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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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这一天,天还未亮,我听见父亲打开大门的声音。
  我并不是被父亲开门的声音惊醒的。其实,从腊月二十九晚上十一点钟上床,一直到父亲打开大门这六个多小时,我几乎都没怎么睡。这六个多小时一直都在下雨,雨点并不大,但敲打在地上的声音异常清晰。是的,这一夜真的很静,一种空前的阒静。
  我清楚记得,这一夜,除了雨点敲打在屋脊和大地上的声音以及此刻父亲打开大门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声音。我觉得奇怪,在乡下熬过的这个晚上,我没有听见一声鸡鸣,也没有听见一声狗吠。
  这时,我听见了睡在西厢房里老二的咳嗽声。接着又听见了父亲的叫喊:老大、老二,都起床吧!老二回应道:这就起来了。
  过了几秒钟,我才伸了一个懒腰,睡意蒙眬地说:这么早,天还未亮呢!说实话,这都是我装出来的,我不能让父亲觉得,我急于想逃离父母,逃离乡下这个家。其实,我和老二一样,都在等待父亲为我们打开大门。
  我和老二是昨天下午赶回老家的。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新冠肺炎发展的形势有这么严峻。直到傍晚时分,我和老二先后接到单位的通知,要求我们不许与武汉回来的亲戚朋友接触,并明确规定,凡是接触过从武汉回来的亲戚朋友,回九江后,必须自我隔离14天,确保身体无恙后,方可上班。
  在接到单位通知之前,我和老二的单位也分别做过防疫方面的工作排查,我俩都向单位上报过相关信息,告诉单位,我家老三在武汉工作,这次会和我们一道回老家陪父母过年。而老三也已于腊月二十八回到九江他丈母娘家,他与我们在电话里说好了,大年三十那一天赶回老家吃午饭。
  在回老家前,我和老二也知道疫情不容乐观,但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严峻,微信群里,朋友圈里,今日头条已完全被疫情消息所占据。幸好,在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前,老二比我敏感,他跟我商量,鉴于形势比较严峻,建议我们都不带家眷回去,让他老婆孩子跟我老婆孩子在我家过年,只有我和他两个做儿子的回老家陪父母过年。当时我还觉得他神经有点过敏,便说:这大过年的,怎么能把个好好的家拆开来过。老二说:这不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吗?若我家没有一个武汉回来的老三,我就不说这话了。我们回去见老三,那是亲情所迫,把家眷留在九江,那是对家庭负责。老大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不得不留一手啊!
  危言耸听。我嘴里虽然这么说老二,但还是采纳了他的意见,将家眷留在九江的家里,我与他驱车赶回了乡下。
  现在,事实已证明老二是有远见的。我对老二说,听你的话,把家眷留在九江还真是对的。对什么哟!老二脸色阴沉地说,老三明天就要回来与我们见面了!难道还叫他别回来了吗?我说,嗯,最好是叫他别回来。老二说,这口怎么开得?为了一家人的安全起见,这口开不得也得开。老二说你开?我问。上面有父母,中间有你老大,这口怎么也轮不到我来开。老二说,在这个家,论地位你是老大,论财富,有他老三,我只有建议权,没有开口权。我想了想说:好吧,等吃晚饭时,我劝爸来跟老三打这个电话。
  吃罢晚饭,趁老娘收拾碗筷的时候,我对父亲说:爸,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父亲看了我一眼,他用眼神告诉我他在听我说话。我继续说道:您是当过干部的人,不比一般在家种田的人糊涂,而且你看问题应该也比一般人更准、更深。现在,全国都在闹冠状病毒,据说这病毒传染得非常厉害,只要接触到从武汉来的人,可能就会被染上。为了一大家子人的安全,这个时候,您最好是打个电话给老三,劝他好好呆在九江丈母娘家里,就别回老家来过年了。
  说到这里,父亲只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他打或不打这个电话。此刻,父亲的眼神很空,我无法捕捉到他这个眼神的含义。良久,他脸颊上的肉动了动,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说话。
  老二补了一句:爸,大哥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我们嫌弃自己的兄弟,而是形势的确逼人。这时,母亲又来收拾碗了,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见母亲沉默在一旁,便说:这个电话我怎么打呢?要说这时候心里最不安、最害怕的是他老三。我要是把這个电话打过去,怕是要把老三的心给打碎了呢!说完,父亲从炭篓里夹起一块炭,放进了火盆,从火盆里劈里叭啦蹦出了一串乱飞的火星。
  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我家的大事一向都是由母亲作主,母亲不点头,父亲是不敢随意作为的。我只好转向母亲说:老娘,您是当过小学校长的人,一向也是帮别人想事的,道理更比旁人懂得多,这时候您真得拿定一个主意,劝他老三暂时别回来。
  母亲的嘴角哆嗦了两下,却没有说什么。我也判断不准此刻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已将话说出了口,再也收不回了,索性鼓足勇气继续道:您和爸都是七十多岁的人,年老体弱,抵抗力差,万一老三身上真的带了病菌,首先被传染的是您二老。而且网上也说了,目前感染者死亡率高的都是年老体弱的人。
  老大呀,你说的有道理,我和你爸都懂。都说长兄当父,你为什么不打电话跟老三说一说呢?这话老娘虽然是笑着对我说的,但看得出她脸上的表情是僵硬的。
  我说:老娘啊,都说一家一主,一庙一尊,您和爸不都还健在嘛,这个电话只有爸来打,才算名正言顺哪!
  母亲仍笑着说:老大,这个电话我和你爸都不能打,你想想,要是你的儿子在武汉工作,他在武汉封城前逃出来了,你还能拒绝他回家吗?这世上哪有做父母的能嫌弃自己的儿子呢!
