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上的海(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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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罗梅落退休前,在市文联书画院上班,是个知名画家。知名的程度是,省内知道的人不少,省外知道的人不多。
  罗梅落办完退休手续之后,去单位拉回私人物品时,挑了个周六下午去——那时文联只有老宗独守门房,她好安静地去和去年枯死的老榕树告别。
  这株老榕树,是在丁洋吐出鲜血来的第二天,风刮雷劈死去的。
  这株老榕树原本主干苍硕,须藤匝地,枝叶蓊郁。枯死前一年,有一枝丫,翠绿地探到梅落临窗的办公桌前,每天用碧绿澄净的眼光凝望着她,染绿了她的梦。因此,梅落每天下班关窗,必先细心地把绿枝请至窗外,再行闭窗。去年夏季的一个台风天,这棵老榕在突如其来的龙卷风中,被大风雷电劈去一半,之后,就枯干死去。所幸,也许是它比文联大院以及大院里的人,更早占据这块地盘,大家心存忌惮,无人愿意先动手劈它为柴。
  梅落在囿着老榕的石凳上愣坐了半天,心中只有一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话:就此别过。在她办理退休手续的那段时间,她因为体检表中的一张肺部有阴影的X光片,被医生要求进一步作几种检查。在她办妥退休手续的那一天,她被上苍赠予了一份黑色礼物,被主治医生告知:中期肺癌。梅落坐在枯树下,心中并无太多悲伤。她的悲痛早已在一年前,丈夫丁洋死于肝癌时,支付光了。这张肺部拍片之于梅落,就像给一个乞丐再摊上天大一份债务一样,没太大的差别。
  梅落坐着坐着,冥冥中觉得,老榕虽然躯干枯干,折去大半,但树魂一定犹在。想它那鲜绿的枝丫与自己的情分,此番离去,必定要与她话别。她打算静下耳朵和心,来听。梅落这样坐了一会儿,却只听到头顶上仿佛有鸟雀的鸣叫,先是单只啁啾,她并不以为意。接续而来,是一应一和的几声啼鸣。梅落这才惊心起身,抬头往上瞅去。这一瞧,梅落看到直戳向天的枯木,右边的分杈上,居然抽出几丛兀自挺立的青枝绿叶,使得枯死的老榕,状如矗立于美国纽约市内港,高高擎起火炬的自由女神。那些嫩黄油绿的叶片,还仰着不识人间疾苦的面孔,与夕阳唱和,一俟风来,便没心没肺地摇曳,站立其上的鸟雀,也跟着鸣啭不休。
  梅落先是像被人冷不丁地掴了一个耳刮子般的难受,再是深深的懊丧——连枯死的老榕,尚能复长新绿,她这一年多来所碰到的,却一桩桩、一件件,全是咸鱼不可翻身的大霉事!被重重挫败的梅落,没来由地对这株老榕树恼怒起来。
  梅落提了两袋私人物品,撤离老榕树,溃败地走向文联门口的公交车站。等不多时,便见搭乘多年的18路公交,熟面熟孔地来了。
  车厢内零落坐着几个漠然的乘客。只有一对恋人不坐,他们站在门边。女孩的手臂缠绕着门边的铁柱子,男孩的手臂旁若无人地缠绕着女孩的小蛮腰。
  梅落迅速把目光剥离那对小恋人,朝窗外望去,只朝着窗外望去……载着疏疏落落几个人的公交,哐当一声驶上海滨大道,盛开着大簇洁白浪花的海,欢腾着辽阔蔚蓝的海,便展现在她的面前。
  啊,海!梅落麻木的心,蓦然活转来。
  丈夫丁洋教授海洋生物,退休后被大学返聘。有一天,就像突然打翻一罐红色颜料那样,朝铺着薄薄一层白色粉笔灰的讲台,吐了一大口鲜血。晚期肝癌,三个月后去世。临终前虽然交代魂归大海,可80多岁的老母,怎肯弃儿子尸骨于海洋?
