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师(中篇小说)

来源 :创作与评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nishi1221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老獾正在打地。冬天犁地,铧口往地里一划拉,湿润的泥土就往两边涌。春天来了,经太阳暴晒,那些泥巴就结成一块一块的,坚硬得像石头。要是不砸碎,简直就没法种庄稼了。老獾挽着袖子,抡起锄头打地。他的锄头砸在泥块上,梆梆钝响。老獾是个种地的好手,他经过的地方,泥土细细的,很均匀,简直像筛过的一样。
  老獾打算在这里种两升两包谷。他每年都在这里种包谷。在迎春社这个鬼地方,地里除了种洋芋,就只有种包谷了。以前种过烟,但没收成。连续两年,烟叶刚长到腿肚子,天上就落冰雹,砸得地里只剩光秃秃的烟杆。在这种高寒冷地带,除了种包谷洋芋,种别的根本不保险。
  老獾的额头上挤着几条皱纹,里面已经被尘土填满了。地里满是灰尘。那些灰尘在风里飘来飘去,被风一吹,就落到他脸上的皱纹里。他脸上汗渍渍的,所以,那些尘土落下去就粘住了。地里很热,老獾就像站在一块烧过的铁板上,感到脚板热烘烘的。很长时间不下雨了,地里才会这么热。老獾刚把一个泥块敲碎,忽然听到有人在山沟里喊。
  老獾扭过头,看着远处的山沟沟。沟边上长着几株红籽树。这会儿,它们没结红籽,底矮趴在那里。老獾看到满顺的媳妇从山沟里冒出来,顺着山坡往上跑。老獾杵着锄头,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汗。满顺的媳妇跑过来,喘着气说,老獾叔,你赶紧救命。老獾说,到底出啥事了?她慌忙火急地说,哎呀,出天大的事了。老獾说,你莫急,有话慢慢说。她咽了一下口水,跺着脚说,满顺被蛇咬了。老獾说,在哪里?满顺的媳妇说,在河边的草地上。老獾一听,扔下锄头就跑。
  村里人被蛇咬,统统都找老獾帮忙。老獾是捕蛇师,他有这个能耐。老獾跑到河边的时候,看到很多人围在那里。几条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晓得它们到底找啥。也许它们啥也没找。无事时,这些狗东西总喜欢往主人的裤裆下钻。
  大家看到老獾来了,纷纷给他让路。老獾走过去,见满顺趴在草地上嚎叫。老獾说,我看看。满顺不嚎了,他忍着痛,慢慢把受伤的腿伸过来。老獾看到他的小腿上扎着一缕头发,腿肚子上黑得发紫,肿得像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老獾说,咦,谁给他扎的头发?满顺的媳妇挤过来说,是我扎的,以前有人被蛇咬,我看到老獾叔你就是这么弄的。老獾说,还好及时把腿扎住,毒性上不去,要不然就危险了。
  老獾看到婆娘王桂芬也伸着脖子在人群里看热闹,就说,你赶紧去拿蛇药。王桂芬说,蛇药在哪?老獾说,我记得好像放在神翕板上。王桂芬说,到底放在哪里嘛?老獾催促说,莫再磨蹭了,你自己去找。王桂芬没再说话,她转身往家里跑。
  老獾扭头问满顺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满顺的脸上冒着汗水,看起来疼得受不了了,他说,我正在这里割牛草,没想到草里盘着一条蛇。老獾说,这些老蛇有蛇王统管,你如果没招惹,它咬你干啥?满顺说,我没注意,踩到蛇尾巴了。老獾说,你看嘛,我就说它不会乱咬。满顺说,它抬头就往我的腿上咬了一口。老獾赶紧说,你没打蛇吧?满顺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痛苦地说,腿被咬了,顾不上。老獾松了口气。
  王桂芬很快就跑回来了。她家离这里没多远,所以她很快就跑回来了。她扬起手里的土罐说,是不是这个?老獾说,就是这个。王桂芬着急说,哎呀,里面没药了。老獾接过土罐,拔开塞子一瞅,果然空荡荡的。
  满顺的媳妇听完这话,哇哇地哭起来了,她说,妈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哇。她的声音很响亮,听起来很吵耳朵。几个婆娘赶紧去劝,说,你哭啥嘛,你男人还好端端的哩。满顺的媳妇抹着鼻涕说,他要是死了,屋里的几个娃娃咋办嘛?婆娘们就说,你莫哭了,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她的哭声小些了,但眼泪水还淌个不停。
  满顺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他瘫在地上,看着老獾说,我是不是要死了?老獾说,你说胡话哩。满顺哆嗦着说,没蛇药,我肯定活不成了。老獾安慰说,有我在,你莫慌。满顺绝望地说,你又不是蛇药。老獾皱着眉头说,看来只有用招蛇术了。满顺瞪着两只眼睛,圆滚滚的。老獾说,我让咬你的那条蛇把解毒草送来了。
  老獾从家里取来几束线香和几刀纸钱,他把纸钱烧成三堆,然后在那里划圈。大家听说过招蛇术,但没见过,他们觉得事情很稀奇。老獾在地上划了三个圆圈,然后顺着圆圈插线香。邻居们看着老獾,不停地眨眼,他们不清楚老獾搞啥名堂。老獾插完线香,拍着手对大家说,你们站开点。大家纷纷往后退。老獾指着最大的一个圆圈说,你们退到外边去。大家退到圆圈外边,他们想知道,老獾到底能不能把蛇招来。
  老獾满脸严肃地说,待会儿蛇来了,你们不能慌,更不能吵,你们要是惊动老蛇,事情就麻烦了。有人说,有你在,还怕啥嘛?老獾有点得意,他说,老蛇惊慌起来,也许还会咬人,到时候莫怪我没提醒你们。他们急于看老獾施法术,纷纷说,救命要紧哩,莫再耽搁了,你快点把老蛇招来。
  老獾把线香点着,然后绕着圈子走起来。他的嘴里开始念动咒语。老獾的下巴着挂着一撮山羊胡。他念咒语的时候,那撮山羊胡就不停地抖动,看起来像把小刷子。大家听不清他具体念啥,只看到他的两片嘴皮飞快地蠕动着,里面冒出叽里呱啦的声音。老獾愈走愈快,差不多要跑起来了。大家鼓着眼睛,看老獾像赶急路似的呼呼地走。
  老獾走了几圈后,双手合什,盘腿坐在最中央的圆圈里。他闭着眼睛,嘴里的咒语还念个不停。青烟从线香上冒出来,摇摇晃晃地飘荡着。纸线已经烧成灰烬,风微微一吹,就变成碎片飞走了。周围很安静,除了老獾嘴里的咒语,再也听不到多余的声音。老獾坐在那里,仿佛身上压着很重的东西,他脸色发红,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鼓起来。
  天气很好。这种季节,天气总是很好。太阳像个正在燃烧的柴疙瘩,红彤彤地挂在天上。慢慢地,从远处飘来一团乌云。那团厚厚的乌云把太阳挡住,光线忽然就暗淡了。风也跟着大起来,把树叶吹得飕飕地响。灰尘被风卷起,让大家几乎睁不开眼睛。
  先前的时候,几条狗还摇着尾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这会儿,却突然躁动起来。这几条狗在地上不安地转来转去,最后,惊惶地夹着尾巴跑远了。空中有雀子飞过,它们发着短促的叫声匆匆飞走了。大家渐渐有些紧张,暗暗把拳头攥紧了。   突然,从河边的竹林里蹿出一条蛇。那条蛇足有胳膊那么粗,它的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蛇近了,大家终于看清它嘴里含着的是一株草药。看到那条蛇嗖嗖地朝蹿过来,大家慌张了,纷纷往后退。他们身上的毫毛统统竖起来了。他们的手心里,握着一把汗水。要不是老獾事先交待,他们也许就撒腿跑了。
  满顺看到那条蛇,满脸惊恐,骇得差点就尿出来了。满顺害怕那条蛇再咬自己一口。他挣扎着想逃,但腿上疼得要命,根本动弹不得。他只得趴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条蛇蹿过来。由于恐慌,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
  那条蛇没有扑向满顺。它围着圆圈蹿了几个来回,最后朝老獾滑过去。老獾停止念咒,他慢慢睁开眼睛。蛇把草药吐在老獾前面,接着朝河边游去了。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蛇的嘴上挂着血珠子。大家舔着干燥的嘴唇,不安地看着那条蛇。他们看到蛇游到河边,在河水里涮涮嘴,然后顺着原路蹿到竹林里去了。大家像树桩似的站在那里,惊诧得眼珠子几乎滚出来了。
  乌云就像一群正在吃草的黑山羊,慢慢走开了。天空重新明朗起来,太阳还像个燃烧的柴疙瘩,红红火火地挂在上面。大家看着那片竹林,半天没回过神来。竹子长得很茂盛,青幽幽的。竹子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不仅长在河边,还生长在山上。
  老獾拿起根小棍子在满顺的伤口边刮。痛得满顺满头大汗,两只脚蹬来蹬去。老獾让大家把他紧紧按住,然后不紧不慢地刮着。老獾刮出一滩暗红的血,最后才捡起地上的草药,摘了几片叶子,放在手里揉碎敷在满顺的伤口上。满顺叫着说,哎呀,你轻点,你轻点呀。老獾微微皱着眉头说,比个婆娘还叫得难听。满顺的嘴里咝咝地吸冷气,他说,痛哩,撕心地痛。老獾找来一块纱布,给满顺包扎伤口。满顺痛得乱喊。老獾说,莫再鬼吼狼叫的,过几天就恢复了。
  老獾看到大家还站在那里,就说,哎,你们还站着干啥,赶紧过来帮忙呀。大家就跑过来了。老獾看着地上的满顺,说,总不能让他一直躺在这里,先把他弄回家去。
  几个邻居弯腰把满顺抬起来。没想到刚走几步,满顺就叫起来了。他不仅叫,还张嘴乱骂。他们只得把满顺重新放在地上。满顺说,你们这是想弄死我呀,我没招惹你们,偏要这么折磨我。他们忍不住说,你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满顺说,我就快痛死了,我现在就想骂人。