  老娘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再坚持说什么呢!我看了一眼坐在火盆边一言不发的老二,老二一边对我摇摇头,一边站起来,脸色木木的在厅堂里转了一圈,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问他,你找什么呢?
  找礼花。老二说,我们回来时不是买了几盒大礼花嘛,你把它放哪儿了?
  老娘说:放在我房里呢,你找它干什么?
  老二说:我来放他两盒,轰它一轰。
  我说:礼花是准备除夕放的,你现在放它干什么?
  老二说:管他呢,先热闹一下再说。说完,老二搬出两盒礼花摆放在院子里,把大门敞得开开的,将两盒礼花同时点燃起来,只见一串串红红绿绿的火舌在劈里叭啦的声响中,冲上了天空,将寂静的村庄照映得通明透亮!   礼花放完了,一股浓烈的火药味从敞开的大门里卷扑进厅堂。我正要去關大门,老二拦住我说:别关别关,让这硫磺的味道把屋里熏熏,硫磺在这个时候可是好东西,消毒呢!我只好说:也对,也对,按传统说法,爆竹驱邪呢!
  你两个也用不着在我面前一唱一和的,这老三还没回来呢,有什么邪要你们驱的。老娘终于把脸沉了下来说,老二,你把门关上,与老大都坐下来听老娘说话。
  老娘发话了,老二不敢不听,只好把门关上,与我乖乖地坐在火盆边,凝神屏气地等老娘开口。
  老娘开口前,脸上荡开了一层笑意,看得出她脸上的笑是出自内心的。老娘说:老大老二呀,老三说他明天上午赶回家吃午饭。我有一个想法,明天天蒙蒙亮我就叫你爸喊你们起床,你们两个都赶回九江去陪你们的妻儿过年,就不要与老三见面了。
  老二抬头看着我,似乎等我先表态。这个态我也不好先表,便装着没听见,拿起火钳夹起一块炭往火盆里塞。老娘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火钳,把炭放回炭篓说:火旺着呢!老娘又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老大、老二和老三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一块肉都是老娘我的心头肉,哪一块肉伤了,老娘我的心都痛。如今老三从武汉回来这件事硬是被我家碰到了。碰到了怎么办,不能硬碰啊!硬碰你们三兄弟都会受伤。所以呀,不管他老三身上带没带这个菌,你们都不能碰,都要回避。既然硬碰碰不起就要躲得起。老娘心意已决,明天一早你们就赶回九江。
  那你和爸呢?老二问。
  我和你爸就赌一把,就赌老三身上没带病菌,让他回来陪我俩过年。老娘的话说得很决绝,我和老二都陷入了沉默。
  这时,院子的铁门被人敲响了。父亲边起身去院子里开门边说:谁还这么大的胆子敢到我家来串门,也不怕我家老三回来了。打开院门,原来是村长来了。
  走进大门,村长按了按嘴上的口罩问:刚才听见你家放礼花,是不是你家老三回来了。父亲笑着说:老三哪里回来哟,是老二放着玩的,说是这瘟病把村里给闹得寂凸巴静的,就放上两盒,给村里增加点热闹。
  没回来就好!村长这才取下口罩说:要是你家老三回来了,你们一家人都千万别出门,乡里下午开了会,要求严得很,凡是接触了从武汉回来的人,都要隔离起来。
  村长,你来我家就为这事啊!老二沉着脸问。
  这可是大事啊!村长说,不然这年根夜四的人,谁还在外面乱串。
  哦,村里的路都修好了,你现在也不用找我们了。你回去吧,老三的事我们会跟村里有交代的。老二毫不客气地向村长下了逐客令。
  村长脸一红,赶紧戴上口罩,边走边说:一码归一码,我也是按乡里的要求做的,不然我冒着危险跑到你家来看你脸色干什么。
  村长前脚出门,老二后脚就骂了一句:忘眼狗!
  我知道老二心里为什么有气。本来,村长到我家来问问老三的情况也无可非议,何况他还是村长。老二气的是他人一进门二话不说,就直奔主题,说起什么要隔离的话来。在老二的心里,我们家对村里是作出过贡献的。村里去年修水泥路,村长专程赶到县里找到父亲,先说到一大堆让父亲高兴的话,说父亲培养了三个有出息的儿子,说人过留声,雁飞留名,硬是蛊惑着父亲给我们三兄弟打电话,为村里修路搞点资金。父亲开口了,我们敢不执行?我找到市里管交通的副市长批了八万,老二找到县里一个副县长批了五万,老三从自己的公司里捐了八万。一共四十万元修的一条路,我家三兄弟做出了二十一万块钱贡献,而村长这次进门,一个谢字都没说,开口就是病毒,闭口就是隔离,难怪老二心里来气。
  我心里也有气,但有气归有气,我还是劝老二:此一时,彼一时。老二呀,人命关天,钱又算什么哟!老二说:我晓得此一时,彼一时,只是我见不得他那副过河拆桥的面孔。
  你们也别气。老娘说,这路修好了,也不是他当村长的一人走,你们三兄弟人人都有车,在整个村里,我家的车最多,受益也是我们家最大。凡事你们都要想开。我还是那句话,老大、老二,你们就听老娘的,明天一早你们就回九江去,一定不要与老三见面。
  我知道老娘已下定了让我们回九江的决心。但是将二老丢在乡下面对从武汉回来的老三,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理了理思路说:我们回去都好说,但是我还是劝你们别跟老三见面,最好是打电话叫他别回来,或者你们跟我们去九江过年。
  不。老娘说,我和你爸不能动脚。你们想啊,这个时候,老三比你们任何人心里都不安,都慌乱,他要是见不到我和你爸,他心里更没有着落呢!
  见不见你们不都是暂时的嘛。我们苦口婆心劝道。
  你也不要再劝我了。老娘说,一来母子连心,我和你爸都快一年没见到他了,这时候能拒绝他回来吗?二来我对他也放心不下呀!我不见到他,摸摸他的额头看他发不发烧,看看他是不是活蹦乱跳的,我能安心吗?我可是你们的娘啊!
