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

来源 :安徽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weiguangkak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老单的头流血了。血从头发里冒出来,挂在脸上。
  约瑟夫递给老单一张很大的卫生纸。卫生纸是从国内用集装箱运到非洲卡萨布兰卡小镇的。纸很粗糙,老单擦着脸,觉得脸上像被砂纸打磨一样。
  约瑟夫看着空无一人的马路说,OK。
  老单刚迈开右脚,红灯亮了。老单收回右脚,脚踩着了马路上的黄线。他低头一看,忙往后退了一步。还好,路上没有车。
  约瑟夫拍了拍老单的肩膀,露出两颗开了缝的板牙说,老单,Go!老单瞟了眼约瑟夫摆摆手说,No!No!
  约瑟夫盯着老单,脸上露出怪异的笑。约瑟夫是冈比亚人,老单的黑人朋友。他是偷偷跑出工地陪老单去医院的。医院在卡萨布兰卡闹市,是中国援非医疗队所在地。
  老单盯着红灯,卡萨布兰卡的红灯不像国内,没有计数器。老单习惯性地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约瑟夫东张西望,突然手舞足蹈,说,老单,Madam,Madam!老单看到马路对面黑人姑娘弗吉利亚,离他们大概四五十米远。
  弗吉利亚现在在营地门口卖饮料,有时候到卡萨布兰卡街市去卖。弗吉利亚穿着红绿相间的长袍,头顶着一箱饮料摇摇摆摆地走着。午后的阳光在她身上晃眼得很。老单低着头,用卫生纸捂着脸。
  约瑟夫闯了红灯,穿过马路,跑到了弗吉利亚身边,约瑟夫帮她取下头上的饮料箱,拎在手里,跟着弗吉利亚。
  约瑟夫闯红灯的时候,老单本想拉住他的,可是动作慢了。老单低着头用余光瞅着约瑟夫和弗吉利亚。
  老单手掌心都是血,指缝也有,黏糊糊的。他想把手里的血擦在路邊的椰子树上,可是怕被警察看到。卡萨布兰卡的警察随手拿着AK47,那是会杀人的。工地老板不止一次地警告老单。
  老单是个规矩人,听了老板的话更注意一举一动了,但是老单总感觉有一把AK47顶在自己的脑门上。
  老单把染红的卫生纸揉成团,塞进了左边口袋,又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按在伤口上。老单的手触摸到柔软的伤口,伤口像一张不停吐血的嘴巴。
  老单盯着红灯,红灯的光芒一点点扩散,成了一片红色的幕布。老单忘记了数数,他头顶的伤口随着心跳一阵一阵抽搐,像一根钢针在一下一下地刺他头皮。
  老单看到约瑟夫和弗吉利亚朝街市方向走。他觉得弗吉利亚是个有趣的女孩。可是想到这个,老单心里别扭起来。他最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不痛快的事情,比如他和弗吉利亚。
  老单躺在灰色台阶上,听见嗡嗡的声音在西边的山坡下轰鸣。老单想抽支烟,烟盒捏在手里,却没有力气点火。
  老单扭头眯着眼瞅见一个灰不溜秋的大家伙冲上了卡萨布兰卡的天空,看样子像战机。战机背着铁翅膀向南方冲去,震得附近的云朵都在颤抖。
  老单看着香山扔下手里的安全帽,仰着头从工棚里冲出来。香山捡起石子向天空砸去,嬉笑着喊道,我操!他的身体差点朝战机摔去,安全帽“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它翻了几个跟斗,滚到了老单的面前。
  老单看到香山脚上穿着人字拖鞋,露出脚趾。
  弗吉利亚仰头看着往南飞去的战机,一直目送到战机消失。
  弗吉利亚愣愣地看着乌云黏稠的天空。
  突然一个安全帽从她面前滚过,咕噜咕噜的声音吸引了她,她向滚动的安全帽追了过去。
  香山盯着非洲姑娘弗吉利亚左右扭动的屁股,咧着嘴朝老单骂道,你狗日的倒会享福!