  梅落还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早早赶到仙乐堂,出示证件,趁管理人眼瞅不见,把丁洋的遗骨装进备着半兜缤纷花瓣的白布兜里,然后打车直奔海边。还是像这样涨潮的时候,还是像这样大海欢腾着辽阔蔚蓝,激荡出大簇洁白浪花的时候,梅落把布兜顺风倾进海里,五彩花雨,纷纷扬扬,一会儿就陪伴丁洋,进入他醉心的大海里。
  半年多来的每个夜晚,每当梅落独自躺在曾经躺着两个人的床上,都要辗转反侧着丁洋临走时,攥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的话:“把我撒向大、大海,女儿在那里等着了……”梅落当时听到这儿,恍惚了一下,以为他们已不在人世间,接着,才猛然想起他们结婚初几年流掉的孩子。他们一直期盼那孩子是个女儿,早早给她取好名字——罗格利——罗梅落第一次站在安格尔的那幅著名的《布罗格利公主》面前,便被那婉转柔美的线条,晶莹的冰蓝,如玉的肌肤,惊讶失语!“你想啊,我们住在、住在蔚蓝的海里,所、所有的海洋生物,都、都是我的老伙计……”丁洋说到这里,露出一丝笑意,走了。那丝笑纹,如云破处的一隙阳光那般,定格在他脸上极度苦痛的皱褶中。
  梅落怎么能够不把丁洋从那个阴暗角落带出来,让他回到广博的大海里。
  窗外,大海欢腾激荡;窗内,梅落想,此后所剩不多的日子,她将与海相伴。梅落想着,心中洇开一点暖意——她终于可以在这样无望的日子里,与丁洋遥望相依。
  2
  梅落第一天背着画夹,登上的那个山崖,叫天崖。这个高高的有些险峻的山崖,酷似劳伦斯和琼·芳登主演的《蝴蝶梦》开头,男女主人公相遇的山崖。只是影片里的男女主人公,是遇见;而梅落,是分别。她从那个山崖,让丁洋先行归去。
  梅落那天来得很早,她坐在岩石上,支起画夹,朝海望去,海面上晨曦朝雾光影交融,远处小船朦胧,船上人影依稀,云雾迷离中涌出一轮红日,俨然一幅莫奈的《日出·印象》。这一轮红日,可是来自丁洋居住的地方?梅落想。
  望了许久,梅落才开始朝着海画。
  那天上午,梅落的一幅《海》的初稿要完稿时,在涨潮的阵阵涛声中,竟辽远地传来丁洋浑厚的美声:“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 海里成长……”梅落的画笔不知不觉在画布上草书三字:望故乡。
  梅落很意外,对着海画或不画,都有些止痛的作用。丁洋走后的半年,梅落心中时常是刀剖开皮肤一般的利痛。丁洋回归大海后,那痛,变成长久驻守在心底的钝痛。面朝大海作画,竟麻醉了自己大半年来的钝痛。梅落又想起海子的诗: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看来诗人和画家,心中驻守着一个共同的灵魂。梅落想。
  梅落那天回去,用毛笔小楷写下她的遗嘱,压在存折下,要求大姐梅云在自己走后,用这笔存款处理她的后事,并从天崖上让她去寻找丁洋。   3
  从此,梅落天天上天崖,画海。
  有时,梅落被他事耽搁,比如到医院复查取药,到了太阳西斜才匆匆赶来。落日从西面山峰,徐徐转出,金黄的余晖使宏阔的海面变得和煦起来,许多往事,便也从这辽阔平和中爬上她柔软的心头。
  丁洋在和自己结婚前,成过家,娶的是当年插队落户的大队支书的女儿。支书家境比较殷实,闺女长相也还不错,只是有癫痫病。有次犯病家里恰好无人,倒在地上时,后脑勺磕在石头的门槛上,就再没醒过来。
  丁洋的别无选择、后来却也不乏温情的婚姻,就在这一磕中,结束了。
  知青多年的丁洋,恢复高考后挤上青春的末班车,考上了大学。丁洋只得舍下儿子,把他暂且寄养岳父家中,孤身返城上学。
  梅落遇上丁洋之前,多年来以审视“画作”的眼光,审视每一个走到自己面前来的男士,渐渐错过青葱岁月。丁洋曾经离丧的痛楚,化为沧桑一片,他做了浑厚美声的底色,一下就呼唤出了优质“剩女”梅落心底的人生况味。梅落因此少有地积极地投入这段情缘——尽管父母拼死反对。
  新家安顿好后,丁洋提出把丁未接到城里来读书。可梅落反悔了!她怕当后妈!任丁洋怎么苦苦乞求,也不!