  万一要是他身上带了病菌,传给你和爸,那可就惹上天大的麻烦了。到时候,我们再回家过年,见不到你和爸,这个家可就破了啊!老二说。
  两个崽啊!我和你爸都是七十好几,快八十的人了。老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我俩多活一天不多,少活一天也不少,哪能活到与天地同寿呢!老娘说,要是老三身上万一带了病菌,那我与你爸更不能躲着不见他呀,说不定他一见到我与你爸,心情一好,身上的抵抗力就增强了。
  我知道,老娘是铁了心要见老三的,多劝无益,便说:既然你二老抛不下老三,那我们又怎么能抛下兄弟,要不这样吧,我与老二也留下来,与父母兄弟有难同当吧!
  不行,不行。老娘说,你们一定要躲开老三。老大,你听老娘劝,万一我与你爸被感染了,往后过年他们都奔你去。长兄如父,你在如父母在,这个家就还在。
  一直没说话的父亲这时开口了。
  父亲说:我也访过了,在方圆二十里内,你们三个崽算是最孝的崽,我和你老娘为生了你们三个孝崽时常感到欣慰。但今天我还得跟你们说道说道。什么是孝啊!孝不仅仅是你们平常好吃好喝好穿的对待我们。我和你老娘都是享国家的福,拿了退休工资的人,不缺吃喝不缺穿戴。人老了,也不图吃喝穿戴,只图个心宽气顺。所以呀,孝和顺是连在一起的,这回不同寻常,是举国同难啊!你们俩更要顺着我们,叫你们回九江,你们就得回九江。如果你们怕老三对你们有什么想法,到时候,这个工作由我和你老娘一起来做,他要是不理解,那他这个大老板也是白做了,也不会做得更大了,将来他也不能给这个大家庭担什么责任。既然是这样,你们也没有必要在乎他对你们理解不理解,到时候,他当他的老板,你们拿你们的工资过日子,谁也不欠谁的。   这样总不好吧,爸。老二说,我与大哥顺着你们容易,就怕过后兄弟反目,与老三行同路人呢!
  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父亲说,他老三在武汉封城前逃出了武汉就是胜利,他应该知足。现在你们俩呢能躲开他老三也是胜利,我和你老娘也知足,懂不?
  我和老二都听愣了,不知道是回答父亲懂好还是不懂好。见状,父亲又补一句:孔老二应该算是中国最大的圣人吧,孔老二都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时候,为了整个大家庭的安全,你们躲开老三这堵危墙,并不是不念亲情,更不是小人,而是君子!
  平时说话不多,表态很少的父亲,一开口就有高度。这一点我们三兄弟早有共识。说白了,我们三兄弟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我和老二在单位都是中层,尤其是老三,虽说是生意人,可身家早就过亿了,在地方上的名头比我和老二响亮得多。父亲要想管理好我三兄弟,把大家庭的各项事务处理好、处理平,就不能轻易开口。一般情况下,都是让母亲打头阵,或者先让母亲把问题抛出来,试试我们的态度。最后总是他三言两语做个总结发言,让我们去执行。
  比如家里前年盖房子的事,起因是在县财政局工作的妹妹陪领导到村里做扶贫工作。领导问我妹妹:听说你家就是这个村子的,你家的房子在哪里呢?也不领我们到你家去坐坐?妹妹指着村前一座平房说:那就是我家。我父母平常住在县城里,只逢年过节时才回老家住。家里没人,所以也就没跟领导开口,领你们到家里坐坐了。领导一看我家就这么一栋平房,开玩笑说:你们村绝大部分人都住的是楼房,就你家住平房,看来要把你家划为贫困户了。
  领导一句玩笑话,却说得妹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当晚她就冲到住在县城里父母家,一进门就说:我这张脸被你们丢尽了,丢尽了!你们养了三个树筒一样的崽,就在老家盖不起一栋楼房?
  当父亲弄明原委后,才笑着说:哦,你三个兄弟不在老家盖栋楼房就给你丢人了,你要是怕给你丢人,下次你就别回老家。
  丢我什么人,丢的是你三个崽的人。妹妹仍没好气地说,老大少抽一包烟,老二少喝一瓶酒,老三少请一次客,我家的楼房也早就盖好了,也不至于让领导笑话我家是村里的贫困户。
  父亲仍笑着说:村里有哪个贫困户能在九江、武汉住得起楼房。不过,你这疯疯癫癫跑到家里来一闹,我倒是觉得你三个兄弟真是有必要在老家盖一栋楼房呢!
  老头子,你这是发什么神经哟!老娘说,孩子们在城市里都有自己的家,我们在县城里也有房子住,好端端的又折腾他们干啥!
  老婆子,这你就不懂了。父亲说,让三个孩子回老家做房子并不是为了打肿脸充胖子,为我们要脸面。你想想啊,我俩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说不是哪天就走路了,人走了,丧事都要放到乡下去办吧,办个丧事总得要个几天吧。三个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来来往往吊丧人不说上千,总得有好几百吧,吃喝拉撒总得要个场地吧,你让这么多人去哪落脚呢!
  老娘想了想说:老头子,你说的也是,还有我们百年后,逢七他们得回来烧香,逢清明、七月半他们都得回来,烧纸祭拜,日常他们在城里住惯了好房子,这一回来住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房子,怕是没人愿意呢!