  他们觉得满顺骂得太难听,恨不得捡块泥巴,把那张臭嘴堵塞起来。他们想把满顺扔在这里转身走掉,但又觉得不妥当。都在一个村里,都是一个姓,以后少不得还要打交道哩。他们就那么看着满顺,不晓得接下来怎么办。
  最后,还是老獾想出个主意,他回家把门板拆下来,让大家把满顺搬上去。这次,满顺总算安静多了。他躺在门板上,就像一头刚刚宰死的过年猪,正准备抬回去刮毛。大家就那么走着。他们对门板上的满顺说,要是没有解药,你就死定了。满顺哼哼几声,呻吟着说,你们才死定了。
  他们想着那条蹿出来的蛇,很敬佩地对老獾说,啧啧,你居然真的把老蛇招来了。老獾说,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开玩笑。他们说,以前听说过招蛇术,今天总算亲眼看到了。老獾说,这不算啥。他们说,实在太稀奇了。老獾咧着嘴,嗬嗬地笑。得意的时候,老獾总这么笑。
  走进满顺家院落了,他们还问老獾。他们说,好端端的,那条蛇的嘴巴怎么滴血了?老獾说,不仅蛇对人有毒,人对蛇也是有毒的,那条蛇咬满顺的时候,把自身也伤着了,它跑到河边洗嘴巴,那是给自己解毒哩。他们觉得事情太有意思了。他们兴奋得两眼放光。
  满顺家的院墙角有两棵苹果树。这时候,树芽刚刚冒出来,像些绿色的虫子那样爬枝头上。几只鸡正伸着爪子,在墙根脚抓来抓去。它们正在寻找食物。鸡很勤快,只要天晴,保准会提着一只爪子,这里刨一下,那里刨一下。它们到处找东西吃。
  二
  老獾和婆娘王桂芬在地里烧渣渣。烧渣渣就是把地里的包谷桩和野草根之类的东西捞起来烧掉。老獾和婆娘拿着钉耙,东捞一下西捞一下,把包谷桩和野草根捞成堆。这些野草根看起来好像已经枯死了,其实它们没有死,只要落上几滴雨水,就会重新生长起来。要是不把它们烧掉,它们保准比庄稼还长得茂盛。
  捞了几堆以后,老獾就扔掉钉耙,用火柴把那些渣渣点燃。烟雾很浓。渣渣还没有完全干透,所以烟雾才会很浓。浓烟从杂草堆里冒出来,慢腾腾地升上半空。老獾用棍子挑起没有点着的渣渣,把它们往火焰上扔。老獾被呛得不停地咳嗽。
  王桂芬拖着钉耙走过来了,说你看你,也不晓得让远点。老獾说,不把它们挑开,烧不完哩。王桂芬说,烧不完就过几天晒干了再来。老獾说,何消嘛,还不如一道脚手把它烧干净算了。王桂芬唠叨说,你总是嫌麻烦。这么说着,她也捡起根棍子往火堆里挑。
  老獾朝王桂芬瞄了一眼,看到她脸色黄黄的,背也有点驼。王桂芬其实不算太老,偏偏开始驼背了,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显老十多岁。老獾突然有点心酸,他想,婆娘嫁给自己后,半天好日子也没过着,苦得像头牲口。
  王桂芬的身上汗淋淋的。天气很热,又干了半天活,所以她就汗淋淋的。她的衣裳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老獾看着王桂芬那两坨干瘪的乳房,觉得就像两个掏空的布袋子。以前婆娘的乳房不是这个样子,它们很结实,圆滚滚的,很有弹性。老獾很迷恋那种弹性。那会儿,他总喜欢把那两个宝贝握在手里。
  那些年,老獾总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白天在地里累死累活,晚上回到家,填饱肚子就火烧火燎地把王桂芬往床上抱。王桂芬蹬着腿,挣扎着说,哎呀,你急啥,还没有洗碗啦。老獾顾不上,重重地把她压在身下了。他折腾够了,拧过身子就睡。
  王桂芬是个好婆娘,看到老獾呼呼睡着了,她才悄悄穿好衣裳,起来收拾桌子上的碗筷。刷锅洗碗的时候,王桂芬也是轻手轻脚的,她怕吵醒男人,明天还要上山干活哩。
  老獾折腾了几年才弄出效果。王桂芬的肚皮慢慢鼓起来了,后来就给他生了儿子多福。老獾看着粉嘟嘟的娃娃,激动得差点昏过去。王桂芬刚刚坐完月子,老獾就说,你再生,你给我生一大堆娃娃。王桂芬嘟着嘴说,我又不是老母猪。老獾说,娃娃多热闹哩,以后他们长大了不受欺负。   奇怪的是,王桂芬的肚子好像被腾空了,再也不见鼓起来了。老獾有些着急,以为是自己的方法不对,就抱着脑袋,回想以前的姿势。没想到任凭他怎么鼓捣,王桂芬的肚子硬是不见动静。老獾到处找医生,抓回草药就架在火上熬,然后捏着鼻子喝下去。
  王桂芬看到老獾的样子,感到很愧疚,躲起来悄悄抹眼泪花花。老獾喝了几年草药汤,赌气说,有一个够了。王桂芬晓得他还没有彻底想通,就说,都怪我。老獾摇晃着脑袋说,啥都莫说了。王桂芬说,你要是娶别的女人,她们肯定能给你生三个五个。老獾说,有一个把香火传下去就行了。他寒酸地想,还好有一个。
  老獾只有一个娃娃,就把他当成心尖尖上的肉了。多福刚进学校那两年,老獾总是天蒙蒙亮就起床,把他送到学校。下午,老獾又丢下手里的活,慌忙火急地跑到学校把儿子接回来。大家和他开玩笑,说老獾呀,你这是陪太子读书哩。老獾就说,你们生这么多娃娃有屁用,抵不上我生一个哩。
  多福也确实争气,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村里很多娃娃在学校里,读几年就跑回来了。他们横竖读不进去。娃娃跑回来了,大家随便骂几句,也就不当回事了。村里的娃娃读书统统不成器,他们本来就没抱过希望。他们说,读得进去就读,读不进去算球了,以后不怪我们就行了。
  多福读完小学,接着读中学;读完中学,就到县城读高中去了。大家有些惊奇了,看到老獾,纷纷竖起大拇指说,啧啧,老獾,你娃娃行哩。老獾感到脸上光彩,见谁都嗬嗬地笑。再后来,多福考上了大学,据说在内蒙古。这回,大家简直震惊了。不消说大学生,在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子,连高中生也从没出过一个。这个多福,看起来并不起眼,没想到成大学生了。
  多福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几天,大家看到老獾跑出跑进,就问他忙啥。老獾说,到处找借学费哩。他们说,要不少钱吧?老獾咬着牙巴骨说,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把学费凑足够。大家看到他焦急的样子,就把钱借给他。老獾拿着钱,鼻梁酸酸的。他们说,多福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娃娃哩,还能让他跑回来?
  老獾眼泪汪汪的,不晓得说啥,就说,往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们只管开口,就算前边是悬崖,我老獾也闭着眼睛往下跳。他们说,看你说的,你跳啥悬崖嘛,你好好活着,多福是大学生了,过几年肯定要当官的,到时你就享清福了。
  多福进大学后,大家时常跑到老獾家来吹牛。他们向老獾打听内蒙古的情况。老獾说,听说那边很平坦,到处是草原。他们说,统统是草原?老獾蛮有把握地说,统统是。他们吃惊地说,那边不种包谷洋芋?老獾说,蒙古人不种这些东西,他们放牲口。他们瞪着眼说,那他们吃啥?老獾没弄清蒙古那边吃啥,就挠挠后脑,说,看你说的,他们还怕没吃的东西呀。
  大家就感慨说,真想不通,那么平坦的地方,怎么舍得让它长草,应该开出来种包谷洋芋嘛。后来,他们就有些悲怆。这个鬼地方到处是山,是崖,要想找块稍微宽敞的平地,你就做梦去吧。那些陡峭的山崖就像牢房,把他们堵在里面,让他们无端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这里的山是一条一条的,很高,也很陡。这边的山是贵州,对面的山是云南,中间有一条河,叫格老河,是两个省的界限。顺着深山沟沟往上,两边的山挨得很近,格老河弯弯拐拐的,被挤成窄窄的一条,淌得很急。河水流到这里,地势稍微宽阔些了,河水也就平缓下来,慢悠悠地蠕动着。
  迎春社就在河滩上。这地方没几亩土地,大家就爬到山坡上,在上面开荒。那些土地细长细长的,就像晒在山腰上的裤带,这里一条,那里一条。年青小伙子娶了媳妇,就要修新房子,就要分家。渐渐地,连建房的地基都找不到了。于是,他们就贴着崖根砌石头,把房顶斜斜地搭在崖壁上。生火做饭的时候,炊烟就顺着崖石,从那半个房顶上冒出来。时间久了,悬崖就被薰得黑糊糊的,像刷过油漆。
  老獾曾经很庆幸,他想,还好多福考上大学,要不然也得在迎春社苦巴巴地过一辈子。老獾和所有的邻居一样,以为多福读完大学,肯定就进城当官去了。但多福毕业后,偏偏没有端上原来预想的铁饭碗。这是老獾事先没想到的。
  老獾眨着两片眼皮,他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结果。他给儿子鼓气说,你莫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早晚你会考上的。多福也不甘心,天天抱着书本看。连续考了几年,硬是把心血白费了。
  渐渐地,邻居看多福的眼光就有些怪模怪样了。听到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多福觉得丢脸。有一天,他把书本统统扔到河里,然后说,我不考了。老獾张着嘴看他,说你不考试你干啥?多福赌气说,我打工去。就这么,多福跑到外边打工去了。
  老獾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他觉得抬不起头来。以前走到哪里,大家都喜欢围着老獾,向他打听多福的事情。现在大家都不问了,老獾就觉得脸面挂不住,迈出门槛,他就埋着脑袋走路。老獾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鬼。
  要是多福不回来,老獾也许会好受些。偏偏不到半年,多福就跑回来了。老獾瞪着眼,问他怎么回来了?多福说,在外边找不到事情做。老獾板着脸说,我看你就是个尖屁股,哪个地方都坐不住。看起来多福也憋屈,他说,尖屁股就尖屁股!