  他们婚姻的二十几年里,两人为此过了一招。
  在丁未小学即将毕业要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丁洋用金属一般锃硬的目光盯住梅落,说,丁未的中学,得在省城上!那目光里骇人的硬度,使梅落不禁退缩了一下,可嘴上却还是不肯服输,也以坚硬的口吻,告诉丁洋,她不当后妈,绝不!丁洋猛然捏紧一只拳头,又在梅落高耸的肚子前无奈松开,他跌坐在一只靠背椅上,撑在扶手上的手,抵住垂下来的额,哀哀地求。梅落依然不,理由是:丁洋他自己不也在农村读书,不也考上全国重点,还读了研。丁洋说,现在城乡差距拉大了,他是父亲,不能不顾丁未的未来。两人的对峙又拉到尖峰,挺着个肚子的梅落眼都绿了,她歇斯底里地朝丁洋叫:“我不当农村野杂种的妈!”话声未落,丁洋一巴掌已盖过来,怀孕7个多月的梅落,奋力飞起一只鸡毛腿。当这一巴掌戛然止在梅落挺高的肚峰上,梅落也因丁洋的戛然终止,而踩空,而后仰,双腿叉开,蹲在地上。红色的液体,慢慢地从她叉开的双腿间,渗出来。这一招的结果是,那个叫罗格利的孩子,再也没来到。
  4
  梅落将养几个月后,身体康复。书画院组织一次采风,去范当时当县长的一个山景斑斓的边远县写生。
  那时已是深秋,梅落在这个秋天里意外多摘了一枚果实。
  省城去写生的青年画家梅落,在与当地书画界朋友的一次聚会中,与颇有名气的官员画家范县长相遇了。席间范县长用那政治家的圆熟,随时制约着艺术家的率性的矛盾体,激起了梅落的兴趣。那天的梅落,入座后脱掉外套,露出一件浅冰蓝真丝连衣裙。那连衣裙有两只轻盈的袖子,袖口在手肘之下由小皱褶骤然收住。浅冰蓝的真丝,把她土豆皮的肤色,映衬得更加晶莹亮洁,眼风妩媚,这使她美丽得像一株开冰蓝花的花木一般。范县长只瞟了梅落一眼,便觉得席间异香袭人。其实,梅落那靓丽的姿色,之于见多了美女的范县长,还只是有色无香的花瓣。那异香来自花心里的蕊,那蕊是美丽女人对于艺术天生的敏锐。后来大家互留手机,范留给大家的是公务手机。席终人散,又单独给梅落追发了一条短信,把那极少人知晓的手机号码也留给了她。
  梅落结束写生回省城前,两人以观画为借口,已互访数次。此后,范县长凡公差省城,便要寻找机会,私见梅落。
  在梅落时常发狂地跳出那个念头,如果范坚决要她,她也可以考虑离开丁洋的时候,他们有了第一次,就在范来省城开会下榻的宾馆。那个上午,在宾馆二楼会议厅开讨论会的范,会议中途平平静静地走出来,上到宾馆15楼他的房间(正巧与会人员中只有他被安排在顶层15楼),急急火火地见梅落。
  那一次,宾馆雪白的床,转瞬间,便成了一片白云,托着他们迅速飘离俗世!
  匆匆事后,两人犹在天堂的白云朵上交缠片刻,范的手边余烬炽热地游动在梅落“最婉转柔美的线条”上(范说梅落画过的“最婉转柔美的线条”,乃是她身上柔软的小蛮腰和丰腴而不肥腻的臀部。其美妙,甚至超过她坚挺的乳房)。边俯在她的耳边,沉醉而又不乏一丝清醒地呓语:“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友!” 梅落即便再爱得昏了头,也听得懂这句话,它的潜台词,当然不是不要反目成仇,而是纵然我们有了这样亲密的肉体关系,也无关婚姻。梅落只是不快了几秒,便百分之百地原谅了范人在仕途的不易!