  班长坐在屋顶仰头看着战机,用手机拍照。他瞄到脚底下的香山,喊道,香山,快点接电焊机,我要拉闸了。
  香山从屁股口袋里掏出螺丝刀握在手里摇晃几下,挨着老单坐下来。
  抽烟吧?他在老单身上摸着。
  老单被摸得很痒,扭动着身体看着香山。老单手一松,烟悄悄掉落到身下的灌木丛中。
  老单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香山没搜到烟,垂着头,眼神似乎在躲避什么。没一会儿,他慢慢吞吞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
  老单朝他瞅瞅。香山也看看老单,把烟盒凑到老单面前晃了晃,撇着嘴说,没了!说完随手将烟盒扔在地上。
  蓝白相间的烟盒鼓鼓囊囊地躺在地面,像一个病歪歪的孕妇。
  弗吉利亚把安全帽递给香山,弯腰就去捡烟盒。No!No!香山忙起身推开她,大声嚷着。
  弗吉利亚被吓到了,退到一边生炉子去了。
  老单浑身瘫软无力,闭着眼想休息了。
  香山,快点撤!班长又喊了。
  操!香山扭头朝老单瞟了一眼。
  老单眯着眼,看到香山捡起他烟盒就走,一边走路一边低头查看烟盒。突然香山想起什么,跑回来用穿着拖鞋的脚踢了踢躺在台阶上的老单屁股说,宿舍里有贼,把我鞋子都偷走了。
  老单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香山一走,老单的世界安静了。他的身体似乎也从高空往低处坠落。
  弗吉利亚在老单的右边撅着臀部生炉子。
  弗吉利亚才十四岁,看上去有些早熟。她臀部的线条开始变得圆润,胸部的轮廓也有些凸现了。弗吉利亚彩条长袍已经遮挡不住从身体里迸发的活力了。弗吉利亚面前的煤炉不烧煤炭,而是煤油。煤炉四周有十根筷子粗的灯芯。灯芯下面是煤油。卡萨布兰卡的煤炉就像中国很早前的煤油灯。不过是十根灯芯的煤油灯。弗吉利亚揭开煤炉的盖子,往炉子里添油。盖上炉盖,再往棉芯上蘸煤油。弗吉利亚的动作虽然熟练,手上还满是油腻。她点燃十根棉芯,火苗很旺。弗吉利亚把熏得漆黑的铝锅端上炉子。
  弗吉利亚吹着口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老单打量着面前少女的腰间,以为她会围着白色的围裙。围裙是老单昨天送给她的礼物,没想到她居然没有围。她的彩色长袍沾满了黑色和黄色的油污。老单见不得邋遢的女孩。
  弗吉利亚站起身,看到老单正躺在屋子前的台阶打量她。   阿米果,浮呀浮呀!(朋友,来做爱呀!)弗吉利亚露出洁白的牙齿扭着屁股笑着说。
  老单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别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发电机。发电机突突地响。老单觉得宿舍和自己都在跟着颤抖。
  老单觉得少女弗吉利亚算不上漂亮,不过看着顺眼。弗吉利亚不是中西非的黑人,而是东非的黑人,老单见过。西非黑人皮肤是乌黑的,头发黑而卷曲,鼻梁扁平,嘴唇厚。而弗吉利亚的身材和脸型更像阿拉伯白人,只是皮肤是暗黑稍红,头发呈深棕色。弗吉利亚的身材均匀,鹅蛋形的脸,嘴唇丰满。老单喜欢她的唇。弗吉利亚的嘴唇上涂着紫色的口红,身上有浓烈的香水味。
  弗吉利亞来来回回在老单的身边掠过,香气在老单的脸庞前飘忽不定。
  老单躺在门口的台阶上不想动。他的身体像根干枯的木头。老单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像海浪在翻滚。他头抬不起来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来打发时光。
  老单病了。少女弗吉利亚能来照顾自己,老单十分开心。
  老单一个人在宿舍能听到风流动的声音,老单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仿佛耳边出现幻听。他宁愿出来吹吹风,他没有力气坐,还是躺着舒服。
  嗨,弗吉利亚,你一天面对着这个黄皮肤的家伙,不觉得烦么?