  就是,这事怕是拖不得呢!父亲说,你得赶紧把三个儿子都召回来,把这事摆到桌面上来说。
  这可是我家的大事,恐怕还得你这个做老子的开口才好办。老娘说。
  我家的大事一向都是你拿主意,你只要一开口,没哪个崽敢跟你顶嘴,父亲哄着母亲说:孩子们都服你呀。
  母亲被父亲一哄就上了套,就跟我们三兄弟下达命令,中秋节谁都要赶回家陪老子娘吃顿团圆饭。
  中秋月圆人团圆嘛,我们都以为就是陪二老吃顿饭的事,都爽快地答应了。饭吃完了,老娘将碗筷都收拾好了,我们都准备打道回府,父亲却说:你们都不要急于回去,再坐半个钟头,老娘有话要跟你们讲。
  既然是老娘要发话了,我们谁都不敢动身。老娘说:你们三个崽都在这里,有句话我得跟你们说道说道。我和你爸都是上寿之人,说不定哪天就拜拜了。老娘说得很轻松。
  我说:老娘啊,这大过节的,你别说不吉利的话嘛。
  那有什么。谁没有跟儿女们说拜拜的那一天。我与你爸都想得很开,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拜拜了也没什么牵挂。就是有件大事,要跟你们商量,果真哪一天我跟你爸都拜拜了,这白喜事放在哪里办?
  老二说:这还用说,放在乡下老家办呀!
  落叶归根,我跟你爸也是这意思。老娘说,只是乡下哪老房子破旧且不说,这天宽地窄的,你们的朋友多,到时候那场面哪摆得开!
  老三反应快,他呵呵一笑说:老娘啊,您今天把我们都召回家过节,不光是为了交代后事吧。您老别兜圈子,有话就明着交代。
  老三也点醒了我,我说:老娘是想我们回乡下盖房子吧!
  老二笑了,笑得眉眼都挤到一堆去了。他笑哈哈地说:看来老娘请我们回来吃这一顿饭成本太高了,我们每个人少说也得出二十万。
  老二笑得这么开心是有缘由的。他老早就有回乡下盖房子的想法。春节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这话,按他的想法,我们兄弟三人合伙把老房子推倒,蓋一栋四层楼房,兄弟一人一层,一楼就让两个老人住,并作为公共场所。然后把院子扩大,在院子里做一个鱼池,我们回乡下钓的鱼就养在鱼池里。逢年过节我们都到乡下去团聚,乡下空气好,我们愿住几天就住几天。
  老二的提议让我也很动心,但我有一个顾虑。我说:老三不见得愿意回乡下盖房子。你想哦,我俩从小是在乡下长大的,在老家上树掏过鸟,下河摸过鱼,在田地里干过农活,在老家留下了汗水和欢乐,对家乡的一草一木都有感情,看到鸡鸣狗叫,鸭闹牛嗷都感到亲切。而老三呢,中学是在县城读的,大学是在九江读的,读完了书就去武汉打拼了,武汉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乡。现在他的家业都在武汉,父母健在他不得不回来,父母百年后,你看他愿意回乡下不?
  你说的也是。老二想了想说。要不你打个电话给他,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实在不愿意回乡下跟我们一起盖房子,那我跟你去盖。   我跟老三打了个电话,把老二的意见转述给了他。老三说:你们的想法好是好,可盖房子又不是搭戏台,哪是一天两天就能盖得起来。这事等我们有空凑到了一起再说吧。
  我一挂电话,老二就边笑边摇头说:没戏了。这老三呀,对乡下还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还是你老大高明啊,把老三给看穿了。
  没想到,老二与我打消了的念头又被老娘给提出来了,见老二哈哈的,我也不急于表态,我要看看老三是怎么表态的。
  老三看着我和老二说:这事是你俩撺掇老娘的吧。
  老二说:是不是我跟大哥撺掇的再说,你就说这事你干还是不干。
  老三说:我听老爸的。爸说干我就干。不就是钱的事。
  老二说: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我们两个哥难道就不比你大,若是老爸百年后,我与老大说的话你就可以不听了?老二说这话,明显是用软鞭子在抽他。
  别扯远了。一旁尚未开言的父亲终于开口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老大,你先表态。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此刻他并不是在提高我在兄弟中的威望,而是先逼我就范。我想了想说:你们都知道,我儿子娶媳妇,买房子,已经将我身上的钱都掏空了。论条件,一时要做房子我还真有點困难,现在既然你们两位老人有这个意愿,就是举债,我也要带好这个头。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老二,你呢?父亲又盯住老二问。
  有老大把榜样做在前,我向榜样靠拢就是。老二说。
  那就行,父亲说。论条件算老三好,我就不征求你老三的意见了,这房子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无论你老三做与不做,我先得向你老三开口预支四十万元,限令你过年前给我到位。你没意见吧!
  老三笑着说:瞧您老说的,别说四十万吧,这房子的六十万我一个全出了。但有一条我得说清楚,建房期间监工管理我就不管了。
  你全出我也不同意。父亲说,你出四十万元,老二出十万元,老大出五万元,我和老娘再凑五万元,房产权三一三十一,你们各一份。同意了,你们现在就各回各家,不同意,我们继续坐下来统一思想。
  老三带头说:同意同意!
  老二说:我出二十万,一分都不少。
  那你是在逼你大哥了。父亲说。
  父亲这么一说,老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赶紧打圆场:老二不是逼我的意思,他想多出点钱在院子里修建一个鱼池!
  父亲这才没说什么。母亲说:既然大事都商量好了,你们都回去吧,老大老二回家几十分钟就到,老三开车回武汉还得跑上三个钟头呢!