  后来,老獾才弄清楚,多福确实没找到工作。粗活多福不愿去干,轻活人家又不要他。在外边飘荡半年,多福就跑回来了。老獾想不明白,都成大学生了,怎么还找不到个合适的事做?
  想到多福,老獾的心里就乱糟糟的,就有些走神。风一吹,碎草屑就钻到老獾的鼻孔里去了。老獾鼻子痒痒的。他打了个喷嚏。老獾把眼泪水打出来了,他揉揉眼窝,眼泪花子就揉到手背上去了。
  王桂芬正把一团捞起来的杂草扔到火堆上,听到响声就拧头看他。老獾说,日它妈的,打了个喷嚏。王桂芬说,看你,鼻涕都打出来了。老獾捡了片包谷叶把鼻涕抹掉,他感到喉咙还痒痒的,好像有口痰堵在那里。老獾有点难受,他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把它刮出来。老獾用舌头抵着上颚,用力往上挤。终于挤出来了。老獾张着嘴,哧地一声,把那团脏东西吐到地上。
  王桂芬看到一团什么飞过来,落到自己的脚边。她吓了一跳,埋怨说,你看你,差点吐到我的鞋上了。老獾没有看她。老獾往前边看。周围到处是山。这些山统统是石头堆成的。山上有泥土,但不多,薄薄的一层。有的地方泥土盖不住,灰头土脸的石头就露出来了。   老獾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沙哑着嗓音说,我真不想活了。王桂芬看着他,眼睛不停地眨。她不明白男人咋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王桂芬顺着他的目光瞄去,正好看到家门口。这块土地在半坡上,顺眼就可以看到家门口。
  王桂芬终于明白老獾的话了。她看到儿子多福正蹲在门口的场坝里晒太阳。远远看去,多福就像一只蛤蟆。多福刚回来那几天,也扛锄头往地里跑。多福挖了两天地,手上就起血泡了。多福就把锄头扔掉,横竖不肯进地了。
  老獾说,你看他狗日的在那里晒太阳。王桂芬说,噢,让他晒嘛。老獾说,我看到他就感到心里泼烦。王桂芬说,那你就莫看。老獾说,我也不想看,偏偏他要跑回来戳眼睛。王桂芬说,看你说的,家就在这里,他不回来还能去哪?
  老獾说,读了这么多年书,简直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没弄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也就算了,居然连种地都不会了。王桂芬心疼儿子,就说,莫怪他了,从来没沾过锄头,已经闲惯了。老獾说,早晓得会是这么个结果,还不如让他种地算了,起码以后饿不死。王桂芬说,事情弄成这样,他也不好受,你就莫再说了。老獾叹着气说,轻活重活都不会干,也不晓得他往后会成啥样。
  王桂芬扯起袖子抹汗。天气炎热,她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水珠子。老獾看着她,说你总这么擦汗。王桂芬说,你看你,擦个汗水你也要说东道西。老獾烦躁地说,你用袖子擦汗。王桂芬说,这样方便。老獾说,我就看不顺眼。王桂芬叫着说,哎呀,你这个人,我擦汗水,你说看不顺眼。
  老獾说,我真不想和你说话。王桂芬不想和他吵嘴,就说,快点烧渣渣,趁着天晴,赶紧把地弄出来,免得耽搁栽包谷。然后,他们又弯着腰捞地里的渣渣,他们把包谷桩和野草根之类的东西统统捞起来烧掉。草屑和灰尘落在头发上,让他们看起来老苍苍的。
  三
  傍晚,收工回家。王桂芬进屋就架锅做饭。她是个手巧的女人,很快就把饭菜端上来了。老獾往桌子上瞅了一眼,照例是炒洋芋、炒腊肉,还有一碗酸菜红豆汤。在这深山沟沟里,大家都吃这种东西。有时候农忙,干脆把腊肉和洋芋也省掉,只吃酸菜红豆汤。
  老獾端起碗开始吃饭,他用筷子把饭扒到嘴里。他早就饿坏了,他拿起筷子扒个不停,呼呼的。包谷饭很粗糙,就像一群蚂蚁,满嘴乱钻。老獾感到嘴里痒痒的。吃包谷饭总会让他嘴里痒痒的。老獾夹了一筷子酸菜。他没想到菜叶会这么长,半截被他夹起来了,另外半截还拖在碗里。他只得把手伸得长长的,歪着脖子凑过去。他呼哧呼哧地吸着,酸汤溅得满脸都是。
  老獾把酸菜嚼烂,准备咽进肚子。酸菜滑到喉咙的时候,堵住了。老獾被噎得难受,往上翻白眼。他的喉结滚动着,终于把那团酸菜挤下去了。
  王桂芬看着他的样子,说像个饿死鬼。老獾说,在山上的时候肚子就饿了。王桂芬说,慢慢吃嘛,没人跟你抢。老獾埋怨说,也不晓得把酸菜切细点。王桂芬说,你看你,自己噎着也要怪我。老獾说,菜叶这么长,又不是喂猪。
  他们就这么说着话。这时候,多福正坐在桌子边吃饭。多福吃得很慢,他拿着筷子,一点一点地往嘴里拨。他吃得很痛苦。多福最怕吃这种东西。吃包谷饭的时候,多福觉得就像往嘴里塞泥沙,实在很难受。这会儿,他就皱着眉头,艰难地把饭拨到嘴里。
  老獾看到儿子多福吃得满脸苦像,有些冒火了。他想扬起手里的碗,把它扣在多福的脸上。当然,他只是这么想。他边吃边斜着眼看多福。他看到多福端起酸菜红豆汤往碗里倒,然后拿筷子去搅。这么一搅,就搅成稀饭了。
  多福不晓得爹在瞄自己,他把嘴凑到碗边,然后用力一吸。呼噜几声,他就把半稀饭喝下去了。他感到这种吃法轻松多了。他想,只要再来那么几下,就能把晚饭应付过去了。尽管多福不喜欢吃包谷饭,但家里只有这种东西。他得先把肚子填饱。
  听到多福在碗里吸出那种呼噜呼噜的响声,老獾的胸口像堵着一团什么东西,无端有点难受。老獾觉得这个吃法太不成体统了。说不清为啥,只要看到多福,老獾总会觉得心里犯堵。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多福很快就把那碗稀饭灌到肚子里去了。他放下碗,没有马上走开。他就那么坐在桌子边。老獾估计多福有事要说,如果没事,这个龟儿肯定放下碗就走了。老獾把一片腊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老獾以为多福很快就会开口,但多福好像跟他比耐性,伸着脖子坐在那里,两个眼珠骨碌碌转着。
  老獾看到多福像尊泥菩萨似的坐着,沉不住气了,拧过脸说,你没看过吃饭?多福没想到被呛了这么一句,他张大嘴。老獾说,你不吃饭就算了,你还坐在桌子边。多福委屈地说,我只是坐在这里,又没招惹你。老獾气呼呼地说,我看着泼烦。多福说,你愈来愈看不惯我了。
  老獾拿眼瞪他,说你不吃饭就走开点。多福说,我找你有事嘛。老獾说,有事你不说,你这么坐在桌子边。多福低声说,我想跟你学捕蛇。老獾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他说啥?多福仰起头,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老獾的眼睛瞪得像两个核桃,诧异地说,你要学这种东西?多福说,我真想学。老獾的脸渐渐就黑了,他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推,站起来就往耳房走。
  王桂芬在后面叫喊:哎,你还剩半碗饭哩。老獾怒气冲冲地说,不吃了。王桂芬说,先前还说肚子饿,刚端起碗又说不吃了。老獾说,吃气都吃饱了!王桂芬说,我看你是撞鬼了。老獾走进耳房,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晚上,王桂芬把油灯吹熄,然后往被窝里钻。王桂芬是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她晓得男人不高兴。她想让男人开心。女人总是有方法让男人欢畅起来。她轻轻伸手去摸老獾。尽管他们已经不算年轻了,但偶尔还是会摸上一两回。这时候,她就伸手摸老獾的脊背。
  老獾感到背上痒痒的,他往里面缩一下,意思是这会儿他不想。王桂芬不管,她的手滑来滑去,摸得很上心。老獾就那么侧着身子,任她摸着。王桂芬的几根手指头还是那么灵活,它们就像虫子似的,在老獾宽厚的脊背上爬动着。老獾睁着眼,他听到外面传来几声狗叫,不晓得到底在什么地方。
  后来,老獾有点想了。老獾翻过身体,让王桂芬摸他的肚皮。他喜欢婆娘抚摸他的肚皮。王桂芬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一只手顺着往下摸。摸了一会儿,王桂芬忽然说,我晓得你的心情不好。   老獾感到自己就像一堆柴火,眼看就要被点着了,他渐渐开始喘气。他含糊不清地说,嗯。王桂芬说,应该想开点。老獾说,这是关键时候哩。王桂芬说,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想啥都没用。老獾不满地说,啧啧,你看你。王桂芬说,再这样下去,你要把自己憋坏的。老獾皱着眉说,做事就做事嘛。王桂芬说,弄成这样,多福也不好受哩,以后莫再冲他发火了。
  老獾挡住她的手说,你看你,也不看看正在做啥。王桂芬说,我不想看着你们父子把关系闹僵。老獾把她的手甩开,气鼓鼓地说,让你莫说话你偏要说。这么说着,他就身子转过去了。
  王桂芬还想摸,但老獾不理会。老獾这堆干柴刚刚被点燃,就被冷水淋熄了。王桂芬想把自己贴过去,但老獾不领情,他把腰一弯,屁股就顶过来了。王桂芬不乐意了,也赌气把身体挪开了。
  老獾就那么瞪着眼躺着床上,屋里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就像个瞎子。老獾心里乱糟糟的。想起多福先前的话,他的心里就很乱。他不明白,多福咋会无端冒出这么个念头。多福是堂堂的大学生哩,一个大学生跟着自己满山捕蛇,实在太不体面了。