  老单的耳边传来了另一个女孩的声音。老单转过头,却没有看到这个女孩。
  是的,挺烦恼的。他不会说话,只会盯着我的屁股看。这是弗吉利亚的声音。
  弗吉利亚揭开铝锅,用勺子在锅里搅动着,热气朝她咖啡色的脸上扑去。她躲了躲,老单的耳边传来咔咔的敲击声。
  他想和你做爱吧?老单听到一声女孩的怪笑。
  老单扭头,看到一个扎了许多辫子的厚嘴唇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她穿着短牛仔裤,把玲珑的屁股绷的很紧,那蓝色的牛仔裤就要绷裂了,屁股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斑,影影绰绰,不是很清晰,一件花衬衫,衣角扎在一起,看起来很精神。
  明天巴塞罗那要来卡萨布兰卡踢比赛,你去看吗?
  不,伊芙,我还要照顾这个中国病人。
  哦,这个叫作伊芙的女孩满脸失落。
  她会死吗?伊芙看着老单。
  弗吉利亚再次拿起铁勺搅饭,她用手抓了几粒米饭塞进嘴里,咀嚼着。
  是煮鸡肉饭吗?伊芙说完也走过来用右手抓了些往嘴里塞。
  不,中国人自己会做菜。好几种菜在不同的盘子里,他们用木棍夹着吃。弗吉利亚说。
  伊芙睁大眼睛看着弗吉利亚。
  伊芙把嘴里的饭粒咽下到屋里舀瓢水,漱口。她把手指塞进嘴里当牙刷,来回搓动。
  你的衣服真漂亮!弗吉利亚盖好锅盖,盯着伊芙的牛仔裤。
  弗吉利亚走近伊芙盯着花衬衫的下摆,用手来回地摩挲。
  嘿,这块血斑是你的月经吗?这可太糟糕了。弗吉利亚盯着伊芙的屁股。
  在旧货摊买的。一千FCFA(西非法郎)。伊芙扭头说。
  在哪里,路巴吗?弗吉利亚问。
  你别买了,你就要做新娘了,你要买新的。伊芙笑着看着弗吉利亚。
  弗吉利亚的眼神黯淡了,说,我没钱买,旧的也没钱买。
  这衣服是从南方运来的,据说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伊芙看着老单,又转过头盯着弗吉利亚说。
  南方还在打仗吗?弗吉利亚扶着伊芙的胳膊犹豫了许久说。
  是的,还在打呢,据说叛军已经往这里前进了一百公里。
  弗吉利亚转身看着南方的天空,天空很安静,像个黄昏里生病的老人。
  放心吧,马吉在南方不会有事的。伊芙说。
  马吉?
  是的 ,马吉·穆罕默德·马吉,你不知道吗?
  天呀,我第一次知道他叫马吉,我向真主安拉起誓。
  伊芙,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我也是才知道的,你爸爸从南方回来,租了辆卡车带回了一头牛作为聘礼呢!
  那你知道他多大了,有几个妻子呢,我一直在猜他的模样。
  嘿,我想起来了,我来就是要告诉你马吉的情况的。伊芙激动地抓住弗吉利亚的胳膊说。
  伊芙,你快告诉我!
  好吧 。弗吉利亚,你是个幸运的女孩,穆罕默德·马吉不过二十岁,而且只有一个妻子,他那个倒霉的妻子在叛军的一次袭击中被吓死了。
  真主保佑。弗吉利亚闭着眼祷告着。
  伊芙,我一直以为我未来的丈夫是一个有许多妻子的糟老头子。哦,感谢上帝!
  弗吉利亚,你最近回家吗?
  不,还不能。
  为什么?