  其实,彼时是范太胆小多虑,即便范真的强烈要求梅落离婚嫁他,梅落也得好好考虑。梅落还能不清楚一个手拥重权的官员的私生活状况?只是她太爱范,自欺地想,能把水墨莲花画得芬芳满盈的范,总会有些不同,应该能在官员的烂泥塘里出污泥而不染。
  泰戈尔的那句名言:眼睛为他下着雨,心却为他打着伞。仿佛就是为这个时候的梅落写的。
  后来,每一次好不容易等到范来省城开会,又恰好有时间有地方能够在一起,缠绵在天上的云朵上之后,范都会用痴迷中仍存的一点理性,对梅落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友!” 梅落自然明白他的潜台词:别往婚姻的方面想。起先,梅落总是婉转急切地让范明白,自己没有缠住他,毁他前程、坏他家庭的想法。只要彼此相爱,相爱就够了!梅落每天给范的短信也是这么说:爱在当下!梅落报了瑜伽课程,想让自己“最婉转柔美的线条”永远妖娆无边。每月的工资,则大笔大笔地花在那些昂贵的衣物上。这使得她越来越像一朵罕异的罂粟花,薄如蝉翼美艳绝伦地盛开着,单单等着范来采撷。
  这些年里,梅落唯独难在画布前定下心。这难免辜负了一段最能出作品的好时光。
  后来,听范柔情蜜意又不无有所戒备地说:“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友!”梅落开始有些不屑地想,用得着这样害怕吗?她梅落是会死缠烂打的人吗?就是范真让她嫁他,她也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决心。只要想想,公务忙碌应酬无暇的他,一个月里能够与老婆吃几次晚饭?以他的身份地位,有多少花一般的女人,恨不能靡丽地开在他身上?她还就宁愿做那个让他惦念的红粉,而不是他后院里敝屣般的黄脸婆。   虽然丁洋爱丁未,但自结婚以来,总悉数把工资交在自己手里,与自己吵架吵得再凶,也绝不肯说出“离婚”二字,这样的安稳踏实,岂是范能给的?
  梅落在一次与范在白云之上欲死欲仙之后,听范酒后清醒一般地恳切相嘱:“我们是一辈子最好的好友!”梅落虽不作声,嘴角却扬起一枚冷飕飕的笑影——她感到了莫大的耻辱!第二天,她毅然换掉手机卡,删除范的QQ,切断与范的所有联系。她终是清醒了:远处的是风景,近处的才是人生。
  5
  梅落与范如火如荼的时候,虽然以范多年在政坛摸索出来的安保措施,两人做得十分隐秘,丁洋还是仿佛嗅到了某种逼近的威胁。丁洋不再提接丁未到城里来读书,只是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必往乡下跑一趟。每次丁洋去之前,梅落会发现抽屉里的钱少了一些。几次之后,梅落自然明白钱的去处,只是佯装不知。后来梅落在每个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到来之前,会从银行里多取出一点款,默不作声地放在他们搁日用钱的抽屉里。
  从那个星期天的早晨起,丁洋和梅落两人就避免着目光的交接,无话找话的交谈也客气而短促,寂静在他们之间荒芜地蔓延,直至丁洋拎上一只小旅行包出门。梅落知道那只旅行包里,是一些给丁未的衣物、新买的书籍以及吃食日用品。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是那时还年轻的梅落无法明白的,那就是一颗愧疚而苦痛的父亲的心。
  就这样,丁未在乡下读完小学、初中、高中。