  多福回家以后,啥也不做,就像个二流子似的天天闲着,这让老獾感到看不下去。其实,要是多福跟大家一样,灰头土脸地种庄稼,老獾也许会更难受。他丢不起这个脸。他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步田地。他不晓得接下来该怎么办。
  老獾一个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两只眼睛红彤彤的,就像两颗快要熟透的荔枝。他胡乱洗了把脸,就提着斧头出门了。他想一个人到山上转转,顺便砍根磨勾回来。家里的磨勾有些年头了,眼看就不能用了。磨勾就是推石磨用的那种东西。这个地方只长包谷,要吃包谷饭就少不得石磨。在迎春社,家家屋里都放着两盘石磨。
  刚刚迈出门槛,老獾的两片眼皮就开始突突地跳。他不明白眼皮咋会突然跳起来。老獾伸手扯了几下,但没用。老獾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好端端的,眼皮就跳了。
  老獾顺着山沟沟往上走。这条山沟沟离村子不远,但这会儿看不到人影。四周很安静,路上有牲口的脚迹,还有些不清不楚的粪便。路很难走,站在这种深沟沟里,无端就会觉得不吉利,感到没法活着走出来。
  后来,老獾就钻到一片树林里去了。这些树歪歪扭扭,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老獾弯起腰往里面钻,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树伸着枝条,在他的脸上、脖子划来划去。把他身上划出一条条暗红色的痕迹。老獾用手拨着树枝,走得很谨慎。他害怕被绊倒,这里是斜坡,要是摔倒,肯定会滚下去活活砸死。
  老獾刚刚爬上一道山梁,两个眼睛就亮起来了。他看到前面有一棵青岗树。那棵青岗树从岩石上弯出来,有小腿那么粗。老獾觉得很合适做磨勾,他打算把它砍回家去。
  老獾走过去正打算砍树,忽然看到树上插着一根草标。老獾把斧头缩回来了。在这个地方,大家都很讲规矩,就算钱包掉在路上,也多半还能找回来。要是你打算在哪里开荒种地,根本不用动锄头,只要事先在上面插个草标,保准没谁再和你争。要是你在河边的小水塘里看到鱼,只要随手插上这么个草标,连玩耍的娃娃都不会把里面的水放掉。
  老獾跑了几道山梁梁,好不容易看上这么棵树,没想到却被人提前插上草标了,这让他多少有点失望。老獾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火辣辣的,很旺盛地挂在头顶。老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石头被太阳烤得很烫,让他的屁股感到热烘烘的。老獾的眼皮仍然跳得起劲,他愈来愈不安了。
  老獾坐在那里看山。迎春社就被挤在山脚的深沟沟里。站在高处看,眼前是数不清的山梁和山沟。要是从山脚往上看,简直就有点吓人了。周围的山崖就像几堵快要倒塌的墙壁,让人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
  远处有条路,弯弯拐拐的。那条路像根绳子似的挂在山上。早些年,老獾一直想顺着那条路跑出去看看,随着年龄渐渐大了,他就死心了。后来,他把希望寄托在多福的身上。他想只要儿子好好读书,总有一天能够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没想到的是,读了这么多年书,儿子归根结底还是回来了。
  老獾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往回走。两边的山上尽是灰扑扑的石头。远处稀疏地长着几棵树,矮矬矬的不成气候。那些树挤在石头缝隙里,歪拧着身子,树根紧紧地抓住稀少得可怜的泥土,害怕泥土被山水冲走。
  老獾的眼皮还突突地跳。他的心里很乱,从来就没这么乱过。他顺手摘了两片树叶,用舌头抹上唾沫,把它沾在眼皮上。他以为这样眼皮就不会再跳了,但根本没用。老獾感到泼烦,恨不得把两片眼皮割下来扔掉。
  刚刚走到山脚,远远就听到婆娘王桂芬嚎哭。老獾慌忙往家跑。跑到门口,看到多福正坐在墙根脚,王桂芬蹲在旁边撕心裂肺地哭。老獾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王桂芬看到老獾,抹着泪水花花说,你总算来了。老獾拍着大腿说,到底咋了嘛?王桂芬说,多福被蛇咬了。
  这时候,老獾才发现多福的一根手指头肿起来了,脸色很不好看。老獾把斧头扔开,抓起多福的手指头往嘴里塞。上次帮满顺治疗,老獾是用棍子把蛇毒刮出来的。但现在老獾慌了,他张嘴就吸。用嘴吸毒很危险,弄不好会先把自己毒死。王桂芬看到男人这个样子,也顾不上哭了,惊叫说,哎呀,你不要命了?
  老獾没理会,他重重吸了一口,然后把它吐出来。啐地一声,一团红里透黑的血落到地上,像是那里长出颗黑痣。王桂芬焦急地站在那里,眼角挂着两个泪水珠珠。老獾连续吸了几口,吐出来的血颜色终于慢慢变红了。
  上次的解毒草还没有用完,老獾正好把它揉碎,敷在多福的伤口上。老獾把多福的手指头包扎好,然后问多福怎么会弄成这样?开始多福不说。后来他就说了。他说,我想捕蛇,我看到一条蛇盘在路边,正要去捉,没想到就被它咬了。老獾说,你干啥不好,偏偏要捕蛇?多福委曲地说,你不教,我只有自己摸索。
  老獾青铁着脸,两粒眼珠几乎脱出来了。王桂芬和多福看着他的表情,以为他要发火了,都有些紧张。老獾的脸抽动几下,慢慢钻到屋里去了。他站在堂屋里,双手哆嗦着。忽然,老獾抓起两个碗,重重砸在地上。   王桂芬听到响声,跑进来说,好端端的,你发啥神经?老獾不说话,他又抓起几个碗砸在地上。瓷片飞出去,差点划到王桂芬的脸。王桂芬跺着脚说,你把碗砸掉,晚上还怎么吃饭呀?老獾就像个疯子,转身抬铁锅,王桂芬惊呼一声,扑过来试图抢救心爱的铁锅,却被老獾粗暴地推开了。老獾红着眼睛说,你们统统滚开,我不想再活了!王桂芬张着嘴站在门边,两只眼睛圆圆的。
  四
  老獾就像生了一场大病,整整睡了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他不仅没吃饭,没喝水,甚至没起来撒尿。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第四天,当他爬起来的时候,把王桂芬吓了一跳。老獾的头发乱蓬蓬的,嘴边长出一圈胡子茬茬,简直就像刚刚吃过狗屎。
  王桂芬跑过去说,我给你做饭?老獾摇着脑袋说,我啥都不想吃。王桂芬试探着说,那我给你泡茶?老獾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我不想喝。王桂芬有点着急,说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总得弄点什么填饱肚子。老獾说,你给我把烟杆找来。
  老獾蹲在门槛上,开始卷皮子烟。皮子烟就是自己种的土烟。在迎春社,很多人家都栽这种东西。烟叶黄了,就摘下来炕干,然后扎成一捆挂在墙壁上,啥时候想吃了,就取下来。现在,老獾就在卷烟。他用指甲掐了一截烟叶,把它裹成指头那么粗一根。
  老獾把烟点着,端着烟杆叭嗒叭嗒地抽起来。他一边抽一边往地上吐口水。皮子烟劲道大,抽的时候总会让人不停地吐口水。抽完了要是往山坡上一躺,连蛇都不敢沾边。在乌蒙山区,很多人都喜欢这么抽烟,都会这么吐口水。老獾会抽这种土烟,但并不常抽。只有碰到什么要紧的事情,他才会这么心事重重地拿出来抽几口。这会儿,他就像个老者那么瘪着嘴,一声不吭地抽着。
  这时候,村里很安静,连狗叫也听不到。邻居都出门干活去了,他们在远处的山腰上,看起来只有火柴疙瘩那么大点。在这里,能看到邻居弯着腰在地里忙碌,但看不清他们的脸目。
  老獾抽着烟,不时往山上看一眼,像是在看什么东西。其实,他啥也没看。他在想前几天的事情。他想不明白,多福咋会突然想学捕蛇。老獾不想让多福学捕蛇。这个问题,他已经想几天了。想得脑壳都疼了。
  以前的时候,老獾曾想把捕蛇的本领传给多福。后来多福进了大学,老獾就放弃这个念头了。老獾不想让多福走这条路。这不仅是老獾觉得不体面,更重要的是捕蛇很危险。
  老獾时常和蛇打交道,虽然没有丧命,但也被咬伤很多次了。他的身上少说也有十几个蛇牙印。他左手的两个指头就被老蛇咬变形了,只要一到阴天就隐隐痛疼。捕蛇不是轻巧的事情,稍有意外就会断手断脚,甚至还会掉命。多福是根独苗,是他们家的香火,要是多福有啥三长两短,老獾也活不成了。
  老獾没想到多福居然自己上山捉蛇。老獾晓得多福的性格,倔强得像头驴,只要他认准的路,肯定不会轻易回头。要是多福再这么冒冒失失的上山捉蛇,后果怕是更严重。老獾简直不敢接着往下想。
  风吹起来了,呼呼呼的。风只有碰到什么东西,它才会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场坝上的灰尘也被卷起来了,飘得到处都是。老獾还坐在那里,他眯起眼睛。他端着烟杆,抽得叭嗒叭嗒响。
  老獾朝多福瞄了一眼。这时候,多福正坐在场坝边的板凳上,他在那里晒太阳。他受伤的手指还没好,上面还裹着纱布。多福用两只手托着腮帮子,也不晓得在想什么。也许他啥也没想,他只是这么坐着。老獾皱了一下眉头,他不明白多福咋会这么喜欢晒太阳。老獾忿忿地想,你又不是被子,你不晒太阳难道还会发霉?