  我要照顾这个中国病人,这是我的工作。
  好吧,下次我再来看你。
  老单闭着眼,听着两个黑人姑娘的对话。他想象着战机在天空飞翔的情形。他想,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发生着怎样的故事。
  老单病了,但是他每天都会让弗吉利亚扶着他去营地门口点名。
  班长说,生病你就别来了。
  要来的。老板说了,每个人都要来点名的。老单认真地说。
  班长犟不过他,就随他去。
  每次点名他都要弗吉利亚扶着他去。大清早的,他就坐在门口,等着。
  弗吉利亚很乐意陪老单来点名。
  老单,你是我的阿米果(朋友)。弗吉利亚笑着说。
  老单脸红了。他早就把弗吉利亚当朋友了。只是老单从来没有表达过内心的情感。
  老单能走路时,他就不让弗吉利亚跟着去点名了。
  每次点名回来,老单都看到弗吉利亚在他们宿舍里坐着,或者躺着,偶尔看到弗吉利亚慌乱的表情。
  有一次老单看到弗吉利亚把宿舍的鞋子藏在了红绿相间的长袍里。
  卡巴萨,阿里巴巴(小偷)?老单盯着弗吉利亚。
  No!No!弗吉利亚哭着说。   老单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告诉老板。
  这不是开心的事情,老单经常想起这些。他有些后悔,但是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估计还是会这么做,一个人,特别是女孩,守规矩很重要的。
  老单又擦了下脸上的血。
  老单瞟了一眼,马路上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街上的酒吧也活跃了,门口摆着塑料桌椅,几个黑人靠在椅子上喝酒。音箱里传来激荡的音乐,老单听得懂一些西班牙语,非洲的歌手都擅长边唱边说,节奏极快,听得他也稀里糊涂。马路边的地摊上摆着一些青色的香蕉和芒果,还有从热带雨林刚采下来的菠萝蜜和椰子。地摊上也有很小的西红柿,西红柿是从欧洲進口的,到卡萨布兰卡时,很多已经干瘪了。
  一些黑人小孩子追着老单看,笑着嚷嚷,China,China!
  还是红灯。
  老单不知道自己数到多少秒了,老单觉得等待格外漫长。他感受到疼痛又朝他涌来。
  他想到了香山。
  这同样不能让老单开心,可是香山的脸总在他的眼前晃动。
  上午刚好下了阵雨。卡萨布兰卡的雨季每天都会下些雨的。就在这个上午,老单和香山发生了不痛快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学徒工老单都会和香山一组。香山是师傅,带着老单干活。老单听香山的吩咐,颤颤巍巍接了三股高压电源,又接一根地线。他把电箱闸刀打开,电焊机在颤抖,发出嗡嗡的声音,老单准备工作都好了。他又到仓库领到一盒焊条,取出一根夹在电焊钳上。老单在接地的钢筋上点了几下,火花四溅,老单这才把电焊钳递到香山手里。
  不要急。香山没有接电焊钳,点了根烟,不见了。
  老单没事做,坐在地上看楼下的黑人拉水泥。他有些尿急,就下楼上厕所。回来时还没看到香山。老单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单,老单!约瑟夫跑来喊老单。约瑟夫不跟老单一组,却总是跑来找老单玩。
  卡巴萨(干什么)?老单问。
  香山找你。约瑟夫说。
  香山来了,摸了摸约瑟夫的头笑着说,我叫老板扣你工资!
  香山Nobien(不好)!说着就跑了。
  老单跟着笑。
  哪去了?香山瞪着老单。
  去撒尿了。
  我在楼上找遍了,没看到你!香山的脸色不好看了。
  去楼下厕所。
  楼上不好撒尿?
  怕人看见。
  你老鸡巴金贵!
  不能在楼上撒尿。
  谁说的?
  老板。
  老板的话算个屁!