  乡村的教育终是不尽如人意,丁未接二连三考不上大学。每一次丁未落榜,梅落最怕看到的,是丁洋昼夜间寒山一样凸起的颧骨,和昼夜间塌陷下来的眼窝,以及浮在眼窝里残冰一样绝望的光。
  丁未放弃考大学之后,开始在乡下种菜。后来,早早结婚,生了儿子。
  有时候,丁未进城卖菜,会挑一把格外油壮的菜,送到家里来给梅落。梅落接菜时,眼光都是避着丁未的手。丁未的手处处皲裂,几乎没有一处光滑的皮肤,并且,裂缝里一线的黑,像是缝进去长长短短无数的墨线。如果当时自己让丁洋接他来城里读书,现在丁未是怎样的一双手?像丁洋那样绵厚有力又修长?梅落想,她祸害了一个人。
  6
  丁洋走后的第二个春节,除夕那天的早晨,天色灰沉,乱雨敲窗。梅落很早就醒来,无法出去画海,躺在床上,万念俱灰地打算就这么无穷尽地躺下去时,门铃骤然响起。梅落开门,她吃惊地看到门外站着丁未和他的妻子。丁未搓着一双皲裂着许多细小口子的大手,反反复复地说,刚盖好新房,大过年的,想接梅落去住两天的话。丁未的妻子在一旁露着生疏淳朴的笑容。她的刘海被雨水湿答答地沾在额上,却依旧可以看出头面很精心地拾掇过,连白发丝也匀整地被夹子包夹在黑发中。梅落的鼻头酸了起来,她本以为和丁未的唯一一丝维系不在了,他们已是陌路——当然是陌路……
  梅落跟着丁未夫妻跨进丁家院子时,迎头便撞到一片湛蓝的天!这幅在一面土制画夹上的蓝天,虽然稚嫩却意外的朗阔辽远。一个小男孩拿了画笔正全神贯注往蓝天上画鸟。一只鹅颠着方步在一旁做观众,间或打破“蓝天”的宁静“嘎”地叫唤一声。听到院子里的响动,男孩转过头来,看到爸妈带人进来,并不开口招呼,只是拿极明亮的眼眸,朝梅落睃了一眼。梅落微微一惊:这孩子除了显得灵慧一点,简直就是丁未小时的翻版!他那明亮得仿佛能够透视人的眼眸,让梅落想起丁洋,并没来由地蹿出一个直觉,这孩子和她有些未了之缘。
  梅落又想起寄养在外祖家的童年丁未,又想起丁洋闻知丁未落榜,眼窝里残冰一般绝望的白光……
  梅落在大年初一下午回到自己的家。正月一过,梅落便把自己的大三房换成一套小二房——丁洋已去,自己一人住的房子也太大了!
  换了小二房,剩下的钱,梅落让丁未来拿去,还盖新房欠人家的款。
  这是梅落对自己的一次救赎,但却是一次不太成功的救赎。丁未来拿存折的那天,梅落站在阳台上,望着丁未走出小区的背影,那酷似丁洋,却又以野生土长甩动着粗大的手的方式,甩掉了丁洋的儒雅的背影,让梅落心中的轻松,又消失了大半。
  7
  世上最难画的颜色,恐怕就是海的蓝了。梅落想。她试过多种调色,可是,就是无法把海的“蔚蓝”,搬到画布上来。那时而声势浩大气势磅礴,时而温和如和风中起伏的绸子般的海,更是难以诉诸画笔。所以,有一段时间,梅落每天在天崖上画海,其实只是长时间地观望、远眺……不肯轻易动笔,不肯以自己的平庸画技,去亵渎大海。
  一整个漫长的冬天,梅落每天背了画夹上天崖,但只是就那么望着,一笔不动。寒冬三个月,红色披肩棕色风衣,在天崖上苦苦寻思的梅落,在暮色苍茫,晚霞漫天的黄昏,简直就是米勒画笔下那个孤独的牧羊女。再下去的三个月,梅落才又开始动笔,用掉几罐颜料和无数画布,但画出来的,依然不是她心中的海。
  这一天,梅落还是一千遍地画海。口渴了,歇下来,从随身的水壶里倒水喝,这才想起早餐饭后的药还没吃。梅落无奈地从包里数出药片,吞药,喝水。苦涩满口。这让她想起更加艰辛的复查治疗——倒多趟公交、排无尽长队、麻木的医生、冷漠的机器、水一样花出去的钱……梅落一气把包里的药,全部掏出来,倒在掌上瞧了瞧,然后在阳光中伸出手臂,朝上一扬,一颗不剩地抛入大海。要来的,来吧!来吧!