  老獾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他把烟杆从嘴里取出来,在地上敲了几下。多福把头转过来了。老獾说,你过来。多福懒得动,他说,有事你说,我在这里听得到。老獾板起脸说,让你来你就来!多福就过来了,他站在老獾的旁边。他不晓得老獾到底有什么事。
  老獾往地上啐了一口,说你拿定主意了?多福说,你问的是啥?老獾说,捕蛇的事情。多福眨着两只眼睛,他不清楚爹的意思。老獾说,你真想学捕蛇?多福说,嗯,真想。老獾说,捕蛇可不是闹着玩的,很危险。多福说,我晓得。老獾窝火地说,晓得危险你还学?多福说,我不怕。老獾说,你干啥不好,偏要学捕蛇?多福说,我就想学这个。老獾斜着眼说,我看你是鬼摸脑壳了。多福说,这个没啥不好。
  老獾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忽然把剩下的半截烟卷取出来。多福往地上看,看到那截烟卷被他爹碾成个饼。老獾把烟杆别在裤上,站起来就走。老獾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冲多福说,哎,你还站在那干啥?多福说,去哪?老獾说,你不想学捕蛇了?
  多福欣喜地往屋里跑,当他跑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布袋。老獾说,你拿布袋干啥?多福说,装蛇呀。老獾挥着手说,把袋子放回去。多福说,上山捉蛇要用袋子嘛。老獾的两条眉毛往上一挑,说,你赶紧放回去!多福转身放布袋,他边走边说,捉蛇还不让带这个东西。
  他们顺着山坡往前走。右边是岩石,左边是一道陡坡。山坡下边是河。走在下面,能听到河水响动的声音,但现在听不到。他们已经走到半山上了。他们只能看到那条河像睡熟的蟒蛇,很安静地卧山根脚。
  走进一道山坳。他们看到路边的岩石有点潮湿,上面爬满青苔。尽管这会儿太阳很旺盛,阳光火辣辣的,但岩石上确实有水分。老獾指着岩石上的缝隙说,这里以前是蛇窝。多福歪着脑袋往石缝里看,没看出头绪。老獾说,蛇最怕冷,冬天一来就钻到洞里睡觉,夏天的时候,它又怕热,要避暑,我去年上山砍柴,看到一条老蛇从这里钻进去了。
  多福说,看起来这个地方倒很凉爽,还干净哩。老獾说,很多人以为蛇很脏,其实它们很爱干净,要是把蛇关进笼子,它们往往会绝食,两三个月不肯吃东西。多福说,啧啧。老獾说,但蛇不绝水,要是个把月不给它水喝,它就渴死了,如果两个月不放水冲洗,它也会脏死。
  多福来劲了,说,你看看里面还有没有蛇,要是有就把它掏出来。老獾说,蛇已经很久没来了,你看,洞边都长刺藤了,要是蛇还在,肯定不会让这棵刺藤挡路的。多福说,啥时候最好捉蛇?老獾说,冬眠结束以后,蛇就跑出来找对象了,它们总喜欢躲在草丛里和水沟边,稍不注意就踩到了。多福点头说,噢,噢噢。   老獾说,刚开始,你先从没毒的蛇下手。多福竖着两只耳朵,听得很仔细。老獾说,在捉蛇的时候,要眼尖,还要脚轻手快。多福说,这个不算难事。老獾说,捕蛇有很多窍门,你先抓住蛇的七寸,接着用脚踩住蛇尾巴,只要把它的脊椎骨抖散,用绳把蛇捆牢,它就跑不掉了。
  他们继续顺着山路往前走。他们还在场坝里的时候,风就呼呼地吹。现在风还那么吹着。风吹在他的鼻尖上,他们感到鼻尖痒痒的。这种感觉似乎有点舒服,又好像不舒服。有时,忽然会从上边滚下几粒沙石,唰唰细响。吹风时,总会有些沙石从上面溜下来。
  刚开始上山的时候,老獾本来是有点窝火的,谈到捕蛇,他就渐渐忘记了。他说,你不仅要摸清蛇的品种,还要掌握它们的习性,一般没毒的蛇喜欢在地边刨洞,躲在里面,毒蛇就不一样了,它们总是藏在山脚。多福说,原来还有这么多讲究,难怪那天我跑了几座山才看到一条蛇。老獾说,洞口光滑的是蛇窝,两边有划痕的是青蛙,那些乱七八糟的是耗子。
  多福仔细地看着路边,想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老蛇。老獾接着说,不同的蛇有不同的习惯,银环蛇喜欢干燥,金环蛇喜欢湿润。多福说,眼镜蛇呢?老獾说,眼睛蛇有点怪,它们喜欢那种脏兮兮的地方。多福觉得事情很有意思,他不停地搓手。老獾说,这个地方蛇多,比如乌梢、三索线和黄金甲这些蛇就喜欢藏在山上。
  多福听到青蛇喜欢趴在树上的时候,就仰着脑袋,不停地往树丛里瞅。路边长着很多树,但不成材,比人高不了多少。树叶稀稀疏疏的,看起来就快枯死了。它们活得很艰难,但并没有死。树枝勾着、挽着,不清不楚地纠缠在一起。
  太阳愈来愈热,就像个火盆似的悬挂在头顶上。路边的野草发出细微的响声,仿佛就快燃烧起来了。他们的脑壳被烤得发麻,汗水慢慢从毛孔里冒出来。那些汗水把衣裳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让他们感到有点难受。
  翻过几道山梁。多福渐渐失去耐性了,他说,跑了半天,连蛇影子都没有看到。老獾说,捕蛇又不是去地里摘南瓜,你想啥时候摘就啥时候摘。多福说,怕是白跑一趟了。老獾觉得儿子太沉不住气了,皱着眉说,看你这个鬼样子。多福抹着汗水说,我瞅得眼睛都酸了,啥都没瞅到。
  他们走到一棵水冬瓜树下面,老獾说,趁这里有荫凉,坐一下再走。他们正打算坐下休息,多福忽然叫起来了,他指着前边说,快看。老獾顺着他手一看,发现一条蛇正往洞里钻。老獾眼睛一亮,飞快地蹿过去了。他捡起一根干柴往洞口撬,没撬多远,就看到一条锄把粗的老蛇挤在裂缝里。多福的伤势还没好彻底,看到蛇,他就感到手指有点疼了。他舔了舔嘴唇,开始喘粗气。
  老獾蹲下去,用三个手指拈着蛇的七寸,轻轻提起来了。老獾把蛇提到多福的面前,说,这就是银环蛇。多福有点紧张,他的手心冒出一层细汗。老獾说,莫慌,银环蛇怕光,在太阳下总是很温顺,到晚上它才会凶起来。多福的眼睛直直的,他咽了一下口水。老獾说,这种蛇很臭,你摸它试试。多福怯怯地伸出手,他感到蛇身凉幽幽的。
  老獾把蛇递给多福,说你拿着。多福有点犹豫。老獾把蛇往他面前一递,说你尽管拿,你只要拿住七寸,它保准动弹不得。多福伸手把蛇接过来,他看到蛇软绵绵的。他没有那么害怕了。他说,嗷。老獾说,以后你就不那么怕蛇了。多福提着蛇,他感得就像提着根烂草绳。他激动得合不拢嘴。
  老獾让他拿着玩耍一会儿,就把蛇放掉了。蛇卷在草丛里,确信已经自由了,就迅速地扭动着身子,悉悉嗦嗦地钻到树林里去了。多福很不舍地说,好不容易捉到一条,你就这么把它放走了。老獾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今天把这些东西教给你,不是让你捕蛇。
  多福站在那里,两只眼睛不停地眨着。老獾见他满脸困惑,就说,你爷爷当年留下规矩,后代绝不能伤害一条蛇,更不能靠这个东西挣钱。多福说,搞不懂他到底想啥。老獾说,山里蛇多,时常有人被蛇咬伤,我把这个本事教你,是希望你在关键时候给人解毒救命。
  老獾教多福治蛇毒。他说,如果伤口上有几个牙齿印子,往往不是毒蛇咬的,毒蛇咬的伤口有一个或两个很深的牙齿孔,那些鬼东西牙齿很尖,咬得很深。多福张着眼往爹的脸上看。老獾接着说,被金环蛇咬伤会怕冷,盖多厚的被子都没用,被银环蛇咬伤会肚子痛,还会头昏眼花。
  谈起蛇,老獾好半天才把话收住。老獾问多福听清楚了没有。多福说,噢。老獾说,我跟你说话,你说噢。多福说,记不住。老獾说,莫急,我多说几次,你就慢慢记得了。多福看到爹的脸上满是皱纹,上面好像还黏着很多灰尘,看起来土不啦叽的。
  老獾感到鼻子里面有点痒,他伸手拔了几根鼻毛,终于舒服多了。他往远处看,悬崖上有很多树。它们把根扎在石缝里,紧紧地抓住崖壁。它们有这种本事。半崖上有雀子叫,但看不到雀子的踪影,听不出到底在哪棵树上。
  五
  隔三差五,老獾跑到外面教多福捕蛇。这会儿,他们正坐在村子上边的山崖上。他们跑了几个山头,爬到这里的时候,多福就不想走了,他说,实在走不动了,脚板起泡了。就这么,他们就在那个地方坐下了。
  老獾低头往下看。远点的地方是河。河边是村子。再靠近,就是崖根了。他们坐在这里,正好看到半个村子。村里有人走动,就像蚂蚁似的。从这里看去,下面的人确实只有蚂蚁那么大点。不时的,老獾看到有人顺着山坡往上爬。也许那些人要去种地,因为他们的肩膀上好像扛着锄头。