  香山转身走到楼梯口,朝楼下瞄了瞄,撒起尿来。
  哪个狗日的!楼下传来了叫骂声。
  约瑟夫上来了,看着香山在系皮带,笑着又跑了下去。
  楼下的人还在骂。
  香山朝楼下喊道,快躲开,我要烧电焊了。
  香山又不见了。
  一会儿,香山喊老单。老单四处张望,没有香山的影子。香山又在喊老单。抬头看见香山蹲在自己头顶的钢管架子上。香山扔下绳子,老单把电焊钳绑在绳子上,就去扛铝合金龙骨了。
  外面在下雨,龙骨上都是水,很滑。
  老单在泥水里深深浅浅地忙活了好一会儿,才把四米长龙骨扛到楼上。
  老单把龙骨套好。
  不要偏!香山在头顶喊。
  好!老单双手抱着方形的龙骨。
  头顶传来呲呲的声音,电焊火花和铁水在空中飞溅。老单的手感觉麻麻的,一阵灼痛。
  老单的手一下松开了,啪的一声,龙骨往下掉了,落在套筒上。套筒是连接两根龙骨的,当中要留三十公分的空隙。老单手一松,龙骨滑落。一点空隙也没有了。
  扶稳了!香山用电焊钳敲着钢管架子喊道。
  我被电了。老单解释。
  操,地线能电到你?
  真的被电了。
  香山像长臂猴子一样,几下就攀着钢管下来了。
  香山看着龙骨。
  把衣服脱了。香山点了支烟。
  我脱?
  我脱好吧!香山不耐烦了。
  老单脱了衣服,不知道香山要干什么。
  香山叼着烟眯着眼,用老单的衣服擦着水淋淋的龙骨。
  操,这么多水,不电死你有鬼!
  香山又爬上去了。
  老单再次扶住龙骨。他心里不安,万一再被电呢?
  还好。
  哎呀!老单突然忍不住叫唤,手又松了 。
  操,扶稳了!香山停了下来。
  手被烫了。老单说。
  不知道戴手套?
  丢在宿舍了。
  香山低头看着老单,摇摇头,从安全帽里拿白色帆布手套,扔给老单。
  现在没有问题了。老单重新扶起龙骨。
  好了没?
  好了。
  好啦?
  好了。
  火花纷纷落下。老单看着火花就跟过年看烟花一样。
  一粒铁水落在了帆布手套上。红亮亮的铁水滚了一段,眼看就要从手套边上落下去了,却停了下来。铁水变暗了,快熄灭了。铁水停留的地方变黄了。老单感到一股热流在手背上扩散。热流的温度越来越高,像一根竹签插入了皮肤。
  疼。
  老单不敢动。
  铁水把手套烫出了洞。铁水钻入了洞里。
  痛。
  老单感受到铁水钻入了他的肉里。他不敢动,身体微微的颤抖,额头和身体都在冒汗。身体好像悬空了,一股股火苗往他身上喷。
  老单死死地抱着龙骨,低着头,把脸贴在龙骨上。他觉得他的身体能忍受烙铁一样的灼痛。他突然觉得自己高尚起来,像个英雄,如果老板知道,说不定还会表扬他。   龙骨焊好了。
  老单脱下手套,低头坐在地上,他的右手背被铁水烫了,他用左手一擦,一块烧焦的皮被掀开了,露出一个小洞,还冒出了水。洞里的肉很嫩,老单闻到了烤肉的香气。
  香山下来歪着头朝上瞄了一眼,又瞄一眼。
  叫你扶稳的!香山捏着电焊钳,看着老单。
  我扶稳了。老单觉得自己受这样的苦,香山应该夸奖自己。可是香山的语气显然是气愤的。
  操,眼瞎吗?香山用电焊钳哐哐地敲打着龙骨。
  老单看到非洲女孩弗吉利亚到楼上卖饮料了。约瑟夫正在给她钱。弗吉利亚看着老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朝老单笑了笑。老单没有理睬弗吉利亚。
  你自己看!香山又敲了敲龙骨。
  老单学着香山的样子,看了又看。龙骨像是歪的,又像直的,他没了分寸。
  组长来了,没有看老单,递给香山一支香烟,说,什么情况?