  抛药入海,画过无数线条的梅落,把药抛出一条很美的弧线,这让梅落猛然想起范说的“最婉转柔美的线条”。就在昨天,梅落又见到了许多年未见的范,他在电视里讲话,他似乎升到一个更重要的位子了,并且一点也不显老,只是额头也随着他的职位,一路高升。不知他此后再有过多少“最婉转柔美的线条”? 梅落笑了一下。
  那样刻骨铭心的一段,原来也可以这样无波无痕地想起!
  治疗一年多后,梅落拒绝再踏入医院的门。
  梅落在画不出海的苦恼中,和滨海市一起走进梅雨季节。
  梅雨之期,天空不时乌云翻滚,冷不丁地就淅淅沥沥下一把,或哗啦啦来一阵。梅落上不了天崖画海,只能成天闷在家中。她穿着冰蓝的丝绸睡衣,无所事事地在卧室、客厅、厨房、厕所、阳台心烦意乱地进出,间或用一双阴郁的眼,朝着阴翳的天,无望地望。   梅雨期的第十五天,梅落夜晚无比烦闷地睡卧床上,一股阴阴的风,忽然从阳台蹿入,撩起她冰蓝的绸子睡衣,一个念头冰蓝地掉进梅落的脑海:去不了海边,就不能搬海进家?
  梅落急急起身,从储物间提出一桶颜料,又找出一把长柄滚刷。
  梅落在蓝色颜料里兑水,反复调试到适合的比例。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阳台,梅落边刷,边开空调除湿。天亮时分,她便有了一座海市蜃楼般的水晶宫。穿着冰蓝绸子睡衣的她,头上身上纷纷点点冰蓝颜料,像一株开满冰蓝色花的海生植物。
  梅落把她在天崖上画的几十幅海的习作,从储藏室搬出来,裱褙配框,错落悬挂在卧室、客厅,连厨房冰箱上头、卫生间洗手池前方,都有一方蓝得醉人的海。客厅电视机的正上方,取代了她热爱多年的莫奈的《睡莲》的,是那幅《望故乡》。等她挂好那几十幅画后,她的房子,就成了这些画中最大的一幅立体的海。这之后,每天清晨醒来,梅落到客厅泡茶看新闻,抬头望到的,便是蔚蓝的“故乡”。
  梅落现在在家里只穿冰蓝的丝绸睡衣,她不知不觉以海鱼的样子,在家中悠游;以海生植物的姿势,在家里站立。这使她渐渐滋生一种感觉,时时觉得自己就和丁洋和女儿住在海洋里的那个家,丈夫丁洋和他们的女儿格利,只是出去溜达了,女儿很快就会伴随着父亲浑厚的美声“深深的海洋”,欢欢喜喜归来。
  夜晚,梅落躺在床上,眼光从房子冰蓝的墙壁上流连过去时,忽然想起余光中的诗:与海为邻,住在无尽蓝的隔壁,却无壁可隔,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她安详地想,若能以此诗为河,清凉地漂流向丁洋,也是很美的事!