  老獾把目光收回来,朝多福看。多福正扬起一只鞋子往树上拍打。那是一棵香樟树。它歪拧着树身,长在路边,树皮裂开着,黑糊糊的。多福拿着鞋子倒里面的东西。他倒出一些泥土。这种山路很难走,总会有些泥土沙子之类的东西钻到鞋里。
  多福拿着鞋子往脚上套,他说,我们家捕蛇有多少年头了?老獾说,有一百多年了。多福说,啧啧,确实有很多年了。老獾说,那时候,老祖宗看到一个叫花子饿倒在村口,就把他背回家,喂了两碗包谷稀饭把他救活,那个叫花子说,我也没啥报答你的,干脆教你捕蛇吧,就这么,我们家就掌握捕蛇的诀窍了。多福摇头说,那个叫花子有这种本事,居然还被饿昏了。老獾说,我们是捕蛇世家,到你已经是第九代了。   老獾接着说,以前你在学校,我差点把捕蛇的法门传出去了。多福把鞋子穿上,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听到爹的话,他说,噢。老獾侧过脸说,你晓得我要把捕蛇的法门传出去?多福重新坐在地上,说我不晓得。老獾说,那你说噢。多福说,我听你说这事,我就顺嘴说噢。老獾说,我真想在村里收个徒弟,把功夫教给他,但祖宗曾经立下规矩,这东西不能外传。
  天上有雀子叫。他们抬起头,看到几只雀子从头顶飞过。天空蓝湛湛的,像块瓦片,就那么搭在上面。在山脚的时候,看到天空就是这么大点。原本以为爬到山上天空就会变高、就会变宽敞,但真跑到山上了,才发现天空仍然只有瓦片那么大点。
  多福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他爹。他觉得爹很瘦,简直像根干柴。爹的头发乱乱蓬蓬,就像脑袋上顶着个鸡窝。多福说,爹,我跟你说个事。老獾还在看天,他说,噢,有事你说。多福说,我想跟你学招蛇术。老獾蓦地把头转过来,脱口说,你想学这个东西?多福坐在那里,没吭声。
  老獾满脸严肃说,我不能让你学这个。多福很不高兴地说,这是为啥嘛?老獾说,你刚学会走路,你就想学跑了?多福说,我现在已经能够捉蛇了,我就想学更厉害的东西。老獾说,这事以后再说。多福嘟着嘴说,到底啥时候嘛?老獾说,反正现在不行!多福说,你只有我这么个儿子。老獾说,没说你不是我儿子。多福说,那你不教我招蛇。
  老獾被他缠得泼烦,站起来就走。他们本来要上山的,但现在老獾不想去了。他开始往山下走。风从前面吹来,吹在他的脸上。地上的木叶被风卷起来,它们在半天飘来飘去。老獾顶风前行,他想,回家喝二两包谷酒去。烦躁的时候,他总想喝点什么。
  多福紧走几步,跟在后边说,我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早晚要把招蛇术教我的。老獾头也不回地说,早是早,晚是晚。多福说,我看你就是古板。老獾没再理会,他就那么走着。多福不满地说,真不明白你到底想啥。
  吃晚饭的时候,老獾让多福拿碗。多福把碗重重在放在桌子上,弄出很响的声音。多福气乎乎的,满脸不高兴。老獾不想和多福吵架,他把肚子里的火硬憋回去了。
  多福放下碗就出去了。王桂芬喊他吃饭,他说不吃。王桂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说,你看你,连饭都不吃了。多福噘着嘴说,我不想吃。王桂芬说,你现在不吃,半夜饿了看你吃啥。多福把脸拧到一边,气鼓鼓地说,不要你管。王桂芬说,咦,到底哪个惹你了嘛?
  老獾在屋里说,你莫管,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王桂芬埋怨说,肯定是你惹他了。老獾说,他不吃算了,我就不信他成神仙了。王桂芬唠叨说,好端端的,你要惹他,弄成这样你就称心了。老獾忍不住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王桂芬说,我早就晓得你看我不顺眼了。老獾没再说话,他想找刀把自己的耳朵割掉。
  老獾一个人喝闷酒。桌子上有一碗腊肉。碗沿油渍渍的,上面爬着几只苍蝇。老獾挥起筷子驱赶,但它们马上又飞回来了。老獾赶过几次,就随它们了。他看到那些苍蝇在碗口走来走去。
  老獾把一块猪皮送到嘴里。那种东西很有劲道,老獾鼓着腮帮,噌噌地嚼着。接着他酒盅送到嘴边,滋地吸了一声。他一边喝酒,一边想事情。他感到脑壳有点疼。他对什么事都没想得这么仔细。世上的烦心事不少,想多了就脑壳疼。
  到晚上,老獾还在想,他从来没想过这么多。脑壳里装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就睡不着,他在床铺上滚来滚去。楼上有耗子,它们可能在偷包谷,弄出很响的声音。本来耗子弄的动静不算很大,但现在是晚上,那声音听起来就很响。要是以往,老獾会抓起鞋子往楼板上砸,他吓唬那些耗子。但这会儿老獾懒得动。他在想事情。想事情的时候,他总是懒得动弹。
  老獾睁着眼睛,但他啥也看不到。周围黑黢黢的,他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瞎掉了。多福就睡在隔壁,老獾听得到他的鼾声。时不时地,好像还能听到多福磨牙齿的声音。多福从小就这个样子,晚上睡觉总磨牙齿,就像牛嚼草那样,咯噌咯噌的。
  多福想学招蛇术,这事老獾没想好。这是很要紧的事情,不能轻易决断。招蛇术很危险,把蛇招来后,要是稍有不慎,没法把它们驱走,招蛇的人就活不成了。更重要的是,要让歹人学去,后果就严重了。听说在第五代的时候,祖上有人因为争土地和邻居打架,第二天他就念咒语招来几百条蛇,把那个邻居咬成骨头架子。从那以后就传下家规,就算自己的子孙,也只有万不得已才能传授。
  听说学招蛇术的人,不仅会折寿,还会断子绝孙。开始老獾不信,后来他就相信了。这个家原来人丁兴旺,没想到,现在居然只剩多福这么一根独苗了。老獾以前很不甘心,天没黑透,就把婆娘抱到床铺上。他折腾了几年,硬是没啥效果。老獾不怕折寿,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没啥好怕的了。他担心的是这个家的香火会断掉。很多时候,他都感到很庆幸。他想,幸亏还有个多福。
  老獾在床上翻来覆去,硬是没有半点睡意。他满脑子想着事情。他想得脑壳都快裂开了。到后半夜,他终于拿定注意了。他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传授招蛇术的事,应该等多福成家生娃娃以后再说。老獾不想把招蛇术带到棺材里去,但他的身体还硬朗,他觉得再过几年也来得及。
  连续很多天,多福都很少在家,他总往外边跑。开始,老獾以为多福故意跟自己怄气。后来老獾就知道多福干的事情了。那天早上,老獾看到多福鬼头鬼脑地溜出门,就悄悄跟在后面。走到崖根脚,老獾看到多福从岩洞里拖出一条布袋,里面像是装着什么。
  老獾喊了一声,问他干啥?多福回过头,慌张地说,没干啥。老獾追问说,没干啥你跑到这里来?多福咽着唾沫说,我就随便走走。老獾盯着他说,那你拖着个袋子。多福赶紧把布袋往背后躲。老獾板着脸说,你到底搞啥名堂?多福往后缩了两步,看起来很不自在。
  老獾看到布袋里有什么蠕动着,他有种不好的感觉。老獾抢过多福手里的布袋,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几十条蛇。老獾的眼珠子几乎脱出眼眶,吃惊地说,你狗日的干这种事!多福没想到会被爹发现,干脆撕破脸皮说,你从小就管我,你总要管我。
  老獾瞪着眼说,你干啥不好,偏要干这种事?多福梗着脖子说,这事没啥不好。老獾说,你连祖宗的规矩都不要了?多福满脸不屑地说,都啥年代了,还讲那些东西?老獾冒火地说,我看你连我这个爹都不想认了。多福说,我没这么说。老獾说,我晓得你就是这么想的。多福不耐烦地说,莫耽搁时间了,赶紧把蛇还我,餐馆还等着做蛇汤哩。   老獾哆嗦着说,蛇是有灵性的,做这种缺德事,迟早要遭天遣的。多福翻着两个眼仁说,我不信这种东西。老獾着看多福的脸,很不得给他几耳光。多福看看天色,焦急说,快点把蛇给我,我跟餐馆约好时间的。老獾咬着牙说,有我在,你莫打蛇的主意。
  多福烦躁地说,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爹?老獾恨恨地说,我要不是你爹,我就找块石头把你砸死。多福抓着头发说,偏要跟儿子过不去,我就没见过你这样当爹的。老獾说,你做啥不好,偏要做这种丧良心的事?多福仰着脸说,我啥都不管了,我只想多挣点钱。