  老单没扶稳,歪了。香山接过烟,夹在耳朵上。
  我都是听香山的指挥。老单心想。
  老单想跟组长解释的,可是看到弗吉利亚,最终没有说话。
  操,真他妈够蠢的!香山笑着跟组长说。
  敲掉吧。组长笑了笑,走了。
  敲掉!香山又上下瞟几眼,点上烟,背着手不见了。
  老单很委屈。他不觉得自己错了。他在龙骨上写了香山的名字,用铁锤一次次敲打着,每一次似乎都敲打在香山的脸上,还能听到香山鬼叫。
  弗吉利亚在一边偷偷地笑。
  老单知道,弗吉利亚笑自己。他出卖了弗吉利亚,她应该嘲笑自己,特别是在自己倒霉的时候。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
  你在干什么?香山又来了。
  敲掉。老单说。
  你把我的名字写上去敲?香山捡起电焊钳。
  不是我写的!
  弗吉利亚,这是不是老单写的?香山问在不远处的弗吉利亚。
  弗吉利亚说话的声音很小,说完笑着递给香山一瓶AGUA(饮品),然后就下楼了。
  老单盯着弗吉利亚,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香山的电焊钳已经落到老单的头上。
  老单捂着头,蹲在地上。
  组长来了,拉开香山。
  香山骂骂咧咧的。
  组长说,不要搞出事情!
  老单已经用了三张卫生纸了,血还是止不住。老单觉得不妙,他看到几辆军车飞快地驶来。他捂着头躲在了椰子树后面。老单看到运兵的卡车朝南方驶去。车上的黑人士兵抱着机枪,土黄色迷彩色的车顶上架着小钢炮。
  车辆多了些,来往穿梭。
  绿灯亮了。
  南来北往的车停了下来。
  老单打量着车队消失的地方。弗吉利亚还在大概一百多米远的地方走着。弗吉利亚头上又顶着饮料箱子了。约瑟夫不在她身边,不知道哪里去了。
  弗吉利亚,弗吉利亚!老单扯着喉咙喊,他想问问,是不是她在香山面前告密,香山才会用电焊钳砸他的头。
  弗吉利亚转过身,望着老单,然后又转身往前走,似乎从来都没见过老单这个人似的。
  老单有些失落,他后悔喊弗吉利亚了。
  老单有些紧张,他望着军车消失的方向,好像他们的AK47瞄着自己。老单迈开右脚,双手捂住流血的脑袋朝马路对面跑去。
  马路很宽,老单盯着绿灯,大步奔跑。
  老单听到了尖锐的刹车声,像一把电焊钳敲打在他的头顶。他扭头看到一个黑人司机在朝他摆手。老单觉得自己的身体撞到了一堵墻上。
  老单想让,来不及了。
  一辆红色的救护车闯过红灯,朝南方飞驰而去。老单抬头,看到车的后面写着绿色的999。
  路面很烫。老单的肚皮贴着路面,白色的T恤磨出了洞,血从洞里沁出来。
  老单瞪着救护车,想记住车牌。救护车已经没了踪影。
  老单想站起来,他的右脚蹬着地面,可是使不上劲。他想用左腿,左腿也不听使唤了。
  他抬头看着绿灯,绿灯在闪烁。
  马上又要是红灯了。
  他趴在路面。抬头看见很多车都停在他南北两边,马达突突地轰鸣着,从车身里排出热浪一样的气体。老单满脸的汽油味。
  老单的鞋子掉了,他看到鞋子躺在马路中间。
  来不及去拿了。
  老单迅速瞟了眼指示灯,还是绿灯。
  老单离马路对面已经不远了。他伸出沾满血迹的手,努力向前爬着。
  两条腿突然能动了。
  老单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他感觉肚皮像被电焊的铁水烧烤一样。他顾不得许多,必须要赶在红灯前爬过马路。不然会被铁壳子汽车压成肉泥的。
  马路两边的汽车响起了喇叭,有的开了门,探出头望着路面爬行的老单。
  阿米果,阿米果!老单听到司机在喊,好像在给老单鼓劲。
  老单不知道他们在喊什么,也许在催促他快些爬。
  老单也想快些爬。
  红灯又亮了。
  老单趴在路面,不敢看从他身边驶过的汽车,他把头埋在路面,脸像贴着一口被烧红的锅。
  老单的身体好像被起重机抬起来一样。老单抬起头,看到约瑟夫。
  约瑟夫架着老单,站在马路中间。
  约瑟夫拖着老单要闯红灯。老单固执地喊道,No!No!