  梅雨期过去,天崖上重新赤日炎炎。
  梅落又背起画夹,重上天崖,画海。
  又过了半年,一面辽远的海,终于缓缓出现在她的画布上。梅落把她较为满意的“海”,取名“洋”。
  这幅画,市书画院征集参赛作品时从梅落这里拿去,意外地得了一个业内公认的大奖。
  这是梅落在天崖上画海的第四年。
  8
  梅落想,恐怕来日无多了,那幅《洋》的奖金,犹在银行卡上,与其让它成为毫无意义的遗产,不如取来办一次自己渴望多年的大型个人画展。
  在画展筹备和展出期间,梅落心中始终涌动着一句话——那句五年前去和老榕树告别的话:就此别过。
  这一天,展厅里走进来两个人。他们先在《望故乡》前驻足良久,之后在展厅徐徐转了一圈,低语着关于这个展厅容纳的海洋表情之丰富、特别与神秘的话。之后,他们踱到辽阔深邃的《洋》的面前,两人立即成了“洋”前的两尊雕塑。
  这两个年龄悬殊的人,背影体态很像一对父子。他们凝视了很久,才听老者对年轻人说:“站在这幅《洋》前,让人只剩下一种欲望,那就是,变成一条鱼游进洋里去……” 年轻人这才开口,说:“可是,这幅《洋》,我怎么看怎么像个倒过来的天空,就是洋里游动的鱼,也有鹰击长空的影子。勾起我向往的,是飞向蓝天……”
  他们说这话时,梅落恰好走到了他们背后,她无比讶异的目光随即落到画面上,她惊奇地发现:可不是有些像辽远的天空?可不是有鸟类飞翔的影子?难道丁洋的浩瀚的海,即是她潜意识里碧蓝的苍穹?梅落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丁小未,见他在自制的土画夹上画天空的情景。难道这一切都有着某种互为因果的关系?正当梅落浮想联翩时,年轻人转过身来了,他白色镜片后面微凸的、大而圆而亮的眼睛,在镜片后迷茫了一刻后,骤然放射出两束灼人的光芒。这非同寻常的光芒,照亮了梅落记忆的角落,她很快便搜索出了那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樊蒂冈。
  樊蒂冈望着面前的梅落,她布衣布履,铅华落尽,但昔日姣好的容颜,依然在经年风吹日晒黑了好些的肤色下,闪动着依稀的光芒。如果说她是一朵尚未凋残的花,那么她双目中那超脱于凡尘之上的无忧无惧,便是这花心里芬芳的蕊。曾经做过梅落一年多主治医生的樊蒂冈,惊讶惊喜得语无伦次:“你、你……”
  梅落自把药从天崖上投入大海之后,就没有再见樊蒂冈。
  在樊蒂冈的再三鼓动下,梅落再次走进三年多来未曾踏足的滨海市第一人民医院,作了一次全面检查。
  一周后,梅落带着一张肺部拍片和一沓检查报告,来找樊蒂冈医生。樊蒂冈医生一张一张哗哗地翻过去,嘴里不停地追问:“你确实再没去其他地方治疗过?” 他微凸的、大而圆而亮的眼睛,在白色镜片后面凝满惊讶:“难不成,这五年,你冬眠去了?”。
  走出医院,梅落一路隐隐失望。自己行走五年,一心一意归去的路,一旦改变方向,六神都无主起来。
  梅落恍恍惚惚上了公交,迷迷瞪瞪下车,站点居然是五年未回去过的文联大院。下班后的文联大院四下无人,只有老宗孤守门房。梅落痴痴地走到榕树下,坐在囿着榕树的石凳上。五年过去,这榕树彻底返老还童,朽木之上,枝繁叶茂。
  黄昏来临,榕树上鸟语声喧,但这些都不在梅落的世界里。她在树下傻坐许久,才有一颗榕珠,砸落在她的脚踝上,把她从迷糊中唤醒。梅落低头一瞅,那颗绿中泛黄的榕珠,正在她脚边无声地骨碌着活泼的身影。梅落盯着这颗玲珑的榕子,突然想起丁小未在他土制的大画夹上,画蓝天的小手。梅落又惊心地想起丁未拿菜来时,那双仿佛到处缝进黑色缝衣线的大手……
  如果丁小未还喜欢画天空,她要为他做一个最好的画夹!要带他去天崖,画海!梅落想。
  作者简介
  蔡伟璇,女,现居福建厦门。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山花》《创作与评论》《最小说》《台港文学选刊》等国内外报刊。获福建省第27届优秀文学作品奖暨第9届陈明玉文学奖等文学奖项20多次。已出版小说散文集《落花印象》《阅读往事》《荷语》《凤凰花地》。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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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许渊冲,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从事文学翻译长达60余年,译作涵盖中、英、法等语种,翻译集中在中国古诗英译,形成韵体译诗的方法与理论,被誉为“诗译英法唯一人”。2014年,许渊冲荣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的"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系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  你喜欢的事,10年后、20年后、50年后还会继续做吗?在一位百岁老人身上,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是翻译大师许渊冲。他一辈子