  老獾张着嘴站在那里。他想不通,多福以前没这么狠毒,怎么读几年书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多福说,你不让我捉蛇,难道你自己没捉过?老獾说,以前捉蛇是因为填不饱肚子。多福说,现在也过不好。老獾说,起码饿不死你!多福说,过这种苦巴巴的日子,要啥没啥,真不明白你们怎么过得下去。
  多福走过来想拿袋子,看到爹脸上阴沉沉的,他就站住了。老獾提着布袋,往树林边走。多福惊呼说,哎呀,你要干啥?老獾把里面的蛇抖出来,那些蛇扭着身子,迅速地蹿到树林里去了。多福跺着脚说,哎呀,你把蛇放掉,我拿啥去交差嘛?老獾狠狠地瞪他一眼,转身往回走。多福在后边嚷嚷说,你今天把我害苦了。
  老獾走得很慢,他就像一个老者,慢腾腾地走着。他觉得两条腿很不灵活,就快迈不动步子了。人碰到个什么事情,总会这样。老獾就那么走着。他没料到会出这种事。他感到胸口堵得难受,他愤愤地想,早晓得这个样子,当时就不该把他生下来,生下来也该把他塞回娘肚子里去!
  走到半路,老獾就想起以前的事了。那是饥荒年代,大家都吃不饱。他们全家就上山捉蛇。老獾总喜欢跟在他哥的屁股后边。那会儿,老獾他哥还活着。老獾和哥哥经常用山草夹着烟骨梗,塞在洞口,点着火薰蛇。那些蛇耐不住,从里面蹿出来。他们蹲在洞口,一伸手就捉住了。
  那些蛇洞里,少的有几条,多的会有十几条。只要找到一个蛇洞,他们就能把竹篮装满了。他们用竹篮子装蛇。但爹不用竹篮,爹用麻袋。他爹捉蛇厉害,看到蛇,就像捡草绳那么捡起来往麻袋里塞。
  那年月,听说外边饿死不少人,但迎春社硬是没有一个饿死的,统统活下来了。他们捉到蛇就送给邻居救命。他们提着蛇,走到谁家门口就扔两条。就这么,帮大家渡过了难关。
  饥荒过去的时候,方圆几十里的蛇几乎断根了。爹就把邻居召集起来,严肃地对大家说,全靠这些蛇,我们才能活下来,蛇对我们有恩,从今往后,谁要再敢伤害一条蛇,我就剥掉他的皮!他爹救过大家的命,还是生产队长,他有这个底气。
  老獾他爹害怕大家不把这话当回事,就哄老獾他哥去捉蛇。他哥真去捉了一条。他爹就当众把他捆起来,吊在村口的的树上。爹用竹片往他哥的背上抽,把皮都抽烂了,鲜血从衣裳时浸出来,很吓人。
  他哥被放下来后,气愤地说,是你让我捉的,你这么收拾我。爹说,你放屁!他哥指着爹的鼻尖说,明明就是你让我捉的,你还把我往死里打。爹的脸面过不去,顺手一巴掌就把他拍倒了。他哥爬起来,哭着说,我不活了。然后就抹着泪水花花走了。当时谁也没把这话当真。天黑的时候,还没看到他回来。大家就慌了,打着火把到处找。最后找到了。他哥就像块腊肉似的挂在一棵树上,舌头长长的,像是做鬼脸。
  谁能想到呢,这么个半大娃娃,居然说死就真的死了。把他放进棺材的时候,里面还空出一截。他的坟墓就在那座光秃秃的山上,后来老獾去看过,坟堆不见了。老獾找过几次,硬是没找到。老獾时常想起他哥躺在棺材里的模样。现在,老獾就想起他哥那张白苍苍的脸。
  六
  王桂芬在洗水缸。她很勤快,总是忙出忙进。早上起来,她让老獾帮忙把水缸搬到门口。她说水缸里容易糊上泥垢,厚厚的一层,看起来很脏,每隔几个月,就应该搬出来清洗一次。那是一口石缸,已经有几十年了,缸口被磨得光溜溜的。她弯着腰,把半截身体伸到水缸里去了。
  那时候,老獾正坐在屋檐下边,仰起脸看对面的山。山顶上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山腰上虽然长着野草杂树,但不多,看起来就像个被捅破的肚子,里面淌出些黄不啦叽的泥土。那座山不远,就在眼跟前,但山脚隔着一条河。河对面有块平地,那里有一片树林。看不清是什么树。老獾每天出门都能看到那片树林,好像它们几百年前就长在那里了。
  王桂芬闲不住,她总想找点什么事做。她说有事做才踏实,要不然心里空落落的。这会儿,她就在清洗水缸。她拿着刷子,弄出唰唰的响声。听起来很吵耳朵,老獾心里乱糟糟的,恨不得把王桂芬的刷子抢过来,把它甩到河里去。当然,老獾只是这么想。他不想动,他皱着眉,就像个树疙瘩似的坐在那里。
  王桂芬刷得很仔细。她做事总是这么仔细。唰唰唰唰。她刷了几下,把半截身体从水缸里拔出来,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哎,你咋还像个瘟神似的坐在那里?老獾看着她,没说话。从早上起来,他就浑身难受。他想自己也许生病了。王桂芬说,你坐着干啥,赶紧挑水来我洗缸子。老獾不想动,但他晓得王桂芬的性格,要是不起身挑水,肯定要唠叨半天。他不想听王桂芬唠叨。他起身挑水。
  老獾挑着桶朝河走去。两只桶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獾很快就走到河边了。他家离河不远。河水淌得很慢。这里的河床很宽,河水就淌得很慢。这里的水不深,挽起裤子就能过去。河水清汪汪的,清得能够看到河底的石头。河里有鱼,但看不到,不晓得它们躲在什么地方。
  老獾站在河边,他有些走神。他又看到那片树林了。它们还在那里。树林当然在那里。那些树拥挤着,看不清是什么树。很多年前老獾跟着他哥捉蛇,把周围的山统统跑遍了。对面这座山,也跑过很多次,但老獾没注意那些是什么树。也许他以前知道,只是后来忘记了。
  河里有股腥味。河里总有这么股奇怪的味道。岸边的石块上,爬满青苔。河水撞在石头上,弄出白晃晃的水花。河滩上长着野草,还有些低矮的杂木。河里有水蛇,手指头那么粗,时常看到它们游在水面上。要是受到惊吓,它们就蹿到草丛里去了。   老獾把两只水桶放到河里打满,然后挑着往回走。水桶不像先前那么摇晃得厉害了,但里面的水还会溢出来,在地上淌成两条弯曲的痕迹。看到老獾回来,王桂芬埋怨说,磨磨蹭蹭的,挑水也要半天时间。老獾放下扁担,把水倒进缸里。
  王桂芬弯起腰,开始洗刷水缸。她拿着刷子,搅得里面哗哗地响。终于刷完了。她让老獾帮忙把水倒掉。他们抓着缸口,打算把它扳倒。咔嚓一声,水缸裂开了,里面的水全涌出来了。王桂芬吓了一跳,赶紧跳开了。老獾没动,他困惑地站在那里。他的那双圆口布鞋,被水淋透了。他有些吃惊。这是石水缸,已经好几十年了,今天居然就裂成两半了。
  王桂芬拍着胸口说,妈呀,该不会要出点什么事吧?老獾板着脸说,乌鸦嘴!王桂芬看着湿漉漉的场坝,说水缸裂成两半了。老獾说,我的眼睛没瞎。王桂芬说,我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不好的事。老獾鼓着两只眼睛说,真想撕烂你那张臭嘴。王桂芬说,这么结实的石缸。老獾跺跺脚说,我找曹二娃去。
  曹二娃是石匠,很擅长打石磨石缸之类的东西。老獾往曹二娃家走去。老獾脑里想着水缸的事情。经过他家包谷地的时候,他顺便进去看看。前几天,王桂芬就催他来看包谷长成啥样了。老獾说,管它长成啥样,我又不是肥料,去了还能让包谷长得快些。王桂芬嘀咕说,没见过你这么懒的。
  现在走到地边,老獾抬腿就走进去了。包谷秧确实冒出来了,青油油的,有老獾的脚背那么高了。老獾站在地里,就像个没有脚的残疾人。老獾喃喃地说,好端端的,石缸偏偏就裂开了。他脑子里还想着这事。从早晨开始,他就心神不定。
  老獾刚从包谷地里走出来,就看到满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老獾看着满顺,把两只手塞进袖筒里。满顺隔老远就歪眉倒眼地喊:老獾叔,出事了。老獾皱着眉头看他。满顺跑到过来,恐慌地说,老獾叔,多福出事了。老獾把两只手抽出来,问出什么事了?满顺喘着气说,哎呀,多福不行了。
  老獾眨着眼睛站在那里,神情有点迷茫。满顺焦急地说,老獾叔,你到底咋了,我跟你说话哩。老獾的身体晃了晃,问多福在哪?满顺说,就在躺在那边山沟沟里。老獾跟着满顺往前走,没走两步,忽然咳嗽了一声。老獾感到一股腥味往上冲,他张开嘴,一股鲜血就涌出来了。
  老獾走到那里的时候,多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多福卧在路边的山沟沟里,不远处有个瘪塌塌布袋。地上野草凌乱,看起来多福在那里挣扎了好半天。多福朝着村子的方向,手里抓着几根杂草,似乎在用最后的力气往村子爬。老獾张着嘴,像个树桩似的戳在那里。老獾看到满顺的嘴巴不停地动,但他啥也听不清楚。他怀疑自己的耳朵聋掉了。