  约瑟夫被车流吓住了。停下脚步。
  绿灯亮了。
  约瑟夫扶着老单来到了安全的地方。
  老单坐在地上,检查伤口。老单知道自己一双腿肯定断了。
  老单胸口的白色T恤磨成了渔网,条条缕缕地牵挂在胸前,白色的T恤染成了红色。
  Nobien,Nobien(不好,差劲)!约瑟夫指着救护车消失的地方愤怒地说。
  老单没有心情理会约瑟夫。他摸摸自己的腿骨,看到底是哪里断了。
  约瑟夫帮老单捡来了鞋子,扔在老单面前。
  老单看着鞋子,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穿鞋子了。
  约瑟夫也坐下来,扭头看着弗吉利亚的背影。
  约瑟夫突然站起来,向老单伸出手。
  卡巴萨?老单低着头。
  Go!约瑟夫架住老单的胳膊。
  老单站起来了,右腿有些疼,站不稳。他把力量用在左腿上。
  还好。
  在约瑟夫的搀扶下,老单走了几步。
  居然还能走。
  约瑟夫,约瑟夫!老单激动地喊着。
  约瑟夫笑了,露出两颗开了缝的板牙。
  老单独自试着走了几步,有些跛,但是没大问题。天空的云朵浓密起来,朝一个地方挤,看来又要下雨了。
  弗吉利亚停下脚步,在远处看着老单。
  弗吉利亚呼喊约瑟夫。
  弗吉利亚递给约瑟夫一瓶AGUA。约瑟夫慌忙跑来用瓶子里的水给老单清洗着伤口,把头上血迹都洗掉了。
  老单望着弗吉利亚,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他的头上血液又流下来了。
  老单!约瑟夫喊着。
  老单看着约瑟夫。
  老单这时才看到约瑟夫手里捏着一瓶香水。花花绿绿的一瓶,个不大。
  老单看着约瑟夫,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约瑟夫什么也没说,挥舞着手里的香水,闯过红灯,朝弗吉利亚跑去。
  真不要命了!
  老单拿着剩下的半瓶AGUA,一瘸一拐地向弗吉利亚追去。
  责任编辑 乔 霞
其他文献
1  2017年年底,一场小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江北。王逸兴早上推开门,看见门口的花坛里、树冠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白雪与绿叶相互映衬,淡雅清新,别提有多养眼了。儿子王子青看见雪,立即欢叫起来,缠着要爸爸陪他打雪仗。已经四年级的小男孩,之前一直跟爸妈在广东生活,几乎没见过像模像样的雪。  好,你先去洗脸,等吃过早饭爸爸陪你堆雪人、打雪仗。  一家人正坐在桌边吃早餐时,门外走廊上有人在拍打衣服上的
期刊
一  天将傍晚,暮色比往常要稍微暗了那么一点儿。西面的杨树林子中,静静地浮动着铁锈色赤霞;杨树林子背后那条浑浊的河水,正自南向北不紧不慢流淌着;而更远处的山谷里,日头已悄然隐没了涨红的脸面,整个五尺铺镇便被暮气轻轻收拢,活像一只刚刚降落在地面上的大风筝,倏忽静了下来。  大黄蜂最先闻听到马蹄和车轱辘声,便箭一般离开了家门奔向路口,虎视眈眈蹲守在平时自己最喜欢的那块“风水宝地”上。说是“风水宝地”也
期刊
快半夜的时候,沈志祥突然接到老婆姚兰打来的电话。姚兰急匆匆地说了两句话,沈志祥激动得也没听清,只记得姚兰最后说,明天晚上《新闻联播》后不见不散。沈志祥想对姚兰说儿子想她了,还想问问她明晚想吃什么,连着喂了几声,没听到姚兰说话,却听到一阵“嘟——嘟——”的忙音。沈志祥心想,姚兰说明天晚上《新闻联播》后不见不散,那明天晚上就能见到她了!沈志祥虽然没有和姚兰说上一句话,但还是高兴得睡不着,才分别二十多天
期刊