  有钱好办事,只用了六个月的时间老家的新楼房就建起来了。凭心而论,建这房子一大半钱是老三出的。尤其是我一家,享的是老三的福。
  就这样,在父亲的催促下,大年三十天还未亮,我与老二在父亲的目送下,走出了院子大门。
  其实是逃离。如果深究,我和老二的行为是叛离。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和老二无疑是在叛离父母,叛离老三。
  站在院门外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旷古的空落,这种空落来自周遭的阒静。按照以往过年,这时村里应该有一些动静,比如一些赶大早去祖堂抢敬头香的人的脚步声、咳嗽声,或谁与谁碰面时的打招呼声,还有本村和邻村开门时放爆竹的声音。这时天空已漏下了一些亮光,甚至可以看得清眼前飘落的雨丝。这个时刻,还应该有几声或远或近的鸟鸣声。可是除了刚才父亲关院门的声音外,我又被一种空前的寂静迅速包围上来,这种包围对我形成了巨大的挤压,我觉得胸口很憋闷,连呼吸都很困难。
  老二说:上车吧!
  我大声说:急什么呀!
  老二说:不急,我们起这么早干什么?
  我吼道:起得早才不用急嘛!
  老二说:不急你吼什么?
  这时,父亲又打开了院门,搬出一盒礼花说:只想到送你们出门的,这大过年的连开门的爆竹都忘了放!
  是呀,我也觉得我们少做了点什么。老二说。
  这时,我才知道老二的心思与我是相通的,我们都需要、都渴望来点响声打破村子里的寂静。
  礼花冲上天空。
  我看见老二仰望着天空,脸上洋溢着笑容,随着冲天礼花噼啪的响声,从他嘴里不断发出嗬哟的怪叫。
  我想,此时,全村老幼都会听到从我家门前传出来的礼花响和从我家老二嘴里发出嗬哟的怪叫声。他们都会陆续打开大门,从家里搬出爆竹或礼花燃放起来。村庄会热闹起来的,我与老二现在可以出发了。
  与此同时,老三也从九江的丈母娘家出发了,正往老家赶来,而我们在高速上错开了。
  老二刚把我送到我家,老娘来电话了。老娘说我们出发还不到半个小时,老三就到家了。他人也未下车,口罩也未取,只在门口按着喇叭把老娘和爸叫到院子外,摇下车窗,从车窗里给二老各递了一个红包。然后问:老大和老二呢,怎么没见到他俩?老娘赔着笑告诉他:老大和老二刚回九江了。老娘又说:这是我与你爸俩人的主意,这种时候你们不见面为好!老三说:你们叫他们回去他们就回去了,我是瘟神啊?说完,他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老娘劝道:崽呀,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这不是怕万一吗?况且你两个哥哥也不想回去,是我与你爸硬逼的!
  你不要解释了,老娘。老三说,我心里清楚,是我不该回来。我走了,走了。说完,老三一边流着泪,一边调转车头,奔上了去九江的公路。
  我是用免提按老娘电话的,老娘在电话里说什么老二听得一清二楚。挂了老娘的电话,我对老二说:事情复杂了。这样看来,我们得赶回去呀。大过年的,总不可能将二老丢在乡下不管吧!
  老二什么也没说,伸手向我讨了一支烟。他平常并不抽烟,看他抽烟的样子,我知道此刻他的心里很矛盾。
  我只好给老三打电话,确认一下他是否真的回乡下去见父母了,现在他人在哪里,接下来是怎么安排的?电话打通了,却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我自语道:这老三在忙什么呢?电话也不接。   老二悻悻地说:十有八九是在怪我们呢!将心比心,若是我们从武汉赶回来与他团聚,他也躲着不见我们,我们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也是,应该与他见一面,哪怕戴着口罩见上一面。我也自责起来。
  這时,老三的微信来了:请你们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只希望你们今天赶回去陪二老过年,或者把他们接到你们身边去。否则,我是不会饶恕你们的。望好自为之!
  我把手机递给老二说:你看看,这是老三发来的微信。老二看完了,冷冷地说:这人说话太狂了,明明是他自己做得不对,不该回家,还命令起我们来了。你财大气粗,命令也就罢了,还把什么不会饶恕,好自为之的话都说出来了,看来,他今生不打算与我们做兄弟啊!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回他一条短信吧。说完,便向老三编起短信来:老三,我打你电话只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不该躲着不见你,请你理解和原谅。并想告诉你,我与老三会赶回家去陪二老过年,请你放心!
  编完了短信,我将手机递给老二,请他看看还要补充什么?老二掠了一眼说:你对他太客气了,这样会怂恿他往后越来越不把我俩哥哥放在眼里,我再帮你加两句。说完,老二接着在我手机上编道:另外,请你今后说话不要太狂妄,这样不好!你只在你公司是头头,离开了你公司,在家你是小儿子;在兄弟中你是小老弟,在社会上你也只是个小人物!