  老獾终于弄明白了,河对面那些树是岩杉。那些岩杉没人修剪树枝,它们就横生枝节,树冠长得一团一团的。这是一片野树林。老獾就把多福埋在那里。老獾想,以后只要迈出门槛就能看到多福,他再也不会到处乱跑了。
  把多福埋掉,帮忙的邻居就走了,只有老獾还坐在那里。树尖上蹲着几只乌鸦,它们扯着嗓子哇哇地叫,很不好听。起风了,树林摇晃起来。乌鸦蓦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晚风吹在树上,呜呜的,听起来有点悲怆。
  老獾终于把多福的死因弄清楚了。多福白天提着袋子上山捉蛇,晚上就把它藏在岩洞里,打算凑足一袋再扛去卖掉。多福捉到的蛇里,有一种是金脚带。多福晓得那是一种很毒的蛇,就用刀把金脚带的毒牙撬掉了。多福后来往里面装蛇的时候,被金脚带咬了一口。多福不知道蛇的牙齿长得很快,只消两天就会重新长出来,他没当回事,扛着蛇继续往山外走。走到半路就栽倒了。
  后来,老獾又去那个地方看过几次。他看得心尖尖痛。被毒蛇咬伤以后不能乱动,免得加快毒性扩散,偏偏多福忙着赶路,偏偏多福扛着满满一袋子蛇。多福临死前,想到老獾能够救命,就拼命往回爬,但到底还是来不及了,他爬到那条山沟沟里就断气了。
  天色有点晚了,但老獾不想回家。老獾就想这么安静地坐一会儿。他坐在硬梆梆的石块上。他感到有些冷,他缩了缩脖子。老獾有点不敢相信,多福前几天还活崩乱跳的,现在居然就变成这么个黄土堆了。
  老獾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当初为了供多福读书,老俩口差点就熬成骨头渣了。多福没在外面闯出名堂也就算了,回来竟然啥都不会干了。最后,还走上这条歪门斜路,把自己给害死了。老獾坐在那里,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恨不得把头皮撕下来。他有点怀疑,这些年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老獾的胸口像被什么挤压着,几乎就喘不气来了。坟堆前还剩很多线香和纸钱。老獾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插上线香,点着纸钱。线香一点一点的,红成几个圆圈。纸钱无声地燃烧着,淡淡的青烟飘荡在风里。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坡了,天边的晚霞一片暗红。
  看着眼前的坟墓,老獾感到鼻梁酸酸的,他颤着嗓音说,儿啊,你不是想学招蛇术吗,我现在就给你演示一遍,你一定要看清楚呀。这么说完,老獾就高声念起咒语:
  弟子烧了一炷金香啊,二炷银香啊,三炷黄宝香。
  请得动是何神?请得动是何鬼?
  请了要得动,奉了要得来啊!
  你滚岩滚坎的,过河啊!
  投河跳桥的,过河啊!
  麻索吊颈的,过河啊!
  蛇缠虎咬的,过河啊!
  棍打刀砍的,过河啊!
  生不到堂的,过河啊!
  死不到殿的,过河啊!
  嘟安,过河啊!
  我请啊得到啊,奉了啊得来啊。我有求先请啊。
  别无他事啊,天赐国号,升王坐殿。
  贵州管辖威宁,威宁管辖野马冲,野马冲管辖迎春社啊。
  前指朱雀山,后指玄武山。
  左指青龙山,右指白虎山。
  下指白地啊,上指青天啊。
  天经龙神啊,地脉龙神啊,我一口一个请啊。
  ………
  天色愈发暗淡了。晚风渐渐大起来,呼呼地嚎叫着。树林被吹得摇来晃去,如同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悬崖崩塌。老獾的衣裳被风刮得紧紧地贴在身上,他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仿佛一根根地竖起来了。老獾简直像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恶鬼,看起来面目狰狞。
  蓦然,耳边响起唰唰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蛇迅速地涌过来,它们经过的地方,树林剧烈地摇晃,密匝匝的山草往两边崩倒。有的蛇粗如碗口,还有的细得像根筷子,它们多得数不清。那些蛇把地面统统摊满,密集得看不到一点泥土。
  老獾慢慢睁开眼睛,他看着周围的蛇群。那些蛇扬着尖尖的脑袋,吐着两条细长的红信子,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它们好像在和老獾说话。这会儿,听不到山上的雀子叫,听不到村里的狗叫,甚至连风也停止了。除去群蛇吐信,再也没有多余的声音。
  老獾掬起一捧黄土,把它撒在多福的坟上。他仰起脑袋朝天上看,天空昏沉沉的,啥也看不清楚。老獾撕心裂肺地说,儿啊,你看到没有,这就是我们家百年祖传的招蛇术,从今往后,它就绝世了!说完,老獾的眼泪就淌出来了
其他文献
随着我国北方保护地蔬菜面积的不断扩大,再加上多年的重茬连作,导致根结线虫病首先在山东省德州、枣庄等部分黄瓜主产区发生严重,目前,几乎所有的蔬菜都在受到侵害,并且大有
[摘要]高中政治课教学担负着提高学生的思想道德、心理素质、社会适应能力和分辨是非能力等任务。纵观几年高考,笔者认为当今政治课突出了以下学科特点:前瞻性、开放性、迁移性、思想性和实用性。  [关键词]政治课 高考动脉 学科特点    高中政治课教学担负着提高学生的思想道德、心理素质、社会适应能力和分辨是非能力等任务。从知识角度,是向学生传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哲学观点,从能力角度,是培养学生运用理
师力斌的评论文字斩截,痛快,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那种贯穿首尾、不能自抑的"文气",一种才大力雄的感觉,显出摆弄起目前的篇幅气力绰绰有余的意思,所以读起来是舒服的。韩愈在《答
[摘要]研究性学习要求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突破传统的单一的认知性课程目标,把情、意目标提到与认知目标、能力目标并列的重要地位,它特别强调“体验”这一心理过程,特别关注学生情感体验的积累,其目的在于通过实践体验,在改变学生的心理态度、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这些人的发展最深层的指标上有所长进。  [关键词]研究性学习 教育观 音乐新课程     “新课改呼唤新理念,新理念产生新实践,新实践升华新理念。”   
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符合自己需要的态度的体验,心理学研究表明:情感因素是影响教学质量的一个重要因素。积极丰富的情感能促进认识过程、意志过程,使个性品质得到全面发
[摘要]高等职业教育是以培养应用型和复合型人才为目标的高等教育,其特点决定了德育在高职教育中的特殊地位,高职院校必须深刻认识德育工作的重要性,大力加强和创新德育工作,提高德育工作的针对性和实效性。   [关键词]高职院校 德育工作 实施方法    一、当前加强高职院校德育工作的重要性     1.是新时期高职学生特点的客观要求  当前,高职院校学生生源主要由普通高中毕业生和职高、技校、中专的
一个用心过日子的人,这辈子早晚都能遇上些幸运的事儿,比如平凡、平淡的我,竟写起了自幼就着迷、仰望的小说;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想把小说写好的人,只要肯用心,有诚意,那她好歹也总能有所获益,比如,我在正儿八经写起小说后不久,就能幸会艾玛。  时隔多年,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开头儿:“下了一段时间的雨,往河边去的小路被野草吞没了……人几天没走,这些贱贱的草啊藤啊就迅速占领了一切可占领的地方。”它来自艾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