步行街上人流如织,人们手持大包小袋,沉浸在节前疯狂扫货的喜色之中。如织人流里,我瞄见一个行迹诡异的家伙,裹着灰色短风衣,帽沿遮下了半幅脸,看不出相貌和年龄,行路漫无目的,低垂的目光来回扫视路人的提包和口袋。猎物出现了,一个年轻美女左手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右手往嘴里推冰糖葫芦,忘却了身后挎包拉链半敞,露出了皮夹的一角。那男人贴近目标,伺机下手……  我的右手本能地从羽绒服里呼地抽了出来,虎口与拉链磕
期刊
开 头  我举着一只放大镜在地图上寻找。  我有一个写作习惯,在动笔设计人物和故事之前,先要在地图上标出人物的行动路线图,再在纸上列出人物故事线。这保证了我在文本中的叙述能够流畅和合理地完成,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多年。  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要在地图上寻找两个点。故事与人物的开始点。  作为一名军人写作者,我对江西是不陌生的。江西的名字,从某种程度上说,在我们共产党党史和人民解放军军史上有着浓墨
期刊
一  过了东西湖大桥,余怒甩了一把方向盘,把汽车驶上了京港澳高速。改变路线是他临时决定的,上武汉三环线前给汽车加油时,余怒突然收到项目部短信通知,原定明天召开的春节安全工作会议因新型冠状病毒疫情严重,改为手机视频形式召开。这等于给正在年休的他又腾出一天休息时间,于是余怒决定拐道陪母亲去一趟韶山。瞻仰主席故居是她和父亲多年未遂的心愿,现在父亲先走了,他不想母亲也留下遗憾。  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高速
期刊
天边最后一抹残阳伴着三长两短五声渺远的汽笛声悄然吞噬了小鎮,站台斜阳剪影下翘首以盼的是一位母亲,她紧张地摩搓着双手,时不时望着站台上的时刻表,最后一班从远方开来的列车即将抵达,她从嘴里哈出一团团雾气,绕过眉间的黛结,直迎上进站的火车蒸汽,裹挟着,糅杂着被淹没、消失。  每月月末25号是方二嫂最盼望的日子,她会推掉站台上的一切工作,把攒着一个月的假期用在这一天,早早收拾好家,做好可口的饭菜,拎上儿子
期刊
胡竹峰有古意,这“古意”,说的是他往来相亲的皆是古人,日行起居,也莫不是一派古风古韵。屈原、司马迁、陶渊明、范仲淹、张岱、胡兰成……《战国策》《聊斋志异》《红楼梦》……古人在他的文字里复活,古人所看的书、所览的画也在他的抚摸下再度鲜活起来。古人、古书与他相伴相行,往来交接,完全浸染了他的日常生活,也使他笔下的文字,全然退去现代生活的痕迹,仿佛亘古如此,仿佛天地不仁,白云苍狗,绵延至今,与久远之前的
期刊
高 度  小时候,有个表哥爱捉弄人  他拿粉笔,在尽其所能的高处  写下我的名字,再写上“坏蛋”二字  而我无法涂掉它  作为报复,我也写上他的名字和“坏蛋”  不过他轻而易举地涂掉了自己的名字  再换上我的名字  我只有在他走了之后  才能爬上梯子,享有占领制高点的快乐  在“坏蛋”之前,面壁写上他的名字  我的朋友在他的办公室高挂一块白板  每天在那里粘上一张纸  每天他得仰起脖子,手也尽其所
期刊
大年三十这一天,天还未亮,我听见父亲打开大门的声音。  我并不是被父亲开门的声音惊醒的。其实,从腊月二十九晚上十一点钟上床,一直到父亲打开大门这六个多小时,我几乎都没怎么睡。这六个多小时一直都在下雨,雨点并不大,但敲打在地上的声音异常清晰。是的,这一夜真的很静,一种空前的阒静。  我清楚记得,这一夜,除了雨点敲打在屋脊和大地上的声音以及此刻父亲打开大门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声音。我觉得奇怪,在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