  编写完,老二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把短信直接发出去了。
  对老二的做法我极不认同,甚至有些愤怒,但我并没有发作出来。我只盯着老二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看了一眼。当时,他编发短信时手仍在颤抖,他的胸脯起伏得厉害,面部虽然呆板,却有些潮红。我想,他也是在一气之下才编发了那样的短信,这时候,他内心肯定在后悔。毕竟老三是我们的兄弟,从武汉回来的兄弟,现在他不但回不了乡下老家与父母团聚,更不能回到武汉自己的家,只能流落在九江丈母娘家。丈母娘再疼女婿又如何呢?我们做哥哥的都在躲着自己的亲弟弟,丈母娘难道就不为他一家人担惊受怕吗?不用说,这些天老三一定是度日如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纵然是这样,他仍心想父母,叮嘱我们回去陪伴父母过年,只是他的话说得有些难听。他把话说得难听又如何呢!人在一种极度孤单的环境中,都难免做出一些过激的事,说出一些过头的话来。
  对老三过激的言辞我是理解的。但理解归理解,却不能改变我内心的沉重。我甚至预感到,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
  果然,老三回信了:我狂妄不狂妄再说,你们把父母安排好了即可,从现在开始,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已了,请不要再联系了。
  看完这条短信,我再也不敢递给老二看了,我的心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我知道,这是老三在孤苦无援、极度不安时说出来的话,我真担心他的内心会崩溃,再也不敢回复他一言半语。我在想,这病毒真是可怕到了极点,它已形成了摧毁一切的能量,包括生命、亲情和精神意志!去年下半年我洗澡时,不慎跌了一跤,摔断了直脚骨,在医院做手术时,痛了我两天两夜,医生说实在忍不住就打镇痛泵,我没答应,都熬过来了。身体上的痛我忍住了,可是此刻老三回复的一条短信,让我心疼难忍。这份疼痛里有骨肉不得相亲的亲情之痛,有我与老二不得不割舍的痛,有老三一时不能理解的痛,有他的渴望心灵慰藉而求之不得、遭受亲人抛弃的孤苦愤懑之痛,这种疼痛已远超于日常生活和兄弟亲情的更高层面的精神之痛。
  这种疼痛让我整个身躯开始麻木。我呆坐在沙发上,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老二发现了我的神色不对,急忙问:老大,你是哪里不舒服吧。对于老二的关切,我全然不觉,我只知道,我的脑门发热,胸口闷胀。老二又大声问:老大、老大,你这是怎么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喘着气说:哦,哦,我胸口憋闷。这是怎么回事,以前没听说你有这毛病啊!老二紧张地说,你是不是最近接触了什么从武汉回来的人?我说:这街头上人山人海的,谁知道谁是从武汉回来的。我跟老二边说话的时候,堵在胸前的闷胀似乎好了一些,便又说:现在好些了,可能是紧张了吧。唉,都是这老三,把我们闹紧张了。老二说,我真想不通,这时候他还怪我们,跟我们说那么狂妄的话,等这病毒过去了,说什么我也要冲到武汉去,好好教训他一顿。有什么好教训的,谁叫他在家是老小呢,要怪只怪我们平常都让着他,把他在我们面前惯狂妄了!我劝老二道,我们都冷静下来看待今天发生的事,客观上是我们躲他在前,伤他在前,现在也只能由着他发泄去!你说的也是。老二说:都说千年修得同船渡,今生我们凑到一起做兄弟是千年修来的,再想在一起做兄弟,怕是要等到一千年以后呢!算了,算了,由着他不懂事去。
  这时,在房里看电视的老二女儿冲了出来,苦着脸说:爸、大爸,小爸将我的微信给删了!还有这事?老二说,他怪我们做大人的也就算了,难不成还怪到你们做晚辈的头上去了!我儿子也拿起手机笑着说:我来看看删我的微信没?接着就说:也删了!
  我和老二同时拿起手机,迅速验看起来,我们的微信也被他删了。老二说:老大,怎么办?看来老三这家伙已将我们恨到骨头里去了,这是打算从此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哟!
  我在心里叹息一声,说:删了就删了吧,我们给老三心里带来的这份伤痛,现在也只能留给时间来愈合了。
  嗯,要想消除他心里对我们的这份恨意,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老二无奈地说。
  我真后悔。我后悔昨天晚上不应该只想逼着父亲去给老三打电话。而且在父母不忍心打这个电话的时候,我作为长子,应该当机立断,把这个电话打给老三,跟他推心置腹地说明利害关系,把话说在明处,劝他忍到隔离期过后再与我们团聚。我相信在大是大非面前老三头脑是清醒的,应该听得进我的劝告。而现在呢?由于这个电话没打,客观上造成我们躲避,嫌弃老三的事实。再往深处追究,我和老二都认为老三是大老板,将来我们遇到什么大事,都还想他施以援手,解一时缓急。所以就把劝他不回家团聚的包袱甩给了父母,结果呢,做父母的又难舍断肠儿,到头来,反而加深了我们对老三的伤害!   我想到了父亲昨天晚上说过的一句话,并把它念出声: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
  老大,你是在为老三删我们的微信,心里感到难过吧?老二问。
  我点了点头。
  我也难过。老二说,你说得不错,我们与老三好比是同林鸟,现在有难了,我们都在各飞各的。但是老大你想过没有,面对枪口,我们如果不各自飞,还紧紧抱在一起,那我们三个都要中枪,而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飞。也许一个都不会受伤。连鸟儿都知道只有各自飞才能保命,我们难道连鸟儿的智慧都不如吗?
  可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而兄弟间,除了感情外,还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我说,等疫情过后,我真不知道我们该怎样去面对老三呢!
  你别想多了。老二劝慰我道。在我看来,这一次我们这三只鸟,如果都不中枪,那对我们这个家族,对我们的父母那是最好的交代。这时候,我们应该感到高兴,而不是在这里悲伤。
  理智地看,你是对的。我说,问题是我们现在不是当事人,所以还能冷静得下来,想想老三,他现在恐怕心都是碎的。
  放心吧,他现在正在气头上,等隔离期过了,他安全了,或许他心里的恨意也就慢慢地平息了。老二说。
  但愿你的分析是对的。我说,如果,万一他过不了安全期,病毒发作了,那怎么办呢?
  唉,老二重叹一声:大过年的,你就多往好处想吧!
  是想往好处想。我说:可事情就怕万一呀!
  万一要是那样,你打算怎么办?老二问?
  万一要那样了,你就留在家安慰照顾父母,我到医院去服侍他。我想了想说。
  哈哈,老大,你这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无知哟!老二说,万一他要是住到医院去了,医院还会同意你去服侍他?那医院的隔离室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呢!
