，教室的灯一直亮到后半夜，有时甚至彻夜不熄。不少人整天蓬头垢面，形容枯槁。
也有人开始偷偷摸摸地看大部头的玄幻小说，深更半夜溜出去上网。令人苦恼的是，拼命似乎见不到什么效果，逍遥派们的成绩也没有一落千丈。胡孔帅的解释是，这就好比是越冬的植物，健康的和患病的在冰雪覆盖下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分别，可是春天一到，区别马上就能显示出来。
过年了，我们拿着第一次市统考的成绩单，没滋没味地过了一个春节———“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三月，真正的春天来了，我们的成绩和庄稼一起返青。我已经能够稳定地保持在班级前二十名，胡孔帅对我非常满意，认为以我的基础能达到这一水平已经十分难得，看来今年实现自己的目标应该不成问题了。
于清明的成绩稳居全校第一，据说这得益于他在每场考试之前静心默诵《大悲咒》，借此排除心中杂念。徐天涛也曾经想将《大悲咒》记住，可惜他尝试几次都是无果而终。
逍遥派们彻底选择了放弃，他们的成绩甚至在应届生中也只能处于末流。胡孔帅打量他们的眼神里，从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每当看到他这样的眼神，我就感到一丝悲凉和不安。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我想这该是惟一的了。
八
最后一次模拟考试。
交了卷，站在阳台上，我默默地计算着在复读班里经历的考试，从月考到第三次模拟考，我已经参加了11次考试。再过两个星期，我就将走进今年的高考考场。
谁知道有怎样的命运在考场上等待着我呢？
我们就要带着自己的准考证离开复读班了。不知怎么的，我们虽然在这里生活了十个月，却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我们甚至是仓皇地逃离的，教室里凌乱地丢下了许多东西，有做过的和没做过的复习资料，有用过的和没用过的笔记本、练习本，有拆了盒的“脑轻松”和“三勒浆”，有折了把的羽毛球拍和瘪了的篮球……
胡孔帅站在教室门口，和我们一一握手，没有说再见。他说他以后还是带复读班，所以不想和我们再见。如果将来大家在大学里想他了，可以发短信给他。
后来，当许多人想发短信给他的时候，突然发现，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们他的手机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