名师简介:王春艳,中小学高级教师,江苏省南京市浦口区学科带头人,现任教于南京市第二十九中学威尼斯水城分校。  技法指点  传记是记述人物生平事迹的一种文学样式,一般由他人记述,亦有自述,称为“自传”。记述时,既要体现真卖性,又要有一定的文学性。  同学们学写传记,可以从写自传人手,因为自己的生平经历、语言习惯、特长爱好、行事风格等,均无须调查,但也会因为过于了解而行文冗杂。自传不必面面俱到,应该选
名师简介:汪勇,曾获江苏省初中优质课评比活动一等奖,现为江苏省南京市第五初级中学副校长。  技法指点  在新闻报道的各个类别中,消息是最基础、最常用的体裁。  同学们刚开始接触消息写作,往往会出现以下问题:标题流于普通,无法先声夺人;内容“缺斤短两”,不能完整叙述新闻概况;语言表达不够准确,抑或不能站在客观立场报道事实;不符合新闻格式,与普通记叙文无异……其实,消息写作有着规范的格式,同学们需要注
现在数学不好,真的踢不好球。  有一支球队,拥有47座重要比赛的冠军奖杯,是英格兰足球俱乐部之冠,也是赢得欧洲冠军联赛冠军次数最多(共6次)的英格兰足球俱乐部。它就是至少有5名数理博士坐镇的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当然,利物浦足球俱乐部也有一段数学不好的时期,但是在用数学改造之后,它迅速逆袭了。  在21世纪初,许多足球俱乐部都被卖掉了,利物浦足球俱乐部也是一样。截至2010年,利物浦足球俱乐部已经20
名著信息库   亲爱的小伙伴们,大家好!今天,初初向大家介绍苏联著名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经典作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传奇人生,谱就壮丽篇章   奥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出生在工人家庭,11岁便开始当童工,15岁上战场,16岁在战斗中不幸身受重伤,23岁双目失明,25岁身体瘫痪。与病魔顽强搏斗的他,历时三载,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完成了不朽杰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用这样的方式实现
1  果农从桃园出来,挑着满满的一担收获。果农的女儿顺便采撷的一束野花,斜插于箩筐边,在风中顾自摇曳闪光。  相对于累累果实,那束野花就是闲笔。  有了这束野花,你看到的就不仅仅是劳动与丰收。  2  相对于让万物生长的阳光,不用花一分钱复也不能当一分钱用的美丽月光就是闲笔。  3  文学中的闲笔,可以比拟生活中的闲暇。  人在忙碌匆促的生涯里,若没有闲暇,那该多么无趣而又无望,人生几乎就两眼一抹
鬼神附体这种说法,广泛流传在中国民间特别是乡村中,我就曾不止一次地听人有鼻子有眼地讲述过他们所遇到的“附体”事件,她们讲得兴致盎然、生动形象。讲述过程中还常常伴随着“我保证没骗你们”,“这绝对是我亲眼看到的”,如此这般的赌咒发誓。家中祖母就绘声绘色地给我们一群儿孙讲过她小时候几遇狐仙的往事,她老人家从来不打诳语,不由得人不相信。作为一个不语怪力乱神的当代青年,对这些从来不太相信,但每每讲述者的那种
【社团名片】  盼望着,盼望着,“破茧”文学社终于成立了。文学社初设“编辑部”“记者站”“宣传部”“电台”“旅行部”五个部门,小编辑们在笔端上绽放春天,激扬文字;小记者们放眼看天下,收集校外资讯,还不忘聆听小世界,寻找身边独特的心灵;小“设计师”们除了构想缤纷多彩的活动海报,还即将开启开放式电子杂志;小“旅行家”们打着“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口号,实地探查,边走边写;“电台主播”则让空气中弥漫着醉
小伙伴们好!今天,初初还要给大家介绍的一本名著是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夏目漱石本名夏目金之助,可能是觉得这个名字太俗了,在22岁那年,夏目金之助给自己取了笔名夏目漱石。“漱石”两字出自《晋书·孙楚传》,可见他对中国文学的热爱。小伙伴们可以在课后查阅资料,了解一下“漱石”两字的丰富文化内涵。  夏目漱石在日本文学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被誉为“国民大作家”。我们今天要读的这本《我是猫》,是他的小说