  我知道,我这不是在表示我的心意吗?我说。
  别表心意了,你在这里表心意老三也听不见,也不会感动得又加你微信。我们还是商量一下,老三现在离开了老家。我们到底是赶回去陪二老过年,还是把二老接到九江来。
  这样吧,我打个电话给老娘,征求一下二老的意见,如果他们愿意来九江过年,我们现在就把他们接回来;若是他们不愿动身,那我们就只好赶回老家,去陪他们。我说完,便打通了老娘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老娘说:算了,算了,你们也别回来了,我与你爸也不愿意去九江,折腾来折腾去干什么,我们两个老人家又不是动不了。今年过年就这样的,来年我们好好在一起过。那哪成啊,老娘,你们可是有三个儿子,这大过年的,我们怎么忍心将你们两个老人孤零零地丢在乡下呢!我说这话时,喉咙里开始有点塞了。崽呀,你别想多了,这不是遇上天灾吗,这种时候,只要你们好好的,就是对爹娘最大的孝顺。
  老娘在电话里话还没说完,老二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电话大声说:老娘,你别说了,我们这就赶回去。说完,老二把电话挂了,塞到我手中说,老大,什么也别说,我们这就赶回去。老二又对我老婆说:嫂子,没办法了,老人的工作做不通,我跟哥只有赶回老家去陪他们过年了。我只有把女儿跟她妈交给你了,你别嫌麻烦啊!瞧你说的,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只是你兄弟两个要回去尽孝,我也不能挡着,可老三已经接触了两个老人家,你们可怎么回来啊!
  能怎么办呢!我与老大就在乡下陪二老待上十四天,等安全期过了再回来呗。老二这么一说,我老婆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了,她期期艾艾地说,这大过年的,十四天都见不到你们的人影,要是家里有什么事,那可怎么办啊!
  你们躲在家里莫出门,能有什么事!再说了,现在都有电话,有什么事电话里可以沟通。老二说完又问,家里的米呀菜呀办得还充足不?我老婆说,我们几个吃上个十天半个月倒没什么问题。那就好。老二说,家里只要有米,哪怕是用盐煮粥吃,你们都不要出门。说完,老二对我说:老大,你若没什么跟嫂子交代的,我们就动身吧!
  我和老二刚走到电梯口,老婆又把门打开了,拿着几个口罩和两张纸巾,将手从门口递出来说:电梯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还有,把纸巾拿上,用纸巾包住手按电梯按钮。
  老婆的一番交代和叮嘱,让我心头顿时升腾起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凉。我和老二乖乖地戴上口罩,用纸巾把手包住,按开了电梯门,跨进电梯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一直跟着电梯在下沉,直到电梯下到一楼停稳了,我赶紧走出电梯门,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一样。直到我坐上了老二的车,将车门关上,才感觉到现在相对是安全的。
  老二将车启动了,我才将口罩取下来。车向城东荷花垅高速路口方向驶去。透过车窗,在加起来八公里长的浔阳西路和浔阳东路上,很少能见到行驶的车辆,在街道的两旁还能看到一些行人,他们一个个都戴着口罩,步履匆忙。我说:老二,你看见没,街上找不到一个没戴口罩的人呢!谁不怕被传染啊。老二说,要是换上我这样患有严重鼻炎的人,長时间戴着口罩在街上走路,怕是受不了啊!我说,再说,我又是个戴眼镜的人,戴个口罩捂在口鼻上,不到两分钟呼吸出来的水汽把镜片都蒙住了,什么都看不见,戴口罩的事我还真不习惯呢!老二说,那也要戴。戴口罩不但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给别人一种安全感,这种时候出门不戴口罩的人,都是自私的人,极不讲文明的人!
  我看一眼正专注开车的老二,他戴在脸上的口罩并没有取下来,我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烫,又迅速把口罩戴上。
  戴上口罩我又想,这大过年的,人人都戴着口罩,碰上了熟悉的人,相互间连一张笑脸都看不到,想相互寒暄一下,说两句祝福的话,听起来也是闷声闷气的。这恐怕是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几千年来发生的头遭稀奇古怪、足以载入史册的大事件。人人戴口罩,争做文明人。我怎么也想不到,进入新世纪的二十年代,口罩与文明划上了等号。
  车开上了高速。往年这时拥堵不堪的景湖路上除了老二驾驶的这辆车外,几分钟也难得遇上一辆,许久都没说话的老二突然说:老大,你听,我这辆车发动机的声音多好听啊!我嗯了一声,心想,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外,也没有别的声音可听。老二又说:你预判一下,这病毒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又不是专家,怎么预判。我说。那你猜测一下,老三什么时候可以原谅我们?老二又问。我无法猜测。我说,他原不原谅我们,我们今生都是兄弟。也是。老二说,说不定他现在正在为他对我们的态度和做法而后悔呢!我说:你这辆车发动机的声音真好听!哈哈!是吗?老二笑了起来。   让我与老二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的是下了高速,进入均桥镇时,我们看见街道两旁悬挂着的横幅标语:今年过年不串门,来串门的是敌人。今天到处乱串门,明天肺炎找上门。儿女如何算孝顺,看住爸妈不出门。串门就是相互残,丈人来了也得拦。
  街道两旁的标语,一条条看得人触目惊心。而且我还发现,每一条标语里都有门字,都在警醒人们,关好门,看住门,别出门。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戴在嘴鼻上的口罩。这时候人人的嘴巴都是一扇门,现在只能用口罩将我们与这个多病的春节隔离开来,把自己关进门里,让以往热闹非凡的春节彻底静下来,“静”成了这个春节的核心词。高速公路是静的,乡村小镇是静的,小镇上的标语也是静的。这种彻骨的静里藏着一种凌厉的寒意,像是老三在微信中一键按下去一样,我和老二心里的春天被他一键给删除了。
  一则关于“静”的微信却又让我忍俊不禁,微信是一位写诗的朋友发来的。
  沁园春·静
  千里村封,万里断交。望荆楚内外,顿失热闹。新春佳节,人人烦燥。火神山下,冠毒小妖,欲与非典比风骚。南山怎肯饶,雷神怒火烧。春未到,看男女老少,皆戴各色口罩。神州如此多娇,有无数英雄气节高。驰援前线,抗击病魔,战疫妖!
  佳节省亲,统统取消。唯恐添乱,自动退票。一夜之间,民意悄悄,雷神声声如海涛。战疫情,做时代楷模,品德最好!举国上下,万众一心,妖魔无处逃。
  在敬佩诗人朋友才情的同时,让我领悟到的是,文字是时代的注脚,在大疫横飞的时刻,文字挽救不了任何一条生命,但每一个文字都跟随着呼吸,从我们的心肺中吐露出来。当灾难来临时,我们需要一种表达。从文字表达中,让我们看到情感是柔弱的,生命是脆弱的,唯有信念是坚韧的。
  一路上,我与老二的情绪是波动的。从下高速到村口的这二十分钟的车程里,老二几乎没有说一句话,他越是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越是不安定,翻涌奔腾的东西越多。我无法知道此刻他心里想什么,但一定与疫情有关,与老三有关。
  我的村庄在我眼前清晰呈现的时候,心里得到了些许安宁。尤其是车前宽敞笔直的水泥路给我多少带来了一些慰藉。这条通向家乡,前往父母的大路凝聚了我们三兄弟的力量,呈现的是我家三兄弟对家乡、对父老乡亲的贡献。
  然而,令我俩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一幕迅速将我们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一丝荣耀感击碎。
  在离村庄三百米处的水泥路上,不知被谁拦腰挖断,一米宽一米深的沟壑横亘在我们面前。公路旁堆成一堆的碴石和泥土上竖着两块木牌,一块木牌上写着:回头是岸!另一块木牌上写着:爱家乡就别来害家乡,孝敬父母就别进家门。
  老二只好把车停在路边,对我说:我们只有走进村了。
  我正心痛一条刚修起来的水泥路被我的乡亲们给生生地挖断了。我气愤地说:他娘的,早知道他们会挖路,我们真不该捐那么多钱修路!
  钱算个屁呀!老二也气愤地说,这哪是挖路,是在拦我们呢!
  拦我们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从武汉来的老三。我说。再说了,修路没钱时知道去求我们,现在路修好了,却不认我们,这是哪来的道理!
  我和老二正在发泄恼恨的时候,村长带着我家堂叔向我们跑来。隔着沟,堂叔喘着气说:老大、老二,谁叫你们回来的哟!老二边取下口罩没好气地说:怎么了,我们不能回来?村长捂着口罩说:你先把口罩戴上再说。老二把口罩往沟里一扔说:这口罩我就不戴了!我先问你,马路是不是你叫人挖的?村长想了想说:挖路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了一村人的安全。那好。老二说,你是村长,你可以叫人挖路,但是我兄弟三人为修路弄来的钱,村里得还给我们。这个嘛……村长犹豫了一阵说,等疫情过后我们再坐下来说。你这么绝情,疫情过后我们还坐得到一起吗?老二责问道,我问你?我们村除了我家老三外,还有谁是从武汉回来的?村长说:全村除了你家老三,还真没有第二个从武汉回来的。老二咬着牙说,這么说是你这个当村长过河拆桥,专门断我家兄弟回家的路了!
  老二呀,你别说得这么难听。堂叔接过话头说,村长有那么不懂事,还能当这个村长吗?为修这么一条路,不说村长时常念记你们三兄弟,全村人哪个不记你们的好呢!
  老二指着眼前的深沟喊道:哦,这就是记我们的好?记我们的好就断我们回家的路?
  这话叫我怎么对你们说呢?堂叔急得直抓头,半天,才从他嘴里挤出了一句我与老二都不敢相信的话来,这路是你老子叫村长带人给挖的!
  叔,这事你可不能赖到我爸头上去。我说,我和老二可是专门赶回来陪他二老过年的。
  这大过年的,我怎么可能在你兄弟俩面前乱嚼舌根呢!堂叔说,老三刚走,你爸就知道你俩要赶回来陪他们过年。你爸的意思是你俩虽然不是从武汉回来的,但九江离武汉近,从武汉回到九江的人特别多,谁知道你俩是不是接触过从武汉回来的人。本来老三上午回来就让全村人心惊胆颤的,接着你俩又要赶回来,这还怎么让全村人过上一个安心的年!
  那我爸为什么不到这儿来亲口对我们说这话?我问。
  贤侄呀,你俩可是你爸的崽哟!堂叔说,他能亲口将你们两个崽拒之门外吗?这世上哪有做老子不准自己的崽回家过年啊!说完,堂叔转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
  村长低下头,隔着沟朝我们拱了拱手,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们都听到了,这事可怪不了我,都是你们老子的意思!
  此刻,我和老二心里都如水一般透亮。父亲之所以叫村长带人挖沟断路,是不让我和老二见到他与老娘。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他们接触过老三。
  我重叹一声,轻轻地说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哪!这话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也是说给老二听的。
  咚的一声,老二双膝在水泥路上一跪,隔着沟朝沟对岸村庄里的家嘶声喊道:老爸,老娘,你俩要好好的啊,要好好的!我和哥这就回九江了!
  我的双膝也跟着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也想大声喊出点什么,让爸和老娘好好听听,可我的喉咙里像塞满了丝瓜筋,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我抬起头来,朝咫尺之远的家望过去,我渴望家中阳台上能出现二老相携相扶的身影,可满眼的泪水完全遮蔽了我的视线。
  这时,我和老二分明听见从我家院子里传来的礼花爆响声。随着一串串礼花带着清脆的声响冲向天空,村庄之上开满了一串串似锦的烟花。
  我和老二知道,这盒礼花一定是父母亲手燃放的,每一朵舞蹈在村庄之上耀眼的礼花,都是二老对我们三兄弟的祝福与祈愿。祈愿平安,祈愿健康,祈愿兄弟和好,祈愿所有的坚守,都奔向团圆!
  责任编辑 乔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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